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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彼德在医疗区待了十天。肋骨断了三根,肩膀脱臼,双腿灼伤,两只手脱皮脱得像两块生肉,浑身瘀青和伤口,数不胜数。他当时昏了过去,但显然没摔伤脑袋。一动就痛,连呼吸也不例外。
      「就我听到的情形看来,能活下来算你走运了。」医生说。大约六十岁的他有个蒜头鼻,因为长年喝酒而变成酒糟鼻,声音沙哑得讲起话来十分费劲。他对病人讲话的口气,和我们对一只死不肯听话的狗讲话的口气没什么两样。「好好躺在床上,中尉。除非我有别的指示,否则你就得乖乖听我的。」
      赫南曼对彼德提过那天小组回到营区的经过。因为吃了止痛药,他还有点头昏脑胀。少校的问题在他脑袋里滑行而过,模模糊糊的彷佛是他隐约认识的人在另一个房间的对话。有个男的,很老很老的男人,脖子上有条蛇的刺青。没错,彼德确认,重重地在枕头上点点头,他们看见的就是那样一个男人。他有没有说他是谁?义格纳西欧,彼德回答。他告诉我们说他叫义格纳西欧。这些答案显然让少校无法理解,彼德也是。赫南曼似乎一再问着相同的问题,只稍微改变句型,后来彼德又睡着了。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很快就发现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他独自一人。
      除了医生,他没看见其他人,直到第四天,艾莉希亚才出现在他床边。这时,彼德已经可以坐起来,左臂吊着绷带,让肩膀复位。这天下午,他第一次到户外厕所,简直是个里程碑,虽然拖着脚走了这小小几步已经让他耗尽力气。而这会儿他面对的问题是,要如何用这双缠着绷带、活像戴无指手套的手吃饭。
      「见鬼了,你看起来可真惨啊,中尉。」
      帐篷里灯光昏暗,所以艾莉希亚可以摘掉眼镜。彼德已经习惯她橘色的眼睛,但她很少让其他人看见。她滑进床边的椅子里,指着彼德想用汤匙舀进嘴里,却不甚成功的那碗玉米糊。
      「需要一点帮忙吗?」
      「休想。」
      她露出微笑。「嗯,真高兴看到你还是这么骄傲啊。赫南曼狠狠拷问过你。」
      「我不太记得了。我想他不太喜欢我的答案。」汤匙从手里滑了下来,一团黏糊糊的玉米泥掉在衬衫上。「可恶!」
      「嘿,让我来吧。」
      他想尽办法要用拇指和碗缘夹住汤匙,塞进掌心。「我跟妳说过了,我可以自己来。」
      「是吗?别这样啦。」
      彼德叹口气,任汤匙掉落在托盘上。艾莉希亚拿起汤匙舀起碗里的东西,瞄准他的嘴。「听妈妈的话,张开嘴巴。」
      「我从来就不认为妳是个妈妈型的人。」
      「对你嘛,我可以破例一下。快吃。」
      一口接一口,整碗见底了。艾莉希亚拿起餐巾,擦擦他的下巴。
      「我自己也做得到的,妳知道。」
      「呃,这个嘛,附带服务。」她靠回椅背。「看,焕然一新啰。」她把餐巾摆在一旁。「我们今天早上帮赛奇办了告别式。很不错。赫南曼和阿普格都致词了。」
      虽然大家都相信赛奇已经在爆炸中殉职,但是赫南曼还是率领一支小队回到山上找他。这个举动只有象征意义,并无实益,但还是非作不可。反正他们一无所获。洞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就是这样了,我想。」
      「赛奇是个好人。大家都喜欢他。」
      「大家都这么说。」
      艾莉希亚耸耸肩。「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彼德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这计划是他们拟的,而今赛奇却死了。
      「看你可以吃东西了,我也该出发了。阿普格派我往南去侦察几座油田。」
      「小艾,妳怎么知道那下面有东西?」
      这问题似乎出奇不意,让她语塞。「我其实也没有答案,彼德。我只是......有感觉。」
      「感觉。」
      她的目光越过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以为只有艾美作得到。」
      艾莉希亚耸耸肩,改变话题。别追问。「你为我冒了这么大的险,我想我欠你一回。至少有人陪我一起受难,感觉不赖。」
      「这整件事应该就这样了结了?」他郁郁地说。
      「阿普格想怎么做就会怎么做。我没办法看穿他的心思。」
      「妳想,他相信我们吗?」
      艾莉希亚没回答。她眼神又飘得远远的。然后,一脸探询的表情开口:「彼德,你还记得『德古拉』那部电影吗?」
      他唤起了五年前的回忆。他在营区和瓦希斯的手下一起看这部电影的那个晚上,出任务的艾莉希亚回到营区。她在一座旧铜矿坑里找到病鬼巢穴。
      「我不知道妳也看了电影。」
      「电影?没,我们没看电影,是看了那本书。那故事简直是病鬼手册。别管斗篷啊,城堡啊那些有的没的。其他的部分非常吻合。某个人的生命被『异常的延长』、用棍子插进心脏来杀死他、他睡在故乡泥土里的情节,还有那些镜子......」
      「就像在拉斯韦加斯的那个锅子,」彼德接口说,「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好像是,我不知道耶,他们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毁了他们。整部电影也有相同的情节。」
      「小艾,妳有什么想法?」
      她略有迟疑。「有些事情一直困扰我,是我一直没办法拼凑起来的一个部分。德古拉身边有个像副官的人。那人看起来还有点人性。」
      彼德想起来了。「那个吃蜘蛛的疯子。」
      「就是那个家伙,兰菲德。他被德古拉感染,但是没变身,至少没有完全变成吸血鬼。他比较像是感染初期的人。这让我开始想,如果他们身边都有像这样的人呢?」她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你记得欧森是怎么说裘德的吗?」
      欧森是他们在内华达找到的那个小区—「天堂」—的首领。整个天堂小镇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十二魔之首的巴柏寇克。表面上负责指挥的是欧森,但后来事实显现,真正管理那个地方的是裘德。裘德和巴柏寇克有某种特殊关系,虽然性质为何,一直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
      「他是......友。」彼德引述欧森的话,「我一直搞不清楚欧森的意思。实在很说不通,而且妳那时还拿枪指着他的头。」
      「是啊。相信我,我常希望自己当时能不顾一切的扣下扳机。可是我不认为他是胡说八道。我回到柯厄维尔之后,就到图书馆去查那两个字的意思。字典上说那是古语。所以我又查了『古语』是什么意思,原来就是很老的用语的意思。字典上说『密友』指的是一种当帮手的恶魔,就像女巫的猫。有点像是助手。说不定欧森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彼德沉默了几秒钟好好思索。「所以妳的意思是,义格纳西欧是马丁内兹的......密友。」
      艾莉希亚耸耸肩。「好吧,这是有点牵强。我只是想把事情拼凑在一起。还有另一个要考虑的问题是讯号。义格纳西欧身上有一个芯片,和艾美与十二魔一样。这表示他和挪亚计划也有关系。」
      「妳对阿普格提过这些事吗?」
      「开什么玩笑?我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啊。」
      彼德一点都不怀疑。而且他心知肚明,她因为洞穴进击失利而招致的谴责,他也同样逃不了。
      艾莉希亚起身准备离开。「不管怎么样,到底会如何,等我从敖德萨回来以后,我们应该就会比较清楚了。现在烦恼也没用。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不可或缺,但是我们可以暂时几天没有你。」
      「妳就是不想让我好过一点。」
      她微微一笑。「别指望我再来喂你吃饭,中尉。你只有一次机会。」
      她走向门口时,彼德说:「小艾,等一下。」
      她转身看他。
      「义格纳西欧说『他离开我们了』。妳想那是什么意思?」
      「这我也没办法回答。我只知道他应该在那里的。」
      「妳想他到哪里去了?」
      她没立即回答,脸上浮现阴影,从心里透出的阴郁。彼德以前没看过她这个样子。就连在最危急的时刻,她也还是镇定自持。她是个绝对专注的女人,注意力总是集中在手边的任务上。这个表情很类似,但是动力却不同,似乎是来自于更深沉的地方。
      「真希望我知道。」她说,重新戴上眼镜,「相信我。」
      她就这样走了,帐篷的门帘随着她的离去而飞动。彼德立即感觉到她的不在身边,一如既往。真的。他们总是在离开彼此。
      彼德没再见到她。六天后,他离开医疗区。他的肋骨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愈合,而且这几个星期他也不能作费力的工作,不过起码可以下床。他穿过营区去报到,脚步不由得加快。这感觉让他想起好多年前,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有一回生病发高烧,烧退之后,就连起床作日常的事,都让他觉得浑身有股鲜活的生命力。
      然而其余的一切却和当年不同,彼德可以感觉得到。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墙道上的士兵,发电机的轰隆声,四周有序的军事活动—然而他察觉到一种转变,那专注的气氛似乎变弱了。
      走进指挥帐,他看见阿普格站着,面前那张破破烂烂的铁桌堆着一迭文件。
      「乔克森,我以为还要好几天才会见到你。你觉得怎么样?」
      这种有违阿普格作风的亲切问候,让彼德微微一惊。「很好,长官,谢谢您的关心。」
      「坐下吧,好吗?」
      有好一阵子,阿普格继续忙着翻看文件。个子虽然不高—彼德站起来比他还高两掌—但这位上校却是个强壮、不容忽视的人,动作精准,绝不拖泥带水。经过差不多整整两分钟之后,他终于满意手上那些文件摆放的顺序,坐下来,隔着桌子和彼德面对面。
      「我有个新的派令要给你。是今天早上从柯厄维尔送来的。在你说话之前,我希望你知道,这和卡尔斯贝发生的事情没有关系。事实上,我期待这个消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彼德的最后一丝盼望消失在波涛里。漂走了,漂走了,消失了。「我们要放弃猎魔行动,对不对?」
      「说『放弃』有点太严重了。是重新检讨。指挥部觉得我们有些资源应该重新调整。目前,你先转调到油道去。」
      这比彼德的预期还糟。「那是国安卫队的工作。」
      「一般来说,是的。可是这并非没有前例,而且这是总统办公室直接下达的命令。她显然是认为运油的安全工作不够严谨,所以希望陆军扛起这个责任。这个周末有一班交通车要到柯厄维尔去,我希望你搭上那班车。你到那里再向自由港的国安卫队报到。」
      尽管阿普格否认,但彼德知道,这个决定从头到尾都是因为卡尔斯贝的关系。他被降级—虽然未必是军阶—扛起责任。
      「您不能这么做,长官。」
      他仅仅挑起一边眉毛。「也许是我听错了,中尉。我听到你教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彼德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对不起,上校。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普格端详彼德好一会儿。「听着,我懂,乔克森。告诉我吧,你在外面待多久了?」
      上校当然知道答案。他之所以这么问,只是为了强调重点。「十六个月?」
      「你在外面待太久了,老早就该调回去的。你之所以一直没调动,唯一的理由是因为你每次都请求留下。而我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我知道猎魔行动对你的意义。从某个层面来说,你就是我们大家待在这里的原因。」
      「除了这里,我哪里都不想去,长官。」
      「你表达得很清楚。可是你也是人啊,上尉。老实说,你需要休息。等我们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回到柯厄维尔,然后我会尽快向师部提出申请,调你回来。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所以我劝你还是接受吧。」
      除了同意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可不可以问,上校,唐纳迪欧中尉呢?」
      「她也有新的派令,不只是你。等她从油田回来,就要往北去齐厄尼。」
      齐厄尼堡是远征军极北的据点。补给线必须一路从阿马利罗延伸到那里,长途漫漫,所以通常在第一场降雪前就关闭。
      「为什么到那里?再过几个月就冬天了。」
      「指挥部没告诉我们细节,但是就我听说的,那里病鬼挺多的。照她的天赋来看,我猜他们是想在撤退之前找个新的情报官来扫荡一下。」
      这个解释听起来很薄弱,可是彼德知道最好别再追问。
      「赛奇的事我很遗憾。」阿普格继续说,「他是个优秀的军人。我知道你们很要好。」
      「谢谢您,长官。」
      「下去吧,中尉。」
      这个星期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因为没有事情可以打发时间,他几乎都待在宿舍里。藏在置物箱箱门里侧的地图,一度是他人生宗旨的象征,而今却像个拙劣的玩笑。艾莉希亚的理论或许有点道理,也或许没有。看来,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了。他想起他加入远征军之前日子,很怀疑自己入伍是不是个错误。当时,战斗是他一个人的事。现在,战斗却属于一个大团体,一个有律法有规矩有指挥炼的大团体,而他在里面人微言轻。他献出自己的自由,却只换来一个低阶军官的地位,终有一天,大家只会盖棺论定:「他是个好人!」
      离去的早晨来临。彼德扛起他的置物箱到集合场,交通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那是一辆半拖车,载满彼德的弟兄从鲁巴克找回来的轮胎。他把行囊抬进随员车的后车厢,然后爬进前座。
      「很高兴要回家了吧,长官?」
      彼德就只是点点头。他说出口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显得气恼,而这位驾驶,赛奇队上的下士,不应该承受他的脾气。
      「我告诉你啊,一拿到薪水,我都干嘛去了。」这下士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了,「我会马上到H镇去,一半花在买酒,一半花在妓院。」他突然很不好意思,有点慌乱的瞥着彼德,「呃,对不起,长官。」
      「没关系,下士。」
      「家里有人等你吗,中尉?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这答案复杂得不知从何说起。「算有吧。」
      下士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嗯,不管她是谁,我相信她都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命令下达,油烟冒起,车队开始启动。彼德准备好要进入希望未来三天都能保持的出神状态时,却在引擎声中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在门口停一下!」
      艾莉希亚朝悍马车跑过来。彼德摇下车窗。
      「我一个钟头之前刚回来。」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竟然不说再见就离开?」
      她脸上一层油污,身上飘着隐约的石油味。但是吸引他目光的是她领子上的金属亮光:上尉的两条杠。
      「哇,瞧瞧这个,」他勉强挤出笑容,希望可以掩饰心中的嫉妒,「我想我得开始叫妳长官了。」
      「听起来不错喔。总算了啊,要是你问我想法的话。」
      「阿普格把我调走了。」
      「我知道。去油道。」这没必要详加说明,「那是很轻松的任务,彼德,是你应得的。」
      「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替我向电路打招呼吧。还有格瑞尔,如果你见到他的话。」
      彼德点点头。有驾驶在,他们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妳什么时候去齐厄尼?」
      「过两天。」
      「去那里要小心一点。阿普格说那里鬼很多。」
      「你也一样。」她瞄了一眼驾驶,那人正盯着方向盘。然后她又看着彼德说:「别担心。就像我们之前谈过的。这还没结束,好吗?」
      他感觉到,她的话里有未曾言明的压力。他们背后响起不耐烦的引擎声。大家都在等他们。
      「长官,我们真的必须走了。」驾驶说。
      「没问题,我们谈完了。」艾莉希亚最后一次端详彼德。「我是认真的,彼德。不会有事的。去见你的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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