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
第二天破晓，他们已经深入内布拉斯加。丹尼弯腰坐在方向盘前，开了一整夜的车，眼睛因为没睡觉而刺痛。除了齐特里吉之外，其他人都睡着了，就连那个讨人厌的贾梅也不例外。
再次有人坐在他车里的感觉真好。自己又有用了，是个有用的司机。
他们在迈可库克的一座小机场里找到汽油。他们经过的城镇都空荡荡的，早就被遗弃了，宛如古老西部的电影场景。好吧，他们说不定是迷路了，看来是。但是齐特里吉和另一个人，那个唐牧师，说没关系，只要继续往东走就成了。你只需要这么做，丹尼，齐特里吉说。只要继续带我们往东走。
他想起在高速公路上看见的情景，真的很可怕。过去几天以来，他看过许多尸体，但是都没像高速公路上的场面那么惨。他喜欢齐特里吉，因为他让他想起普维斯先生。这并不是说他喜欢普维斯先生，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而是因为那人对丹尼说话的态度—彷佛丹尼是个重要的人。
开车的时候，他想起妈妈，普维斯先生，还有汤马士、培西与詹姆斯，也想起自己有多么有用。妈妈和普维斯先生会多么以他为荣啊。
太阳从地平线探出头来，让丹尼在明亮的光线里瞇起眼睛。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醒来。齐特里吉倾前探过他的肩头。
「我们还有油吧？」
丹尼看了一下。油箱只剩四分之一了。
「我们停车，把油箱装满。」齐特里吉说，「也让大伙儿伸伸腿。」
他们开下公路，驶进一座州立公园。齐特里吉和唐牧师检查盥洗室，确保里面安全。
「三十分钟，各位。」齐特里吉说。
他们拥有更多补给品了，好多箱饼干、花生酱、苹果和能量棒，还有好多瓶汽水和果汁，以及给小宝用的尿布和婴儿奶粉。齐特里吉甚至帮丹尼找到了一盒幸运符谷片，但是摆在杂货店冰柜里的牛奶都坏了，所以他得干吃。丹尼、齐特里吉和唐牧师从巴士后面搬下汽油罐，开始倒进油箱里。丹尼告诉过他们，油箱容量有五十加仑，不多不少，加满油箱，可以让他们开大约三百哩。
「你是个非常精确的人。」齐特里吉这么说。
加完油之后，丹尼拿起那盒谷片和一瓶微温的汽水，坐到树下。其他人，包括贾梅，都围着野餐桌坐。贾梅不太说话，但是丹尼有种感觉，大家都决定既往不究。琳达‧罗宾逊帮宝宝换尿布，叽叽咕咕地逗得他不断扭臂踢腿。丹尼没什么和小宝宝相处的经验，一直以为他们很爱哭，但是到目前为止，小宝都安静得像小老鼠似的。妈妈说过，有乖宝宝，也有坏宝宝，所以小宝是乖宝宝。丹尼努力回想自己还是个小宝宝时的情景，看是不是还能想得起来，但他没办法回忆那么久以前的事，没办法有系统地回忆起来。真是奇怪，那明明是人生的一部分，却怎样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阳光照在窗台上、车道上有只被车轮碾死的青蛙，或盘子上的一片苹果。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个乖宝宝，像小宝那样。
丹尼看着大家，一面把谷片大口大口往嘴里送，配着汽水吞下去。小提从野餐桌旁边站起来，朝他走来。「嗨，小提，你还好吗？」
小男生在巴士上睡得头发乱翘。「还好吧，我想。」他无精打采地耸耸肩。「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吗？」
丹尼挪了空间给他。
「对不起，其他的小孩有时候会嘲笑你。」过了一分钟之后，小提说。
「噢，没关系啦。」丹尼说：「我不在乎。」
「比利‧良善是个大浑球。」
「他也找你麻烦？」
「有时候。」小男生微微皱眉。「他找每一个人的麻烦。」
「别理他就好。」丹尼说，「我都是这么做的。」
一分钟之后，小提说：「你真的很喜欢汤玛士哦？」
「当然。」
「我以前常看。我家地下室有一整套汤玛士火车。运煤的，洗火车的，什么都有。」
「我好想看。」丹尼说，「一定很棒。」
又一段沉默。太阳暖暖的照在丹尼脸上。
「你想知道我在体育馆里看见什么吗？」小提问。
「如果你想说的话。」
「那里，有几千万个死人。」
丹尼不确定该怎么说。他猜小提需要找个人说，这不是可以永远放在心里的事。
「好可怕。」
「你告诉爱珀了吗？」
小提摇摇头。
「你不希望让别人知道？」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丹尼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提从树下挖起一把土，看着泥土从指缝间漏下。「你不常觉得害怕，对不对，丹尼？」
「我有时候也会害怕。」
「可是现在不怕。」小男生说。
丹尼必须想想看。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害怕，可是他却不怕。他的感觉更近似「有兴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到哪里去？他竟然这么容易适应，连自己都很诧异。弗朗西斯医师会以他为荣。
「的确，我想我不怕。」
在野餐区的树荫里，所有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丹尼真希望自己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小男孩觉得好过一些，把在体育馆看见的画面从他脑海中抹去。他们一起走回巴士时，他突然灵光一现。
「嘿，我有个东西给你。」他伸手探进口袋里，掏出他的幸运铜板给小男生看。「带着这个，我保证，你绝对不会碰到倒霉事。」
小提拿起他掌心的铜板。「这铜板是怎么回事？都被压扁了。」
「被火车压到了。所以才变得幸运啊。」
「你从哪里拿到的？」
「我不知道。这铜板一直跟着我。」他朝着男孩摊开的手掌点点头，「拿去吧，给你。」
迟疑一会儿之后，小提把这个压扁的铜板放进衬衫口袋里。这不是什么大礼，丹尼知道，但别有意义，在像这样的时刻里，一点小东西就会有很大的帮助。比方说，妈妈的帕波夫，她在神经紧张的时候就去看他；以及普维斯先生来访时，丹尼可以听见他们开怀大笑的那些个夜晚。每天早上，他转动汽车钥匙时，红鸟重型柴油引擎发动的轰隆响。驶过林德勒大道上的减速丘时，孩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哇哇叫。就像这样的小事。丹尼很高兴自己能想起这些事，彷佛回味某些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两人一起站在朝阳里时，他的眼角瞥见小男生脸上的表情改变了，变得愉快了些，很可能还绽开一朵微笑。
「谢谢你，丹尼。」他说。
奥玛哈陷入火海。
起初他们看见地平在线一团跃动的火光。那时光线刚刚消失。他们沿着八十号州际公路，从西南方接近市区。高速公路上连一部车都没有，所有的建筑物都黑漆漆的。弃城的规模之大，荒凉的气氛之浓，远超过他们截至目前所见的一切—而这里原本是人口五十万的大城。浓烈的烟臭味开始透过巴士的通风系统流进来。齐特里吉要丹尼停车。
「我们得想办法过河。」唐牧师说，「往南或往北，找地方过河。」
正在查看地图的齐特里吉抬起头。「丹尼，我们的油还够吗？」
油箱里只剩八分之一的油了，而油罐也空了，顶多再撑五十哩。他们原本希望可以在奥玛哈找到油的。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齐特里吉说，「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他们转而往北。下一个可以过河的地方是在阿岱尔镇。但是那条桥已经不见了，被炸毁了，尸骨无存。只有那条河，宽阔暗黑的河永不止息地奔流。下一个机会是迪克特，要再继续往北三十哩。
「刚才我们经过一所小学，大概回头一哩的地方。」唐牧师说：「总比没有地方过夜好。我们可以等天亮再找汽油。」
车上一片沉寂，大家都在等齐特里吉回答。
「好吧，就这么办。」
他们掉头开回小镇中心。所有的灯都熄了，街道空荡荡的。那所学校是一幢外观现代的建筑，和马路之间隔着运动场。停车区的边缘有个很像露天电影院的招牌，用粗黑的字体写着：欢迎莅临狮林！享受欢乐夏日！
「大家在这里等着。」齐特里吉说。
他进到学校里。几分钟之后，他再次现身，飞快地和唐牧师互瞥一眼，两人点点头。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齐特里吉宣布，「待在一起，别走散了。这里没电，但是餐厅里有水有食物。如果需要上厕所，一定要结伴同行。」
一踏进前厅，掩不住的小学气味就迎面扑来，混合着汗水、臭袜子、蜡笔和防水油毡地毯的味道。一座奖杯柜摆在很可能是办公室的房间门口，上漆的空心砖墙面展示着拼贴的图片，是从报章杂志剪下来的人物与动物照片。每一张拼贴画旁边都标示着创作者的年龄与年级班别。温迪‧慕勒，二年级。葛文‧杰克森，五年级。佛罗伦丝‧瑞可利夫，幼儿园，四岁。
「爱珀，你和伍德以及唐去找睡觉用的垫子。幼儿园房间里应该有的。」
在餐厅后面的储藏室里，他们找到豆子和水果罐头，还有可以拿来做三明治的面包和果酱。没有煤气可以煮菜，所以他们吃冷的豆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餐厅的铁桌上。这时，屋外已经漆黑一片了，齐特里吉把手电筒分给大家。大伙儿轻声低语交谈，因为他们都觉得病鬼很可能会听见他们的声音。
到了九点钟，大家都上床了。齐特里吉留唐在一楼看守，然后提着灯，走上楼梯。许多扇门都关着，但不是全部。他挑中科学实验室，这里空间宽敞开阔，有很多工作台和玻璃柜，摆满烧杯和其他装备。空气里隐隐有丁烷的气味。实验室前方的白板上写着：「最后复习，八至十二章。周三截止」。
齐特里吉脱掉衬衫，用墙角水槽里的水抹抹身子，然后拉来一把椅子，脱下靴子。装在左膝下方的义肢是表面包覆硅胶的钛合金支架，微控液压系统以微小的氢电池提供动力，每秒钟调整五十次，计算踝关节的正确角度，模拟自然的步伐。齐特里吉一点都不怀疑军方为此花了大把银子。他卷起裤管，脱下登山袜，按下水槽旁边的给皂机，用肥皂清洗断肢。虽然长了茧，但是两天没有清理的接触面皮肤还很嫩，很新。他把断肢完全擦干，透几分钟风，然后装回义肢，放下裤管。
背后有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一转头，看见爱珀站在敞开的门口。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他迅速套上衬衫，站了起来。她看见多少了？但是灯光昏暗，况且还有工作台遮住他。
「没问题，我只是稍微清理一下。」
「我睡不着。」
「没关系。」他说：「妳想进来就进来吧。」
她不太肯定地走进房间。齐特里吉带着AK步枪靠向窗边。他很快地扫视马路一圈。
「外面还好吧？」她站在他身边问。
「到目前为止都还很安静。小提还好吗？」
「睡着了。他比外表看起来还坚强。反正比我还坚强。」
「我怀疑这个说法。在我看来，妳实在很酷。」
爱珀皱起眉头。「你不该这么觉得的。冷静的外表是所谓的表演。老实告诉你，我真的很害怕，怕到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窗下有座和房间等长的宽架子，爱珀坐在前面，背靠着架子，缩起膝盖，抵在胸口。齐特里吉也和她一起坐下。他们面对面，笼罩着一股沉寂的气息，不意外，但也不觉得不愉快。她很年轻，但是他感觉到她有一种充满韧性的特质。也就是那种你要嘛有，要嘛就没有的特质。
「那么，妳有男朋友吗？」
「这是在审问我吗？」
齐特里吉笑起来，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只是随便聊聊，我想。妳喜欢和人聊天吗？」
「只和我喜欢的人聊。」
又一段沉默。
「妳为什么会叫爱珀(注1)？」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话题。「四月出生的？」
(注1 爱珀的名字是April，原意为四月。)
「是从〈荒原〉里来的。」看齐特里吉没答腔，她疑惑地挑起眉毛。「一首诗？艾略特(注2)的诗。」
(注2 T.S.Eliot，著名英国诗人，曾获诺贝尔文学奖。)
齐特里吉听过这个名字，但仅止于此。「我对这个不太熟。诗里说什么？」
她的目光从他身边掠过。一开口，她的嗓音便洋溢着齐特里吉说不上来的情感，既快乐又悲伤，充满回忆。「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荒地上长着丁香，混杂着回忆与欲望，春雨扰动呆钝的根......」
冬天让我们温暖，
以遗忘的雪覆盖大地，
干枯的球茎带来些许生趣。
夏日令我们惊异，
以倾盆大雨，
笼罩斯塔恩博格湖。
「哇，」齐特里吉说。她再次看着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是苔绿色的，瞳孔表面彷佛有点点金屑飞舞。「好棒啊。」
爱珀耸耸肩。「后面还有。基本上，那个人很沮丧。」她扯着牛仔裤膝盖上的一个破洞。「这个名字是我妈取的。她原本是英国文学教授，后来认识我继父，然后我们就拥有一切啦，有钱，什么都有。」
「你爸妈离婚了？」
「我爸在我六岁的时候死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
可是她没让他说完。「别道歉。他不是你认为该尊敬的那种人，是我妈迷恋坏男孩时期的遗物。他喝得酩酊大醉，开车撞上桥墩。然后，就像维尼熊说的—就这样啰。」
她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这些事实，彷佛谈的是天气似的。窗外，夏夜罩上了一层黑暗的面纱。齐特里吉显然错看她了，但他早就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真正的身世永远和表面看起来不一样，其他人所背负的人生重担，往往会让你意外。
「我刚才在看你，你知道的。」爱珀说，「你的腿、背上的伤疤。你去打过仗，对不对？」
「妳怎么会这么想？」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天哪，我不知道，因为就是这样？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好像知道该怎么做的人？因为你对枪啊什么的好像都很在行？」
「我告诉过妳了，我是个店员。卖露营装备的。」
「我半句都不信。」
她的直率足以让他卸下心防，所以有那么一会儿，齐特里吉什么都没说。可是她逮住他了。「妳真的想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喔。」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
他本能的把脸转向窗户。「这个嘛，妳说得没错，我高中毕业就入伍了。不是陆军，是海军。最后当到宪兵中士。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就像军队里的警察。」
「差不多。我主要是负责维护美国驻地、空军基地和敏感设施的安全，诸如此类的。我们常被调来调去。伊朗、伊拉克、苏丹，还有一阵子在车臣。我最后一个任务是在阿富汗的巴格朗机场(注3)。那里通常都只有例行性工作，像查核仪器货单或核对进出的外籍劳工。但是偶尔还是会有事情发生。那时还没发生政变，所以巴格朗还是美国控制的地区，可是那里到处都是塔利班(注4)的人，再加上基地组织和当地大约二十几个不同的军阀交战不断。」
(注3 Bagram Airfield，是美国在阿富汗的空军基地之一。)
(注4 Taliban，发源于阿富汗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组织，属逊尼派。)
他停了一下，重新整理思绪。接下来的这个部分向来是最难说出口的一个部分。「有一天，我们看见这辆车，随处可见的那种破铜烂铁，从马路那头开过来。检查哨的标示很清楚，大家都知道要停车，可是这家伙没停。他直直向我们冲过来。我们看见车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所有的人都开火，那辆车一歪，翻滚了好几圈，最后四轮着地停了来。我们以为那辆车一定会爆炸，结果没有。我是资深士官，所以由我负责去查看。车里的那个女的死了，但是男的还活着。他趴在方向盘上，浑身是血。后座有个小孩，一个小男生，顶多只有四岁。他们把他绑在装满炸药的座位上。我看见引线连接到前座，那个爸爸手里握着雷管。他嘴里念念有词。Anta al-mas`ul，他说，Anta al-mas’ul。那个孩子拚命哭喊，朝我伸出手来。那只小手。我永远忘不了。他才四岁，可是彷佛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天哪。」爱珀一脸惊恐。「你怎么办？」
「我做了我当下唯一想得到的事。我拚命跑开。我不太记得爆炸的情景。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沙乌地的医院。我们单位里有两个人死了，还有另一个被炮弹碎片击中脊椎。」爱珀瞪大眼睛看他。「我告诉过妳的，这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
「他炸死自己的小孩？」
「大概吧，没错。」
「什么人会做出这种事？」
「妳问倒我了。我始终搞不懂。」
爱珀没再多说什么。一如既往，齐特里吉怀疑自己是不是讲太多了。但是倾诉心事的感觉很好，而且就算爱珀觉得不想听这么多，也掩饰得很好。理论上来说，齐特里吉知道，这个故事微不足道，只是成千上万个类似故事中的一个。这种没有道理可言的残酷行为，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但是如果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解这个事实并不等同于接受这个事实。
「后来呢？」爱珀问。
齐特里吉耸耸肩。「没了。故事结束。得到永生，和圣洁处女共舞(注5)。」
(注5 殉教的穆斯林相信自己可以进入天国，得到七十二名处女相伴，获得永生。)
「我是说你。」她的目光牢牢盯在他脸上。「我想我要是碰上这种事，一定会疯掉。」
这倒新鲜了，他想—从来没人问过故事的这个部分。通常来说，听完据实以告的基本事实之后，大家都很难立即摆脱情绪，但是这个女孩，这个爱珀不一样。
「这个嘛，我倒没有。至少我认为没有。我大约在荣民医院住了半年，学习自己走路、穿衣、吃饭，然后他们就把我踢出来。战争结束了，我的朋友，至少对你来说已经结束了。我不像很多人那样难熬，不会一听到汽车回火就躲到床底下之类的。过去已经过去了，我知道。安顿下来大约六个月之后，我回了一趟怀俄明老家。我爸妈都过世了，我老姐和她老公搬到加拿大的卑诗省，基本上就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可是我在那里还有一些认识的人，以前一起上学的孩子，虽然大家都已经不是小孩了。一个朋友想帮我办一场派对，很盛大的欢迎返乡派对。他们都已经成家了，有妻有小有工作，可是都还是当年那群爱喝酒玩闹的家伙。整个活动其实就只是找乐子的借口，但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好的。当然可以，我说，你就去搞吧，然后他也真的搞了。来了至少一百个人，门廊上挂了写有我名字的大布条，甚至还请了乐队。那场面真的吓到我了。我在后院听音乐演奏，那个朋友对我说，过来，有几个女人想认识你，别站在那里像个大白痴。所以他拖我进到屋里，那里有三个女的，都很漂亮。其中一个我以前算是认识。她们东拉西扯，聊电视节目、八卦、普通的话题。很一般，日常的生活。我正在喝啤酒，听着听着，却突然发现我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不是那些字句。而是字句内容的意义。那些话题似乎和其他东西都扯不上关系，彷佛有两个世界，一个内在世界，一个外在世界，两个世界之间彼此没有一点关系。我相信精神科医师肯定有个名词来形容这种现象。但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后躺在地上，一大堆人站在我旁边。之后，我花了大约四个月住在森林里，然后才有办法再次和人相处。」他顿了一下，对于自己说了这么多感到微微惊讶，「老实告诉妳，我从没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妳是第一个。」
「听起来很像是中学里的生活。」
齐特里吉不得不笑起来。「说得好！」
他们四目交接，凝望彼此。真是太奇怪了，他想。前一分钟还独自沉浸在思绪里，下一分钟就出现了一个似乎了解自己心灵最深处的人，像翻开一本书一样的读懂你的心。
他不知道他们互望了多久。感觉上就是一直持续，持续下去，两个人都没有足够意志力，或者应该说是勇气，甚至是欲望，转开视线。她多大？十七？但她看起来不像十七岁。她看起来什么年龄都不像。一条老灵魂—齐特里吉听过这个名词，但从未真正理解涵意。那就是爱珀。一条老灵魂。
为了搞定两人之间的关系，齐特里吉从肩上的枪带里取下一把葛鲁格(注6)，交给她。「知道怎么用吧？」
(注6 Glock，一种半自动手枪，是现代手枪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爱珀不太肯定的看着枪。「我猜猜，就像电视上那样吧。」
齐特里吉取下弹匣，扳开滑套，从管口退出子弹。他把枪交到她手里，手指覆在她的手指上。
「别用指关节按扳机，那样子弹会打得太低。只要用指尖压，就像这样。」他放开她的手，敲敲自己的胸骨。「一枪，打中这里。就只要这样，绝对不会打不中的。别急—瞄准，然后开枪。」他把枪重新上膛，交回到她手里。「拿去，留着吧。记得随时要有一发子弹，就像我做给妳看的那样。」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嘿，谢谢。但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齐特里吉也回以微笑。「也许下次再说吧。」
又沉默了一晌。爱珀把枪在手里转来转去，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无法理解的装置。「那个爸爸说的，Anta什么的。」
「Anta al-mas’ul。」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齐特里吉点点头。「是你造成的。」
又一阵沉默，但和之前的沉默并不一样。两人之间并无籓篱相隔，有的是对生命的共同体认，就像在这房间的四墙之内，只有他俩存在一样。好奇怪啊，齐特里吉想，说出这样的话。Anta al-mas’ul。Anta al-mas’ul。
「你做得没错，你知道。」爱珀说。「你很可能也会被炸死的。」
「总是有另一种选择。」齐特里吉说。
「不然你还能怎么做？」
这问题只是问问而已，他知道；她并不期待他回答。不然你还能怎么做？可是齐特里吉回答了，他始终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可以拉住他的手。」
他彻夜在窗边戒备。对他来说，不睡觉并不成问题。他早就学会瞇几次眼睛就熬过一夜。爱珀蜷缩在窗前的地板上。齐特里吉脱下外套，帮她盖上。到处都没有灯。从窗口望去，世界一片平静，天空缀满星星。地平在线第一道昼光亮起时，他让自己闭上眼睛。
逐渐驶近的引擎声惊醒了他。马路那头有一排军用车辆开过来，总共有二十辆。他拿起第二把枪，交给已坐起来、正揉着眼睛的爱珀。
「拿着。」
齐特里吉迅速跑下楼梯。冲出门口时，车队已经距他们不到一百呎了。他跑到路上，挥着双臂。
「停车！」
带头的悍马在他面前几码处停下来，车顶上的那名士兵用狙击枪盯紧他的一举一动。那名阿兵哥戴着白色手术口罩，遮住他脸的下半部。「站住，别动！」
齐特里吉高举双臂。「我没有武器。」
那名士兵拉起枪上的插梢，「我说，别靠过来！」
接下来的五分钟剑拔弩张，这个阿兵哥似乎很有可能开火。这时，悍马前座的门打开来，一个看起来精干的女子下车，朝他走来。走近之后，齐特里吉看见她那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满是尘土。是个军官，但不是坐办公桌的那种。
「我是波崔琪少校，爱荷华国民卫队第九野战支援营。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我是柏纳德‧齐特里吉中士，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宪兵营C连。」
她瞇起眼睛看他。「你是海陆？」
「因伤退伍，长官。」
少校的目光越过他，望着他背后的校舍。齐特里吉不看也知道其他人都在窗前张望。
「里面有多少老百姓？」
「十一个。我们的巴士油快用完了。」
「有人生病或受伤吗？」
「大家都很累，也很害怕，但没其他问题。」
她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然后说：「卡威尔！瓦德兹！」
两个下士跑步向前。他们也都戴着医用口罩。每个人都戴，只有波崔琪除外。
「把加油车开过来，看能不能帮巴士加满油。」
「我们要带老百姓一起走？可以这样吗？」
「我请教你的意见了吗，专家？找个医护兵过来！」
「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他们小跑步离开。
「谢谢您，少校。要离开这里的路还很漫长。」
波崔琪从腰袋取下水壶，喝了一口。「你们运气好，没油的时候碰上我们。现在油料很稀少。我们要回鲍威尔堡的卫队军械库，所以我们只能送你们到那里。联邦紧急事故处理署在那里设了难民处理中心。你们也许可以从那里撤退到芝加哥或圣路易去。」
「我可不可以请教您，有没有任何新消息？」
「你当然可以问，可是我不确定该告诉你什么。前一刻，那些该死的怪物到处都是，下一刻，就没有人找得到他们了。他们喜欢树，但是任何可以提供掩护的东西都行。根据中央指挥司令部(注7)的说法，有一大群聚集在堪萨斯与内布拉斯加边界上。」
(注7 CENTCOM，成立于一九八三年，是战区级联合作战司令部。)
「一大群？」
她又喝了一口水。「他们是用这样的单位形容他们的，一群一群。」
医护兵来了。大家从校舍里走出来。趁士兵架起围篱的时候，齐特里吉把情况告诉他们。医护兵帮大家检查，量体温，看看嘴巴里面。大家都准备离去时，波崔琪在巴士台阶前找上齐特里吉。
「还有一件事，你们应该守密，别说你们是从丹佛来的。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从爱荷华来的。」
他想起那条高速公路，那一大长排翻覆毁坏的车辆。「我会传话下去。」
齐特里吉爬上车，把步枪搁在双膝之间，坐在丹尼正后方。
「真是见鬼了！」贾梅嘴咧得大大地说，「一支陆军车队。我收回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齐特里吉。」
他朝贝拉米太太伸出拇指。贝拉米太太从袖子里掏出面纸，正在擦额头。「真该死，我干脆让老太婆开枪把我给杀掉算了。」
「自作聪明，小伙子。」她回答说：「别自作聪明！」
他转头越过通道看她。「我正想问妳哩。老太太藏在袖子里的擤鼻涕布是怎么回事？不觉得这样有点不卫生吗？」
「两条手臂的墨水多得可以灌满酒精复印机的小伙子竟然讲这种话。」
「酒精复印机？妳是活在哪个年代啊？」
「我看着你，就只想到两个字—肝炎。」
「天哪，你们两个。」伍德抱怨。「干脆去开房间好了。」
车队上路。
他一面开车，一面保持警觉盯着后照镜。他不是疑神疑鬼，只是事态往往就是这么发展的—车轮的声音、面包车超到前方、穿黑西装的人下车来。荷拉斯‧吉尔德？跟我们走。太厉害了，他想，竟然到现在还没发生。
他把车停进车库，关上门。在卧房里，他收拾了一小袋基本必需品—几天的换洗衣物，盥洗用品，药—带到楼下。他把手提电脑从书房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让它吱吱地冒出串串火花。他的手机已经处理掉了，在路上丢出车窗外了。在客厅里，他熄掉灯，拉开窗帘。对街，一位邻居正把行李箱装进休旅车敞开的后车厢。这人的老婆站在连排屋的门口，手里抱着沉睡的小小孩。他们姓什么？吉尔德要不是从来不知道，就是根本不记得。他偶尔会看到这位太太，带着那个小女孩，在车道上来来回回推着一辆鲜艳的塑料车。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吉尔德心中涌起对莎娜的回忆—不是那可怕的最后一面，而是两人在做爱后躺在床上，听着她静悄悄的低语骚动他的胸口。你喜欢我做的事吗？我想成为你唯一的女人。她的这些话只是表演，只是为一个钟头的工作多增添一点廉价的戏剧效果。他以前还真蠢。
那人从老婆手中抱过孩子，温柔地放进后座。夫妇俩上车。吉尔德想象他俩的交谈。我们不会有事的。他们派人在处理了。我们只需要在你妈妈家待一两个星期，等一切平息。他听见引擎启动的声音，他们把车倒出车道。吉尔德看着他们的车尾灯逐渐在马路上隐去踪影。祝你们好运，他想。
他等了五分钟。街道悄然无声，所有的房子都黑漆漆的。确定没有人监视之后，他提着袋子到车上。
他到雪铎岱尔的时候，时间已过凌晨两点。停车区没有半辆车，只有大门旁边还亮着一盏灯。他走进大门，发现柜台没人。柜台旁边一把空的轮椅，走道上还有另一把。整个地方寂然无声。八成有保全摄影机在照着他，但是又有谁会检查录像带呢？
在漆黑的房里，他父亲躺在床上。味道很难闻，已经好几个钟头没人进来了，说不定已经一整天了。父亲床边的托盘上，有人留了十几罐嘉宝婴儿食品，以及一壶水。溢水的杯子让吉尔德知道，父亲试过想喝点水，但是食物则原封不动。就算他父亲试过，也打不开罐子。
吉尔德没有太多时间，但这不是该赶时间的场合。他父亲闭着眼睛，声音—那威吓的声音—沉寂了。最好是这样，他想。交谈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他在脑海中搜寻与父亲有关的美好记忆，无论多么微小都好。他只想得起来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带他到公园玩过一次。那段回忆很模糊，只是依稀的印象—搞不好根本就没发生过—但他只想得起来这件事。冬日，吉尔德呼出的气变成团团白雾，爸爸推着他荡秋千，周围光秃秃的树木在他眼前忽隐忽现，爸爸的大手贴在他的后背，把他用力推上空中。对于那一天，吉尔德并不记得其他的事。他那时大概才五岁吧。
他把枕头从父亲头底下抽出来的时候，父亲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没张开眼睛。眼前就是悬崖，吉尔德想，这是生死一瞬的时刻；这件事一旦做了，就永远无可挽回。他想到弒父(注1)这个字，是拉丁文的父亲(注2)与截断(注3)组合而成的。他没有勇气可以自杀，但是把枕头压在父亲脸上时，他却一点都不迟疑。抓住枕头两边，他用力加压，直到确定父亲的口鼻再也没有气息吐出为止。漫长的一分钟，吉尔德暗自数着秒数。父亲搁在毯子上的那只手抽搐了一下。这要耗多久？他要怎么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如果枕头没用，再来呢？他等着看父亲的手有没有其他的反应，但是没有。慢慢的，他感觉到他双手底下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这只代表了一件事。他父亲不再呼吸了。
(注1 原文为patricide。)
(注2 原文为pater。)
(注3 原文为caedere。)
他拿开枕头。父亲的脸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彷佛步向死亡的过程只为他的状况带来最微小的变化。吉尔德的手掌轻轻探进父亲的头底下，把枕头摆回原处。他不是想掩藏自己的罪行—也很怀疑会有谁来察看情况—可是他希望父亲有枕头可以躺，特别是因为父亲很可能会在这里躺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吉尔德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强烈的情绪反应，心中会涌现所有的痛苦与懊恨。他悲惨的童年、妈妈孤寂的生活，自己贫乏无爱的人生，只能花钱找女人为伴。但是他只感觉到如释重负。人生真正的试炼，他通过了。
房间外面的走廊静悄悄，和刚才一样。谁知道其他的房门里面有什么丢脸的事发生，或有多少家庭要面对相同的残酷决定？吉尔德瞄了一眼手表：进到这里来才过了十分钟。只有十分钟，但一切都改变了。他变得不同了，这世界也不同了。他父亲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他眼里涌起泪水。
他快步通过走廊，穿过空荡荡的休息室、没有人的护士站，踏进等在更远处的黎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再次有人坐在他车里的感觉真好。自己又有用了，是个有用的司机。
他们在迈可库克的一座小机场里找到汽油。他们经过的城镇都空荡荡的，早就被遗弃了，宛如古老西部的电影场景。好吧，他们说不定是迷路了，看来是。但是齐特里吉和另一个人，那个唐牧师，说没关系，只要继续往东走就成了。你只需要这么做，丹尼，齐特里吉说。只要继续带我们往东走。
他想起在高速公路上看见的情景，真的很可怕。过去几天以来，他看过许多尸体，但是都没像高速公路上的场面那么惨。他喜欢齐特里吉，因为他让他想起普维斯先生。这并不是说他喜欢普维斯先生，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而是因为那人对丹尼说话的态度—彷佛丹尼是个重要的人。
开车的时候，他想起妈妈，普维斯先生，还有汤马士、培西与詹姆斯，也想起自己有多么有用。妈妈和普维斯先生会多么以他为荣啊。
太阳从地平线探出头来，让丹尼在明亮的光线里瞇起眼睛。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醒来。齐特里吉倾前探过他的肩头。
「我们还有油吧？」
丹尼看了一下。油箱只剩四分之一了。
「我们停车，把油箱装满。」齐特里吉说，「也让大伙儿伸伸腿。」
他们开下公路，驶进一座州立公园。齐特里吉和唐牧师检查盥洗室，确保里面安全。
「三十分钟，各位。」齐特里吉说。
他们拥有更多补给品了，好多箱饼干、花生酱、苹果和能量棒，还有好多瓶汽水和果汁，以及给小宝用的尿布和婴儿奶粉。齐特里吉甚至帮丹尼找到了一盒幸运符谷片，但是摆在杂货店冰柜里的牛奶都坏了，所以他得干吃。丹尼、齐特里吉和唐牧师从巴士后面搬下汽油罐，开始倒进油箱里。丹尼告诉过他们，油箱容量有五十加仑，不多不少，加满油箱，可以让他们开大约三百哩。
「你是个非常精确的人。」齐特里吉这么说。
加完油之后，丹尼拿起那盒谷片和一瓶微温的汽水，坐到树下。其他人，包括贾梅，都围着野餐桌坐。贾梅不太说话，但是丹尼有种感觉，大家都决定既往不究。琳达‧罗宾逊帮宝宝换尿布，叽叽咕咕地逗得他不断扭臂踢腿。丹尼没什么和小宝宝相处的经验，一直以为他们很爱哭，但是到目前为止，小宝都安静得像小老鼠似的。妈妈说过，有乖宝宝，也有坏宝宝，所以小宝是乖宝宝。丹尼努力回想自己还是个小宝宝时的情景，看是不是还能想得起来，但他没办法回忆那么久以前的事，没办法有系统地回忆起来。真是奇怪，那明明是人生的一部分，却怎样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阳光照在窗台上、车道上有只被车轮碾死的青蛙，或盘子上的一片苹果。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个乖宝宝，像小宝那样。
丹尼看着大家，一面把谷片大口大口往嘴里送，配着汽水吞下去。小提从野餐桌旁边站起来，朝他走来。「嗨，小提，你还好吗？」
小男生在巴士上睡得头发乱翘。「还好吧，我想。」他无精打采地耸耸肩。「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吗？」
丹尼挪了空间给他。
「对不起，其他的小孩有时候会嘲笑你。」过了一分钟之后，小提说。
「噢，没关系啦。」丹尼说：「我不在乎。」
「比利‧良善是个大浑球。」
「他也找你麻烦？」
「有时候。」小男生微微皱眉。「他找每一个人的麻烦。」
「别理他就好。」丹尼说，「我都是这么做的。」
一分钟之后，小提说：「你真的很喜欢汤玛士哦？」
「当然。」
「我以前常看。我家地下室有一整套汤玛士火车。运煤的，洗火车的，什么都有。」
「我好想看。」丹尼说，「一定很棒。」
又一段沉默。太阳暖暖的照在丹尼脸上。
「你想知道我在体育馆里看见什么吗？」小提问。
「如果你想说的话。」
「那里，有几千万个死人。」
丹尼不确定该怎么说。他猜小提需要找个人说，这不是可以永远放在心里的事。
「好可怕。」
「你告诉爱珀了吗？」
小提摇摇头。
「你不希望让别人知道？」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丹尼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提从树下挖起一把土，看着泥土从指缝间漏下。「你不常觉得害怕，对不对，丹尼？」
「我有时候也会害怕。」
「可是现在不怕。」小男生说。
丹尼必须想想看。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害怕，可是他却不怕。他的感觉更近似「有兴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到哪里去？他竟然这么容易适应，连自己都很诧异。弗朗西斯医师会以他为荣。
「的确，我想我不怕。」
在野餐区的树荫里，所有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丹尼真希望自己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小男孩觉得好过一些，把在体育馆看见的画面从他脑海中抹去。他们一起走回巴士时，他突然灵光一现。
「嘿，我有个东西给你。」他伸手探进口袋里，掏出他的幸运铜板给小男生看。「带着这个，我保证，你绝对不会碰到倒霉事。」
小提拿起他掌心的铜板。「这铜板是怎么回事？都被压扁了。」
「被火车压到了。所以才变得幸运啊。」
「你从哪里拿到的？」
「我不知道。这铜板一直跟着我。」他朝着男孩摊开的手掌点点头，「拿去吧，给你。」
迟疑一会儿之后，小提把这个压扁的铜板放进衬衫口袋里。这不是什么大礼，丹尼知道，但别有意义，在像这样的时刻里，一点小东西就会有很大的帮助。比方说，妈妈的帕波夫，她在神经紧张的时候就去看他；以及普维斯先生来访时，丹尼可以听见他们开怀大笑的那些个夜晚。每天早上，他转动汽车钥匙时，红鸟重型柴油引擎发动的轰隆响。驶过林德勒大道上的减速丘时，孩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哇哇叫。就像这样的小事。丹尼很高兴自己能想起这些事，彷佛回味某些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两人一起站在朝阳里时，他的眼角瞥见小男生脸上的表情改变了，变得愉快了些，很可能还绽开一朵微笑。
「谢谢你，丹尼。」他说。
奥玛哈陷入火海。
起初他们看见地平在线一团跃动的火光。那时光线刚刚消失。他们沿着八十号州际公路，从西南方接近市区。高速公路上连一部车都没有，所有的建筑物都黑漆漆的。弃城的规模之大，荒凉的气氛之浓，远超过他们截至目前所见的一切—而这里原本是人口五十万的大城。浓烈的烟臭味开始透过巴士的通风系统流进来。齐特里吉要丹尼停车。
「我们得想办法过河。」唐牧师说，「往南或往北，找地方过河。」
正在查看地图的齐特里吉抬起头。「丹尼，我们的油还够吗？」
油箱里只剩八分之一的油了，而油罐也空了，顶多再撑五十哩。他们原本希望可以在奥玛哈找到油的。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齐特里吉说，「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他们转而往北。下一个可以过河的地方是在阿岱尔镇。但是那条桥已经不见了，被炸毁了，尸骨无存。只有那条河，宽阔暗黑的河永不止息地奔流。下一个机会是迪克特，要再继续往北三十哩。
「刚才我们经过一所小学，大概回头一哩的地方。」唐牧师说：「总比没有地方过夜好。我们可以等天亮再找汽油。」
车上一片沉寂，大家都在等齐特里吉回答。
「好吧，就这么办。」
他们掉头开回小镇中心。所有的灯都熄了，街道空荡荡的。那所学校是一幢外观现代的建筑，和马路之间隔着运动场。停车区的边缘有个很像露天电影院的招牌，用粗黑的字体写着：欢迎莅临狮林！享受欢乐夏日！
「大家在这里等着。」齐特里吉说。
他进到学校里。几分钟之后，他再次现身，飞快地和唐牧师互瞥一眼，两人点点头。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齐特里吉宣布，「待在一起，别走散了。这里没电，但是餐厅里有水有食物。如果需要上厕所，一定要结伴同行。」
一踏进前厅，掩不住的小学气味就迎面扑来，混合着汗水、臭袜子、蜡笔和防水油毡地毯的味道。一座奖杯柜摆在很可能是办公室的房间门口，上漆的空心砖墙面展示着拼贴的图片，是从报章杂志剪下来的人物与动物照片。每一张拼贴画旁边都标示着创作者的年龄与年级班别。温迪‧慕勒，二年级。葛文‧杰克森，五年级。佛罗伦丝‧瑞可利夫，幼儿园，四岁。
「爱珀，你和伍德以及唐去找睡觉用的垫子。幼儿园房间里应该有的。」
在餐厅后面的储藏室里，他们找到豆子和水果罐头，还有可以拿来做三明治的面包和果酱。没有煤气可以煮菜，所以他们吃冷的豆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餐厅的铁桌上。这时，屋外已经漆黑一片了，齐特里吉把手电筒分给大家。大伙儿轻声低语交谈，因为他们都觉得病鬼很可能会听见他们的声音。
到了九点钟，大家都上床了。齐特里吉留唐在一楼看守，然后提着灯，走上楼梯。许多扇门都关着，但不是全部。他挑中科学实验室，这里空间宽敞开阔，有很多工作台和玻璃柜，摆满烧杯和其他装备。空气里隐隐有丁烷的气味。实验室前方的白板上写着：「最后复习，八至十二章。周三截止」。
齐特里吉脱掉衬衫，用墙角水槽里的水抹抹身子，然后拉来一把椅子，脱下靴子。装在左膝下方的义肢是表面包覆硅胶的钛合金支架，微控液压系统以微小的氢电池提供动力，每秒钟调整五十次，计算踝关节的正确角度，模拟自然的步伐。齐特里吉一点都不怀疑军方为此花了大把银子。他卷起裤管，脱下登山袜，按下水槽旁边的给皂机，用肥皂清洗断肢。虽然长了茧，但是两天没有清理的接触面皮肤还很嫩，很新。他把断肢完全擦干，透几分钟风，然后装回义肢，放下裤管。
背后有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一转头，看见爱珀站在敞开的门口。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他迅速套上衬衫，站了起来。她看见多少了？但是灯光昏暗，况且还有工作台遮住他。
「没问题，我只是稍微清理一下。」
「我睡不着。」
「没关系。」他说：「妳想进来就进来吧。」
她不太肯定地走进房间。齐特里吉带着AK步枪靠向窗边。他很快地扫视马路一圈。
「外面还好吧？」她站在他身边问。
「到目前为止都还很安静。小提还好吗？」
「睡着了。他比外表看起来还坚强。反正比我还坚强。」
「我怀疑这个说法。在我看来，妳实在很酷。」
爱珀皱起眉头。「你不该这么觉得的。冷静的外表是所谓的表演。老实告诉你，我真的很害怕，怕到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窗下有座和房间等长的宽架子，爱珀坐在前面，背靠着架子，缩起膝盖，抵在胸口。齐特里吉也和她一起坐下。他们面对面，笼罩着一股沉寂的气息，不意外，但也不觉得不愉快。她很年轻，但是他感觉到她有一种充满韧性的特质。也就是那种你要嘛有，要嘛就没有的特质。
「那么，妳有男朋友吗？」
「这是在审问我吗？」
齐特里吉笑起来，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只是随便聊聊，我想。妳喜欢和人聊天吗？」
「只和我喜欢的人聊。」
又一段沉默。
「妳为什么会叫爱珀(注1)？」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话题。「四月出生的？」
(注1 爱珀的名字是April，原意为四月。)
「是从〈荒原〉里来的。」看齐特里吉没答腔，她疑惑地挑起眉毛。「一首诗？艾略特(注2)的诗。」
(注2 T.S.Eliot，著名英国诗人，曾获诺贝尔文学奖。)
齐特里吉听过这个名字，但仅止于此。「我对这个不太熟。诗里说什么？」
她的目光从他身边掠过。一开口，她的嗓音便洋溢着齐特里吉说不上来的情感，既快乐又悲伤，充满回忆。「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荒地上长着丁香，混杂着回忆与欲望，春雨扰动呆钝的根......」
冬天让我们温暖，
以遗忘的雪覆盖大地，
干枯的球茎带来些许生趣。
夏日令我们惊异，
以倾盆大雨，
笼罩斯塔恩博格湖。
「哇，」齐特里吉说。她再次看着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是苔绿色的，瞳孔表面彷佛有点点金屑飞舞。「好棒啊。」
爱珀耸耸肩。「后面还有。基本上，那个人很沮丧。」她扯着牛仔裤膝盖上的一个破洞。「这个名字是我妈取的。她原本是英国文学教授，后来认识我继父，然后我们就拥有一切啦，有钱，什么都有。」
「你爸妈离婚了？」
「我爸在我六岁的时候死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
可是她没让他说完。「别道歉。他不是你认为该尊敬的那种人，是我妈迷恋坏男孩时期的遗物。他喝得酩酊大醉，开车撞上桥墩。然后，就像维尼熊说的—就这样啰。」
她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这些事实，彷佛谈的是天气似的。窗外，夏夜罩上了一层黑暗的面纱。齐特里吉显然错看她了，但他早就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真正的身世永远和表面看起来不一样，其他人所背负的人生重担，往往会让你意外。
「我刚才在看你，你知道的。」爱珀说，「你的腿、背上的伤疤。你去打过仗，对不对？」
「妳怎么会这么想？」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天哪，我不知道，因为就是这样？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好像知道该怎么做的人？因为你对枪啊什么的好像都很在行？」
「我告诉过妳了，我是个店员。卖露营装备的。」
「我半句都不信。」
她的直率足以让他卸下心防，所以有那么一会儿，齐特里吉什么都没说。可是她逮住他了。「妳真的想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喔。」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
他本能的把脸转向窗户。「这个嘛，妳说得没错，我高中毕业就入伍了。不是陆军，是海军。最后当到宪兵中士。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就像军队里的警察。」
「差不多。我主要是负责维护美国驻地、空军基地和敏感设施的安全，诸如此类的。我们常被调来调去。伊朗、伊拉克、苏丹，还有一阵子在车臣。我最后一个任务是在阿富汗的巴格朗机场(注3)。那里通常都只有例行性工作，像查核仪器货单或核对进出的外籍劳工。但是偶尔还是会有事情发生。那时还没发生政变，所以巴格朗还是美国控制的地区，可是那里到处都是塔利班(注4)的人，再加上基地组织和当地大约二十几个不同的军阀交战不断。」
(注3 Bagram Airfield，是美国在阿富汗的空军基地之一。)
(注4 Taliban，发源于阿富汗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组织，属逊尼派。)
他停了一下，重新整理思绪。接下来的这个部分向来是最难说出口的一个部分。「有一天，我们看见这辆车，随处可见的那种破铜烂铁，从马路那头开过来。检查哨的标示很清楚，大家都知道要停车，可是这家伙没停。他直直向我们冲过来。我们看见车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所有的人都开火，那辆车一歪，翻滚了好几圈，最后四轮着地停了来。我们以为那辆车一定会爆炸，结果没有。我是资深士官，所以由我负责去查看。车里的那个女的死了，但是男的还活着。他趴在方向盘上，浑身是血。后座有个小孩，一个小男生，顶多只有四岁。他们把他绑在装满炸药的座位上。我看见引线连接到前座，那个爸爸手里握着雷管。他嘴里念念有词。Anta al-mas`ul，他说，Anta al-mas’ul。那个孩子拚命哭喊，朝我伸出手来。那只小手。我永远忘不了。他才四岁，可是彷佛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天哪。」爱珀一脸惊恐。「你怎么办？」
「我做了我当下唯一想得到的事。我拚命跑开。我不太记得爆炸的情景。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沙乌地的医院。我们单位里有两个人死了，还有另一个被炮弹碎片击中脊椎。」爱珀瞪大眼睛看他。「我告诉过妳的，这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
「他炸死自己的小孩？」
「大概吧，没错。」
「什么人会做出这种事？」
「妳问倒我了。我始终搞不懂。」
爱珀没再多说什么。一如既往，齐特里吉怀疑自己是不是讲太多了。但是倾诉心事的感觉很好，而且就算爱珀觉得不想听这么多，也掩饰得很好。理论上来说，齐特里吉知道，这个故事微不足道，只是成千上万个类似故事中的一个。这种没有道理可言的残酷行为，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但是如果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解这个事实并不等同于接受这个事实。
「后来呢？」爱珀问。
齐特里吉耸耸肩。「没了。故事结束。得到永生，和圣洁处女共舞(注5)。」
(注5 殉教的穆斯林相信自己可以进入天国，得到七十二名处女相伴，获得永生。)
「我是说你。」她的目光牢牢盯在他脸上。「我想我要是碰上这种事，一定会疯掉。」
这倒新鲜了，他想—从来没人问过故事的这个部分。通常来说，听完据实以告的基本事实之后，大家都很难立即摆脱情绪，但是这个女孩，这个爱珀不一样。
「这个嘛，我倒没有。至少我认为没有。我大约在荣民医院住了半年，学习自己走路、穿衣、吃饭，然后他们就把我踢出来。战争结束了，我的朋友，至少对你来说已经结束了。我不像很多人那样难熬，不会一听到汽车回火就躲到床底下之类的。过去已经过去了，我知道。安顿下来大约六个月之后，我回了一趟怀俄明老家。我爸妈都过世了，我老姐和她老公搬到加拿大的卑诗省，基本上就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可是我在那里还有一些认识的人，以前一起上学的孩子，虽然大家都已经不是小孩了。一个朋友想帮我办一场派对，很盛大的欢迎返乡派对。他们都已经成家了，有妻有小有工作，可是都还是当年那群爱喝酒玩闹的家伙。整个活动其实就只是找乐子的借口，但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好的。当然可以，我说，你就去搞吧，然后他也真的搞了。来了至少一百个人，门廊上挂了写有我名字的大布条，甚至还请了乐队。那场面真的吓到我了。我在后院听音乐演奏，那个朋友对我说，过来，有几个女人想认识你，别站在那里像个大白痴。所以他拖我进到屋里，那里有三个女的，都很漂亮。其中一个我以前算是认识。她们东拉西扯，聊电视节目、八卦、普通的话题。很一般，日常的生活。我正在喝啤酒，听着听着，却突然发现我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不是那些字句。而是字句内容的意义。那些话题似乎和其他东西都扯不上关系，彷佛有两个世界，一个内在世界，一个外在世界，两个世界之间彼此没有一点关系。我相信精神科医师肯定有个名词来形容这种现象。但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后躺在地上，一大堆人站在我旁边。之后，我花了大约四个月住在森林里，然后才有办法再次和人相处。」他顿了一下，对于自己说了这么多感到微微惊讶，「老实告诉妳，我从没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妳是第一个。」
「听起来很像是中学里的生活。」
齐特里吉不得不笑起来。「说得好！」
他们四目交接，凝望彼此。真是太奇怪了，他想。前一分钟还独自沉浸在思绪里，下一分钟就出现了一个似乎了解自己心灵最深处的人，像翻开一本书一样的读懂你的心。
他不知道他们互望了多久。感觉上就是一直持续，持续下去，两个人都没有足够意志力，或者应该说是勇气，甚至是欲望，转开视线。她多大？十七？但她看起来不像十七岁。她看起来什么年龄都不像。一条老灵魂—齐特里吉听过这个名词，但从未真正理解涵意。那就是爱珀。一条老灵魂。
为了搞定两人之间的关系，齐特里吉从肩上的枪带里取下一把葛鲁格(注6)，交给她。「知道怎么用吧？」
(注6 Glock，一种半自动手枪，是现代手枪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爱珀不太肯定的看着枪。「我猜猜，就像电视上那样吧。」
齐特里吉取下弹匣，扳开滑套，从管口退出子弹。他把枪交到她手里，手指覆在她的手指上。
「别用指关节按扳机，那样子弹会打得太低。只要用指尖压，就像这样。」他放开她的手，敲敲自己的胸骨。「一枪，打中这里。就只要这样，绝对不会打不中的。别急—瞄准，然后开枪。」他把枪重新上膛，交回到她手里。「拿去，留着吧。记得随时要有一发子弹，就像我做给妳看的那样。」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嘿，谢谢。但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齐特里吉也回以微笑。「也许下次再说吧。」
又沉默了一晌。爱珀把枪在手里转来转去，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无法理解的装置。「那个爸爸说的，Anta什么的。」
「Anta al-mas’ul。」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齐特里吉点点头。「是你造成的。」
又一阵沉默，但和之前的沉默并不一样。两人之间并无籓篱相隔，有的是对生命的共同体认，就像在这房间的四墙之内，只有他俩存在一样。好奇怪啊，齐特里吉想，说出这样的话。Anta al-mas’ul。Anta al-mas’ul。
「你做得没错，你知道。」爱珀说。「你很可能也会被炸死的。」
「总是有另一种选择。」齐特里吉说。
「不然你还能怎么做？」
这问题只是问问而已，他知道；她并不期待他回答。不然你还能怎么做？可是齐特里吉回答了，他始终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可以拉住他的手。」
他彻夜在窗边戒备。对他来说，不睡觉并不成问题。他早就学会瞇几次眼睛就熬过一夜。爱珀蜷缩在窗前的地板上。齐特里吉脱下外套，帮她盖上。到处都没有灯。从窗口望去，世界一片平静，天空缀满星星。地平在线第一道昼光亮起时，他让自己闭上眼睛。
逐渐驶近的引擎声惊醒了他。马路那头有一排军用车辆开过来，总共有二十辆。他拿起第二把枪，交给已坐起来、正揉着眼睛的爱珀。
「拿着。」
齐特里吉迅速跑下楼梯。冲出门口时，车队已经距他们不到一百呎了。他跑到路上，挥着双臂。
「停车！」
带头的悍马在他面前几码处停下来，车顶上的那名士兵用狙击枪盯紧他的一举一动。那名阿兵哥戴着白色手术口罩，遮住他脸的下半部。「站住，别动！」
齐特里吉高举双臂。「我没有武器。」
那名士兵拉起枪上的插梢，「我说，别靠过来！」
接下来的五分钟剑拔弩张，这个阿兵哥似乎很有可能开火。这时，悍马前座的门打开来，一个看起来精干的女子下车，朝他走来。走近之后，齐特里吉看见她那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满是尘土。是个军官，但不是坐办公桌的那种。
「我是波崔琪少校，爱荷华国民卫队第九野战支援营。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我是柏纳德‧齐特里吉中士，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宪兵营C连。」
她瞇起眼睛看他。「你是海陆？」
「因伤退伍，长官。」
少校的目光越过他，望着他背后的校舍。齐特里吉不看也知道其他人都在窗前张望。
「里面有多少老百姓？」
「十一个。我们的巴士油快用完了。」
「有人生病或受伤吗？」
「大家都很累，也很害怕，但没其他问题。」
她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然后说：「卡威尔！瓦德兹！」
两个下士跑步向前。他们也都戴着医用口罩。每个人都戴，只有波崔琪除外。
「把加油车开过来，看能不能帮巴士加满油。」
「我们要带老百姓一起走？可以这样吗？」
「我请教你的意见了吗，专家？找个医护兵过来！」
「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他们小跑步离开。
「谢谢您，少校。要离开这里的路还很漫长。」
波崔琪从腰袋取下水壶，喝了一口。「你们运气好，没油的时候碰上我们。现在油料很稀少。我们要回鲍威尔堡的卫队军械库，所以我们只能送你们到那里。联邦紧急事故处理署在那里设了难民处理中心。你们也许可以从那里撤退到芝加哥或圣路易去。」
「我可不可以请教您，有没有任何新消息？」
「你当然可以问，可是我不确定该告诉你什么。前一刻，那些该死的怪物到处都是，下一刻，就没有人找得到他们了。他们喜欢树，但是任何可以提供掩护的东西都行。根据中央指挥司令部(注7)的说法，有一大群聚集在堪萨斯与内布拉斯加边界上。」
(注7 CENTCOM，成立于一九八三年，是战区级联合作战司令部。)
「一大群？」
她又喝了一口水。「他们是用这样的单位形容他们的，一群一群。」
医护兵来了。大家从校舍里走出来。趁士兵架起围篱的时候，齐特里吉把情况告诉他们。医护兵帮大家检查，量体温，看看嘴巴里面。大家都准备离去时，波崔琪在巴士台阶前找上齐特里吉。
「还有一件事，你们应该守密，别说你们是从丹佛来的。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从爱荷华来的。」
他想起那条高速公路，那一大长排翻覆毁坏的车辆。「我会传话下去。」
齐特里吉爬上车，把步枪搁在双膝之间，坐在丹尼正后方。
「真是见鬼了！」贾梅嘴咧得大大地说，「一支陆军车队。我收回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齐特里吉。」
他朝贝拉米太太伸出拇指。贝拉米太太从袖子里掏出面纸，正在擦额头。「真该死，我干脆让老太婆开枪把我给杀掉算了。」
「自作聪明，小伙子。」她回答说：「别自作聪明！」
他转头越过通道看她。「我正想问妳哩。老太太藏在袖子里的擤鼻涕布是怎么回事？不觉得这样有点不卫生吗？」
「两条手臂的墨水多得可以灌满酒精复印机的小伙子竟然讲这种话。」
「酒精复印机？妳是活在哪个年代啊？」
「我看着你，就只想到两个字—肝炎。」
「天哪，你们两个。」伍德抱怨。「干脆去开房间好了。」
车队上路。
14
计划是继续行动。他的团队已经组编完成，喷射机会在天亮时来接他们。吉尔德已经与他在黑鸟部队的联络人联系，一切都安排好了。仓库那部服务器与硬盘的数据都已清除。回家吧，他告诉自己的手下。回家去陪家人吧。午夜之后，他开车经过静悄悄、雨蒙蒙的马路回家。收音机不断播报坏消息：高速公路上的混乱失序，部队重新组织，国外的不满声浪。白宫的声明，要求大家冷静放心，危机已在控制之中，有最优秀的人在努力应对，但是谁也骗不了谁。再过几个钟头，将会宣布全国性的戒严命令。CNN报导北约战舰已驶向美洲海岸，将封锁北美大陆的对外门户。这世界或许会鄙视我们，吉尔德想，可是等我们死了，这一切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一面开车，一面保持警觉盯着后照镜。他不是疑神疑鬼，只是事态往往就是这么发展的—车轮的声音、面包车超到前方、穿黑西装的人下车来。荷拉斯‧吉尔德？跟我们走。太厉害了，他想，竟然到现在还没发生。
他把车停进车库，关上门。在卧房里，他收拾了一小袋基本必需品—几天的换洗衣物，盥洗用品，药—带到楼下。他把手提电脑从书房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让它吱吱地冒出串串火花。他的手机已经处理掉了，在路上丢出车窗外了。在客厅里，他熄掉灯，拉开窗帘。对街，一位邻居正把行李箱装进休旅车敞开的后车厢。这人的老婆站在连排屋的门口，手里抱着沉睡的小小孩。他们姓什么？吉尔德要不是从来不知道，就是根本不记得。他偶尔会看到这位太太，带着那个小女孩，在车道上来来回回推着一辆鲜艳的塑料车。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吉尔德心中涌起对莎娜的回忆—不是那可怕的最后一面，而是两人在做爱后躺在床上，听着她静悄悄的低语骚动他的胸口。你喜欢我做的事吗？我想成为你唯一的女人。她的这些话只是表演，只是为一个钟头的工作多增添一点廉价的戏剧效果。他以前还真蠢。
那人从老婆手中抱过孩子，温柔地放进后座。夫妇俩上车。吉尔德想象他俩的交谈。我们不会有事的。他们派人在处理了。我们只需要在你妈妈家待一两个星期，等一切平息。他听见引擎启动的声音，他们把车倒出车道。吉尔德看着他们的车尾灯逐渐在马路上隐去踪影。祝你们好运，他想。
他等了五分钟。街道悄然无声，所有的房子都黑漆漆的。确定没有人监视之后，他提着袋子到车上。
他到雪铎岱尔的时候，时间已过凌晨两点。停车区没有半辆车，只有大门旁边还亮着一盏灯。他走进大门，发现柜台没人。柜台旁边一把空的轮椅，走道上还有另一把。整个地方寂然无声。八成有保全摄影机在照着他，但是又有谁会检查录像带呢？
在漆黑的房里，他父亲躺在床上。味道很难闻，已经好几个钟头没人进来了，说不定已经一整天了。父亲床边的托盘上，有人留了十几罐嘉宝婴儿食品，以及一壶水。溢水的杯子让吉尔德知道，父亲试过想喝点水，但是食物则原封不动。就算他父亲试过，也打不开罐子。
吉尔德没有太多时间，但这不是该赶时间的场合。他父亲闭着眼睛，声音—那威吓的声音—沉寂了。最好是这样，他想。交谈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他在脑海中搜寻与父亲有关的美好记忆，无论多么微小都好。他只想得起来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带他到公园玩过一次。那段回忆很模糊，只是依稀的印象—搞不好根本就没发生过—但他只想得起来这件事。冬日，吉尔德呼出的气变成团团白雾，爸爸推着他荡秋千，周围光秃秃的树木在他眼前忽隐忽现，爸爸的大手贴在他的后背，把他用力推上空中。对于那一天，吉尔德并不记得其他的事。他那时大概才五岁吧。
他把枕头从父亲头底下抽出来的时候，父亲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没张开眼睛。眼前就是悬崖，吉尔德想，这是生死一瞬的时刻；这件事一旦做了，就永远无可挽回。他想到弒父(注1)这个字，是拉丁文的父亲(注2)与截断(注3)组合而成的。他没有勇气可以自杀，但是把枕头压在父亲脸上时，他却一点都不迟疑。抓住枕头两边，他用力加压，直到确定父亲的口鼻再也没有气息吐出为止。漫长的一分钟，吉尔德暗自数着秒数。父亲搁在毯子上的那只手抽搐了一下。这要耗多久？他要怎么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如果枕头没用，再来呢？他等着看父亲的手有没有其他的反应，但是没有。慢慢的，他感觉到他双手底下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这只代表了一件事。他父亲不再呼吸了。
(注1 原文为patricide。)
(注2 原文为pater。)
(注3 原文为caedere。)
他拿开枕头。父亲的脸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彷佛步向死亡的过程只为他的状况带来最微小的变化。吉尔德的手掌轻轻探进父亲的头底下，把枕头摆回原处。他不是想掩藏自己的罪行—也很怀疑会有谁来察看情况—可是他希望父亲有枕头可以躺，特别是因为父亲很可能会在这里躺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吉尔德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强烈的情绪反应，心中会涌现所有的痛苦与懊恨。他悲惨的童年、妈妈孤寂的生活，自己贫乏无爱的人生，只能花钱找女人为伴。但是他只感觉到如释重负。人生真正的试炼，他通过了。
房间外面的走廊静悄悄，和刚才一样。谁知道其他的房门里面有什么丢脸的事发生，或有多少家庭要面对相同的残酷决定？吉尔德瞄了一眼手表：进到这里来才过了十分钟。只有十分钟，但一切都改变了。他变得不同了，这世界也不同了。他父亲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他眼里涌起泪水。
他快步通过走廊，穿过空荡荡的休息室、没有人的护士站，踏进等在更远处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