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6
第二天，接近密苏里州界时，时间已经有点晚了。葛瑞看见前方的路被堵住了。这里是荒郊野外，距离任何城镇都有好几哩远。他把车停下来。
正在看《现代育儿杂志》的丽拉抬起头。杂志是葛瑞在雷杜的一家小超商帮她找来的，一大迭，有《家庭生活》、《婴儿与儿童》、《现代幼儿》。在过去这一天里，她对他的态度有些改变。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刻意维持他们只是驾车出游的假象，但对他变得越来越没耐心，对他讲话的口气，活像他是个不合作的老公。
「你可以去看一下吗。」她把杂志搁在膝上。封面有个身穿粉红连身装，脸颊胖嘟嘟的女孩。标题是：游戏约定变得不好玩了。「那是什么啊？」
「我想是辆坦克。」
「停在那里干嘛？」
「也许是迷路还是怎么了。」
「我想他们才不会搞丢坦克呢，劳伦斯。难道会有人问，不好意思，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坦克？我知道一定是在这附近。」她重重叹一口气。「谁会把坦克像这样停在马路上？他们一定会把它移开的。」
「妳的意思是，要我去问问他们？」葛瑞说。
「是的，劳伦斯。这正是我的意思。」
他不想去，但是对她说不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下车。「哈啰？」他喊道。他回头看丽拉，她头伸出敞开的前座车窗看着他。「我想这里没人。」
「说不定他们没听见你的声音。」
「我们掉头吧，可以找别条路走。」
「这是原则问题。他们不能这样把路挡住。试试驾驶舱。我相信里面一定有人。」
葛瑞很怀疑，但他不想争辩。他爬上裸露的轮胎，站到坦克的炮塔上，脸贴在驾驶舱上方，但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丽拉下了车，走到坦克底下，手里拿着手电筒。
「我想这不是好主意。」葛瑞说。
「不过只是一辆坦克啊，葛瑞。老实说，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你知道吗？」
她把手电筒交给他。现在除了察看里面之外，已经没别的办法了。葛瑞把灯照向驾驶舱。
他妈的。
「怎么？里面有什么？」
葛瑞猜里面可能有两个人，那景象实在很难形容。那两个士兵的惨状，很像有人丢了手榴弹。但那不是手榴弹。
看见了吗，葛瑞？
他一懔，彷佛被电到。那嗓音。不是在修车厂里的那个声音，这声音在他的脑袋里。零号的声音。丽拉站在坦克底下盯着他看。他想开口说话，想警告她，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会不会……饿，葛瑞？
会。不只是饿，而是饿惨了。那感觉似乎控制了他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细胞与分子，在他体内旋转的最微小的原子。他这辈子从没感觉到这么饿过。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血的礼物。
「劳伦斯，怎么了？」
他吞了吞口水。「我只是......等一下。」
他爬进洞里。他的手电筒掉了，但是没关系；坦克黑漆漆的内部照得他眼睛亮晃晃的，所有表面都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美丽鲜血。他心中有一股无法遏止的渴望，他的脸贴在冰凉的金属表面，伸出舌头舔。
「劳伦斯！你在里面干嘛？」
他双肘双膝着地，舔着地板，整张脸埋在甜美的液体里。好棒！他彷佛已经一年、十年、一世纪没进食了，眼前呈现的是有史以来最丰盛的宴席！肉体的所有喜悦全合而为一，他沉浸在最纯粹的欢愉之中，迷醉恍惚。
猛烈的轰隆声打破魔咒。他的手指含在嘴里，满脸是血。他到底在搞什么？而且，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打雷？
「劳伦斯，快出来！」
又是轰隆一声，比前一声更响。他爬上梯子。天空有些不对劲，猛烈的强光照亮了一切。
丽拉看见他满是鲜血的脸，开始尖叫。
头顶上有两架喷射机低低飞过，螺旋桨搅动空气，强烈的白光照亮天空，一道热风袭来，把葛瑞从坦克车顶扫了下来。他摔得很重，风一卷而过。又有更多飞机掠过，东方的天空光芒闪耀。
丽拉从他身边退开，双手保护似地掩着脸。「别靠近我！」
没有时间解释了，更何况他要怎么说呢？眼前的情势很明显，他们误入战区了。葛瑞抓起她的手臂，把她往车上拖。她拳打脚踢。尖声嘶喊、拚命挣扎。但他还是想办法拖她到开敞车门的前座，把她塞进去，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就在他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丽拉锁上车门了！
他捶打玻璃。「丽拉，放我进去！」
「滚开，滚开！」
他需要重一点的东西。他打量了车子四周，没找到可用的东西。再过一会儿，丽拉一定会发现自己该怎么做—她会立刻开车上路。
他不能让她这么做。
葛瑞往后退，一只手紧握拳头，用力捶进驾驶座的车窗。他以为会剧痛难耐，或许手骨会全部碎掉还是什么的，结果并没有。他的手穿进车窗里，彷佛车窗是卫生纸糊的，整片玻璃变成一大堆亮闪闪的碎片。丽拉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打开门，钻进驾驶座，疾速倒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换了档，用力踩下油门，但是逃脱的时机已经错过了，他们突然置身在乱局之中。有更多飞机掠过，他们面前出现一道火墙。葛瑞把方向盘往右打，下一瞬间，他们已穿过玉米田，车轮在软软的泥土上拚命打滑，沉甸甸的绿叶敲在挡风玻璃上。他们冲出玉米田，但来不及了，葛瑞看见排水沟出现在眼前。他们的富豪汽车往下冲，然后弹起，腾空之后再重重落地。丽拉扯开喉咙尖叫、尖叫再尖叫，这时葛瑞突然看见了一条路。他用力转动方向盘，把油门踩到底，沿着排水沟旁边平行疾驰。太阳已落下地平线，田野笼罩在如墨水般的暗黑里，天空突然爆开火花。
不只是火，是强光猛然照亮他们的车。
「停车！」
庞大的黑影充塞挡风玻璃，宛如一只巨大的黑鸟降临。葛瑞猛踩煞车，两人身体往前冲。直升机降落在马路上时，葛瑞听见玻璃碎裂的喀啦声，有东西掉到他的膝上—大小和重量都像汤罐头的催泪弹，发出嘶嘶的声音。
「丽拉，快跑！」
他推开门，但是瓦斯已经进到他身体里面了，他的脑袋、他的心脏、他的肺。他跑了十呎就倒下了，地面像海波一样隆起迎向他。时间似乎消散了，这世界变成一片汪洋，遥远飘渺。强风吹过他的脸，他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穿太空装的人朝他走近，还有两个拖着丽拉上直升机。「别伤她！」葛瑞说：「拜托，别伤了宝宝！」但是这些话似乎无足轻重。人影已来到他上方，他们的脸孔模模糊糊，身体飘浮在地面上，宛如幽灵。星星开始出来了。
幽灵，葛瑞想。我这次是真的死了。他感觉到他们的手放到他身上。
「我们就带你们到这里了。大门的哨兵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他们在一个像是集合区的地方。好几卡车的补给品，军用行动装备，加油车，甚至还有大炮。齐特里吉认为这个地方的军力至少相当于两个营。紧邻旁边的是一个有大门的营地，搭着帆布帐篷，周围围着一圈顶上装有蛇笼的可拆式围篱。
「你们要去哪里？」齐特里吉问，他很纳闷现在是哪里在开战。
波崔琪耸耸肩。他们叫我们去哪就去哪。「祝你们好运，中士。只要记得我说的话。」
车队开走了。「往前开，丹尼，」齐特里吉说：「开慢一点。」
两名脸戴口罩，手持M 16冲锋枪的士兵站在大门口。围篱旁边有一个告示：「联邦紧急事故管理署难民处理中心。离营莫入。武器禁入」。
离入口还有二十码，两名士兵就作手势要他们停车。其中一个走到驾驶窗边。是个孩子，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两颊还长着青春痘。
「几个人？」
「十二个。」齐特里吉回答说。
「出发地？」
巴士上的车牌早就拆掉了。「戴斯莫因斯。」
那名阿兵哥退开，对着挂在肩上的无线电低声说了几句话。另一名阿兵哥仍然站在封住的大门口，手上的冲锋枪枪口朝天。
「好，熄掉引擎。留在车上。」
一会儿之后，那名士兵带着帆布袋回来，凑到窗边。「把所有武器和移动电话都丢进来，传到前面去。」
禁带武器，齐特里吉可以理解，可是移动电话？这几天根本连一点讯号都没有。
「这里有很多人，要是大家都打手机，本地的网络就会瘫痪。对不起，规定就是规定。」
就齐特里吉听来，这个说法实在很薄弱，但也不能怎么样。他接过袋子，沿着中央走道走。走到贝拉米太太前面时，老太太把皮包紧紧搂在腰前。
「小伙子，我连上美容院都带着。」
齐特里吉竭尽所能挤出微笑。「妳说得没错。可是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我保证。」
她满脸不愿地从皮包里拿出那把大手枪，和其他人的武器一起放进袋子里。齐特里吉把袋子拿到前面，丢在巴士的台阶下面。第一名士兵探身进来拿走。他们受命搬下其余的行李，离开巴士，让其中一个士兵搜查他们的行李。齐特里吉看见大门里有个开敞的大棚屋，聚集了许多人，还有很多士兵在围篱边来来去去。
「好了，」那名哨兵说，「你们可以进去了。到处理中心报到，他们会帮你们安排住宿。」
「巴士怎么办？」齐特里吉问。
「美国军方征用所有的汽车和油料。你们进来就进来了。」
齐特里吉看见丹尼脸上惊吓的表情。一名士兵上车，把巴士开走。
「他怎么了？」哨兵问。
齐特里吉转头对丹尼说：「没事的，他们会好好照顾车子的。」
他看得出来丹尼眼中的挣扎。丹尼点点头。
「最好是。」他说。
这里挤满了人，大家在一张长桌前排成几条长龙。带着孩子的家庭、老人、夫妇，甚至还有个带狗的盲人。有个身穿红十字T恤的年轻女子，红褐色的头发往后梳，带着一部掌上电脑在队伍中穿梭。
「有没有没家长的小孩？」她也像波崔琪一样没戴口罩。她的眼神忧惧，因睡眠不足而筋疲力尽。她看看爱珀和小提。「你们两个呢？」
「他是我弟弟。」爱珀说，「我十八岁了。」
那女子一脸怀疑，但没说什么。
「我们希望能待在一起。」齐特里吉说。
那女子在她的计算机上写字。「我不该这么做的。」
「妳叫什么名字？」打听对方的名字向来很好用，齐特里吉想。
「薇拉。」
「带我们进来的巡逻队说我们要撤退到芝加哥或圣路易。」
计算机吐出一条纸，薇拉撕下来，交给齐特里吉。「我们还在等巴士来。应该不会太久。把这张交给柜台的工作人员。」
他们分配到一顶帐篷，还有用来取代配给券的塑料圆碟，然后就到喧闹吵嚷、气味杂陈的营地，这里有柴烟、化学分解厕所以及人群的臭味。地面泥泞，丢满垃圾，大家都用露营炉煮东西，把洗好的衣物晾在露营绳上，在帮浦前面等着打水装满水桶，瘫在凉椅上好像参加车尾狂欢的观众，个个脸上都带着恍惚的疲惫。垃圾桶里的垃圾满了出来，一群群苍蝇像乌云盘绕。太阳无情地烤炙大地。除了军用卡车之外，齐特里吉看不见其他车辆，显然所有难民都是徒步前来的，抛弃了没有油的汽车。
他们的帐篷里已经住了两个人了，一对老夫妇，福瑞德与露西‧威克斯。他们住在加州，但有亲人在爱荷华，疫情爆发时，他们刚好来参加婚礼。他们已经在营地待了六天。
「有巴士的消息吗？」齐特里吉问。乔‧罗宾逊去探询配给的事、伍德和戴洛蕾丝去取水、爱珀让弟弟和邻近帐篷的小孩一起玩，警告他不要跑远，丹尼陪他一起去。「大家是怎么说的？」
「每天都说明天。」福瑞德‧威克斯至少已经七十岁，外表整洁，有双明亮的蓝眼睛。在大热天里，他脱掉衬衫，露出白绒绒的胸毛。他那位个头娇小，和他简直像儿歌里的杰克‧史培德(注1)夫妇一样是完美绝配的太太，面对面坐在两张行军床上，用一个纸箱当桌子，正在玩扑克牌。「要是车子还不来，大家就快要失去耐性了。接下来怎么办呢？」
(注1 Jack Sprat，英国童谣，内容为说杰克‧史培德不吃肥肉，他太太不吃瘦肉，所以两人的餐盘永远干干净净。) 齐特里吉走到外面。他们周围都是士兵，暂时是安全的。但是感觉上一切都停止了，大家都在等待事情发生。沿着围篱，每隔一百公尺布署步兵，每一个步兵都戴着医用口罩。看起来唯一的出入口是大门。北方紧邻营地处，有一幢没有窗户的低矮建筑，看不见任何标志或招牌，入口挡着水泥路障。齐特里吉正在张望的时候，两架黑亮的直升机从东方飞近，转了一个大弯，停在那建筑的屋顶上。第一架直升机下来了四个戴墨镜和棒球帽，身穿防弹背心的男人，手里拿着自动步枪。不是军方的人，齐特里吉想。或许是黑鸟部队，再不然就是河石。反正是两者之一。那四名男子在屋顶四角各就各位。
第二架直升机的门打开来。齐特里吉一手遮住额头，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事都没有，接着有个身穿橘色生化防护衣的人出现了。接着又下来五个人。直升机的螺旋桨还在转动。一阵短暂交谈之后，穿橘色防护衣的人从直升机的载货区扛下两个长方形的铁箱，大小和棺材差不多，底下有带轮子的铁架。他们把这两个箱子推进屋顶上一个像间小屋的设施里—是载货电梯，齐特里吉猜。几分钟之后，六个人再次出现，登上第二架直升机。两架直升机先后起飞，轰隆隆地飞走。
爱珀从他后面冒出来。「我也注意到了。」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也许没什么重要的。」齐特里吉放下手。「小提呢。」
「已经在交朋友了。他和几个小朋友在踢足球。」
他们望着直升机逐渐远去，消失。无论那是什么，齐特里吉想，绝对不会不重要。
「你想我们在这里会没事吗？」爱珀问。
「为什么会有事？」
「我不知道。」但她的表情显示她知道，她正在思索和他一样的问题。「昨天晚上，在实验室......我的意思是，我有时候会那样。我并不是有意刺探的。」
「如果我不想说，就不会告诉妳。」
她似乎看着他，却又同时看着远方。在这样的时刻，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不是看起来，齐特里吉想，确实是。
「妳真的是十八岁？」
她似乎被逗乐了。「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
齐特里吉耸耸肩，掩饰自己的困窘。这问题就这样突然冒出来。「不，我是说是，妳看起来像。我只是......我不知道。」
爱珀显然很乐。「女生不该透露自己年龄，可是为了让你安心，是的，我十八岁。十八岁又两个月零七天。我并不是在算日子，你知道。」
两人眼神交会，似乎很乐意彼此凝望。这个爱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齐特里吉很好奇。
「我还欠你一把枪，」她说：「虽然被他们拿走了，但我觉得那是我收过最棒的礼物，真的。」
「我喜欢那首诗。我们扯平了。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
「艾略特。」
「他写过其他的东西吗？」
「其他的就没那么好了，要是你问我，我会说他是那种昙花一现的奇才。」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办法取得外界的讯息。齐特里吉不只一次怀疑，他们当初是不是应该继续往前开才对。
「好吧，等我们离开这里，我一定得去查查这个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正在看《现代育儿杂志》的丽拉抬起头。杂志是葛瑞在雷杜的一家小超商帮她找来的，一大迭，有《家庭生活》、《婴儿与儿童》、《现代幼儿》。在过去这一天里，她对他的态度有些改变。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刻意维持他们只是驾车出游的假象，但对他变得越来越没耐心，对他讲话的口气，活像他是个不合作的老公。
「你可以去看一下吗。」她把杂志搁在膝上。封面有个身穿粉红连身装，脸颊胖嘟嘟的女孩。标题是：游戏约定变得不好玩了。「那是什么啊？」
「我想是辆坦克。」
「停在那里干嘛？」
「也许是迷路还是怎么了。」
「我想他们才不会搞丢坦克呢，劳伦斯。难道会有人问，不好意思，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坦克？我知道一定是在这附近。」她重重叹一口气。「谁会把坦克像这样停在马路上？他们一定会把它移开的。」
「妳的意思是，要我去问问他们？」葛瑞说。
「是的，劳伦斯。这正是我的意思。」
他不想去，但是对她说不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下车。「哈啰？」他喊道。他回头看丽拉，她头伸出敞开的前座车窗看着他。「我想这里没人。」
「说不定他们没听见你的声音。」
「我们掉头吧，可以找别条路走。」
「这是原则问题。他们不能这样把路挡住。试试驾驶舱。我相信里面一定有人。」
葛瑞很怀疑，但他不想争辩。他爬上裸露的轮胎，站到坦克的炮塔上，脸贴在驾驶舱上方，但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丽拉下了车，走到坦克底下，手里拿着手电筒。
「我想这不是好主意。」葛瑞说。
「不过只是一辆坦克啊，葛瑞。老实说，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你知道吗？」
她把手电筒交给他。现在除了察看里面之外，已经没别的办法了。葛瑞把灯照向驾驶舱。
他妈的。
「怎么？里面有什么？」
葛瑞猜里面可能有两个人，那景象实在很难形容。那两个士兵的惨状，很像有人丢了手榴弹。但那不是手榴弹。
看见了吗，葛瑞？
他一懔，彷佛被电到。那嗓音。不是在修车厂里的那个声音，这声音在他的脑袋里。零号的声音。丽拉站在坦克底下盯着他看。他想开口说话，想警告她，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会不会……饿，葛瑞？
会。不只是饿，而是饿惨了。那感觉似乎控制了他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细胞与分子，在他体内旋转的最微小的原子。他这辈子从没感觉到这么饿过。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血的礼物。
「劳伦斯，怎么了？」
他吞了吞口水。「我只是......等一下。」
他爬进洞里。他的手电筒掉了，但是没关系；坦克黑漆漆的内部照得他眼睛亮晃晃的，所有表面都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美丽鲜血。他心中有一股无法遏止的渴望，他的脸贴在冰凉的金属表面，伸出舌头舔。
「劳伦斯！你在里面干嘛？」
他双肘双膝着地，舔着地板，整张脸埋在甜美的液体里。好棒！他彷佛已经一年、十年、一世纪没进食了，眼前呈现的是有史以来最丰盛的宴席！肉体的所有喜悦全合而为一，他沉浸在最纯粹的欢愉之中，迷醉恍惚。
猛烈的轰隆声打破魔咒。他的手指含在嘴里，满脸是血。他到底在搞什么？而且，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打雷？
「劳伦斯，快出来！」
又是轰隆一声，比前一声更响。他爬上梯子。天空有些不对劲，猛烈的强光照亮了一切。
丽拉看见他满是鲜血的脸，开始尖叫。
头顶上有两架喷射机低低飞过，螺旋桨搅动空气，强烈的白光照亮天空，一道热风袭来，把葛瑞从坦克车顶扫了下来。他摔得很重，风一卷而过。又有更多飞机掠过，东方的天空光芒闪耀。
丽拉从他身边退开，双手保护似地掩着脸。「别靠近我！」
没有时间解释了，更何况他要怎么说呢？眼前的情势很明显，他们误入战区了。葛瑞抓起她的手臂，把她往车上拖。她拳打脚踢。尖声嘶喊、拚命挣扎。但他还是想办法拖她到开敞车门的前座，把她塞进去，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就在他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丽拉锁上车门了！
他捶打玻璃。「丽拉，放我进去！」
「滚开，滚开！」
他需要重一点的东西。他打量了车子四周，没找到可用的东西。再过一会儿，丽拉一定会发现自己该怎么做—她会立刻开车上路。
他不能让她这么做。
葛瑞往后退，一只手紧握拳头，用力捶进驾驶座的车窗。他以为会剧痛难耐，或许手骨会全部碎掉还是什么的，结果并没有。他的手穿进车窗里，彷佛车窗是卫生纸糊的，整片玻璃变成一大堆亮闪闪的碎片。丽拉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打开门，钻进驾驶座，疾速倒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换了档，用力踩下油门，但是逃脱的时机已经错过了，他们突然置身在乱局之中。有更多飞机掠过，他们面前出现一道火墙。葛瑞把方向盘往右打，下一瞬间，他们已穿过玉米田，车轮在软软的泥土上拚命打滑，沉甸甸的绿叶敲在挡风玻璃上。他们冲出玉米田，但来不及了，葛瑞看见排水沟出现在眼前。他们的富豪汽车往下冲，然后弹起，腾空之后再重重落地。丽拉扯开喉咙尖叫、尖叫再尖叫，这时葛瑞突然看见了一条路。他用力转动方向盘，把油门踩到底，沿着排水沟旁边平行疾驰。太阳已落下地平线，田野笼罩在如墨水般的暗黑里，天空突然爆开火花。
不只是火，是强光猛然照亮他们的车。
「停车！」
庞大的黑影充塞挡风玻璃，宛如一只巨大的黑鸟降临。葛瑞猛踩煞车，两人身体往前冲。直升机降落在马路上时，葛瑞听见玻璃碎裂的喀啦声，有东西掉到他的膝上—大小和重量都像汤罐头的催泪弹，发出嘶嘶的声音。
「丽拉，快跑！」
他推开门，但是瓦斯已经进到他身体里面了，他的脑袋、他的心脏、他的肺。他跑了十呎就倒下了，地面像海波一样隆起迎向他。时间似乎消散了，这世界变成一片汪洋，遥远飘渺。强风吹过他的脸，他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穿太空装的人朝他走近，还有两个拖着丽拉上直升机。「别伤她！」葛瑞说：「拜托，别伤了宝宝！」但是这些话似乎无足轻重。人影已来到他上方，他们的脸孔模模糊糊，身体飘浮在地面上，宛如幽灵。星星开始出来了。
幽灵，葛瑞想。我这次是真的死了。他感觉到他们的手放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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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了整个白天，车队停车时已经接近黄昏了。波崔琪从领头的悍马车上下来，往后走到巴士。
「我们就带你们到这里了。大门的哨兵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他们在一个像是集合区的地方。好几卡车的补给品，军用行动装备，加油车，甚至还有大炮。齐特里吉认为这个地方的军力至少相当于两个营。紧邻旁边的是一个有大门的营地，搭着帆布帐篷，周围围着一圈顶上装有蛇笼的可拆式围篱。
「你们要去哪里？」齐特里吉问，他很纳闷现在是哪里在开战。
波崔琪耸耸肩。他们叫我们去哪就去哪。「祝你们好运，中士。只要记得我说的话。」
车队开走了。「往前开，丹尼，」齐特里吉说：「开慢一点。」
两名脸戴口罩，手持M 16冲锋枪的士兵站在大门口。围篱旁边有一个告示：「联邦紧急事故管理署难民处理中心。离营莫入。武器禁入」。
离入口还有二十码，两名士兵就作手势要他们停车。其中一个走到驾驶窗边。是个孩子，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两颊还长着青春痘。
「几个人？」
「十二个。」齐特里吉回答说。
「出发地？」
巴士上的车牌早就拆掉了。「戴斯莫因斯。」
那名阿兵哥退开，对着挂在肩上的无线电低声说了几句话。另一名阿兵哥仍然站在封住的大门口，手上的冲锋枪枪口朝天。
「好，熄掉引擎。留在车上。」
一会儿之后，那名士兵带着帆布袋回来，凑到窗边。「把所有武器和移动电话都丢进来，传到前面去。」
禁带武器，齐特里吉可以理解，可是移动电话？这几天根本连一点讯号都没有。
「这里有很多人，要是大家都打手机，本地的网络就会瘫痪。对不起，规定就是规定。」
就齐特里吉听来，这个说法实在很薄弱，但也不能怎么样。他接过袋子，沿着中央走道走。走到贝拉米太太前面时，老太太把皮包紧紧搂在腰前。
「小伙子，我连上美容院都带着。」
齐特里吉竭尽所能挤出微笑。「妳说得没错。可是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我保证。」
她满脸不愿地从皮包里拿出那把大手枪，和其他人的武器一起放进袋子里。齐特里吉把袋子拿到前面，丢在巴士的台阶下面。第一名士兵探身进来拿走。他们受命搬下其余的行李，离开巴士，让其中一个士兵搜查他们的行李。齐特里吉看见大门里有个开敞的大棚屋，聚集了许多人，还有很多士兵在围篱边来来去去。
「好了，」那名哨兵说，「你们可以进去了。到处理中心报到，他们会帮你们安排住宿。」
「巴士怎么办？」齐特里吉问。
「美国军方征用所有的汽车和油料。你们进来就进来了。」
齐特里吉看见丹尼脸上惊吓的表情。一名士兵上车，把巴士开走。
「他怎么了？」哨兵问。
齐特里吉转头对丹尼说：「没事的，他们会好好照顾车子的。」
他看得出来丹尼眼中的挣扎。丹尼点点头。
「最好是。」他说。
这里挤满了人，大家在一张长桌前排成几条长龙。带着孩子的家庭、老人、夫妇，甚至还有个带狗的盲人。有个身穿红十字T恤的年轻女子，红褐色的头发往后梳，带着一部掌上电脑在队伍中穿梭。
「有没有没家长的小孩？」她也像波崔琪一样没戴口罩。她的眼神忧惧，因睡眠不足而筋疲力尽。她看看爱珀和小提。「你们两个呢？」
「他是我弟弟。」爱珀说，「我十八岁了。」
那女子一脸怀疑，但没说什么。
「我们希望能待在一起。」齐特里吉说。
那女子在她的计算机上写字。「我不该这么做的。」
「妳叫什么名字？」打听对方的名字向来很好用，齐特里吉想。
「薇拉。」
「带我们进来的巡逻队说我们要撤退到芝加哥或圣路易。」
计算机吐出一条纸，薇拉撕下来，交给齐特里吉。「我们还在等巴士来。应该不会太久。把这张交给柜台的工作人员。」
他们分配到一顶帐篷，还有用来取代配给券的塑料圆碟，然后就到喧闹吵嚷、气味杂陈的营地，这里有柴烟、化学分解厕所以及人群的臭味。地面泥泞，丢满垃圾，大家都用露营炉煮东西，把洗好的衣物晾在露营绳上，在帮浦前面等着打水装满水桶，瘫在凉椅上好像参加车尾狂欢的观众，个个脸上都带着恍惚的疲惫。垃圾桶里的垃圾满了出来，一群群苍蝇像乌云盘绕。太阳无情地烤炙大地。除了军用卡车之外，齐特里吉看不见其他车辆，显然所有难民都是徒步前来的，抛弃了没有油的汽车。
他们的帐篷里已经住了两个人了，一对老夫妇，福瑞德与露西‧威克斯。他们住在加州，但有亲人在爱荷华，疫情爆发时，他们刚好来参加婚礼。他们已经在营地待了六天。
「有巴士的消息吗？」齐特里吉问。乔‧罗宾逊去探询配给的事、伍德和戴洛蕾丝去取水、爱珀让弟弟和邻近帐篷的小孩一起玩，警告他不要跑远，丹尼陪他一起去。「大家是怎么说的？」
「每天都说明天。」福瑞德‧威克斯至少已经七十岁，外表整洁，有双明亮的蓝眼睛。在大热天里，他脱掉衬衫，露出白绒绒的胸毛。他那位个头娇小，和他简直像儿歌里的杰克‧史培德(注1)夫妇一样是完美绝配的太太，面对面坐在两张行军床上，用一个纸箱当桌子，正在玩扑克牌。「要是车子还不来，大家就快要失去耐性了。接下来怎么办呢？」
(注1 Jack Sprat，英国童谣，内容为说杰克‧史培德不吃肥肉，他太太不吃瘦肉，所以两人的餐盘永远干干净净。) 齐特里吉走到外面。他们周围都是士兵，暂时是安全的。但是感觉上一切都停止了，大家都在等待事情发生。沿着围篱，每隔一百公尺布署步兵，每一个步兵都戴着医用口罩。看起来唯一的出入口是大门。北方紧邻营地处，有一幢没有窗户的低矮建筑，看不见任何标志或招牌，入口挡着水泥路障。齐特里吉正在张望的时候，两架黑亮的直升机从东方飞近，转了一个大弯，停在那建筑的屋顶上。第一架直升机下来了四个戴墨镜和棒球帽，身穿防弹背心的男人，手里拿着自动步枪。不是军方的人，齐特里吉想。或许是黑鸟部队，再不然就是河石。反正是两者之一。那四名男子在屋顶四角各就各位。
第二架直升机的门打开来。齐特里吉一手遮住额头，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事都没有，接着有个身穿橘色生化防护衣的人出现了。接着又下来五个人。直升机的螺旋桨还在转动。一阵短暂交谈之后，穿橘色防护衣的人从直升机的载货区扛下两个长方形的铁箱，大小和棺材差不多，底下有带轮子的铁架。他们把这两个箱子推进屋顶上一个像间小屋的设施里—是载货电梯，齐特里吉猜。几分钟之后，六个人再次出现，登上第二架直升机。两架直升机先后起飞，轰隆隆地飞走。
爱珀从他后面冒出来。「我也注意到了。」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也许没什么重要的。」齐特里吉放下手。「小提呢。」
「已经在交朋友了。他和几个小朋友在踢足球。」
他们望着直升机逐渐远去，消失。无论那是什么，齐特里吉想，绝对不会不重要。
「你想我们在这里会没事吗？」爱珀问。
「为什么会有事？」
「我不知道。」但她的表情显示她知道，她正在思索和他一样的问题。「昨天晚上，在实验室......我的意思是，我有时候会那样。我并不是有意刺探的。」
「如果我不想说，就不会告诉妳。」
她似乎看着他，却又同时看着远方。在这样的时刻，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不是看起来，齐特里吉想，确实是。
「妳真的是十八岁？」
她似乎被逗乐了。「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
齐特里吉耸耸肩，掩饰自己的困窘。这问题就这样突然冒出来。「不，我是说是，妳看起来像。我只是......我不知道。」
爱珀显然很乐。「女生不该透露自己年龄，可是为了让你安心，是的，我十八岁。十八岁又两个月零七天。我并不是在算日子，你知道。」
两人眼神交会，似乎很乐意彼此凝望。这个爱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齐特里吉很好奇。
「我还欠你一把枪，」她说：「虽然被他们拿走了，但我觉得那是我收过最棒的礼物，真的。」
「我喜欢那首诗。我们扯平了。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
「艾略特。」
「他写过其他的东西吗？」
「其他的就没那么好了，要是你问我，我会说他是那种昙花一现的奇才。」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办法取得外界的讯息。齐特里吉不只一次怀疑，他们当初是不是应该继续往前开才对。
「好吧，等我们离开这里，我一定得去查查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