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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离开耐斯托六天后,萨布莉尔由衷地厌恶起海上生活来。他们一路不加逗留,向北驶去,只在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候上岸取些淡水。有时他们日夜兼程;有时,塔齐斯顿实在筋疲力尽,无法继续驾船,他们就放下锚,在船上休息。这些时候,莫格总是保持着警惕,彻夜戒备。好在他们运气还不错,几天来天气一直晴好。
就这样,他们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整整五天。离开耐斯托两天后,他们到达比尔迪角,一个平平无奇、乏味至极的半岛。除了铺满粗糙砾石的海滩和一条清澈的小溪外,一切都毫无特点,没有生命的迹象,也没有死亡的气息。就在这里,萨布莉尔第一次失去了对身后那只殁地坎的感觉。小船借着有力的东南风一路向北,看来殁地坎已经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了。
从比尔迪角向北驶了两天后,他们看见了伊尔加德岛。陡峭的高崖矗立在岛边,灰色的崖壁上,零星点缀着不计其数的鸟穴。时近日暮,小船乘风破浪,从崖下一掠而过。光滑的船体微微倾斜,起落的船桨激起一阵阵水花,咸涩的海水飞进他们的嘴里、眼睛里,溅在他们头上和身上。
从伊尔加德到通向塞尔环海的拜里海峡只有一天海程。鉴于塞尔海域水面情况相对复杂,他们一驶出伊尔加德地区,就放下了锚,以便养精蓄锐,等第二天天亮时再穿越海峡。
“拜里海峡附近设有一长串水障。”塔齐斯顿一边升帆一边解释道。萨布莉尔把锚提出水面,拎进舱里。只见塔齐斯顿身后,半轮初升的旭日攀在海平线上,模糊的光线中,他像船尾处一尊幽影的塑像,“人们建这道水障本是为了防止海盗和其他歹徒入侵塞尔海域。水障规模之大让人难以置信——我简直无法想象当年的人们是怎么铸造那些障碍物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把那些东西串连起来的。”
“水障现在还在吗?”虽然塔齐斯顿难得有雅兴滔滔不绝一次,萨布莉尔还是小心翼翼地插嘴问道。
“肯定还在,”塔齐斯顿答道,“一会儿我们会先看到海峡两侧海岸上的高塔。蜿蜒要塞在我们南边,水障堡在北边。”
“这名字真没创意。”萨布莉尔忍不住评论道。能开口说说话简直太棒了!出海这几天来,塔齐斯顿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一贯作风。不过,现在他的沉默倒是有充分的理由——虽然天气晴好,但每天驾船十八个小时的人的确没力气多嘴多舌。
“这些名字都有来历,”塔齐斯顿回答道,“是按照当时的用途命名的。”
“怎么才能通过水障呢?”萨布莉尔问道。她的心已经飞向拜里塞尔。他们会不会看见第二个耐斯托,面对又一座笼罩着死亡阴影的废城?
“啊,”塔齐斯顿说道,“我倒没想过这问题。我们那时候设有皇家水障管理司。他们有一队小型巡逻船。如果真如莫格所说,城市已经无人管理……”
“可能会有人为亡者工作,或者和他们结成联盟。”萨布莉尔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如果我们在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地驶过去,也许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想我最好把外套反过来穿,再把头盔包起来。”
“你的铃怎么办?”塔齐斯顿问道。风向变了,他向她那边倾过身子,把主帆拉紧了些,同时用右手轻轻调整了一下船舵,“它们可是够显眼的。”
“我会装成一个普通役亡师。”萨布莉尔答道,“一个又咸又湿、又脏又臭的役亡师。”
“可不可行我就不知道了,”塔齐斯顿对她的玩笑全无反应,“没有役亡师能进入拜里塞尔,他们会杀掉——”
“以前的确如此,”莫格坐在船头他的招牌位置上说,“但现在已经时过境迁啦。再说了,现在拜里塞尔大街上不光不缺役亡师,比役亡师更糟糕的东西也比比皆是。”
“我可以穿件斗篷——”萨布莉尔开口道。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塔齐斯顿悻悻地说,显然,他无法接受莫格的说法。王都拜里塞尔是座大城市,拥有至少五万人口。塔齐斯顿无法想象这样的城市也会衰落下去,沦陷于亡者之手。他刻意忽略了内心隐隐的恐惧和理性的声音,一厢情愿地坚信他们旅途尽头的拜里塞尔还是他记忆中那座两百年前的王都。
但是,当拜里海峡两侧的高塔出现在蔚蓝的地平线上时,塔齐斯顿的心沉了下去。开始时,那些高塔只是天幕上几枚黑色的剪影,随着船愈行愈近,它们逐渐高大清晰起来。萨布莉尔透过望远镜看去,发现那些塔全是用一种华美的玫瑰色硬石砌成。但是,这些一度宏美壮丽的高塔现在已经饱经烟火洗礼,遍体焦黑,威仪不再。蜿蜒要塞本有七层,现在最高处的三层已经不翼而飞。水障堡虽然一如既往地矗立着,但塔身上多出不少大大小小的窟窿。借着射进窟窿内的阳光,可以看到室内设施早已破坏殆尽。附近没有丝毫人类活动的迹象,没有守卫,没有收取通行费的船只,没有水上起锚机……什么都没有。
水障依旧横在海面上。那些粗大的铁链,每一环都像他们的小船一样大,露出海面的部分覆着一层厚厚的铁锈,沾满了贝类。整条链障横贯水面,两端分别向上吊起,伸入蜿蜒要塞和水障堡中。驶进海峡后,没多久就可以看见这串铁制的庞然大物。海水起伏间,巨大的铁链在水中闪着绿油油的光,仿佛一只来自深海的巨兽。
“我们可以拆掉桅杆,驶近蜿蜒要塞,从铁链下钻过去。”塔齐斯顿认真地从望远镜中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他在心里估量着铁链和海水之间的高度。虽然他们的小船吃水很浅,这么做仍然要冒很大风险。但下午晚些时候,海水会涨得更高,他们不敢再拖延下去。很久以前——也许就在那两座塔被废弃的时候——人们转动绞盘,最后一次拉紧水障。如果设计拦障系统的工程师看见这么多年后水障还没有松弛的迹象,一定会为此深感自豪。
“莫格,去船头,注意水面情况。萨布莉尔,请你留意岸上和塔里的动静,以防有人偷袭。”
萨布莉尔点点头。她高兴地发现,身为这条小船的船长,塔齐斯顿一改往日低声下气的晦气作风,变得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莫格一言不发地跳上船头。浪花飞扬,海水溅在小小的猫脑袋上。他们正对着水障、大海和陆地间的三角形空间,飞快地破浪而前。
直到离水障很近时,他们才卸下桅杆。因为拜里海峡处于两侧陆地的庇护之下,浪头已经渐渐小了下去。但洋流刚刚转向,一波湍急的海流从海峡外灌入塞尔环海。即使没有桅杆和船帆,小船还是乘着海流,以惊人的速度向水障冲去。塔齐斯顿拼尽全力摇桨,才能勉强维持着航向。但他很快就力不从心了,萨布莉尔赶紧也拿起桨,和他一起摇起来,莫格则大声给他们指点方向。
每次拉动船桨,萨布莉尔都几乎平躺在船板上。她转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蜿蜒要塞已成废墟的堤岸和巨大的铁链间形成一条狭窄的通路,他们正不偏不倚地朝那方向冲去。湍急的海水泛着白沫,从铁链下奔流而过。她听见铁链在海水冲击下发出沉郁的叹息,仿佛一群受伤海象的低沉合唱。在反复无常的大海面前,即使如此庞大的水障也无法不为所动。
“向左舷偏一点!”莫格叫道。塔齐斯顿猛一收桨。莫格敏捷地跳进舱内,大声命令道,“收桨!伏低!”
桨落在船板上,船舱里水花四溅。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马上平躺下来,莫格则趴在两人中间。小船猛地颠起来,很快又落在白浪中。铁链的呻吟声仿佛就在耳边,让人心惊胆战。前一瞬间,萨布莉尔面前还是晴朗的蓝天,下一瞬间,爬满海藻的绿色铁环就充斥了她的视野。海浪托起小船,她觉得只要自己伸出手去,就能摸到拜里海峡中那条巨大的水障。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将铁链抛在身后。塔齐斯顿拾起桨,莫格又跳回船头。萨布莉尔希望能永远在船板和蓝天间躺着,但蜿蜒要塞那倾圮的海堤已经近在咫尺。她强迫自己坐起身,重新握住船桨。
进入塞尔环海,海水颜色发生了变化。萨布莉尔将手探进水里,惊奇地打量着那流溢着绿松石色泽的清澈海水。水很深,但她能轻松看清水下六七米的地方。船过处,一群小鱼追逐着船底白色的泡沫,快乐地穿梭来去。
萨布莉尔感到一阵轻松。她呆呆地注视着碧绿的海水,心中空明澄澈,身前身后的所有烦恼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这里没有死亡的存在,没有通向冥界的门路,就连咒契魔法也流散在海风中。有那么一会儿,她忘记了身边的塔齐斯顿和莫格,父亲的影子也从她脑海中逐渐淡去,身边的世界只剩下纯美的水色和指间的凉意。
“如果城里的塔还在,我们一会儿就能看见了。”塔齐斯顿的声音把她从心灵的避风港中硬生生地拉回现实。
萨布莉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带着与至亲好友道别的神气,从水中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你一定很不好受吧,在你沉睡的两百年间,王国渐渐走向衰亡。”萨布莉尔几近自言自语地柔声道,并没期望能得到塔齐斯顿的回答。
“的确难以置信。但先是耐斯托,然后是拜里海峡,不由我不信。”塔齐斯顿答道,“虽然我曾经认为即使沧海桑田,拜里塞尔也不会改变……但现在我很担心。”
“别胡思乱想,”莫格严厉地说,“别做无谓的推测。喜欢瞎想是你的一大性格缺陷——我得说,这是致命缺陷。”
“莫格。”萨布莉尔眼看一次难得的谈话刚开了个好头就被打断了,有些恼火地说,“你怎么对塔齐斯顿这么无礼?”
莫格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他背上的白毛竖了起来:“这怎么是无礼,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他转了个身,故意晾给两人一个轻蔑的背影,“这么说他一点都不过分。”
“我受够了!”萨布莉尔大声说,“塔齐斯顿,把莫格知道、而我却没听说的事告诉我。”
塔齐斯顿没有回答,双手用力握紧船桨,指节都捏得泛白了。、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远处的海平线,仿佛已经看见了拜里塞尔的高塔。
“反正我迟早会知道,你还不如早点告诉我。”萨布莉尔仿佛又回到了她的级长时代,“那些事真有那么可怕吗?”
塔齐斯顿舔了舔嘴唇,犹豫片刻,开口说道:“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的愚笨,但我并无歹意,夫人。那是两百年前,最后一位女王在位时……我想……我想我应该为王国政权的衰败和皇室的消亡负部分责任。”
“什么?”萨布莉尔惊道,“怎么可能!”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塔齐斯顿痛苦地说,他握桨的手颤抖得厉害,小船左右摇摆起来,在水面上划出一道“之”字形的水痕,“当时……那时……”
他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直了直身体,以恭谨严肃的语气开口道:
“我不知道能对你说多少,这件事跟高等咒契有关。该从哪儿开始呢?……先说说女王吧。女王有四个孩子,其中最大的是个男孩,叫罗吉尔。我小时候经常和罗吉尔一起玩。无论在什么游戏里,他都是当仁不让的领导者。他有不少古怪的想法,我们也乐于听他指挥。不过,慢慢地,我们长大了,他那些怪异的念头渐渐显得不那么让人愉快。我们分道扬镳。我进入卫队,而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现在回头看来,我才知道他当年的选择和肆行魔法与役亡术有关。不过当时我从没怀疑过他……我知道,我本来应该可以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一直对我们守口如瓶……何况我们后来就很少见面了。
“那之前……我是说,那件事发生前几个月,正值冬至前夕。出门好几年的罗吉尔回来了。我很高兴再次与他相见,他那时似乎已经疏远了那些怪异的爱好,又变回了我记忆中那个孩子王。我们再次成为密友,一起狩猎,一同骑马,开怀畅饮,纵情歌舞。
“一天下午,天气清冷,寒意逼人。我正在当值,负责保护女王和她的侍女。她们正在玩牌时,罗吉尔突然进来了。他让女王随他到高等咒契石那儿去……嗨!我说出来了!”
“没错。”莫格插嘴道。他看上去没精打采,筋疲力尽,仿佛一只被狠踢了一脚的流浪猫,“大海冲淡了一切,我们现在可以谈论高等咒契了——虽然这种效果只是暂时性的。我都忘记海上会有这种效果了。”
“继续,”萨布莉尔兴奋地说,“我们要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高等咒契石就是民谣中唱到的‘石与泥’,对吗?第三印和第五印?”
“没错,”塔齐斯顿依旧用背书般的语气平静地说,“第三印和第五印就是高等咒契石和界墙。创造高等咒契的人——或者说创造高等咒契的那种未知存在——将三印封存在三个家族的血脉里,另外两印则寄存在有形的事物中。其他所有低等咒契的力量都源于这五大高等咒印。
“言归正传。罗吉尔说咒契石那儿出了点问题,要女王去看看。女王本来就不太信任自己的长子,这时对他的话更是将信将疑。作为咒契师,她没感觉到咒契石有任何异样。再说,她马上就要赢牌了。因此她叫罗吉尔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说。但罗吉尔让我劝劝女王。愿咒契原谅我……我居然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他,帮他说服了女王。她同意跟罗吉尔下去看看。当时,天已经黑了。罗吉尔、我,还有其他两个卫兵和两个侍女一行六人随王后一同下楼,向存放高等咒契石的水窖走去。”
塔齐斯顿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当他再次开口时,语音低沉而嘶哑。
“的确出了问题。但那正是罗吉尔的杰作。水窖中有六块高等咒契石,其中两块已经被他破坏掉。我们的船向咒契石边靠近时,只见罗吉尔的帮凶,另外四个肆行魔法师,正在用两位公主的血祭石。我眼睁睁地看着罗吉尔的两个亲妹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们见我们的船向她们驶去,临终前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里现出微茫的希望。咒契石崩坏时的气浪从我身周席卷而过,我突然想起了罗吉尔。这时,他已经蹑手蹑脚地溜到女王身后,用一把锯齿形的匕首割断了她的喉咙。他拿出一只杯子去接自己母亲的血。那是女王专用的金杯……我动作太慢了……太慢了……”
“这么说来,你在圣谷对我撒了谎。女王死了。”萨布莉尔轻声道。
塔齐斯顿泪流满面,“是的,死了……”他艰难地说,“我不是故意骗你。那时候我心里很乱。”
“后来呢?”
“另外两个卫兵是罗吉尔的手下。”悲哀笼罩着塔齐斯顿,他说出的每个词都散发着泪水的气息,“他们向我扑过来。我没头没脑地挥剑……我把那两个人杀了。但罗吉尔跳出船外,举着金杯涉水向咒契石走去。那四个肆行魔法师等候在第三块咒契石旁边,他们的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我知道,这时想追上他已经不可能了,于是索性将手中长剑向他掷去。这一下又快又准,一剑直插进他心脏上方。罗吉尔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在水面上久久回荡。但是,难以置信的是,他很快向我转过身,身上插着我的剑,一步步向我涉来。他高举着那只可怕的金杯,好像在向我敬酒。
“‘我的身体随你发落,’他一边走一边说,‘毁灭它吧,撕碎这身臭皮囊。但我——是不死的。’
“说话间他走到我身前一臂开外。我手无寸铁,目瞪口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看着那熟悉的五官下狰狞的邪恶……这时,周围突然亮起一阵炫目的白光,铃声响起来——萨布莉尔,那声音和你的铃声一模一样。我听见有人在厉声念叨着什么……罗吉尔瑟缩着倒退几步,金杯从他手中直坠下去,水面上顿时泛起一阵殷红。我转过身,看见楼梯上站满卫兵,还有一团盘旋着的白色火焰,以及一个一手执剑、一手握铃的男人。然后我就昏了过去,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从背后打昏了。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身在圣谷,你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那儿的,也不知道是谁带我去的……我的记忆在水窖中时就中断了。”
“你早该告诉我这些事,”萨布莉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柔和些,“不过,也许是因为大海消解了禁言术,你才能说出这一切吧。告诉我,那个拿着剑和铃的人是阿布霍森吗?”
“说不准,”塔齐斯顿道,“很有可能。”
“我觉得就是阿布霍森。”萨布莉尔说道。想到那团“盘旋着的白色火焰”,她转头看着莫格,“你当时也在场,对吧?莫格。而且你当时处于无拘无束的自由形态。”
“是的,是我。”白猫回答道,“我和当时的阿布霍森在一起。他是一位强大的咒契师,一位技艺精湛的操铃者。美中不足的是,他太天真,太善良,不相信世界上有如此险恶的小人。我费尽口舌才把他劝去拜里塞尔。但我们最终仍然没能保护女王和公主。”
“为什么?”塔齐斯顿嗫嚅道,“为什么?”
“罗吉尔回到拜里塞尔时已经是个亡者了。”莫格用置身事外的冰冷语气冷冷地说,仿佛在向一群兴致勃勃的老友讲述一个远在天边的故事,“但这种事只有阿布霍森能识破,可惜他当时不在拜里塞尔。罗吉尔真正的身体被藏在其他地方,直到现在也没人发现。他使用的只是肆行魔法造物造出的假身。
“他进行肆行魔法研究时,为换取力量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之后,他像其他亡者一样,需要靠不停汲取生命力维持自己在现世的存在。但咒契的影响覆盖着整个王国,让他不能轻易如愿以偿。于是他决定毁坏咒契石。他需要皇室的血,也就是他自己家人的血。阿布霍森和坷睐的血本也有同样效果,但对他来说,这两个选择实在太过棘手。
“他是王后的儿子,身份上具有先天优势。他利用聪明的头脑和强大的实力,几乎顺利无阻地达到了目的。高等咒契石六坏其二,女王和他的妹妹们也死了。阿布霍森来晚一步,他插手时大势已去。没错,他的确把罗吉尔驱回了冥界深处,但罗吉尔真正的身体始终不见踪影。阿布霍森无法让他神形俱灭。即使身在冥界,罗吉尔也可以预见到王国的命运:皇室血脉已断,高等咒契五缺其一,低等咒契随之腐化。那天晚上在水窖中,他并没有失败。他为自己赢得了时间。两百年来,罗吉尔一直想回来——回到现世中来……”
“他成功了,不是吗?”萨布莉尔打断白猫的话,“他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凯瑞格,那个与阿布霍森家世代为敌的活死人。他回来了。裂冠边杀害巡逻队士兵的凶手是他,殁地坎的主人也是他。不是吗?”
“我不知道,”莫格答道,“但你父亲觉得就是他。”
“没错,”塔齐斯顿悠悠地说,“罗吉尔小时候,我们都管他叫凯瑞格。这个绰号还是我们用泥巴打仗时我给他起的。因为他在正式场合用的全名叫罗吉瑞格。”
“一定是他或者他的手下把爸爸骗到拜里塞尔去,好让他顺利离开冥界。”萨布莉尔推断道,“他为什么在离界墙这么近的地方进入现世呢?”
“他原来的身体一定藏在界墙附近,”莫格说道,“你知道,为了维系阻止他坠人永死之门的法术,他必须利用界墙的力量。”
“没错。”萨布莉尔答道。她想起《亡者之书》中的段落,禁不住浑身颤抖,焦躁不安,满心忧惧。她拼命压抑着才没有当场流下泪来。心里有个声音尖叫着,大哭着,催促她转回安塞斯蒂尔,把亡者和魔法永远抛在界墙后的世界里。她想一路逃向南方,离古国越远越好。但是,她的理智终于战胜了这股冲动。萨布莉尔开口道,“以前曾经有阿布霍森战胜过凯瑞格,那么我也一定能打败他。不过,我们要先找到爸爸的身体。”
三人一时无语。四周只有风掠过船帆时的轻啸和海浪低沉的哼唱。塔齐斯顿用手擦擦眼睛,看着莫格说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是谁把我的灵魂囚禁在冥界里,把我的身体变成了木雕?”
“我不知道。”莫格答道,他明亮的绿眼睛迎上塔齐斯顿的视线,后者局促地眨了眨眼,“但我想一定是阿布霍森干的。我们把你从水池中拖出来的时候你有点精神错乱。也许是咒契石崩坏时的冲击让你失去了理智。你失忆了,什么也记不起,认不出。看来两百年的时间倒是一剂良药。阿布霍森一定预见到了这一点——或者说,是坷睐从冰中看到了……啊,我觉得禁言效果又回来了。我们一定接近城市了,大海的作用就要消失了。”
“不,莫格!”萨布莉尔大声道,“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我必须了解你!你和高等……”
她的声音噎在喉咙里,只吐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
“太迟了。”莫格说着,开始整理自己的毛。粉色的小舌头一进一出,衬着白色的皮毛,显得鲜艳夺目。
萨布莉尔叹口气,视线移向绿松石色的大海,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蔚蓝的天幕上,太阳仿佛白色流云间的一只黄色光盘。温柔的海风吹动船帆,抚弄着她的短发。喋喋不休的海鸥们乘风低徊,群起群落,在海水间搜寻着食物。鱼群在水面下巡回,细小的银鳞折射着偶尔一现的明亮反光。
一切都如此生机勃勃,情趣盎然,充满生命的喜悦。无论是肌肤上的盐粒,还是刺鼻的鱼腥味,甚至她疲惫邋遢的身体,都是生命沉甸甸的赠予。塔齐斯顿晦暗的过去远去了,罗吉尔或是凯瑞格的威胁远去了,冥界幽冷的鸽灰色天光也远去了。
“我们要万分小心。”萨布莉尔终于开口道,“愿……你跟耐斯托的长老是怎么说的来着,塔齐斯顿?”
塔齐斯顿明白她话中所指,接口道:“愿咒契保佑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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