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末日之旅 2 十二魔> 9~12

9~12

9
 
      葛瑞上路的第二天早晨,小货卡很晚才启程。
      时间已近中午,太阳高挂天空。在利德维尔附近的六号汽车旅馆一夜辗转之后,葛瑞在韦尔附近转上七十号州际公路,然后下坡开往丹佛。往东直到高登城,州际公路大多畅通无阻,但是一开进市郊的外环道路,许多大型购物中心与绵延外展的住宅区林立之处,情况开始变了。高速公路被弃置的车辆塞住,断成一截一截的,迫使他不得不转向联络道路。高速公路两旁宽广的停车场,是一幅幅冻结的混乱景象,商店橱窗玻璃粉碎,商品散落在路面。这里的静寂也不太一样—不只是没有声音,而是有着某种更深沉、更不祥的氛围。许多尸体都没有头,就像红屋顶旅馆那个被吊死的人一样。葛瑞猜想,说不定零号和其他那几只喜欢取人首级。
      他竭尽可能让目光聚焦在路况上,把大屠杀的景象强逼到视野边缘。他在红屋顶所感受到的那种跃动不已的怪异活力并未消退,他的脑袋嗡嗡响,像根绷紧的弦。他已经一天半没睡觉,但是并不累,也不饿,这可一点都不像他。葛瑞向来都是狼吞虎咽,但不知为什么,现在虽然想到食物,但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在利德维尔的时候,他从六号汽车旅馆大厅的自动贩卖机弄到一根雀巢巧克力棒,想说应该在胃里填点东西,但是他根本闻不得那个该死的东西,光是那股臭味,就让他肠胃翻搅。他真的闻到那东西里的防腐剂味道,一股呛鼻的化学臭味,很像工业用的地板清洁剂。
      等市中心近在眼前时,葛瑞知道自己非放弃州际公路不可了。他根本没办法绕过那些车子,而且越往前走,情况只有越糟。他把车开进一家超商的停车场,拿出地图来看。最好的选择是绕过市中心往南走,他判定,虽然他也只是揣测。他根本对丹佛这个城市一无所知。
      他先往南,再转东,穿过城郊而行。到处的情景都一样,半个活人都没有。他真希望自己至少能有收音机为伴,但是频道转来转去,都只有他已经听了一天半的空虚静电声。有一阵子,他猛按车子喇叭,想说如果还有人活着,可以把他们叫出来,但到头来还是放弃了。没有半个人活着,没有半个人听得见。丹佛宛如鬼城。
      引擎熄火的时候,葛瑞早已经陷入绝望至极的状态,隔了好几秒钟才注意到。这种静寂令他十分不安,他很有可能永远见不到任何活着的人了—整个世界,不只是丹佛,已经完全没有人迹了。这时他突然发现,原来是引擎熄火了。有几秒钟的时间,小货卡还继续往前走,但是方向盘死锁了,葛瑞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等滑行停止。
      天哪,他想,这还真是我需要的。他把老义的枪塞进工作服的口袋,爬出车子,掀开引擎盖。葛瑞以前开过很多烂车,一看就知道风扇皮带坏了。最合乎逻辑的作法是放弃这辆货卡,另找一辆有钥匙的车子。此刻他在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有许多连锁大卖场:百思买(注1),塔吉特(注2)、家得宝(注3)。太阳亮灿灿地照着。每一家卖场的停车场都散落着许多车辆。但是他没有心情去查看车内,因为他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他以前换过很多次风扇皮带,他需要的就只是一条皮带和几件基本的工具,一把螺丝起子,和几支用来调整皮带张紧轮的扳手。说不定家得宝有汽车零件部,去看看也无妨。
      (注1 Best Buy,一间美国的连锁商店。)
      (注2 Target,美国第二大零售百货集团。)
      (注3 Home Depot,美国家庭装饰、建材零售商。)
      他越过公路,走向开敞的卖场门口。入口旁边装丙烷储存罐的笼子被撬开了,所有的罐子都被拿走了,但除此之外,店面看起来没什么损害。一排炼在一起的割草机安然无恙站在门口,沾上黄色花粉的阳台家具也还好好地展示着。此外,唯一看起来有点问题的是靠在墙上的一块大正方形三夹板,上面用油漆写着:「没有发电机了」。
      葛瑞从口袋里掏出枪,用枪口把门推开,走进店里。没电了,但是店里还算井然有序。许多架子的货品都被搬空,但地板上大半都还干干净净的,没什么残骸碎屑。他把枪举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沿着店的正面走,眼睛瞄着走道,寻找「汽车零件」的标示。
      经过大半的走道之后,葛瑞停下脚步。在他的左前方,隐隐有着沙沙声,接着是几乎低不可闻的喃喃低语。葛瑞往前走了两步,偷偷望向转角处。
      是个女人。她站在油漆颜色展示架前面,身穿牛仔裤和男衬衫,柔棕色的头发塞在耳后,用架在头顶上的太阳眼镜拢住。而且,她怀孕了—不是那种马上就要生的怀孕,可是肚子大的看得出来了。葛瑞看着她的时候,她从一个小开口里抽出一小块色卡,先用这个角度瞧瞧,再换个角度看看,很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然后把色卡塞回去。
      这女人的出现如此出乎意料,所以葛瑞只能诧异地呆呆看着她。她在这里干嘛?整整三十秒钟,那女人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心一意专注在她那神秘难解的任务里。葛瑞不想吓着她,于是把枪摆在开敞的货架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该说什么呢?他向来就不擅于打破僵局。说真的,甚至连和人讲话都有困难。他停下来,清清喉咙。
      那女人转头看他。「噢,总算有人来了。」她说:「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二十分钟了。」
      「太太,妳在做什么?」
      她从展示架前转身。「这里到底是不是油漆区啊?」她手里拿了好几张色卡,像玩扑克牌那样扇形展开。「嗯,我考虑要用『花园大门』,可是又担心会太暗。」
      葛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希望他帮忙挑油漆颜色?
      「八成没有人问过你的意见,我知道。」她轻松愉快地说—有点太过轻松愉快了,葛瑞想。「只要装进罐子里,收走我的钱就行了,我想大家都是对你这么说的。可是我很重视了解自己工作的人的意见。所以,你觉得呢?从你的专业观点来看,如何?」
      葛瑞现在站在离她不到几呎的地方。她的脸色苍白,轮廓纤美,眼角微微有几条鱼尾纹。「我想妳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她瞇起眼睛看他。「你不是?」
      「太太,没有人在这里工作。」
      她脸上浮现困惑的神情。但是那神情一消逝,她立刻换上恼火的表情。「噢,这不用你来告诉我。」她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在这里想找人帮个忙,简直比拔牙还难。」她继续说。「就像我说的,我得搞清楚,婴儿房用哪个颜色最好。」她露出腼腆的微笑。「我想这也不是秘密,我怀孕了。」
      葛瑞以前认识不少脑筋有问题的人,可是论疯狂程度,没半个比得上眼前这个女人。「太太,妳不该待在这里的,这里不安全。」
      她又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彷佛她正在消化他说的话,却突然念头一转,在下一瞬间,就重新诠释了他话里的意思。
      「说真的,你简直和戴维一模一样。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受够这些话了。」她重重叹一口气。「那么,就选『花园大门』吧。也请给我两加仑的蛋壳亮光漆。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有点赶时间。」
      葛瑞简直不知所措。「妳要我卖油漆给妳?」
      「没错,你到底是不是店经理啊?」
      经理?什么时候情况变成这样了?他开始明白,这女人并不是在假装。
      「太太,妳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她从架子上拿出两罐油漆,交给他。「我会告诉你出了什么事。我要买油漆,然后你就帮我调好—噢,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葛瑞吞吞口水。这女人让他有点无能为力的感觉,彷佛被一匹狂奔的野马拖着跑。「我是葛瑞,」他说:「劳伦斯‧葛瑞。」
      她把罐子递给他,强迫他接下。天哪,她是真的把他当这里的员工看待,再这样耗下去,他永远别想弄到风扇皮带了。「这样啊,葛瑞先生,我要两加仑『花园大门』,麻烦你。」
      「噢,我不知道要怎么弄。」
      「你当然知道啦。」她指着柜台。「就只要放进那个叫什么东西的就成了。」
      「太太,我不行。」
      「什么意思,你不行?」
      「这个嘛,第一,现在没电了。」
      这句话似乎有了不错的效果。这女人歪着头看看天花板。
      「噢,我想我注意到了。」她轻快地说:「这里是有点暗。」
      「这也是我一直想告诉妳的。」
      「这样啊,那你干嘛不直说?」她有点恼。「这下好了,照你这么说,没有『花园大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我得告诉你,这实在很让我失望。我真的很想在今天把婴儿房搞定。」
      「太太,我想—」
      「其实呢,戴维早该把这件事搞定的,可是没有,他得出去拯救世界,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像个犯人似的。还有,优兰达到底死到哪里去了?请原谅我出言不逊。你知道,我替她做了那么多事,总是希望她能多替我想想。就算打个电话来也好。」
      戴维、优兰达。这些人是谁?他满头雾水,这实在太诡异了,不过有件事很确定—这个可怜的女人无依无靠。除非葛瑞想办法把她弄出这里,否则她活不久了。
      「说不定妳可以漆成白色就好。」他提议说:「我相信我们有很多白漆。」
      她怀疑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会想漆白色?」
      「大家都说白色配什么都好看,不是吗?」老天爷啊,听听他现在讲的话,和电视上那些娘炮简直一模一样。「妳可以用任何颜色来配白色。或许在房间里添点别的色彩。窗帘或其他小东西。」
      她迟疑着。「我不知道耶。白色好像有点单调。而且我本来想要在今天把房间粉刷好的。」
      「没错,」葛瑞竭力堆起微笑。「这就是我的意思啊。妳可以先漆白色,看看效果怎么样,然后就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弄。我是这么建议的啦。」
      「而且白色配什么都好看。你说得没错。」
      「妳说要粉刷的是婴儿房,对不对?所以或许粉刷好之后可以贴上花边壁纸,让房间活泼一点。妳知道的,贴点兔兔啊什么的。」
      「你说兔兔?」
      葛瑞吞吞口水。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的?兔子向来是那些荧光棒最爱的食物。他亲眼看过零号吞下兔子。「没错。」他勉强挤出话来。「大家都喜欢兔兔。」
      他看得出来这个主意很吸引她。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假设这女人愿意离开,接下来呢?他不太可能丢下她一个人。他也很纳闷她到底怀孕几个月。五个月?六个月?他对判断这种事很不在行。
      「好吧,我想你说得有道理。」那女人点了点她那线条优美的下巴。「看来我们的想法一致,葛瑞先生。」
      「叫我劳伦斯吧。」他说。
      她微笑伸出手。「我叫丽拉。」
      直到坐进那女人的富豪汽车—她真的在收银台留下一迭钞票,还写了一张字条说她会再回来—葛瑞才发现在拎着油漆罐到车上,摆放在载货后车厢的这段期间,她已经成功让他答应帮她粉刷婴儿房。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好像就这样自然而然发生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们已经上路了,那女人开着富豪穿过被遗弃的城市,经过毁弃的车辆、浮肿的尸体、翻覆的军用卡车,以及公寓小区还冒着烟的倾颓瓦砾。
      「说真的,」她开着旅行车绕过一辆烧毁的联邦快递送货卡车,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说:「你还以为大家会打电话叫拖吊车,不让车子挡在路中央呢。」她也聊着她的婴儿房(兔兔的事,他可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猜对了),然后不停挖苦那个叫戴维的人,葛瑞终于搞清楚那是她老公。葛瑞猜她老公到某个地方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根据他之前所见,他想那人很可能已经死了。这女人说不定原本就疯了,但是葛瑞认为并非如此。她碰上了很惨的事,惨到不能再惨的事。这个症状有个名词的,他知道。创伤后什么的。基本上这女人知道,但也不知道,而她那处在极其惊恐状态的心,也不让自己知道真相—葛瑞迟早会告诉她的真相。
      他们回到她家,一幢耸立在街上的都铎式砖砌建筑。从这女人对他说话的态度,他早就知道她出身富裕,但这还是有点出乎他的预期。葛瑞从富豪车的载货区拿出她买的东西—除了油漆之外,她还选了一组滚筒、一个油漆盘,以及一组刷子—踏上台阶。在大门口,丽拉摸索找她的钥匙。
      「这门老是有点卡住。」
      她用肩膀顶开门,一阵闷不通风的气息迎面扑来。葛瑞跟着她走进玄关。他原本以为屋里会像古堡一样,有厚重的布帘,塞满家具,以及垂荡的水晶吊灯,可是恰恰相反,屋里的陈设与其说像是住家,不如说比较像办公室。左手边是一道拱门,通向餐厅,那里有张长长的玻璃桌和几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椅子。右手边是起居室,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组矮沙发,和一架庞大的黑色钢琴。有那么一晌,葛瑞就只是抱着油漆罐呆呆站在那里,想办法理清思绪。他也闻到某种味道—从屋里深处传来的腐坏垃圾的味道。
      随着沉默加剧,葛瑞拚命想找话说。「妳会吗?」
      丽拉正把钥匙和钱包放回门边的小桌子上。「会什么?」
      葛瑞指着钢琴。她转头看着那架乐器,似乎微微吃惊。
      「不会。」她皱眉回答。「那是戴维的主意。有点装腔作势,要是你问我的感想的话。」
      她带他爬上楼梯,越往上走,空气越浓稠。葛瑞跟着她走到铺有地毯的走廊尽头。
      「我们到了。」她宣布。
      比起整幢屋子的宏伟格局,这个房间显得不合比例得狭小,但很温馨。墙角架着一座梯子,铺满地板的塑料布用胶带固定在踢脚板上,油漆盘上有个滚筒,因为热度而变硬。葛瑞更往里走一点。这房间原本的色调是淡奶黄色,但是有人—葛瑞猜是丽拉—在墙面上大笔大笔刷上好几条乱七八糟的黄色,全无图案与条理可言。他恐怕得漆上三层油漆才盖得住。
      丽拉双手叉腰,站在房门口。「我想事实大概很明显,」她皱起脸说:「我不是个油漆匠。肯定不像你这么专业。」
      又来了,葛瑞想。但是既然决定要陪她玩到底,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戳破她以为他很在行的想法。
      「在开始之前,你需要来点什么吗?」
      「我想不用。」葛瑞勉强回答。
      她伸手掩住哈欠。突如其来的疲惫似乎让她撑不住了,像颗慢慢泄气的气球。「那我不打扰你了。我要去躺一下。」
      她说完就离开了。葛瑞听见走廊那头的门砰一声关上。哎,这真是天底下最该死的事,葛瑞想,在一个有钱太太家里粉刷婴儿房,绝对是他在红屋顶醒来时想都没想到自己会做的事。他竖起耳朵听她有没有什么动静,但什么都没听见。最有意思的或许是葛瑞并不在乎,不是真的在乎。那女人也许有点疯疯癫癫的,但并不颐指气使。而且他也没对她掩藏自己的身分,因为她根本就没问过。被人信任的感觉很好,虽然他并不配。
      他从玄关搬来装备,开始工作。他以前没干过太多油漆活儿,可是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火箭科学,所以他很快就沉浸在刷动的节奏里,心灵一片愉悦的空白。他几乎忘了在红屋顶醒来的事,忘了零号、理察兹营区和其他的一切。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他正沿着天花板修边的时候,丽拉出现在门口,端着一个摆了三明治与一杯水的拖盘。她换上一件高腰的丹宁洋装,虽然宽松,但让她的肚子显得更大。
      「希望你喜欢鲔鱼。」
      他爬下梯子,接过拖盘。面包上面长了一层毛绒绒的绿色霉菌,有股腐臭蛋黄酱的味道。葛瑞的胃开始翻搅。
      「也许等会儿吧。」他结结巴巴第说。「我想先上第二层漆。」
      丽拉没多说什么,往后退一步,环顾房间。「我不得不说,这房间看起来真的比较好了。好得多了。不知道之前为什么没想到要用白色。」她的目光再次回到葛瑞身上。「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得寸进尺,劳伦斯,我也不想假设任何事情,但是,你是不是正好需要找个地方过夜?」
      他措手不及。他没想这么远。他根本什么都没想,彷佛这女人的幻想状态会传染似的。可是她当然希望他留下来,在独自过了这么多天之后,她绝对不会放他走的—最重要的就是把他留下。况且,他还能到哪里去呢?
      「很好,那就说定了。」她紧张地笑起来。「我得说自己松了一口气。我觉得好有罪恶感,把你拖来淌这趟浑水,甚至没问你是不是有其他的工作要忙。而且,你真的帮了好大的忙。」
      「没问题,」葛瑞说。「我是说,我很乐于留下来。」
      「别这么说。」两人的对话似乎结束了,但是丽拉走到门边又转身,有点厌恶地皱起鼻子。「真是很不好意思,那个三明治。我知道八成不太好吃,我一直想去买菜。可是我会帮你弄顿象样的晚餐。」
      葛瑞忙了一整个下午,直到窗外太阳西沉才上完第三层漆。他不得不说,这房间看起来还不赖。他把刷子和滚筒摆在油漆盘上,走下楼梯,沿着中央走廊回到厨房。和屋里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里的装潢呈现极简的现代风格,白色的橱柜,黑色的花岗石台面,闪亮的铬钢厨具,但是整体效果却被堆得到处都是、散发腐败食物气味的垃圾带给破坏了。丽拉站在炉子前面—瓦斯显然还能用—就着烛光搅拌汤锅。餐桌上摆了磁器、餐巾、银刀叉,甚至还铺了桌布。
      「希望你喜欢蕃茄。」丽拉微笑对他说。
      丽拉带他到厨房后面一间有洗涤槽的小房间。没有水可以洗刷子,所以葛瑞把刷子摆在水槽里,用抹布尽量把手擦干净。想到蕃茄汤就让他反胃,可是他会想办法让她相信自己喜欢—因为根本无从回避。回到厨房时,丽拉正把滚烫的汤装进两个汤碗,和一碟丽兹饼干一起端上桌。
      「来大吃一顿吧!」
      第一口就让他差点噎着。这连食物都说不上。他压抑所有的本能反应,想办法吞了下去。看来丽拉并没发现他的痛苦,径自掰开饼干加进汤里,用汤匙舀起,放进口中。葛瑞纯粹靠着意志力又吃了一汤匙,再一汤匙。他可以感觉到汤沉到自己的胃底,沉甸甸的一团。就在努力想吃第四口的时候,肚子突然像被虎头钳紧紧钳住。
      「抱歉。」
      他努力放慢脚步不跑,走回水电间,在最后一刻及时赶到洗涤槽。以往他吐的时候,通常都会大声作呕,但是这回不同,汤汁彷佛毫不费劲地从他体内流出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抹抹嘴巴,花了一晌工夫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回到餐桌。丽拉关心地看着他。
      「这汤还好吧?」她无力地问。
      他再也无法看碗里的东西。他也怀疑她闻到他呼吸里的呕吐味。「没事。」他勉强挤出话说:「我只是......不太饿,我想。」
      这回答显然让她满意了。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劳伦斯。可是你在找工作吗?」
      「妳的意思是,更多粉刷的工作?」
      「噢,当然是啦,可是也还有其他的工作。我有种感觉,请原谅我断下结论,我觉得你或许有一点......无所事事。这没关系,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大家总是会碰上问题的。」她在餐桌对面瞇起眼睛。「可是你不在家得宝工作,对吧?」
      葛瑞摇摇头。
      「我就知道!说真的,我还被你唬了好一阵子呢。不管这些啦,你粉刷得很棒!做得真好!绝对证明了我的看法。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帮你重新站起来。你帮了我好大的忙,我想回报你。天晓得我家有多少工作需要做。要竖好篱笆,当然空调也是问题,还有院子,你已经看见那院子......」
      要是他此时不制止她,葛瑞知道,他就永远不可能把她带离这里。「太太—」
      「拜托,」她举起一只手,露出温馨的笑容。「叫我丽拉。」
      「好吧,丽拉。」葛瑞深吸一口气。「妳有没有注意到情况......有点奇怪?」
      困惑的皱眉。「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最好慢慢来,葛瑞想。「比方说,像电力。」
      「噢,电啊。」她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在店里的时候。」
      「可是,一直到现在还停电,不是很奇怪吗?你不觉得他们早就该修好了吗?」
      她脸上隐隐浮现不安的神情。「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要告诉我什么。」
      「还有戴维,你说他没打电话回来。已经多久了?」
      「这个嘛,他是个大忙人。很忙很忙的。」
      「我想这不是他没打电话的原因。」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你不这么想。」
      「是的。」
      丽拉怀疑地瞇起眼睛。「劳伦斯,你有事情瞒着我吗?因为如果你是戴维的朋友,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诉我。」
      葛瑞觉得自己简直是白费功夫。「不,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只是说......」没有办法了,只能实话实说。「妳有没有注意到,外面半个人都没有?」
      丽拉凝神盯着他,双臂交叉搁在隆起的肚皮上。她的眼睛有掩不住的怒火,突然起身,从餐桌上抓起自己的碗,拿到洗碗槽。
      「丽拉—」
      她出神地摇摇头,没看他。「我不准你说这种话。」
      她砰一声把碗丢进水槽,转开水龙头,用力的把开关转来转去,却徒劳无功。「该死,没水了。他妈的为什么没水了?」
      葛瑞站起来。她转身面对他,忿怒地紧握拳头。
      「你不明白吗?我不能再失去她了!我不能!」
      她指的是宝宝吗?她说「再」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又往前一步,彷佛接近一头戒慎恐惧的野兽。「这里不安全。」
      她双颊开始淌下忿怒的泪水。「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为什么?」
      她冲向他,举起双拳,宛如抡起锤子一般。葛瑞往后倒,她开始拚命捶他的胸口,彷佛要把门敲破似的。但是她的攻击动作杂乱无章,只是纯粹的惊慌,是她内在情绪风暴迸裂的表现。等她退开之后,葛瑞恢复平衡,像拳击手扭抱那样,把她拉近跟前,拥住她的上半身,将她的双手压在身体两侧。这纯粹是反射动作,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别说这种话,」丽拉在他的怀里挣扎,哀求。「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接着,她大口喘气,开始啜泣,身子一软,瘫倒在他身上。
      大概整整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就维持这样的姿势,怪异地抱在一起。葛瑞这辈子从没这么吃惊过—不是诧异自己的激烈反应,因为这早在他的预期之中,而是竟然有个女人躺在他怀里。她真的好纤细!和自己多么不同啊!葛瑞已经有多久没搂过女人,搂过任何人了?甚至和其他人有肢体接触?他感觉得到丽拉鼓起的肚皮抵着他,硬硬的。是个宝宝,葛瑞想,这辈子头一次,他的脑袋完完整整意识到怀孕这件事。在这世界发狂的混乱与屠杀之中,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要生孩子了。
      葛瑞放开手,往后退。丽拉低头看着地板。他在油漆架旁遇到的那个愉快、发号施令的女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脆弱,渺小,几乎可以说是孩子气的女人。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劳伦斯?」她声音好小。
      葛瑞点点头。
      「你以前在干嘛?」
      有那么一会儿,他不了解她问的是什么,接着才意会过来,她指的是工作。「我做清洁工作,」他耸耸肩说。「我是说,我是个清洁工。」
      丽拉面无表情地思索他的回答。「喔,我想你真的把我难倒了。」她很挫折地说。她用手背搓搓鼻子。「老实告诉你,我觉得我自己什么都不是。」
      又一阵沉默。丽拉瞪着地板,葛瑞很好奇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无论说的是什么,都关乎他们的生死存亡。
      「我以前失去过一个,你知道吗?」丽拉说。「一个女儿。」
      葛瑞等她继续说。
      「她的心脏,你知道,」她说,一手贴在胸口。「她的心脏有问题。」
      葛瑞静静站着,觉得很奇怪,彷佛老早就知道她的事似的。或者,就算不是知道这件事本身,也知道这是哪一类的事。就像看着一幅近看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画作,退开一步之后才突然明白画的是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葛瑞问。
      丽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有那么一会儿,她就只是看着他,斜着眼打量他。葛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问这个问题是不是错了。但这个问题就这样突然从嘴巴里跳出来。
      「谢谢你,劳伦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都说不上来有多久了。」
      「其他人为什么不问?」
      「我不知道。」她的肩膀微微一耸。「我猜他们觉得会倒霉或什么的。」
      「我不怕。」
      一阵短暂的沉默。葛瑞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是曾经替其他人这么难受过。
      「伊娃。」丽拉说:「我女儿叫伊娃。」
      他们陪着这个名字站在一起。屋外,在丽拉家的窗外,夜色开始降临。葛瑞发现开始下雨了—静悄悄,湿润润的夏雨,轻轻敲打窗子。
      「我和妳想的不太一样。」葛瑞老实说。
      「不一样?」
      他想对她说什么?真相,当然是,或说是某种版本的真相。但是,经过这一天半之后,真相似乎已经像失去缆绳的小舟,漂泊不定。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没关系。」丽拉说:「你什么都不必讲。不论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现在都没有什么差别了。」
      「或许吧。我以前......有点麻烦。」
      「所以你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不是吗?又一个有秘密的人。」她转开目光。「仔细想想,说真的,这才是最惨的事。你不管怎么努力,也永远没有人真正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只是一个孤孤单单待在家里胡思乱想的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葛瑞点点头。还能说什么呢?
      「答应我,你不会离开我。」丽拉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走。」
      「好。」
      「你会照顾我。我们会彼此照顾。」
      「我答应。」
      对话似乎到此为止。丽拉疲惫地呼了一口气,松松肩膀。「嗯,我想我最好去睡觉。我想你会希望明天一大早就出发,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
      「我想最好早点走。」
      她的眼睛不舍地环顾屋内,扫过闪闪发亮的厨具,到处堆积的垃圾袋和堆成一迭的脏碗碟。「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很想搞定婴儿房的。可是我想那得等到以后了。」她再次看着他的脸。「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让我想到这件事。」
      葛瑞明白她的要求是什么。别让我想起这个世界。「如果妳希望这样的话。」
      「我们只是要......」她思索着该怎么说。「只是要开车到乡下去。这听起来如何?你觉得你可以替我做到这一点吗?」
      葛瑞点点头。他觉得这个要求实在很怪异,甚至有点蠢,可是只要能让她离开这里,要他穿小丑装都没问题。
      「很好,在事情解决之前就这么办吧。」
      他等着她再继续往下说,或者离开厨房,但是她没说话也没走开。丽拉的神情开始变了,露出非常专注的神情,彷佛读着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蝇头小字。接着,突如其来的,她睁大眼睛,似乎要开始大笑了。
      「噢,天哪,看看我搞成什么样子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双手拍拍脸颊,头发。「我看起来一定很可怕。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可怕?」
      「我觉得妳看起来很好。」葛瑞勉强说。
      「你来我家作客,然后又停水。布莱德一定会抓狂。」
      这是个他没听她提过的名字。「谁是布莱德?」
      丽拉皱起眉头。「我老公啊,不然还有谁。」
      「我以为妳老公是戴维。」
      她茫然瞪他一眼。「噢,是啊,我指的是戴维。」
      「可是妳说—」
      丽拉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说的话可多了,劳伦斯。这一点你一定要了解,你八成觉得我只是个疯女人,而你想得也没错。」
      「我没这么想。」葛瑞说。
      她那张线条优美的脸庞浮现讽刺的微笑。「这个嘛,我们都知道你只是不方便明说,因为你是个好人。我很感激。」她再次环顾室内,微微点头。「嗯,今天可真是受够了,你不觉得吗?恐怕没有象样的客房可以让你休息,不过我已经帮你在沙发铺好床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等明天再洗碗,今晚就好好休息。」
      葛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况。丽拉原本似乎已经跳脱了否认现实的恍惚状态,但这时却又陷了进去。不是陷了进去,他想,而是她自己主动踏进去的,她以自己的意志,强迫自己踏进这个状态。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面对他
      「我很高兴有你在这里,劳伦斯。」她露出空洞的微笑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你和我。我就是知道。」
      说完她就离开了。葛瑞听着她慢慢穿过走廊,走上楼梯。他清掉餐桌上的碗盘。他原本很想把碗碟洗好,让她明天下楼就看见一间干干净净的厨房,可是他无能为力,只能把碗碟和水槽里的脏碗碟堆在一起。
      他从餐桌上拿起一根蜡烛,走到起居室。可是一躺到沙发上,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睡。他的脑袋还维持在戒备状态,无法放松,而且刚才的那碗汤还让他觉得有点恶心。他回想厨房的那一幕情景,以及他揽住她的那一刻。算不上是拥抱,他只是想让丽拉停止打他。但是在某个时间点上,却变得有点像是拥抱了。那感觉很好—比「好」还要更好,其实。那感觉和性爱无关,和他回忆中的性爱不同。葛瑞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过任何近似性爱的感觉了—抗雄性激素就有这个作用—最重要的是,这女人怀孕了,天哪。不过,想想,这或许是整件事情如此之美好的原因所在。怀孕的女人不会无缘无故拥抱别人。抱着丽拉,葛瑞觉得自己彷佛踏进一个圈圈,在这个圈圈里的不只是他和她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因为还有个宝宝。或许丽拉疯了,也或许没有。这种事轮不到葛瑞来下判断。可是他看不出来她疯了没有不会造成什么差别。丽拉选择了他来帮助自己,而他也的确伸出援手。
      葛瑞就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有动物的咆叫声打破静寂。他从沙发上猛然坐起,强迫自己清醒。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他冲到窗边。
      这时他才想起老义的枪。他一直心不在焉的,把枪给留在家得宝了。怎么会这么蠢啊?
      他把脸贴在玻璃上。马路中央躺了一团像是狗的东西,看起来一动也不动。葛瑞等了一会儿,屏住呼吸。一条白影掠过树梢,形影褪去,然后消失。
      葛瑞知道自己这一夜再也无法阖眼了,可是无所谓。楼上有丽拉沉睡,梦着已经不再存在的世界;而在屋子的四面墙之外,有残暴的恶魔横行—葛瑞自己也曾是那恶魔的一部分。他再次回想厨房里的那一幕,以及丽拉的形影:站在洗碗槽旁边,绝望的泪水淌下双颊,拳头因忿怒而紧握。我不能再失去她了。我不能。
      他会站在窗边戒备到天明,然后,等黎明破晓,快快离开此地。
      丽拉‧凯亚在黑暗中辗转沉思。
      她听见屋外的咆叫声。是只狗,她想。那只狗出事了。某个大意的驾驶加速驶过街道?一定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应该更注意自己的宠物才是。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
      丽拉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景况,身为一只狗。她能想象或许有些好处。纯粹没有思想的动物,脑袋里什么都没有,只等待有人再拍拍牠的头,在街头漫步,感受到食物在肚子里的存在。洛斯可(因为她听见的是洛斯可的声音,可怜的洛斯可)八成不知道自己碰上什么事了。或许稍微知道吧,在最后关头。前一分钟牠还在街头游荡,找东西吃—丽拉想到今天早上看见牠叼在嘴里的那一团软趴趴的东西,即刻甩开这个不快的记忆—下一刻,嗯,没有下一刻了。洛斯可失去任何感觉了。
      还有这个人。这个劳伦斯‧葛瑞。丽拉发现,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他是清洁工。他打扫清洁。他清洁什么?要是戴维知道她让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踏进家里,八成会大发雷霆。她可以想见戴维脸上的表情。丽拉想,她有可能错看了这个人,这个劳伦斯‧葛瑞,可是她不这么认为。她向来很会看人。没错,在厨房的时候,劳伦斯说了一些令她很不安的话—非常不安。说灯熄了、人消失了,还有其他的一切(死了,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他是真的搞得她很沮丧。可是平心而论,他把婴儿房粉刷的工作做得很好,而且光是看着他,她就看得出来他的心在该在的地方。这又是她爸爸很喜欢用的形容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心还会在其他地方不成?爹地,我是个医生,她有一回笑着对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实,心永远在它该在的地方。
      丽拉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费了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让心里的一切维持条理有序。因为这是必须做的工作,必须以特定的角度来看事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转开目光。否则这世界就会吞噬你,会像波涛淹没你,然后你会置身何处呢?她怀念的不是房子本身,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起,她就暗暗痛恨这幢房子,痛恨那太过招摇的广阔空间,那太多的房间和气体似的昏黄光线。一点都不像她和布莱德以前在马里贝街住的那个地方—狭小舒适,塞满他俩所爱的东西,洋溢家的温馨。怎么可能像呢?没有内在生活的房子算什么?这幢浮夸的怪物,这间空虚的博物馆。这是戴维的主意,当然是。这是戴维的房子。这不是圣经里的东西吗?圣经里有好多房子,这样那样的房子。丽拉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窝在沙发上看「查理布朗的圣诞节」—她喜欢史努比的程度,不下于喜欢彼德兔—看到老是拖着毯子假装是小男孩,其实却很聪明的莱纳斯走到舞台前方,告诉查理布朗圣诞节到底是什么。就在这个地方,有牧羊人夜间露宿草原,轮流看守羊群。主的使者对他们显现,主的荣光四面照耀他们,他们甚为惧怕。那天使对他们说,不要惧怕,我报给你们大喜的消息,那是关乎万民的。因为今天在戴维的城里,为你们生了救主,那就是主基督(注4)。
      (注4 引自圣经路加福音第二章。)
      戴维的城,戴维的家。
      可是宝宝,丽拉想。她全心全意都只在宝宝身上。她不在乎这幢房子,不在乎屋外的怪声(那些怪物),不在乎戴维回不回家(该死的戴维)或其他的任何事情。所有的文献都清清楚楚,以无可辩驳的论据指出,负面的情绪会对胎儿造成影响。胎儿会想妳所想,感妳所感,要是妳一直抱着恐惧,那会怎么样呢?那些让人忧心的事,劳伦斯在厨房里说的那些事—那人的确是出于善意,他只是做了自己觉得对她与伊娃(伊娃?)最好的事。可是,难道只因为他这么说,所以这些事情就必须变成真的吗?那只是一些说法而已。那只是一些观点而已。倒也不是说她不同意啦。现在大概是该离开了。附近安静得可怕。(可怜的洛斯可)要是布莱德在,他一定会对她这么说的。丽拉,是该走了。
      因为有时候,很多时候,一直以来,丽拉‧凯亚觉得肚子里的这个并不是个新的孩子,全新的人。自从那天早上她在厕所里,从大腿之间拿出那根塑料棒,不可置信地静静看着那个蓝色的小十字架出现时,这个想法就已经在她脑袋里生了根。这宝宝不是个新的伊娃,或另一个伊娃,或伊娃的替身。这个宝宝就是伊娃,他们的小女儿回家来了。彷佛是这世界自己矫正了错误,抹去了伊娃夭折的这个天大错误。
      她好想把这一切告诉布莱德。不仅仅是想,他的名字带来强烈的渴望,让她热泪盈眶。她本来没打算嫁给戴维的啊!为什么丽拉要嫁给戴维?自命清高,颐指气使,永远要做好事的戴维?她已经和布莱德结婚了啊?特别是现在,伊娃快要出生的时候,为什么他们不能再成为一家人呢?
      丽拉还爱他,这就是问题所在。这是最悲哀,也最遗憾的谜团。她对布莱德的爱从未改变,即便是在他们的爱已经因为小女儿的过世而沉重得让两人无法承受之时,她对布莱德的爱也从未结束。他们之所以分手,是为了遗忘,待在彼此身边,他们不可能遗忘的—悲哀且无可避免的分手,就像太古之初的大陆崩离一样。直到最后一刻,他们还在奋力抗拒。他搬走的前一夜,经过双方律师慎重检视过的行李箱摆在马里贝街那间屋子的玄关,泪流不尽,太多的眼泪早已让他们搞不清楚为何流泪—情况就像天气那般平凡无奇,这本来就是个泪流不尽的世界。他来到他早已搬离的卧房,躺进被子里,整整一个钟头,他们又是一对爱侣,静静地挨近彼此,身体仍需索着他们的心早已无力承担的东西,两人没说一句话。隔天早晨,丽拉醒来,她已独自一人。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伊娃就要出生了!伊娃真的在这里!她要写封信给布莱德,丽拉一定会这么做。他当然会来照顾她,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是那种事情天翻地覆时可以仰赖的人,要是他发现她不在这里该怎么办?这个决定让她精神一振。丽拉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的书桌,在抽屉里翻找铅笔和笔记纸。现在,该怎么措词?我要离开了,我不太知道我要到哪里去。等我,亲爱的。我爱你。伊娃很快就要出生了。简单明了,精确地掌握问题的要旨。她很满意地把纸折成三分之一,摆进信封,在外面写上「布莱德」,然后竖在书桌上,好让自己明天早上看得见。
      她又躺回床上。那封信在房间的另一头看着她,一个闪着光芒的白色长方形。丽拉闭上眼睛,双手滑过肚皮的曲线。一种圆满的感觉,然后,从肚子里,传来轻轻的抽动,一下,一下,再一下。是宝宝在打嗝。打嗝!这小宝宝。丽拉阖上眼睛,任由这感觉盈满全身。在她身体里面,心脏下方,一个小生命等待出世,但不只是这样—她,伊娃,就要回家了。
      这一天让她受够了,丽拉知道。她的心乘着一波波的睡意,宛如冲浪选手踏浪而驰;再过一会儿,这波浪花会冲倒她,把她拖到水底。在她的指尖底下,伊娃安安静静的。我爱妳,伊娃,丽拉‧凯亚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10
 
      他们抵达哩高球场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开进市区之后,丹尼发现自己陷入路障迷阵—弃置的悍马,搁在沙包上的机关枪,甚至还有几辆坦克。有十几次,他不得不倒车寻找另一条通道,因为发现前进的道路被塞死了。最后,在早晨的最后一丝雾气终于散去之时,他在高速公路底下找到一条畅行无阻的路,他爬上坡道到体育馆。
      停车区搭满橄榄绿的帐篷,一顶顶排列成棋格状,在早晨的阳光下,静得怪异。帐篷周围是一圈汽车,有轿车、救护车和警车,许多看起来都已经半毁,窗户碎了,挡泥板被拆下,门被扯掉了。丹尼把巴士停下来。
      一下车,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害丹尼差点吐出来。比妈妈还惨,比他早上走到停车场时看见的那些尸体还惨。这种味道会钻进身体里面,钻进鼻子,口腔,停留很多天,挥之不去。
      「哈啰!」爱珀喊着。她的声音在停车场回荡。「有人在吗?哈啰!」
      丹尼胃里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股味道,但也不完全是。他全身都有一种紧绷的感受。
      「哈啰!」爱珀又喊了一次,双手圈在嘴边。「有人听到吗?」
      「也许我们该离开了。」丹尼提议。
      「军队应该在这里的啊。」
      「说不定他们已经离开了。」
      爱珀取下背包,打开拉链,拿出一把榔头,甩一甩,彷佛在掂重量。
      「小提,你跟紧我,听懂没?不要走丢了。」
      那男孩站在巴士的台阶底下,捏着鼻子。「可是好臭。」他满是鼻音说道。
      爱珀重新背起背包。「整座城都很臭,你只能适应。跟我来。」
      丹尼也不想去,可是这女生已经下定决心。他跟着他们两人,穿过车阵。一步一步,丹尼开始理解自己眼中所见的是什么。围在帐篷周围的车辆是为了防御。就像拓荒时期,在印地安人来袭的时候,拓荒者把马车围成一圈一样。可是来袭的不是印地安人,丹尼知道,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都早就结束了。一定有尸体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他们越深入,臭味似乎就越浓—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们看不见半具尸体的踪影。彷佛所有的人都消失无踪了。
      他们踏进第一座帐篷。爱珀领头,榔头举在身前,随时准备挥击。这地方一片凌乱,有倾倒的轮床和点滴架,碎片散落各处—绷带、水盆、注射器。但还是没有尸体。
      他们查看第二座帐篷,然后第三座。每一座的景况都一样。「大家都到哪里去了?」爱珀说。
      要找就只剩下体育馆了。丹尼不想去,可是爱珀不准他说不。要是军方叫大家来这里,她坚持,绝对是有理由的。他们沿着坡道走向入口。爱珀领头,一手揽着小提,一手抓着榔头。丹尼头一次注意到有鸟。一大群黑云在体育馆上方盘旋,粗哑的叫声既打破静寂,却似乎又同时加深静寂。
      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一个男声。
      「如果是我,就不会进去。」
      齐特里吉开进停车区时,法拉利的引擎熄火了。到了这个节骨眼,这辆车像匹去掉半条命的马那样喘息,引擎盖和底盘冒着带油气的黑烟。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齐特里吉疾速冲出车库车道时—腾空跃起,然后重重摔落路面—已经把油盘给摔坏了。随着油逐渐漏光,发动机也慢慢升温,金属不断膨胀,到最后活塞就塞住了活塞环。
      很抱歉啊,华伦,你的车。这辆车还能开的时候真的很棒。
      在看过体育馆里面的情景之后,齐特里吉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心绪。天哪,真是可怕。他不是没料想过这个景况,但亲眼目睹却又是另一回事。他想吐,吐到翻肠搅肚。他的手抖个不停,觉得自己说不定会生病。齐特里吉这辈子见识过一些恐怖的事—尸体像木柱那样一具具堆在坑里、整个村子被毒气杀害、一家人躺在他们跃下的地方,展开双手,最后一次触摸他们所爱的土地;市场里的男女老幼被某个胸口绑炸弹的疯子炸成碎片,尸首难辨。但是那些画面和体育馆里的场景相去千里。
      他坐在法拉利的引擎盖上,思索自己的选项,突然听见远处有辆车子驶近。齐特里吉绷紧神经注意。从声音听来,是辆大型柴油车。装甲运兵车?但接着超乎现实的画面出现了:一辆黄色校车驶上坡道。
      这是怎么回事,齐特里吉想。真是他妈的。该死的校车,又不是参观世界末日的校外教学!
      齐特里吉看着巴士停下来。出现了三个人:一个头发有一条条粉红色的女生,一个身穿T恤和短裤、膝盖隆起的小男生,以及一个长得很滑稽的男人,齐特里吉猜是司机。哈啰!女孩大喊。有人在吗?交头接耳一会儿之后,他们走进那一大堆车阵,女孩领头走在前面。
      也许该出声说话了,齐特里吉想。但是让他们惊觉到他的存在,会招惹来自己从一开始就发誓要避免的责任。其他人不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他的计划就是脱身,轻装旅行,尽可能活得久一点,在最后的结局来临时多撂倒几个病鬼。丹佛最后一人像流星般璀灿坠入太空。
      这时,齐特里吉突然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这三个人直直朝体育馆出发。他们当然会到那里去,齐特里吉自己刚才也是如此。他们还只是孩子,天哪,管他计划不计划的,他绝对不能让他们进到那里去。
      齐特里吉抓起来复枪,赶上他们。
      听见齐特里吉的声音,那司机的反应非常激烈,害齐特里吉有一晌连动都不敢动。那人大吼一声往前跑,脸埋在臂弯里,踉踉跄跄朝他冲来。另外两个孩子急忙退开,女孩把小男生跩进怀里保护,对着齐特里吉挥舞榔头。
      「喂,别紧张。」齐特里吉说。他枪口朝天,举起双手。「我是好人。」
      齐特里吉发现那女孩年纪比他原本猜测的大,大约十七岁左右吧。一绺绺粉红的头发实在很夸张,而且耳朵上戴的耳钉之多,简直像是钉在脑袋里似的,但是她打量他的那副神情,冷静,不带一丝惊慌,让他知道她不像外表这么简单。他一点都不怀疑,只要他敢再向前一步,她肯定会拿榔头攻击他,或者至少试图攻击。她身上穿着一件紧身T恤,膝盖磨得快破的牛仔裤,脚蹬高筒运动鞋,两条手臂戴满一圈又一圈的真皮银手环,双肩背着背包,颜色是犯罪现场封锁线那样的艳黄色。小男生显然是她弟弟,两人的血缘关系不只表现在绝不容错认的相似容貌—鼻头圆圆、略微嫌小的鼻子,高耸如一片平坦高原的颧骨,以及同样水蓝的双眸—也表现在她的反应上。她保护小男生的那个强烈反应,在齐特里吉看来,简直和妈妈无异。
      这群人里的第三个成员,那名司机,就比较难估量。这人绝对有点不对劲。他身穿卡其裤,上身的白色牛津衬衫一路扣到第一颗扣子,略带红色的蓬乱金发从那顶特别的帽子旁边窜出来,活像用锯齿剪剪出来似的。但是真正的区别并不在这些问题上,而是在他抱住自己的模样。
      第一个开口的是小男生。他额前的那绺头发真是齐特里吉看过最惨的浏海。「那是真的AK步枪吗?」他指着枪问。
      「闭嘴,小提。」那女孩把小男生搂近一些,举起榔头,准备出击。
      「你到底是什么人?」
      齐特里吉还举着双手。有那么一会儿,他满脑子只想着那支榔头所展现的实际威胁。「我叫齐特里吉。而且没错,」他对小男生说:「这是真的AK步枪。可是别以为我会让你碰喔,小伙子。」
      小男生满脸兴奋。「好酷喔。」
      齐特里吉朝司机的方向扬起下巴。那人低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鞋子。「他还好吗?」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那女孩还忧心地打量齐特里吉。「军方叫我们到这里来,我们在收音机里听到的。」
      「我想也是。可是看来他们是放我们鸽子了。嘿,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女孩有点迟疑。「我叫爱珀。这是我弟弟小提。他是丹尼。」
      「很高兴见到你,爱珀。」他露出最令人安心的笑容。「那么,如果我现在把手放下来,你觉得可以吗?因为我们都已经互相介绍过了。」
      「你的来复枪是哪来的?」
      「从『户外世界』,我是那里的店员。」
      「你们卖枪?」
      「大部分是露营或猎鱼用的枪。」齐特里吉回答说:「可是他们有很优惠的折扣。妳的意下如何?我们现在同一队了,爱珀。」
      「什么队?」
      他耸耸肩。「人类队,我想。」
      女孩的目光打量他。很谨慎,这个爱珀。齐特里吉提醒自己,她不只是个青少女,她是个幸存者。无论如何,她都值得认真对待。过了几秒钟,她不再高举榔头。
      「体育馆里有什么?」小提问。
      「你绝对不会想看的东西。」齐特里吉再次看着女孩。她长得就像叫爱珀的人,他断定。有时候就是这样,还真有意思。「你们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们躲在酒窖里。」
      「你们爸妈呢?」
      「我不知道。他们在特鲁利德(注1)。」
      (注1 Telluride,科罗拉多州的城市。)
      天哪,齐特里吉想。特鲁利德正是爆发地,一切灾难发生的源头。
      「嗯,明智之举。好办法。」他再次指着丹尼。他站在十呎之外,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地面看。
      「你们的朋友呢?」
      「是丹尼找到我们的。我们听到他按喇叭。」
      「噢,太厉害了,丹尼。你这样做,简直是当代英雄。」
      那人飞快地斜瞥齐特里吉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吧。」
      「为什么我不能看看体育馆里有什么东西?」小提又插嘴说。
      爱珀和齐特里吉互看一眼:这不是好主意。
      「别再提体育馆的事了。」爱珀说。她的注意力又转回齐特里吉身上。「你看到过其他人吗?」
      「有一阵子没见到了。但不表示没有其他人存在。」
      「可是你不认为有。」
      「我想,假设我们是唯一还存活的人,或许是最明智的想法。」
      齐特里吉看得出来事态会如何发展。一个钟头之前,他才开车冲出一幢大楼,拚死逃命。而现在,他面对的命运却是照顾两个小孩,以及一个连和他四目交接都不敢的男人。可是情况就是如此。
      「那是你的巴士吗,丹尼?」他说。
      那人点点头。「我开的是蓝线。十二号。」
      找辆小一点的车比较合逻辑,可是齐特里吉有种感觉,这人绝对不肯离开他的车。「你想载我们离开这里吗?」
      女孩的脸色一沉。「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齐特里吉吓了一跳。他没思考过这三个人不想接受他帮助的可能性。
      「老实说,既然妳这样讲,我想是没有。不过,我认为你们必须邀我一起走。」
      「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小提嘟着脸。
      爱珀翻了个白眼。「操!小提,闭嘴,别再提体育馆,可以吗?」
      「妳说脏话!我要去告状!」
      「你要向谁告状?」
      小男生突然快哭了。「别说这种话!」
      「听我说,」齐特里吉插嘴说:「现在真的时机不对。据我估算,离天黑还有八小时。我想天黑之后不该待在这附近。」
      就在这时,小男孩逮住机会,一转身跑上坡道。
      「该死,」齐特里吉说:「你们两个留在这里。」
      他一跛一跛地跑,但因为腿的关系,他根本没办法追上男孩。等齐特里吉追到小男生时,他已经站在一扇敞开的大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里面的竞赛场地。仅只几秒的时间,但已经够了。齐特里吉一把抓住他的背,揽进怀里。小男生整个人一瘫,倒在他身上。他连叫都没叫一声。老天哪,齐特里吉想。他怎么会让这个小男生抢在自己前面跑到这里来呢?
      等走到坡道底下,小提已经开始发出半是打嗝,半是啜泣的声音。齐特里吉在爱珀面前放下他。
      「你以为你在干嘛啊?」她说,脸上满是忿怒的泪水。
      「我......对、对、不起。」小男生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能就这样跑掉,不能。」她扯着他的手臂,死命把他搂进怀里。「我告诉过你几千遍了,你要跟紧我。」
      齐特里吉走到丹尼身边。丹尼还是低头瞪着地面,两手插在口袋里。
      「他们真的只剩姐弟俩了?」他悄声问。
      「原本是康苏拉在陪他们。」丹尼说,「可是她走了。」
      「康苏拉是谁?」
      他无精打采地耸耸肩。「她有时候会陪小提一起等校车。」
      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说的了。或许丹尼没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但是他救了一对父母肯定已经双亡的无助姐弟。这比齐特里吉做的事还了不起。
      「你觉得如何,朋友,」齐特里吉说:「发动你的巴士吧?」
      「我们要去哪里?」
      「我想去内布拉斯加(注2)。」
      (注2 Telluride,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城市。)
 11
 
      破晓之后一个钟头,他们出发了。葛瑞把在厨房里找到,看起来还可以吃的东西都拿走—几罐剩下的汤罐头,一些潮掉的饼干,一盒麦片,几瓶水—装到富豪车上。他没什么自己的牙刷之类的东西可带,但是丽拉推着两个有轮子的行李箱出现在玄关。
      「我自作主张帮你带了一些衣服。」
      丽拉的穿著打扮,看起来像是出门度假的模样,穿着黑色紧身裤搭毕挺的长襬衬衫,肩上系着一条花色鲜艳的真丝围巾。她洗过脸,梳好头发,甚至还戴了耳环,上了一点妆。看见她,让葛瑞发现自己有多脏。他好几天没梳洗了,他身上的味道八成不太好闻。
      「我也许需要漱洗一下。」
      她带他到楼梯上方的浴室。她已经帮他准备好了换洗的衣服,整整齐齐迭好在马桶座上。化妆镜前一把还装在盒里的新牙刷,一管高露洁牙膏,还有一罐水。葛瑞脱下工作服,洗洗脸和胳肢窝,然后刷牙,看着那面大镜子。从离开红屋顶之后,他就没照过镜子,但镜子里的影像仍然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起来如此年轻—皮肤光滑紧实,头发茂密覆盖头颅,眼睛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他看起来也瘦了些—不意外,因为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但是他身材变化之剧,不只是体重,还有体格,都令人吃惊。他不只是瘦了,而且整个身体好像重新排列组合过似的。侧过身,他盯着镜里的自己,试探地摸摸肚子。他向来都是圆滚滚的,但现在他摸得到精壮的肌肉线条。接着,他试着伸展手臂,宛如欣赏自己似的。嗯,看看这个,他想。货真价实的二头肌。真该死。
      他穿上丽拉帮他准备的衣服—白色的内裤,牛仔裤,格纹运动衫—却诧异地发现竟然非常合身。他又瞥了镜里的自己最后一眼,然后下楼到起居室,看见丽拉坐在沙发上,翻着《时人》杂志。
      「嘿,你来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以一贯的愉快态度微笑对他说:「你看起来很帅唷。」
      他把行李箱推到车上。这个早晨的空气带着沉甸甸的露水,鸟儿在树梢啼鸣。他们两人彷佛只是要开车到乡间,葛瑞想着,摇了摇头。然而,穿着另一个男人的衣服,站在车道上,这一切简直像是真的。他彷佛踏进另一个人生—这个人生的主人,很可能就是此刻穿在他变瘦、变结实身材上的牛仔裤与运动衫的主人。他深吸一口气,扩展胸口。空气在他肺里显得清新洁净,充满香味。青草,嫩绿的树叶,以及潮湿的泥土。前一夜的恐怖似乎都不见了,彷佛白昼的光线已涤净这个世界。
      他关上后车门,仰头看见丽拉站在前门。她转上门锁,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东西:一个信封。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卷胶带,把信封贴在门上,退后一步看了看。一封信?葛瑞想。写给谁的?戴维?布莱德?八成是这两个之中的一个,但究竟是谁,葛瑞一点头绪都没有。那两个人在丽拉心里似乎有点纠缠不清。
      「好了,」她说:「都搞定了。」在车子旁边,她把富豪的钥匙交给他。「你来开可以吗?」
      葛瑞非常乐意。
      葛瑞决定最好还是循着主要道路开,至少到出城为止。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和丽拉似乎达成某种协议—避免谈及会让她心神不宁的事。结果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位太太一直埋头看杂志,根本没抬头。他选择穿过郊区的路线,到太阳高挂之时,已经来到一片焦灼起伏的旷野,颜色就像烤焦的吐司,然后沿着一条乡间的柏油路往东开。城市在他们背后渐渐远去,庞大的落基山脉蓝色的轮廓在迷雾中浮现。他们周围的景象有种荒凉、一切尽皆遗忘的本质—只有一抹薄如轻羽的白云高挂天空,以及干涸的原野和高速公路在富豪旅行车的车轮底下延伸。最后,丽拉放下杂志,终于睡着了。
      这景况不消说,当然是怪异至极,但是随着路程与时间的流逝,葛瑞觉得胸臆间的正义感不断膨胀。他这一辈子从未真正在乎过任何人。他在脑海中搜寻,想找出能和这种感觉相匹敌的事。他唯一能想得出来的是约瑟夫与玛丽亚,以及出埃及记的故事—脑海浮现的是童年记忆里的版本,因为他已经有好多年没进教堂了。约瑟夫感觉上总是像个老蠢人,照顾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但是葛瑞开始明了其中的道理,知道了人只因为被他人需要,而能和他人命运相系的道理。
      重点是,葛瑞喜欢女人,他向来如此。至于另一件事,与男生相关的,则完全不同。那不是他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的问题,而是他必须做什么的问题,因为他的过去以及别人对他所做的事。这是魏尔德—牢里的那个精神医师解释给他听的。男生是一种强迫性的冲动,魏尔德告诉他,是葛瑞重返受虐时刻,重现场景的方法,藉由这样做来寻求了解。葛瑞骚扰男孩的冲动,其实就和搔痒的冲动差不多。在葛瑞听来,魏尔德说的许多话都是狗屁,但这个部分不是,这个说法让他觉得好过多了,知道自己不是彻头彻尾有毛病。只是他并未因此摆脱罪恶感,葛瑞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深痛恶绝。他们把他带走的时候,他真的大松一口气。那个旧的葛瑞—那个发现自己在游乐场周边流连忘返,下午三点钟开车缓缓经过中学,夏日午后在小区游泳池更衣室徘徊不去的那个人—是他自己永远不想认识的人。
      他的心回到厨房里的那个拥抱。那是男生女生之间的事,葛瑞知道,可是这也不能说是无关紧要。这让葛瑞想起钟诺拉,他在中学时期约会过的那个女生。说起来,她并不算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从没真正有过什么。他俩在同个乐团—很短一段时间,因为当时葛瑞一心想吹小号。有时练习结束后,葛瑞会陪她走路回家,两人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是那些个漫步的过程,却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世上并不孤单。他很想吻她,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最后她终于离他而去了。此时此刻葛瑞竟想起她,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已经二十年没想起这个名字了。
      正午时分,他们来到堪萨斯州界。丽拉还在睡。葛瑞自己则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几乎没怎么注意路况。他设法避开稍微有点规模的城镇,但没办法永远如此,他们马上就会需要汽油。他看见前方有个水塔矗立在平原上。
      这个小镇名叫钦伍德—就只有一条短短的、尘土飞扬的主街,大半的橱窗都糊着纸,两旁凄凉的房宅横跨几个街区。这座小镇看来是原封不动的被遗弃了,出事的唯一可见证据,只有消防队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后门敞开。然而,葛瑞还是察觉到有些异样,他的感觉末稍微微刺痛,彷佛阴影里有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开车驶过整座小镇,最后终于来到位于东端的加油站,一家叫「法兰基」的小加油站。
      葛瑞熄掉引擎的时候,丽拉醒了过来。「这是哪里?」
      「堪萨斯。」
      她打个哈欠,瞇起眼睛,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荒凉的小镇。「我们为什么停车?」
      「我们需要加油。我马上就好。」
      葛瑞试试加油机,但是没用,因为没有电。他得想办法吸点油出来,但要这么做,他就得找一根长管和一个罐子。他走进加油站的办公室。窗边有张破破烂烂的铁桌,桌面堆着一迭迭的纸;桌子后面一张老旧的办公椅,因为铰链松动,微微朝后晃动,造成一种毛骨悚然的印象,彷佛有人刚刚才离座。他穿过通往维修区的门,走进一个凉爽阴暗,弥漫油味的空间。一辆九○年代末期出厂的凯迪拉克塞尔维亚高踞其中的一个起重架上;第二个车台停了一辆雪佛兰四轮传动越野车,架在千斤顶上,四个肥大的轮胎满是泥泞。地上有个五加仑容量的汽油罐;而在一张工作台上,葛瑞看见一条长长的软管。他切下六呎长,将一端塞进越野车的油箱里,用嘴巴吸了一口,吐掉,开始将汽油虹吸到罐子里。
      罐子就快装满时,他听见头顶上传来沙沙声响。葛瑞身上的每一条神经瞬间绷紧,整个人进入戒备状态。
      那怪物倒挂在天花板的一根梁上,缩起膝盖,像是攀爬在架上的小孩。这只比零号来得小,看起更像人。四目交接时,葛瑞的心脏陡然停了一下。怪物的喉咙深处传来恐怖的声音。
      你不用怕,葛瑞。
      他妈的搞什么啊?
      他快步倒退的时候,双脚打结,害他倒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他抓起地上的汽油罐,管子里还不停流出汽油。他从维修区冲向办公室,再冲出门。丽拉靠在汽车旁边。
      「上车。」他气喘嘘嘘的说。
      「你有没有看到里面有贩卖机?我很想吃根棒棒糖什么的。」
      「该死,丽拉,快上车。」葛瑞拉开后车厢门,把汽油罐丢进去,用力关上。「我们得马上离开。」
      丽拉叹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不知道你干嘛这么粗声粗气的。」
      他们疾驰而去。一直到离开小镇,葛瑞的脉搏才开始缓下来。他停下车,用力推开门,跌跌撞撞下车。站在路边,他双手贴膝,大口喘气。天哪,那东西好像是在对他讲话。喀喀哒哒,彷佛是某种他听得懂的外国话。那怪物甚至知道他的名字。怪物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感觉到丽拉搭着他的肩膀。「劳伦斯,你在流血。」
      没错。他的手肘裂开一道伤口,皮肤翻了起来。一定是跌倒的时候弄的,可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让我看看。」
      丽拉满脸关切,用指尖轻轻摸着伤口边缘。「怎么弄的?」
      「我猜是绊倒的时候弄的。」
      「你应该告诉我的。你的手可以动吗?」
      「我想可以,是的。」
      「在这里等一下,」丽拉命令说:「别碰。」
      她打开后车厢,开始翻找她的行里箱。她在手上抹了一点消毒液,拿出一双医用手套戴上,然后再次抬起他的手臂。
      「你以前有过流血不止的情况吗?」她问。
      「我想没有。」
      「肝炎、艾滋病,或类似的病?」
      葛瑞摇摇头。
      「你最近一次打破伤风是什么时候?你记得吗?」
      丽拉是怎么了?葛瑞眼前的这人是谁啊?不是那个在家得宝迷惑失措的女人,也不是厨房里那个挫败沮丧的女人,这是个全新的人。这是第三个丽拉,充满效率与能力的丽拉。
      「我小时候打过。」
      丽拉又花了一晌功夫检查伤口。「嗯,伤口很干净。我要帮你缝合。」
      「妳是说像......缝衣服那样?」
      「相信我,我做过几百万次了。」
      她用酒精擦擦伤口,从盒子里拿出抛弃式针筒,从一个小药瓶里抽出药来,然后用指尖敲敲注射针。「只是一点麻药,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我保证。」
      针头一刺,不到几秒钟,葛瑞的痛楚就消失了。丽拉在后车厢铺上一块布,摆出一把镊子,一卷黑线,还有一把小剪刀。
      「你想看的话就看,不过大部分人宁可转头不看。」
      他感觉到一连串轻微的扯动,但就只有这样。一会儿之后,他低头看见伤口和翻起的皮肤已经被缝紧的黑线取而代之了。丽拉涂上软膏,然后贴上绷带。
      「缝线应该会在几天之后溶解。」她一面脱下手套一面说。「或许会有点痒,但是你不能抓。别管它。」
      「妳怎么会懂这些啊?」葛瑞问:「妳是护士还是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让她猝不及防。她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但又闭上嘴。
      「丽拉,妳还好吗?」
      她收起医药盒,把装备放回富豪车上,关上后车厢门。
      「我们最好上路了,你觉得呢?」
      就这样,替他缝合伤口的那个女人消失了,她曾存在的痕迹也已无影无踪了。葛瑞想多问她一些问题,但又担心问了会有其他后果。他俩之间协议很清楚,只能谈某些特定的事情。
      「你要我开车吗?」丽拉问:「应该轮到我开了。」
      这个问题其实不算问题。葛瑞了解。这么问很自然,就像葛瑞有义务拒绝一样自然。「不用,我开就行了。」
      他们回到车上。就在葛瑞重新打档时,丽拉从地板上捡起杂志。
      「要是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要继续看杂志了。」
      往北开了一百二十哩,然后沿着七十六号州际公路往东走,齐特里吉也开始担心汽油的问题。刚上路时,巴士的油箱是满的,而现在只剩四分之一。
      除了稍微绕几段路之外,从摩根堡开始,他们设法留在高速公路上。在巴士的晃动之中,爱珀和弟弟睡着了,而丹尼一面吹口哨一面开车—齐特里吉听不出来他吹的是什么曲子—很快乐地转着方向盘,踩着油门和煞车,帽子盖在额头上,表情和动作都认真挺拔,宛如面对大风大浪的船长。
      老天爷啊,齐特里吉想。他怎么会沦落到校车上来呢?
      「喔噢。」丹尼说。
      齐特里吉坐直起来。一长排弃置的车辆挡在他们前面,一辆接一辆直到天边。有些车子整个车底朝天,或侧翻一旁。尸体散落各处。
      丹尼停下车。爱珀和小提也醒了过来,瞪着挡风玻璃外面看。
      「爱珀,别让他看。」齐特里吉命令。「你们两个都到后面去。」
      「你要我怎么做?」丹尼问。
      「在这里等着。」
      齐特里吉走下巴士。苍蝇像一团团黑云嘤嘤飞绕,尸体腐烂的臭味浓烈难当。空气完全静止,彷佛僵住无法动弹。唯一有生命迹象的是鸟,秃鹰和乌鸦在头顶上盘旋。齐特里吉顺着那排汽车往前走。这是病鬼干的,绝对不会错,这里有好几百人,甚至好几千人都有可能。这代表什么?为什么所有的车都挤在这里,彷佛被迫停车似的?
      丹尼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我以为我叫你和他们一起待在车上的。」
      丹尼瞇起眼睛望向阳光。「慢点,」他举起一只手,然后说:「我听到有声音。」
      齐特里吉侧耳倾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旷野中蟋蟀的鸣叫声。接着,有了,有闷闷的捶打声,像是拳头敲打金属的声音。
      丹尼指着。「是从那边传来的。」
      一步步往前,声音也愈益清晰。那里还有人活着,在废铁里敲打着。慢慢的,他们开始听清楚不同的声音了,除了有敲打之外,还有人声:救我们出去!外面有人吗?拜托!
      「哈啰!」齐特里吉喊道:「听见我的声音吗?」
      谁在外面?救救我们,拜托!快点!我们快被烤焦了!
      声音是从一辆两旁漆着鲜黄FEMA(注1)字样的半连结车里传来的。敲打声变得更狂烈了,喊叫声则刺耳得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注1 Federal Emergency Management Agency,联邦紧急事故处理署的缩写。)
      「撑住!」齐特里吉喊着。「我们会救你们出来的!」
      车门整个呈斜角卡在门框里,齐特里吉四下寻找可以用来当杠杆的东西。他找着一根车轮撬棍,把尖端塞进车门底下。
      「丹尼,来帮我。」
      一开始门橇不动,接着,虽然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但开始动了。随着缝隙加大,门缝里出现了一排手指,拚命要把门往上抬。
      「我们一起数到三。」齐特里吉发号施令。
      随着铁板吱嘎一声,门开了。
      他们是从柯林斯堡来的,年约三十几岁罗宾逊夫妇乔伊与琳达,还是一身上班打扮,带着一个他们叫小宝的小婴儿、一个身穿保全制服的大块头黑人伍德,和他的女朋友戴洛蕾丝,她是小儿科护士,讲话带着浓厚的西印度口音。还有一个老妇人贝拉米太太—齐特里吉始终只知道她的姓,不知道她的名字—头发染成蓝色,把个白色大皮包紧紧搂在身边;还有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贾梅,理个大平头,赤裸的手臂上爬满色彩鲜艳的刺青。最后一个是五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一头粗粗的灰色头发,有着上了年纪运动员的桶形身材,他说他叫唐牧师,不过不是真的牧师,他其实是会计师,牧师的外号是他早年当华纳青少年橄榄球队(注2)教练的时候留下来的。
      (注2 Pop Warber,美国最大的青少年橄榄球与拉拉队联盟。)
      「我一直叫大家祈祷,说我们绝不会被抛弃。」他对齐特里吉说。
      齐特里吉原本以为他们是一起上路的,结果他们是意外碰在一起的。所有的人说法都一样,他们逃出城,在内布拉斯加州界被大排长龙的车辆给挡了下来。根据前面的车子传来的说法,是军方设了路障,不准任何车辆通过。军方在等待准许民众穿越的命令。他们坐在车里等了一整天。等到昼光消失,大家开始惊惶。所有的人都说病鬼来了,他们要被丢在这里等死。
      而实际发生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病鬼在太阳下山之后来袭,唐牧师说。前方的车阵传来惨叫声、枪声,以及金属被挤压踩踏的声音,他身边的人开始狂奔。但是他们无路可逃。不到几秒钟的时间,病鬼就赶上他们了,好几百只病鬼从野地里冒出来,冲入人群。
      「我拚命跑,就和其他人一样。」唐牧师说。
      他和齐特里吉走到一旁说话,其他人都在巴士旁边席地而坐。爱珀把他们从体育馆带来的瓶装水分给大家。唐牧师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包红色万宝路,甩一甩露出两根。齐特里吉从二十出头之后就没再抽过烟了,但是现在来一根又何妨?他就着火点烟,审慎地抽了一口,尼古丁立即对他的身体起了作用。
      「那个景况,我连形容都形容不出来。」唐牧师吐出一口烟说。「那些该死的怪物到处都是。我看见这辆卡车,心想,有地方躲总比没有好吧。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里面了。至于车门是怎么卡住的,我也不知道。」
      「军方为什么不放你们过去?」
      唐冷静地耸耸肩。「你也知道运作的程序,很可能是某人忘了填正确的申请表。」他透过烟雾瞄了齐特里吉一眼。「那么你呢,你有什么人吗?」
      他问的是齐特里吉有没有家人,有没有失去什么人,或在找什么人。齐特里吉摇摇头。
      「我儿子在西雅图当整型外科医生,生活美满,娶了大学同学,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住水岸豪宅。他们才刚整修好厨房。」他哀伤地摇摇摇头,「我们上一次通电话的时候,聊的就是这个,该死的厨房。」
      唐牧师带着一把点三○/点○六来复枪,还剩三发子弹。伍德有一把没子弹的点三八。乔伊‧罗宾逊有一把点二二手枪,外加四盒子弹—拿来杀松鼠或许很好用,但仅只于此。
      唐瞥着巴士。「那个司机呢?他是什么来历?」
      「有点毛病,或许吧。我绝不会碰他,他会抽搐的。除此之外,他还算好。他简直把这辆巴士当玛丽皇后号邮轮伺候。」
      「其他两个呢?」
      「他们两个躲在家里的地窖。我看见他们在哩高球场的停车场晃荡。」
      唐饥渴地抽了最后一口,用脚把烟蒂踩熄。「哩高球场。」他覆述说:「我猜那里场面恐怕不太好看。」
      他们没有办法绕过这一长排破铜烂铁,必须倒退,另觅路径。他们尽量搜罗可以找到的装备—更多瓶装水,几支还能用的手电筒和一盏丙烷灯、一套工具组、一长条绳子,没什么明显的用途,但以后或许可以派得上用场—把物品全装上巴士。
      齐特里吉才刚踩上巴士的阶梯,唐牧师就拍拍他的手肘。「也许你该对大家讲几句话。」
      齐特里吉看着他说:「我?」
      「总要有人指挥啊。而且这是你的巴士。」
      「也不算啦。技术上来说,这是丹尼的车。」
      唐牧师迎上齐特里吉的目光。「我指的不是这个。这些人累坏了,也很害怕。他们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你根本不认识我。」
      他露出谨慎的微笑。「噢,我对你的了解比你以为的更深。我自己以前也是个很矜持含蓄的人,每天就只清点装备,但是我学会解读征兆和迹象。我猜你以前是特种部队。或许是突击队?」见齐特里吉没吭声,唐牧师耸耸肩。「好吧,这是你的事。可是比起我们这些人,你显然更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这是你的主秀,朋友,不管你喜不喜欢。我猜呢,大家等着听你讲话。」
      这话不假,齐特里吉心知肚明。他站在座位之间的走道上,打量所有的人。罗宾逊夫妇坐在最前面,琳达腿上抱着小宝。坐在他们后面的是贾梅,自己一个人。再来是伍德和戴洛蕾丝。唐坐在走道另一侧的座位,贝拉米太太坐在后面,双手紧搂着她的白色皮包,活像参加赌场免费旅游团的退休人士。爱珀和弟弟坐在丹尼后面。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迎向齐特里吉。再来呢?她的眼睛说。
      齐特里吉清清嗓子。「好吧,各位。我知道你们很害怕。我也很害怕。可是我们要带大家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可是只要继续往东走,迟早可以找到安全的地方。」
      「军队到哪里去了?」贾梅问:「那些混蛋抛下我们。」
      「我们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尽快上路,走得越远越好。」
      「我妈妈住在奇尔尼,」琳达‧罗宾逊说,「我们本来是要到那里去的。」
      「老天哪,太太,」贾梅嘲讽说,「我告诉你,奇尔尼就和柯林斯堡一样,收音机上都广播过了。」
      每一个团体里面,齐特里吉想,总是有一个像这样的人。这还真是他所需要的。
      琳达的丈夫乔伊在位子里转身。「闭上你的狗嘴,听到没?」
      「我实在很不愿意戳穿你,可是她妈妈现在八成倒挂在天花板上吃狗肉啰。」
      霎时,所有的人都同时开口。在卡车里待了两天,齐特里吉想。他们当然会吵个不可开交。
      「拜托,各位—」
      「是谁让你来指挥的?」贾梅的手指指着齐特里吉。「就因为你是个全副武装的浑蛋?」
      「我同意,」伍德说。这是齐特里吉第一次听见这人的声音。「我想我们应该投票。」
      「投什么票?」贾梅问。
      伍德狠狠瞪他一眼。「首先,投票看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你丢出车外。」
      「去你妈的,死保全!」
      伍德立刻站起来,齐特里吉还来不及有反应,他就用臂弯夹住贾梅的头,两人开始在座椅上拳打脚踢起来。每一个人都开始叫嚷。抱着宝宝的琳达想要跳开。乔伊‧罗宾逊加入混战,努力想抓住贾梅的脚。
      枪声划破空中,所有的人都瞬间僵住。每一双眼睛都转到巴士后端,看见贝米拉太太举着一把巨大的手枪,枪口朝天。
      「这位太太,」贾梅骂她说:「您搞什么啊?」
      「年轻人,我想大家心里的想法和我一样:我受够你的胡说八道了。你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害怕。你欠大家一句道歉。」
      这真是太超现实了,齐特里吉想。他虽然惊恐,但却很想大笑。
      「好吧,好吧,」贾梅口沫四溅地说,「快把那个东西拿走。」
      「我想这样还不够。」
      「对不起,可以了吧?别再拿那个东西挥来挥去了。」
      她想了想,放下手枪。「我想非这样不可。我赞成投票。前排的这位善心人......对不起,我听力大不如前了—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齐特里吉。」
      「齐特里吉先生。在我看来,他很有能力。我想我们大家都会希望由他来处理事情,赞成的举手。」
      除了贾梅之外,每个人都举手。
      「要是可以一致同意就更好了,年轻人。」
      他的脸因羞辱而胀得通红。「天哪,您这个老太婆,您还要我怎样?」
      「我在公立学校教了四十年,相信我,像你这样的男生我应付的可多了。你会知道要怎么觉得好过一些。」
      贾梅一脸挫败的举起手。
      「这样好多了。」她把注意力再转回齐特里吉身上。「我们可以走了,齐特里吉先生。」
      齐特里吉瞥了唐牧师一眼,唐牧师勉强忍住不笑。
      「好吧,丹尼,」齐特里吉说,「我们掉头,找另一条路离开。」
 12
 
      他们找不到他了。天晓得怎么会找不到他了。
      他们最后收到的讯息是,葛瑞驾车开进丹佛。从那里之后,他就在屏幕上消失了—因为丹佛的网络一片混乱—但是一天之后,他们就在艾罗拉的佛莱荣塔台接收到他的讯号。吉尔德已经派另一架无人飞机去搜寻那个地区,但是什么都没找到,如果葛瑞下了高速公路(现在看来很有可能),然后往科罗拉多东半部人烟稀少的地方开,很可能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都不留下任何痕迹。
      而那个女孩一点下落都没有。事实上,她已经被这个大陆给吞没了。
      除了等待尼尔森回报消息之外,没什么可做的,所以吉尔德有很多时间可以详读葛瑞的档案,包括德州犯罪司法部的精神分析报告。他很纳闷理察兹到底是怎么想的,找这种人来工作—人渣。尽管吉尔德揣测这才是重点,就像那十二个原始实验对象,巴柏寇克、索萨、莫里森和其他浑蛋,都是没有任何人会想念的垃圾。
      档案上说劳伦斯‧爱登‧葛瑞一九七○年生于德州麦克爱伦,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是技师,都已过世。他父亲曾经随军中医疗队三度赴越南工作,荣获铜星与紫心勋章,光荣退伍,但整个人也毁了,最后在卡车驾驶座上饮弹自尽,发现他的是年仅六岁的葛瑞。接着出现一连串和他妈妈同居的继父,照档案看来是一个接一个的酒鬼,还有长串的受虐史等等。葛瑞十八岁就自力更生,在敖德萨附近的油田当油井工人,接着又转到波斯湾的油井。他从未结过婚,这一点也不意外。他的精神档案列出一箩筐的问题,从强迫性精神官能症到抑郁到创伤性精神分裂都有。依据精神医师的看法,这家伙基本上是异性恋,但是有过这么多纪录,也很难断定。他潜意识压抑童年受虐的经验,而对小男生下手,就是他发泄的手段。他被逮捕过两次,第一次是公然暴露,他以行为不端的轻罪认罪;第二次是性攻击的重罪。基本上是他摸小孩,不算是真正的侵害,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在他的档案里,第一桩判决确定的案子,法官判了最重的刑期:十八到二十四年,但是现在没有人服满刑期,他九十七个月就假释了。
      之后,就没太多可说的了。他搬回达拉斯,做过一些工作,但时间都不长,两个星期见一次假释官、验尿,然后发毒誓绝不在星期天接近游戏场或学校一百呎之内。他的假释令包括服用抗雄性激素,以及每六个月重新做一次精神评估。从各个方面来看,劳伦斯‧葛瑞都是个模范公民—至少以化学去势的恋童癖标准来看,他可以算得上是模范。
      吉尔德从这些资料里,完全看不出来这人为何得以存活下来。不知他是怎么逃离营区的,不知是怎么让自己从那时一直活到现在。这完全说不通。
      尼尔森的新计划是重新搜索堪萨斯和内布拉斯加的全部基地台,关闭两州境内的通讯两个钟头,试着析离出葛瑞身上芯片的讯号。在通常的情况下,这需要联邦法院命令,一迭高达十哩的文书工作,以及一个月的前导时间,但是尼尔森利用国土安全部的关系走后门,让他们同意依据国内安全法第六十七条的规定—在情报圈里都称之为「随便你干嘛都行」法案—签发特别执行命令。葛瑞脖子里的芯片是一四三二千赫的低瓦数传输器,一旦清除了其他的讯号,相信葛瑞只要靠近塔台几哩之内,就可以利用三角定位找出他所在的位置,然后重新设定卫星,取得照片。
      关闭措施预定上午八点开始。吉尔德六点钟进办公室,看见尼尔森忙着在他的计算机前面打东西,塞在两个耳朵里的耳机传出嗡嗡的乐声。
      「让我听莫扎特吧。」他说,把吉尔德赶走。
      吉尔德灌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身上肾上腺素分泌旺盛。他走到休息室去找东西吃。这里只有自动贩卖机。他付了三块钱买一条士力架巧克力棒,才发现要吞下去实在很困难,于是丢进垃圾桶里,重新买了一条瑞斯花生糖。可是就连这黏乎乎的花生牛奶糖都很难下咽。他打开电视,转到CNN。新的病例突然到处出现:阿马利罗、巴顿鲁治、凤凰城。联合国已经净空位在纽约的总部,搬到海牙。一旦戒严令发布,军方将召回海外驻军。到时候会有多惨哪。相形之下,潘多拉的盒子简直像个野餐篮。
      尼尔森出现在门口。「崇拜我吧!」他咧嘴笑说,「休斯敦,我们找到一个性侵犯了。」
      尼尔森已经设定了卫星,等他们来到计算机前面时,影像也开始传送进来了。
      「这里到底是哪里?」
      尼尔森敲着键盘,让影像聚焦。「堪萨斯州西部。」
      从空中看见一大片阡陌纵横的玉米田,正中央是一座长形的低矮建筑,门口有一格格的停车空间。停车场上只有一部车,某种休旅车。有个人拖着行李箱,从建筑里走出来。
      「就是那个家伙吗?」尼尔森问。
      「我不确定。拉近一点。」
      影像淡出,然后再聚焦,镜头大约从上空八呎处往下照。现在吉尔德觉得很肯定,眼前画面上的正是劳伦斯‧葛瑞。他换掉了工作服,但是他没错。葛瑞回到建筑里,一分钟之后,又带着另一个行李箱出来,摆进后车箱的载货空间里。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从屋里出来,一个女人。身材有点笨重,黑发,身穿紧身裤和淡色衬衫。
      这是在搞什么啊?
      他们只剩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影像的清晰度已经开始变差了。葛瑞打开前座的门,那女人坐了进去。葛瑞又环顾停车场一眼—彷佛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们,吉尔德想。他坐进驾驶座,开车上路,这时影像开始变成劈里啪啦的静电。
      尼尔森从计算机前面抬起头。「看来我们的目标交到朋友了。根据精神评估报告,不得不说我觉得很意外。」
      「调出那女人上车的镜头。看看我们能不能强化影像。」
      尼尔森试了试,但改善的效果有限。
      「我们能不能找出这幢是什么建筑?」
      尼尔森把椅子滑向旁边的另一部计算机。「堪萨斯州雷杜市主街三八一二号。这是个叫安吉度假村的地方。」
      她是什么人?劳伦斯‧葛瑞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干嘛?她也是从营区来的吗?
      「他往哪个方向去?」
      「看起来是往正东走。他往中心地带去,如果你想逮住他,最好快点行动。」
      「找出我们距离最近的设施,在封锁线之外的。」
      尼尔森又敲了敲键盘,然后说:「最靠近的是在鲍威尔堡的NBC实验室。军方在三年前关闭那个地方,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白沙去了,可是要让灯亮起来应该不难。」
      「附近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太多东西,只有距实验室东方三哩的地方有一所中西州立大学,有个基本的橄榄球场和几间教室。其他还有国家卫队的枪械库,几家牛、猪肉的小型加工厂,原本还有一座IAC的小型水力发电厂,但是后来在下游盖了一座规模更大的电厂之后,那里就封闭了。也就是因为封闭了,所以才会到现在都还在大学校园里。」
      吉尔德想了想。知道葛瑞存在的只有他们两人,至少到目前为止。或许是该拉疾病管制局和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中心进来的时候了。
      然而他还很犹豫。一方面是因为上回和参谋总长联席会议首长的会面很不愉快。要是中央指挥部知道他们用一群假释的性侵犯来监视黎尔的怪物,会有什么反应呢?他肯定会有听不完的训话。
      但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此。
      治愈一切的解药。黎尔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这不就是整桩诡计之所以开始的原因?假如葛瑞被感染了,但不知为何得以幸免于难,那么,他血液里的病毒是不是有可能改变了,达成了黎尔原本所期待的结果?如果是这样,那他岂不是和那个小女孩一样价值连城?而且,尽管人皆难免一死,特别是此时此刻,但是对吉尔德来说,难道不是因为无力扭转自身命运,所以变得更为急迫,更为切身吗?难道他没有权利运用自己所能拿到的一切资源来延续生命?换成任何一个人,不都会这样做吗?
      我们都快死了,宝贝。很公平。但是我们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快死。
      或许葛瑞就是他的解答,也或许不是。说不定他只是个走运的笨蛋,想办法爬出大火燃烧的建筑,然后躲开那些荧光棒,一路逃到堪萨斯去。但是吉尔德越是反复思索,越觉得不可能。因为他躲得太久了,这就是最诡异之处。一旦他把葛瑞交给军方,他怀疑自己还会再得知那家伙或那个神秘女子的消息。
      绝对不能这样。荷拉斯‧吉尔德,特殊武器部副主任,会把劳伦斯‧葛瑞留给自己。
      「再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尼尔森盯着他看。吉尔德打量这位技术人员。他还需要其他什么人呢?尼尔森不是吉尔德会形容为忠诚的人,但是眼前,他可以利用这人赤裸裸的自利心态,而且此人也是做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一个人就可以搞定生化科技。迟早他会察觉出吉尔德的目的,到时候就必须作出决定,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走着瞧吧。至于去逮人:总是有台面下的人可以执行这项任务。只要一通电话,所有的行动就能马上展开。
      「收拾你的东西,」他说,「我们到爱荷华去。」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