第二十六章
艾琳的叫声在迷宫般的楼梯之间回荡。书本全像小小的新星一样点亮，接着像星辰的核心一样燃烧。整个过程没有犹豫，不是由书页边缘慢慢着火，或是由小火逐渐烧旺。它们就像很乐意燃烧一样地化为火球。飘在空中的书页也着火了，带着新的能量飘荡，周围的书架也因为受到冲击而摇晃，架上的书都在原处起火燃烧。
时钟指针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响，然后停住了。
「不!」妖伯瑞奇尖喊。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她才是罪犯、怪胎、疯子。「火，熄灭!」
在那一刻，艾琳深恐他会成功扑灭火势。但是当他用语言称呼火时，它似乎以新的气势烧得更旺。她想起自己和凯被坏掉的出入口困住时，她试着让火熄灭的情形。也许是因为混沌和语言综合起来的结果，也许是妖伯瑞奇自己创造的力量在反扑。
也许她应该在他把注意力转回她身上之前，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金属，放开我的鞋子!」她嘶声说，楼梯不再箍住她，她的脚重获自由。
她身旁的卷轴在笼子里枯萎成一团灰烬。它曾是独一无二的文件，是只在单一世界里存在的某个故事的孤本。而现在她摧毁了它，连同几百本其他的书。她在过去的人生中曾因为许多理由感到羞愧──琐碎的小事、社交方面的失误、失礼、愚蠢的举动──但直到现在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耻辱。
她试着把这念头推到脑海深处，也大致成功了;她环顾四周看可以往哪里跑。看起来选项很少，而且越来越少。火以一个大圈向外扩散，从一座书架跳向另一座书架。着火的书页就像感染源一样带着火乱飘。高耸的书架开始倾斜倒塌，因为它们的底部已被烧空。
就眼前来说，她决定先远离妖伯瑞奇。他仍然在对火焰和时钟大吼大叫，好像音量便足以逼迫它们服从。她沿着走道匆匆移动，残破的裙襬在越来越高的温度中唰唰摆动。她随意选择楼梯，沿着整个楼梯结构外围跑，寻找离开的出路。
时钟现在很安静，妖伯瑞奇也是。唯一的声响是越来越响的火焰吼叫声，还有脚步踩在金属台阶上的当当声。白色的烟一缕一缕地飘过空中──暂时还很稀薄，但越来越浓密。
「烧书魔!」妖伯瑞奇嗓音中纯粹的愤怒和背叛让艾琳又涌生新的羞愧而瑟缩。让她羞愧的不是因为他说出这句话，而是因为他说出了她自己的想法。有一部分的她──很蠢、很不讲理的部分──甚至觉得她刚才做的事应该受到死刑惩罚。「蕾，妳将因此而尝尽苦头!」
就恐吓来说，这不是艾琳接到过最特别或最令人胆寒的恐吓，但这句话背后的愤怒和恶意给了她更强烈的逃命动机。不幸的是，她现在来到整个结构的一个角落，只能选择往上或往下。往下让她能回到地面，或许有机会逃走，前提是她有办法穿过那些燃烧、崩塌的书架。那也会让妖伯瑞奇占据高度优势，可以用语言丢下障碍物和诅咒来对付她。往上嘛……唔，一旦她往「上」走，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她会被困住。除非她可以像妖伯瑞奇之前那样，建造出一座书桥?
从高处坠落是最快速容易的死法之一，一丝冰冷的绝望向她指出。只是提醒妳一声。
她不能失去希望，她不能放弃。
「烟，呛死那个女人!」妖伯瑞奇喊道。
淡淡的烟变成类似固态，聚集在一起涌向艾琳的脸。
「空气，把烟吹开，不要靠近我!」她急促地说。
第一缕烟碰到她的脸，掠过她的嘴唇，更多烟在后头聚集，围绕着她飘浮，往上飘向她嘴巴。一阵劲风把烟吹散，让她能呼吸，但是流动的空气无法真正予以定义，也无法持久。一缕缕的烟又开始集结，她冲上楼梯，用一片破破烂烂的裙子掩住口鼻。
她经过另一本笼中书。它已经被烧成灰烬，一柱油腻而浓郁的黑烟从书的尸体往上飘。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不光是因为妖伯瑞奇命令来对付她的烟，也是因为空气中充满其他的烟。烟像缎带一样缠绕金属楼梯，然后聚为一团膨胀的云飘向遥远的天花板。现在她已经不可能看到妖伯瑞奇了。
这绝对是任何图书馆员眼中的地狱，到处都是燃烧的书、烟和火。她本来应该继续跑，但现在没有地方可去。
艾琳咳嗽，感觉肺都烧了起来，嘴里充满灰烬的味道。她必须反守为攻。「楼梯，在那男人脚下分开。」她大喊。
响应她的是金属倒塌的哐当声，但没有人体坠地声或惨叫声。该死。她沿着一段很长的开放式走道跑，经过更多书笼，然后蓦然停步，因为妖伯瑞奇的身影就在她前方，隐隐约约出现在烟雾之后。
他正张嘴准备说话，这时外侧的书架那里突然传来巨大的带有刮擦声的低吼，一个影子笼罩住他们两人。他和艾琳都转头去看。最高的一座书架开始倾倒，几乎是以慢动作斜落向楼梯结构的中央部分。书架上的书纷纷滑出，朝四面八方散落，而书架本身正摇摇晃晃地砸向他们。
他们没有时间继续互相攻击，而且就连语言都无法阻止那个正在倒下的庞然巨物。两人都转身朝相反方向狂奔。
然后它撞到了楼梯。
震波沿着错综复杂的楼梯结构蔓延，书架的木材被金属截断，挟着庞大的重量压垮走道。艾琳被震倒在地，她以绝望激发的力量攀住走道，而走道正一边颤抖一边往侧面倾斜。她沿着走道爬行，被烟呛得猛咳，直到爬到比较平的表面时，才有办法站起来，然后她回头看。
即使烟雾弥漫，她还是能看到那座倒塌的书架把楼梯的中央结构剖为两半。残余的交缠楼梯和走道仍屹立在──好吧，应该说斜靠着──两侧，但是中央部分，也就是原本放着时钟的位置，已经成了一大迭木头和纸张。被毁坏的书架像一座熊熊的篝火，每分每秒都烧得更旺、更高。
「蕾!」妖伯瑞奇的声音越过劈啪的火焰声传来，「妳没有赢!」
「看起来我是赢了。」她喊回去。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他们两个可能都快要惨死了，互相叫嚣实在很愚蠢又没有意义，但是能当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感觉还是很痛快。
「就算得等一千年，我会找到我儿子的。」有一会儿，她能看到他的剪影映着火光，他的长袍在热风中鼓动。「他会替我报仇，而妳将和我一起死去。」
「你不可能三个愿望一次满足。」艾琳说，与其说是在和妖伯瑞奇说话，倒更像在自言自语。热气和烟让她站不稳身子，她必须靠着扶手才能站着。也许放手让自己摔下去最轻松吧，反正她是逃不出这个地方了。她倒不如坦然接受，让事情速战速决。「我不认为那行得通……」
有个影子映在她身上，她抬头看看是不是有另一栋建筑要倒向她。
但那不是建筑，而是一条龙。是凯。红光使得他的蓝色飞翼都被染成了紫晶色。在烟和光影交错中，好像有个模糊的影子攀附在他背上──是韦尔吗?她不确定。
看见凯的震惊像是一波冷水打在她脸上，把艾琳所有的绝望都冲走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引开妖伯瑞奇的注意力。「金属，抓住妖伯瑞奇!」她尖叫，把全部意志力都灌注进去。「护栏，刺穿妖伯瑞奇，烟，弄瞎妖伯瑞奇……」
她一边喊，一边已经跑向距离最近的高处。她下不去地面，反正地上也没有能让凯降落的空间，所以她得尽可能爬高，并且祈祷。她听到妖伯瑞奇在后方愤怒地大喊相反的话来防卫。他刚才站的位置有烟在缭绕，很快地，那烟浓稠得就像伦敦的大雾。
就在她左边刚好有一个高处，它原本是楼梯组成的小塔，现在则是半坍塌的一大堆楼梯，整个构造以危险的角度倾斜着。艾琳一点一点地往上爬，一手攀附着楼梯，另一手拚命挥。她真希望手上有旗子可以打信号，但她的礼服实在没剩多少了，没办法再撕下布料来挥舞。
那条龙从高空往下冲，并且转了个弯，直直冲向艾琳所在的半塔。他看起来移动得很缓慢，几乎像是懒洋洋的，张开飞翼来滑翔，但艾琳还来不及眨眼，他已经飞完一半的路了。
「楼梯互相解开。」妖伯瑞奇的声音隔着火声传来，艾琳脚下的台阶在颤动。螺丝从孔洞中脱出，接合处都散了开来。她感觉脚下的金属在震动，它之所以保持现在这样，是因为结构已经毁损，现在只是堆栈在一起。但有某个东西松脱了，伴随着一声可怕巨响，半塔开始往旁边滑。
她开始坠落。
凯翻身侧飞，一边飞翼朝地、一边飞翼朝天，当他切过空气经过半塔时，韦尔抓住艾琳的手腕。
她整个人撞在凯的背上，他的鳞片刮着她的脸颊，她的手臂和肩膀都被扯得发痛。韦尔大喊要她抓牢，但她根本没有东西可抓。她把手指戳进龙身，风急速掠过她。凯再度翻身，回复成水平状态，于是她往他的背部中央滑。韦尔坐在他颈部后方，亦即之前她坐的位置，他正一手攀着凯，一手抓着她的手腕。
「护栏，捅破那条龙的肚皮!」妖伯瑞奇尖喊，声音从呼啸的风声中隐约传来。
艾琳想要用语言喊些防御的话，但她喘不过气，也没时间说话。一条条金属挣脱破损的楼梯，朝上飞向凯。他扭转身体，在空中流畅地旋转滑行，成功躲掉好几支护栏，但其中一支画破他的底侧，还有一支戳穿他的左翼。他痛喊出声，声音有如雷鸣撼动空气。
「带我们离开，石壮洛克，」韦尔喊道。「我抓牢她了。」
凯挣扎着要增加高度，飞离妖伯瑞奇所在的中央炼狱，但他的动作迟缓而吃力。「这里有太多混沌了，」他呻吟道。「我需要更多时间……」
另一组就地取材的标枪呈弧线朝他们飞来，凯降低高度让它们从头上飞过，潜入两座像公寓一样高、仍然屹立的书架之间。他两侧的飞翼末端都擦过书架，刷下了如雨般的书本。他受伤的飞翼在滴血，艾琳看得出他得尽力伸着受伤的飞翼滑行，而不是像另一边飞翼一样可以灵活动作。
他没有重新飞高，他连维持现在的高度都很勉强了。她感觉到他的肌肉在她身体底下鼓动，还有他的呼吸既长又带着颤抖，彷佛很吃力。他有办法带他们飞出这个地方吗?
但是既然他有办法来到这里，既然他现在还能保有意识和行动力，就表示这里并不像她原先所想的那么深入混沌。艾琳可以再一次尝试连通大图书馆。没有妖伯瑞奇附身在这个地方并从中作梗，她或许勉强能打通通道。而韦尔……唔，他们并没有真的试过带他进入大图书馆，现在则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就算得赤手空拳地在世界之间撕扯出一条路，她也会把他拖进那里。
「凯!」她大喊。「看左边那里!远程的墙边，你有看到一道门吗?你能带我们过去吗?」
「可以。」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他振翼飞向她指的位置，绕着范围越来越大的火外围飞。艾琳往下看，看到火已经蔓延到札雅娜被书架压住的地方了。
「温特斯，妳成功了吗?」韦尔质问。
「我希望我成功了──」凯落地时艾琳被打断了，他停在地上，飞翼往后拉。他的左翼并不像正常情况下那么灵活，而且他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用力跺了一下脚，震得艾琳牙关格格响。她急忙从他的背上滑到地上，地面一阵摇晃，她依靠在离她最近的书架上。
韦尔很快打量她全身。「没有严重的伤势?」他问。凯在他后头变身，周围的光在伸缩消长。
艾琳摇摇头。「没有，都是轻伤。让我──」
地面再次晃动，这次晃动的模式更精确、更有目标，好像有条巨大的虫子在地底蠕动。这时艾琳被一种冰冷的惊恐从脚底袭向大脑，贯彻全身，因为她意识到，既然札雅娜躺的地方已经着火了，那么艾琳在那边地上写的符号可能已经被烧掉了。也就是说，妖伯瑞奇可能再度寄居在他的图书馆地面和家具里。
她甚至没有先等察看完凯的伤势，就直接走向那道门。「通往大图书馆。」她在仓促着急的情况下命令，把所有力量都灌注在这句话里，并且握住门把。
冰冷的金属在她手中嘶嘶作响，充斥着一股类似静电的能量，不过力量更强大也更危险。这道门不想通往大图书馆，或是大图书馆不想让这道门通往它。又或许艾琳幻想这些人性化的情绪是没道理的，这现象纯粹代表从高度混沌世界一路通往大图书馆难度太高。
门试图攀在门框上，哪怕她死拉活拉就是不开。她感觉得到连结，知道她又连通大图书馆了，但门依然紧闭着。地板如波状朝他们涌来，像海啸一样慢慢隆起，书架纷纷倾倒，书不断掉落。
她在稍早之前尝试打通往大图书馆的信道，却失败了。可是她不打算在这时候输掉，不会让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的两个朋友丧命。
「打开!」她命令。
门猛力打开，拉扯着铰链发出尖锐的木头摩擦声，连火焰的怒吼和倒塌的书架都盖不过它的声音。门后是条沿路摆着书架的阴暗走廊，令人想念的熟悉感。
韦尔把摇摇欲坠的凯推进门内，然后在门口停住了。他的表情是纯粹的不解，他推着空气，两手按压门口的空隙，好像有一面隐形的玻璃挡在他和安全的另一侧之间。
他仍然被混沌感染，艾琳醒悟，好像她从一部默片的字卡上读到这句话。大图书馆不让他进去。她以为，她希望，但那都不够。她得实际有所作为。
她曾有一次藉由喊出自己的名字来驱逐混沌，把所有不是艾琳的东西逼出体外。我是艾琳，我是大图书馆的仆人，当时她用语言这么说，而语言移除了任何与这句话相悖的东西。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在韦尔身上试这一招，是因为她害怕万一她没办法精确地描述他，会伤害到他，或甚至毁灭他。毕竟他不是图书馆员。
但是现在已经没时间了。而且在这个地方，语言会响应她的意图，而不会计较确切的用语。她只能放手一搏，并且祈祷。她这一生所学到的，都是语言让它的用户能形塑现实。但如果现实说韦尔不能进入大图书馆，那么她要改变现实。
她抓住韦尔的手。「你的名字是派瑞格林‧韦尔，」她说，她清脆的嗓音盖过了书本掉落和地板震动的隆隆声。「你是人类，而且你是伦敦最伟大的侦探!」
冲击波像个低沉的管风琴音符，在她的骨头里嗡鸣，使她脚下一个踉跄。韦尔像被一阵狂风吹袭般往后仰。混沌力量从他周身泄出，把他脚下的地板化为碎片，把空中飘飞的纸片变成灰烬。他单膝跪地，脸色苍白──他们两人脸上都沾满灰尘，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抓着韦尔的手，拖着他往前，同时她自己也冲进门。他跟着她进去了。
她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她几乎没办法保持站立。韦尔和凯都在对她大叫，扶稳她摇摇晃晃的身体，她周围的世界在大力摇晃，让她看了反胃。她眨眨眼，看到面前的门开着，眼前是一片有如炼狱的场景，大火吞噬着书本、书架和地面和天空，风尖啸着要复仇。
她得做一件事。对了，那件事。
「门，关上……」
门砰然关闭，那声闷响沿着摆满书籍的走廊回荡，截断了所有火焰和愤怒，把他们三人留在寂静和黑暗中。
然后，慢慢地，灯光一盏一盏地重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