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跳起身尖叫:「戴夫?戴夫?」
我疯狂环顾四周,慌张失措。到处都找不到他,他……消失无踪。那片云!我望向穹苍。除了暴风雨外,那裡什麽也没有。我绕著圈,衝向四处,寻找树木和岩石后方,哈利二号紧跟在我脚后,跑过小山丘。
我不断呼喊著戴夫,直到我的肺部精疲力竭。我瘫倒在烂泥地上,思绪奔驰如此之快,以致于我无法清晰思考。斯里弗不断流逝,仍不见戴夫的踪影,我忍不住开始啼哭,接著转为哭喊和啜泣。我拚命抽噎,太过用力,最后竟然呕吐。
我静躺在泥地上,哈利二号蜷曲著身子,保护性地包著我。
我只是不断喃喃自语:「戴夫、戴夫、戴夫,请回来、请回来。拜託……」
但戴夫没有回来。他不见了。
我慢慢起身,捡起我的包包。那时我才察觉戴夫的包包也不见了。那朵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卑鄙可恶的索恩曾告诉我,魁格裡没有不可能的事。索恩!有可能是他吗?但如果是索恩,他一定会连我也一起带走。
哈利二号和我缓缓向前走,我低头看著脚丫。我试著集中注意力,使劲地让脚丫前后移动,也试著别胡思乱想。最重要的是,我试图不要去想戴夫不在我身边。我仍旧不明白那是怎麽发生的。我甚至有那麽一次停下脚步,闭上眼睛,然后再张开眼睛,希望噩梦结束,戴夫就站在我眼前。
他会看著我,蠢蠢傻笑,一脸柔情地说:「妳好吗,薇嘉.简?」
但事与愿违。
我只是个来自虫林镇的十五岁女孩,心碎欲泣,因为最要好的朋友消失无踪。
但我没有大哭特哭。我没剩眼泪可以哭泣。
我看向前方,魁格无尽伸展。
我抬头看,目瞪口呆。暴风雨仍在肆虐,天光之矛和雷电无所不在,变得寻常不过,但那片天空裡有别的东西。
那是一隻巨大到近乎伊非西欧大小的飞行生物。我不知道牠是敌是友。接著,牠俯衝向下,使我能将牠看得更清楚。那是隻火鸟,牠的羽毛散发灿烂色彩,即使在暴风雨的黝暗中,仍宛若一座明亮的灯塔。牠的鸟嘴和巨大的爪子锋利可怕。昆汀的书说火鸟可以是敌人或盟友,但我现在没时间慢慢釐清。
「快跑!」我对哈利二号大叫。
前方只有一条可能的逃脱路线。我看见在第一道山脊上岩石间的开口。我衝向它,再回头盯著巨大鸟儿。但现在天空太过黝暗,大雨滂沱而下,我看不清楚四周。
我们抵达洞穴口,我陡然停下脚步。现在我最不想做的就是一头衝进魁格裡一个阒暗的封闭空间。我花了点时间点燃提灯,伸手进口袋裡拿手套,抓住艾利门托,命令它伸展到正常尺寸。
我将包包甩到肩膀后面,一手拿著提灯,哈利二号和我戒慎恐惧地悄悄走进洞口。我们走了大约二十来步后,我听到一个声响。那不是野兽的咆哮声,我也闻不到任何恶臭,那听起来有点像某人在对自己嘟哝。
「哈囉!」我大喊:「谁在那裡?」
嘟哝声旋即戛然而止。我不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我的手紧抓住艾利门托。我与身旁的狗蹑手蹑脚地弯腰向前走。洞穴很深,我们愈深入,它就变得愈宽愈高,最后我可以轻易挺直身子。
「哈囉?」我又说。
某种东西迅速跑过我们前方的走道,衝入另一边的黑暗裡。
我丢下提灯,瞄准艾利门托。「现在就出来,否则我就……我就会伤害你!」我大叫,声音却嘶哑微弱,我很尴尬。
那东西慢慢回到视线内。我捡起提灯,高举它,将走道照得更亮。那生物体型娇小,穿著兜帽斗篷。
「你是谁?」我轻声问。
「他们叫我席穆斯。」他以沃葛话回答:「妳又是什麽,亲亲,亲亲?」他好奇地打量著在我手中竖起的艾利门托。
「我是薇嘉.简。」我说:「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他拉开兜帽。「我是个哈伯。我是。」
他一拉开兜帽,我就认出来了。我在昆汀的书裡读过哈伯的描述,文字旁也附有图解。哈伯大概只有我身高的一半高,体型结实,下颚小而宽,大大的鼻子,棕色眼睛就在鼻子上端,靠得很近,耳朵如我的狗般尖翘,但比较长,比较肥厚,裡面的颜色更为粉红。拉下兜帽的手指细长弯曲,有著看起来很尖锐的指甲。太短的斗篷下摆底下露出赤裸满布毛髮的巨大脚丫。他的斗篷肮髒破烂,脸庞、双手和脚丫也没乾淨到哪去。
「我是个沃葛摩特。」我说。
哈伯慢慢挨近,再次仔细打量艾利门托。我都忘了自己仍用艾利门托瞄准他,于是我放下矛。
「妳为何想要伤害别人,亲亲,亲亲?」
「我没有,除非他们想要伤害我。」
「哈伯不会伤害任何人。」
昆汀的书裡说哈伯会帮助你,你需要做的就是记得不时送他礼物,儘管我对所谓的合适礼物毫无概念。「我听说过这事,」我说:「你住在这个洞穴裡吗?」
「我就要离开。」
「但外面在下暴风雨。」我说。
「暴风雨让哈伯徘徊,徘徊。」他开口,说的话毫无条理。
「你住在魁格裡吗?」
「什麽?妳是指这个地方吗?」
「是的。」
他给我一个歪歪的笑,露出残缺的牙齿。「我还能住在哪裡,亲亲,亲亲?」
「你可以叫我薇嘉。」
「我想要的话,我会,我会。」
我的头开始悸痛。
「妳说妳是个沃葛摩特,那是什麽,亲亲,亲亲?」
「又简称为沃葛。我们叫来自虫林镇的人类沃葛,那是座村庄,为魁格包围。」
他点点头,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瞭解我的话。
「听好,」我说:「我有个朋友叫戴夫,我们原本坐在离这裡有段距离的地方,然后一朵黑云下降,覆盖住我们。当它上升时,他就消失无踪了。你能帮我找到他吗?我得找到他,我必须找到。」
哈伯没有回答,反而转身背向我,更深入洞穴。我匆忙抓住包包和提灯,与哈利二号跟在他后面,更深入洞穴内部。
我们走到一个小房间,裡面有几个柳条箱、捲起的毛毯、一个桶子和放在岩石上的两根点燃的蜡烛。
我四处张望,放下包包和提灯,坐在一个柳条箱上。这裡冷冽刺骨,暴风雨的强风甚至可以吹到这麽远的地方。烛光闪烁摇曳,我冷得发抖,不由自主地裹紧斗篷,我旋即感到强烈的罪恶感。可怜的戴夫可能在外面,就在暴风雨裡,毫无遮蔽之处。
「妳冷吗,亲亲,亲亲?」席穆斯问。
我点头。
他在一个柳条箱上坐下,将手探入斗篷口袋,他拉出来的东西吓得我往后摔下柳条箱,哈利二号见状开始狂吠。
席穆斯无视眼前的骚动,将手中抓著的小小蓝色火球放在泥地上,此时,他从另一个口袋拉出某种东西,洒一点在小小火焰上,火焰立即变得有一呎高。
我重新坐回位子上说:「你是怎麽办到的?」
他抬头看我,一脸无辜。「办到什麽?」
「从口袋裡拉出火?」
「我拉出火,我拉。妳不行吗?」
「不,我不行。」我未经思索便衝口而出:「我是说我办不到。我办不到。你是怎麽学会那麽做的?」
「所有的哈伯都能从口袋裡拉出火来。我们就是可以,亲亲,亲亲。我们就是可以。」他说完话后咯咯尖笑起来。
我靠近火焰,马上感觉到浓浓暖意,即使它不是一团大火。此时,我脑海裡闪过一个多年前的记忆。
我父母和弟弟正坐在火炉前面,那是我们在虫林镇的寒酸老家。我们照例吃了一顿分量微薄的晚餐,我们的手头一向拮据。我记得自己坐在火炉前的地板上,轮流看著家人,我父亲总是带著一抹微笑,我母亲仁慈和蔼,我弟弟则是瞪著天花板角落的蜘蛛,静静数著牠有几隻脚。我那时总是想,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沃葛。
记忆瞬间消退,我重新集中精神。「你能帮我找到我朋友吗?」我再次问。我从包包拿出一些食物罐头和一壶水。「要不要吃点我的食物和水?」我问。我不知道这些是否能算是合适的礼物,但我总得试试看。
「妳有什麽,亲亲,亲亲?」
「烟燻肉、乳酪、麵包、炸黄瓜、青菜,还有几颗苹果和梨子。」
他看起来很失望。「就这些?」
我低头看著我的食物,纳闷怎麽可能会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我在包包裡搜来找去,结果翻出一罐巧克力,那是我在虫林镇荷曼.贺卫特的商店裡买的。席穆斯的手迅如闪电,抢过那罐巧克力,闻了又闻。
「这是席穆斯要的东西,亲亲,亲亲。」
「整罐?」我吃惊地问。
他没回答,用一根指甲割过金属盖。他扯出上面的巧克力,大口咬下,绽放灿烂微笑,露出一排弯曲、黑漆漆的牙齿。他囫囵吞枣地吞下那片巧克力,再快速吃掉另一片。「席穆斯一次一片,剩下的待会享用,享用。」
他将罐头放下,双手伸向火焰。我忧心忡忡地瞪著那些相当尖锐的指甲,它们那麽轻易就能割开罐头盖。
他往后靠向牆壁,裹紧斗篷,眼睛半閤。我听著在外面狂啸的暴风雨,凑近火焰。戴夫能找到庇护之处吗?会不会有别的怪物先找到他?我打个冷颤。
「你能帮助我吗?」我说:「拜託!」
他一声不吭,用半闭半张的眼睛瞪著我。虽然他的表情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仍决定追问下去。
「席穆斯,」我说:「我给了你点心。」当他仍旧保持沉默时,我拿出魁格那本书,将书翻开到哈伯那页。
我大声读道:「哈伯是善良的生物,他会和需要帮助的人成为朋友,你所需要做的只有仁慈地对待哈伯,并送他礼物,他就会效忠于你,提供热忱服务。」
我停止朗诵,举高书,好让他看见裡面的插图。
「妳打哪拿到这种东西?」席穆斯好奇地瞪著插图时说。
「从某个曾经来过魁格,并熟知你同类的人那裡。」我回嘴。
他的眼神转向放在柳条箱旁边的那罐巧克力。他的手伸过去时,哈利二号猛衝向前,坐在罐头前面,龇牙裂嘴。
席穆斯立刻收回手,绷著脸说:「不需要那样做。席穆斯是个好哈伯,他是,他是,就像书裡说的。」
「所以你愿意帮助我囉,对吧?」我打量那罐巧克力。「我真的很担心我的朋友。」
席穆斯咯咯叫了起来。「妳是该担心,亲亲,亲亲。」然后他又补充,语气平静、单调。「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地方,这是。」
我们越过火球的烟雾和火焰瞪著彼此。洞穴裡突然变得一片寂静,我以为暴风雨一定已经止歇。
「他在云裡消失,」我又说:「你想那可能是什麽?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吗?」
席穆斯将一隻手指按在嘴唇上,彷彿表示他正陷入沉思。我透过以魔法召唤而来的火焰所产生的烟雾盯著他。
「有个地方,」他说:「靠近这裡有个地方。」
「什麽地方?」我厉声说,随著分秒流逝,我愈来愈恐惧戴夫会出什麽可怕的事。
「一栋别墅。」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魁格裡怎麽会有别墅?」
他突然沉默下来,完全闭上眼睛。
「席穆斯,魁格裡怎麽会有别墅?有人住在那裡吗?」
「也许有人,也许没人。」
「你到底是不是个好哈伯?」我开口,口气激动。
「我是个好哈伯。」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拜託。」
他张开眼睛看著我,看得出来他变得暴躁不耐。
「有位女性住在那裡。」他说,口气不再平静。
「亲亲,亲亲?」我说,抬起眉毛。
他坐起身仔细瞄著我。我是说,他看我的方式,好像他是第一次认真打量我。
「那位住在别墅的女性是谁?」我问。
「妳为什麽在这?」他的口气突然带有攻击性,字字句句像是在指控。
「是我先问的。而你是个还没展现善意的哈伯,儘管我给了你巧克力罐头。」
他指指火焰。「妳原本冷得发抖,现在暖和了!」
「你吃了我两片巧克力。」我捡起罐头,用力丢向他。他马上接住,动作乾淨俐落。「还有剩几乎一个罐头。」
他思索片刻,脸色转为闷闷不乐。
「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最后说。
「她和蔼可亲吗?」我问道。
「人还不错。」他以不悦的口气说。
「她如何在有这麽多危险生物的魁格中倖存下来?」
「牠们不会打搅她。」
「为什麽?」
「牠们就是这样。」他断然说。
「她能帮助我找到戴夫吗?」
他耸耸肩。「如果她不能,这裡就没人可以。」
「你能告诉我怎麽去那吗?」
「什麽,在这个该死的暴风雨中?」他以抗议的口吻说。
「我能飞。」我补充。
他瞪大眼睛。「飞?胡说八道!」
我将哈利二号套入套具内。
「我会秀给你看。来吧,我们分秒必争。」
他起身跟著我到洞穴入口。大雨仍旧滂沱而下,席穆斯以悲伤不悦的眼神凝视外面,但我不在乎,我非得找到戴夫不可。儘管夜幕尚未降临,但因为黑云笼罩,眼前已是一片漆黑。黑云,就像带走戴夫的云朵。
我对席穆斯说:「你变出的火焰,我们能用它来照明吗?」
我的要求似乎让他大吃一惊,但他点点头,伸手探入口袋,拉出另一颗小蓝色火球。
「爬上我的肩膀。」我说。
他连忙倒退。「我太重了。」
我毫不费力地将他举高。
「现在我们飞行时,你要抓住套具的带子,听懂了吗?」
「我们要往上?」他惊惧地说。
我点点头说:「但别担心,我从未出过事,死不了的。」
我走进大雨中,戴上护目镜,脚用力一踢,我们便去寻找那位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的沃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