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们不久便抵达第一圈。
眼前矗立着骨头雉堞，我用阿丝崔雅描述过的字眼来称呼它。
雉堞高耸，我实在看不到墙壁顶端。它从一片阴郁中凭空出现，宛如不怀好意的巨人，意图挡住我们的去路。每吋雉堞都是建造自各种骨头，来自曾经活着的生物。
「我想……我想，它们之中有些像我们，薇嘉.简。我是说，骨头。」
我点点头，但保持沉默。甚至连去想都很可怕。
戴夫在我之前就看到它。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期待看到某种壮丽的入口，但门口和我在虫林镇的老家门口差不多大小。门板历经风吹雨打，有着焦黑的铰炼，门闩是生锈、扭曲的门把。
我们蹑手蹑脚地接近它。因为气氛使然，我们挨近它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戴夫伸出手，打开门闩。
门砰地往内开，彷佛外面还不够黑似的，露出更黝黯的内部。我采取在坟墓下的Z字形路线，快速穿梭前进，戴夫和哈利二号紧跟在后。
我们一进入里面，门随即砰地关上。我怀疑咒语能否重新打开它。从此时此刻起，我们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我们已在第一圈里面，身在完美迷宫内。
我看向前方，这地方突然沐浴在光线下，里面的墙壁和外面的一模一样：都是骨头。从每个幽僻的角落和裂缝，眼窝空洞的骷髅头回瞪着我们。
走廊在十呎外陡然转右。我们朝前走了一会儿，转右，立即看见从转角分出的八条岔道。
我举高魔杖，正想说出打直这咒语，将迷宫拉直。
但我没机会说。
骨头雉堞突然改变，骷髅头变成长长的藤蔓，迸开往前伸，将我困住，扯开我的魔杖。我尝试大叫，但一根藤蔓在我嘴边缠绕。我惊恐地看到戴夫像小孩般被举向空中，藤蔓将他的手脚固定在一起。
接着，我看见有东西一闪而过。
是哈利二号!
我的狗机敏地闪躲过想抓住牠的藤蔓。一根藤蔓攫住牠的后腿，牠转身用强壮的下颚和锐利的牙齿使劲一咬，将藤蔓咬成两半。藤蔓费尽力气，还是无法捕捉到我的狗。
我忖度片刻，纳闷牠在做什么，直到看见牠跑回来，嘴里咬着一样东西。
我的魔杖!
牠跑向我，跳到两根往前射出、想拦截牠的藤蔓之间。
我的手腕被藤蔓绑住，但手指仍能活动自如。哈利二号跑到我伸出的右手旁边，我的手指旋即紧握住魔杖。
但我的嘴巴仍旧被藤蔓缠绕，另一条藤蔓则捆紧我的脖子，想勒死我。我的脑海变得一片漆黑，晕头转向，胸膛开始用力起伏，想呼吸到空气，保持肺部膨胀。
我说不出字眼，就无法施展咒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闭上眼睛，觉得魔杖就快滑出指间。
我听到他的声音时张开眼睛。
即使一大根藤蔓缠绕住戴夫身体，开始勒紧，他还是抬头看着我。
「妳的魔杖，」他大吼：「艾利门托!」
艾利门托!
我在心里下令艾利门托伸长到正常尺寸，尽管我的手臂仍旧被绑得死紧，没办法用力抛掷，但那不打紧。这阵子以来，我已经明白控制艾利门托的是我的心智，而非我的臂力。
做吧，拯救我们。
艾利门托从我手中炸离，飞越走廊。它这样做时，尾迹的强大力道撕扯开缠绕我们的藤蔓。被扯成碎片的藤蔓像子弹般射击到其他藤蔓上，以重量将其压碎。
藤蔓遭到毁坏，戴夫和我从其魔掌中挣脱，直直落向地面。我已准备就绪，因为我不认为我们会有第二次逃生机会。
艾利门托转回来，飞向我，我在掉落地面前抓住它。我命令它缩小尺寸，用魔杖对着藤蔓塔做出劈砍动作，发出大吼：「枯萎!」
藤蔓立刻变成棕色，逐渐萎缩，纷纷瓦解。
但我还没完呢。
「打直。」
迷宫变直。
「快跑，戴夫。来吧，哈利二号。」
我们尽快冲过枯萎的藤蔓，因为我不知道会不会长出新的，取代它们。我们奋力狂奔，尽管我们尚未跑出迷宫，但还是拚命跑到再也跑不下去为止。我们弯着腰，长长吸几口气，让肺部重新装满空气。我抬头看时，很高兴我们停下来了，但我高兴得太早。
一只曼提柯尔离我们不到二十呎远，挡住去路。
阿丝崔雅在别墅里以咒语召唤出的影像和眼前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牠比戴夫高两倍，宽三倍，一定重达一吨。狮头的浓密鬃毛是黄褐色，蛇尾嗖嗖挥舞过地面，中间的羊身似乎太短，不知是如何融合头尾这两只凶猛巨兽。
我彷佛被催眠般恍然出神，竟然没有看到牠逼近。
「小心，薇嘉.简!」
有东西撞上我，把我撂倒。
顷刻后，喷发的火焰横扫过我们上方。
我都忘了那头该死的野兽会喷火。
我转头看，原来是戴夫把我推倒，救了我一命。
我坐起身，将魔杖指向牠，准备送牠下地狱。
问题是牠不在那，已经消失。
该死，没错。牠会读心术。
哈利二号狂吠，我立即转身。
曼提柯尔现在在我们后方，不到五呎远。
牠高声咆哮，对我们吐出烈焰，但我同时行动，不给牠时间读我的心。我的心智此时跑得像只脱缰野马。
「格挡。」
火焰球击中我的咒盾，跳弹开来，打中迷宫墙壁。
一个头颅打中我的头，我顿时明白骨头回来了。其他骨头纷纷掉落我们头上和四周。
我举高魔杖，向上指着说：「格挡。」
头颅们咚咚打中盾牌后弹开。
我只有那么一瞬间将眼神自曼提柯尔身上转开。牠现在在哪?
牠在我左边，靠戴夫很近。
我举高魔杖想炸死牠，但牠又剎时消失不见。那该死的东西移动得比我眼睛还要快太多了。
牠重新出现在我右边。
「喂!」戴夫大叫。他对着曼提柯尔挥舞手臂。他捡起一颗头颅，丢向野兽。牠喷出一柱火焰，头颅瞬间分崩离析。
「攻击!」我尖叫，魔杖直指曼提柯尔。
怪物炸离地面，往后抛飞，咚地撞上牠身后的骨头墙壁。牠滑下墙壁，躺着不动，已然死去。
「妳成功了，薇嘉.简!」戴夫倒抽口大气。他跪在地上，紧抓着胳膊。
我们两侧的墙猛烈摇晃，开始坍塌下来。
「哈利二号!」我尖叫，拍击套具。
哈利二号跳上来，我将牠绑起来。我抓住戴夫，跳入空中。我们往上窜升，翻转和闪躲咻咻飞过来的骨头、头颅和残骸。大块碎片仍然击中我们，但我全神贯注地将眼神固定在迷宫尽头。
接着，一座骨头高塔在我们面前崩解，我想代表迷宫尽头的小黑色正方形物体已消失殆尽。
我指着魔杖大叫：「洪水!」
一阵浪潮将骨头冲离炸开，我们窜过飞越。我降落得太快，我们全都趴倒在地。我从套具中解开哈利二号，站起身。
「戴夫，你没事吧?」我急切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连忙看着他。「戴夫?」
他将脸转向我，脸上表情痛苦。
「戴夫，怎么了?」
我跑向他，他举起手臂时，顿时停步。
「我猜……我……我被烧到了。」
曼提柯尔烧到他。他的左臂几乎烧到焦黑，皮肤起泡，皮开肉绽。
我立刻从口袋拿出阿德石，挥舞过他手臂，想着美好事物。
「谢谢妳，薇嘉.简，」他说：「疼痛全消失了。」他伸展手臂。
嗯，疼痛也许消失，但手臂仍旧焦黑、皮开肉绽，宛如在火焰上放太久的肉。戴夫循着我的眼神，看到他的手臂状况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戴夫，」我说：「我很抱歉。我猜阿德石无法完全……」我没办法说完话。
「没关系，薇嘉.简，」他轻声说：「不痛了，这才重要，唔。就像妳对我爸做的事，即使它看起来……看起来不再像以前那么好。」
我的眼泪涌上眼眶，但他的表情告诉我，我不用哭泣。
他抓住我的手臂。「我们还活着，薇嘉.简。我们还活着。」
他打开包包，换上另一件衬衫。
我环顾四周，树墙在两侧耸立，如此高大，它们似乎碰触天际。我们仅在片刻间就完全被另一个迷宫吞噬。
「噢，不。」我说，士气低落。
我拿出魔杖，准备说出能弄直迷宫的咒语，这时，我开始觉得奇怪。不，奇怪是个错误字眼，我觉得恐惧。但我知道，让我恐惧的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彷佛成为一头野兽，有东西在将我撕扯开来。我彷佛是只鸟，被活活吞下肚。我彷佛变成一只凶狠的狼人，遭到开膛剖肚。
我的心智突然变得清楚。
温地格!
我转头看后方。牠就在那，直直朝我们扑过来。
我在戴夫捞起哈利二号的同时，抓住他的手。
「走，薇嘉.简。快走!」
我们往上腾飞，直到几乎离开迷宫的树梢，然后我将身体指向前。我回头看，温地格就在我们后面。天光之矛和随即而来的雷电几乎击中我们，我们差点摔下去。我知道为什么了。
我正在飞越魁格，暴风雨升起来阻止我，就像阿丝崔雅警告的那样。
「戴夫!」我尖叫：「我不能在这飞起来，暴风雨会阻止我，我们得回迷宫里。」
戴夫一直从制高点往下凝望。「在妳下降前，点亮下面那边的迷宫。」他在暴风雨的轰隆巨响中大叫。
我一直瞄向后方，看见温地格就快追上，但我还是照办。
「照亮。」
迷宫剎时间通体照亮。我看见戴夫的眼神扫过整个迷宫。另一道天光之矛击中我们正后方的一棵树，撞击力道产生的震波让我们在天空中连连翻滚。
我抓住戴夫的手一松，他和哈利二号掉离我。
在同时，我的脑海再次充满着其他人的恐惧。我回头张望，温地格距离我不到二十呎。暴风雨似乎对那恐怖的生物毫无影响。
我强迫心智排除那些意象，向下俯冲进黑暗，到处扫视，寻找摔落的那两人。
「照亮!」
我看见他们，疾飞过去，我头顶几乎直指地面。我从未飞得这么快，但我似乎仍旧不够快。我确信我们都会死，而该死的温地格会大啖我们的肉。
我想到这点时越发加速，伸出手勾住戴夫的衬衫背部。他仍旧抱着哈利二号。我开始回头往上飞，但戴夫大叫：「留在迷宫里，薇嘉.简。留在迷宫里。」
我看着他，然后回望温地格，牠仍在紧追着我们。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脑海又满是恐惧，他人的恐惧，惊心动魄，恐怖异常。我一定有放慢速度，因为我听到哈利二号发出巨大嚎叫，我颈部的寒毛全部竖立起来。
「不!」我大吼，哈利二号跳离戴夫怀抱，直扑向温地格，牠现在如此逼近我们，我可以看见牠食尸鬼般的透明形体几乎就在我身旁。
我用手捞住哈利二号，瞬间加速，将温地格暂时抛在后面。我低头看哈利二号，倒抽口气—牠的左耳有部分不见了。
戴夫抓紧我的腿，我将狗放进套具内，从口袋中捞出阿德石，挥过哈利二号的耳朵。石头无法使身体部分重新长回，但它能止血。我的狗似乎没事了。
「左边、左边!」戴夫惊呼。
我陡然向左一转，角度太过尖锐，我们的靴子撞上树。
「右边，然后再右边。」戴夫指挥。
我闻言照办。他只看了迷宫片刻就能将路径全数记住，真令我惊异不已。
他不断给予方向指示，大吼大叫，我一一照办，但温地格仍旧紧追着我们，我现在得采取行动才行。
「抓紧了，戴夫。」我说，戴夫举高他的手，直到他可以抓住将哈利二号绑在我胸口前的套具。
我将魔杖往后指，大叫：「格挡!」
然后我俯冲而下。温地格设法闪避咒语盾牌，身子往左转，那给了我空间拉开距离。我翻滚过来，转以背部飞行，用魔杖在空中做出X字交叉，接着大吼：「净空!」
光线直接击中温地格的透明胸膛，牠随后真的发狂，立刻失去控制，撞上迷宫的一面墙壁。我看着牠直直掉落，坠落进另一段墙壁。牠心智发狂，不断的重复动作，失去方向感，直到坠落地面，瘫成一堆，已然死去。
我转回身子，往上窜飞离开。
二十个斯里弗后，我遵循戴夫的指示飞离迷宫，进入广阔穹苍。我快速降落，将哈利二号从套具解下。我立即拥抱我的狗，小心翼翼地抚摸牠左耳部分原本所在之处。这使我痛苦万分，就像戴夫的手臂。
但当我看着戴夫时，他绽放大大微笑。我凝神细看哈利二号的五官，我可以看见牠异色瞳眸中的欢乐。
「我们成功了，薇嘉.简!」戴夫兴高采烈。「我们成功闯过第一圈!」
突然间，我的魔杖被猛地抢走。
「但那会是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然我就不叫做勒克兰.赛普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