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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茜希,只看一眼,我不会伤害妳。」
我心中的警铃大作,他抓住我背后的衣服,我以全身重量撞向他胸口,他微微倒退一步,轻而易举扯破了上衣,露出一大截背部。我恼羞成怒反击,他对我的力气开始刮目相看。
我们对峙半晌,一眨眼间,乔纳突然抓住我的臀部,再次让我转过,迫使我的双手贴在墙上。他欺了上来,双腿微开,用身体重量压制使我难以动弹。「妳很顽固,茜希。」他的呢喃语气近乎煽情。
我大发雷霆,同时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兴奋。他戏弄我的方式彷佛拨动吉他和弦,试图让我改变调性和曲风。
「看一眼就好,」他的上唇掠过我的耳垂,低声强调,「别担心。」
我一时挣脱不开,开始惊慌失措,不想被迫跟乔纳解释,也解释不来。
他移动重心,调整左手的位置,试图拨开遮住背后的头发,指尖触及皮肤,随时都会揭穿真相。他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出乎想象,彷佛要捏碎骨头一样,我正想放声尖叫时,他突然松开了。
我扭过身去,不确定他为什么停下,稍后才开始庆幸头发依旧遮住肩胛骨。他的表情怪异至极,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谁对妳这样狠心?」他苦涩地追问。
随着他目光的方向,我发现他瞪着我下背裸露的部位。我猛然转身,拾起掉落的针织衫,他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怀里紧紧抱着,指尖沿着突起的疤痕上下描画,从下背部一路往上延伸到颈项后方,几乎体无完肤。
他默不作声好一阵子,退开时一脸气愤。「我问妳这是谁造成的?」他咆哮的回音被墙壁挡住。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被他看见那些丑陋的疤痕,让我扭捏不安,非常难为情。我要针织衫,我要遮丑,再次去扯衣服,又被他抢先一步夺了过去。
「茜希。」他咄咄逼人,我迫于无奈,只好回应。
「我曾经认识一个吸血鬼,后来反目成仇。」这是事实。
乔纳的眼珠从正常的淡褐色变成深红的炼狱,全身绷紧,火山随时要爆发。
「妳竟能存活?」他犹疑了一下,表情困惑。意思是得罪吸血鬼,还能逃出魔掌、存活到现在的案例少之又少。
「对,但佛瑞德……」我支支吾吾。「……没能活下来。」想起那件事,泪水立刻涌进眼眶,往事不堪回首,我只想掩埋,不愿意再提。
乔纳紧绷的肌肉开始放松,凶恶的眼神和缓下来。
我用手背抹掉愤怒的眼泪,泪珠冷得像冰,激动的情绪夹杂着刺骨的寒意,身体禁不住发抖。乔纳恢复平静,朝我走过来,拿起针织衫重新裹住我的肩膀。我默默套上袖子,往后退了一步,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脸颊胀成绯红色。
「对不起。」他深感愧疚。
我不想讲话,不想跟任何人交谈,脚步踉跄地夺门而出,冲进树林里。
加百列就站在前面,我硬生生地停住。
他做了什么?他的意念迅速传入。
我低着头,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加百列上下打量我一眼,没有遗漏任何部位,目光迅速停驻在手腕上,瘀伤已经变成青紫色。他再度看着我,我依旧不吭声。
妳先回去,在露台等我,我要单独跟乔纳谈。
我没争辩,顺着石板小径慢慢走,一方面避免在湿溜溜的石板上滑倒,顺便利用时间整理情绪。我不想让他们剑拔弩张、破坏关系,但乔纳让人生气,关于吸血鬼那一夜的回忆让我情绪起伏,难以平复。
到了露台我坐下来等待,感觉过了很久,加百列才回来,坐在我旁边。「我替乔纳道歉,」他叹了一口气。「他对妳非常好奇,但没有权利—」
我打断他的话。「我很好,真的,这件事就忘了吧。」
加百列存疑地点点头,继续说:「我跟住在这里的每一位谈过了,他们都接受这样的安排,发誓待妳像一家人。我相信他们会照顾妳,保护妳不受伤害,对妳来说,住在这里并不容易,但我需要妳留在身边,给我时间厘清—」他突然停顿。
「厘清什么?我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好吧,或许有点像九命怪猫死不了,但我是人类—还是会死。」
「对,但妳能够复活,这可不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让人挂心的还有吸血鬼,不只一个,而是两个对妳紧追不舍,我们必须探究背后的原因。」
我知道加百列仍然有保留。
「或许他们追踪我和乔纳只是凑巧,没有特殊缘由。」这是信口雌黄,看到那些画面之后,我确信他们追的是我。
「乔纳喝了妳的血之后,赤手空拳就摧毁那么多二代吸血鬼,妳的重要性不言可喻。我们一定要找出原因,才能够保妳平安。我要妳平安无恙,莱。」他忧心忡忡的眼神闪闪发亮,我立刻心软下来,不再争论。他关心我,渴望保护我,希望我陪在身边。
我点头回应。
「走吧,我要把妳介绍给其它家人。」他站起来伸出右手,我欣然握住。但跟着他穿过厨房,介绍那群吸血鬼的时候,我只想躲在加百列背后。
「茜希,妳见过汉诺拉了。」我飞快地瞥她一眼,她的态度冷淡。
「这是罗德韩、布鲁克和麦可,你们早上见过。」我点头致意。
目前看起来罗德韩年纪最长,人类年龄大约四十几岁,而他爱尔兰裔的名字和对称的五官让我忍不住纳闷他是否和汉诺拉有某种关联。
布鲁克则令人好奇,她和我年纪最接近,身材娇小苗条,火红的短发飘然垂在肩上,浓妆艳抹,腋下夹了一本Vogue时尚杂志,十足山谷女郎3的印象,是典型的美女。我有点好奇转化他们的吸血鬼的毒液是否会影响长相。
麦可在这一群当中显得最平凡,顶多二十几岁,蓝色牛仔裤,衬衫外罩针织毛衣。这些人的衣服质地看起来都不俗,阔绰奢侈的富家贵气让我感到自卑。麦可脸色苍白,跟其它人一样,但五官不算突出,棕色眼珠,鼻梁中央微微拱起,身材一般高度。
「很高兴认识妳,」罗德韩一马当先。「加百列说妳要跟我们住在一起。」
「对。」我答得小心翼翼。
「呃,欢迎,亲爱的!」他咂嘴招呼。「相信妳会很喜欢,这里风景美丽,景色宜人,等妳预备好,我很乐意带妳去村落里参观。」他语气和蔼,说得真心诚意,让我对他的好感由衷而生。
「谢谢,」我柔顺地说,「有人带路太好了。」
「乔纳真的吸了妳的血?」布鲁克率直地指控。
「嗯……是的,我没给他选择的余地。」
「布鲁克,妳清楚事发经过,因为茜希的帮助才救了乔纳,他才能和我们重聚。」加百列瞪她一眼,似乎警告她「闭嘴」。
「帮助?天哪,妳还活着算妳走运!坦白说,谁会随随便便献上自己的血!」她继续任性下去。
我开始觉得她关注的不是我冒险的牺牲,而是我和乔纳的连结。「当时情况紧急,迫不得已。」我防卫的解释。
角落里传来短促刺耳的窃笑声,汉诺拉站在那里,给人直觉在看好戏。我不希望自己被当成幼稚好辩的小朋友,决定讨论到此为止。
「加百列,你介意我去小睡一下吗?我有点累。」这是事实,饥肠辘辘和闭眼休息,即便片刻也好,这两种需要拉扯不休。
「当然,我带妳去房间。」
「很高兴认识大家。」离开前,即使不自在,还是得顾及礼貌。
他彬彬有礼地退后一步,引导我穿过长廊,循着宽敞的楼梯,上到二楼,经过好几间门,最终来到尽头。转动沉甸甸的金属把手,我推开房门跨了进去,打量四周环境,空间宽敞,中性的白色系装潢,以天花板深色木头的横梁对比。
正中央摆着四柱大床,罩着白银相间的高级床单,巧克力色的地毯铺在实木地板上,角落里立着装饰华丽的衣橱,上面有个圆型的镜子,彷佛首席芭蕾舞伶或知名女演员的收藏品,走进房里,竟然还有另外一扇门。
「妳的套房。」
床铺后方的隔墙是大型更衣间,我想到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有,「这里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都填不满!」我看得目瞪口呆。
加百列走过来,推开更衣间的镜门,里面有几件衣服、睡袍、丝质睡衣和室内拖鞋。「跟布鲁克借的,改天她会带妳去采购,让妳自行挑选需要的一切。」
「她真好。这个提议应该是你一手促成的,她不像是会自告奋勇帮我的人。」
「别介意,她还年轻,对乔纳充满保护欲。是乔纳救了她。」
「就像几天前你救了我。」或许布鲁克和我有共通之处。
加百列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真的有能力救妳,」他低语。「我会帮妳除掉那些伤痛……」他顿住,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我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他上前一步,站在我正前方。
「可以让我看一眼吗?」他问。
「乔纳跟你说了?」我支吾其词。
「他提了一点……我照料过妳的伤口,早就看到—」
我尴尬地说不出话。
「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们四目交接,突然想到他有特殊的天赋。
既已打定主意,我大步走过去关上卧室门,他神情谨慎看着我走到床边,掀开床罩,凌乱地推到旁边。我顺势爬上床,把枕头迭好,特意放慢呼吸,针织衫底下的紧身上衣已然扯破,只要拨开就好。我抓住衣服前襟,缓缓趴在床上,脸颊贴着枕头,双手靠近脸庞,赤裸的背部被头发搔得痒痒的。
加百列坐在旁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拨开衣服,露出底下的肌肤。
噢,莱。
我瑟缩了一下,立刻感到后悔,这是一个馊主意,我不想让他看了,因此快速地想要爬起来遮丑。
嘘,没关系。他的嗓音沉静,让我再次放松下来,感觉手指在背后游移,指尖上下抚过疤痕,鸡皮疙瘩浮起,但他的抚摸令人安心。
这是怎么造成的?
往事不堪回首,但我不想对他隐瞒任何事情。
其实我也不清楚……是吸血鬼。我心神恍惚,深入记忆隧道当中。
他叫什么名字?
佛瑞德。我不想提他,记忆坑坑疤疤,有很多黑点,即使是这辈子发生的事,而且不过是三年前,真相依然残缺不全。我想不起前面几个片段,细节模糊不清,但是涌上心头的情绪是全然的绝望和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
倏忽之间,他的脸庞闪过脑海,吓得我猛然一震。加百列双手按着我的背,想让我放松。但我完全失控,前尘往事翻腾地涌了上来。
一开始浮现的是在法式烘培屋一同工作的场景,我们相视大笑。他是我的朋友,下班时天天带着不一样的女孩离开,满脸笑嘻嘻的,就像顽皮的大男孩。这些记忆被我隐藏起来,不愿意想起,我知道加百列在旁观,他可以看到我看见的一切。
他对妳做了什么?加百列的声音突破混乱纠结的思绪传入。
你要我再看一遍?为什么?我开始恐慌,因为知道下一步的进展。
我必须知道发生的经过才能帮妳带走它。
蜂拥而来的画面灌入意识,让我没有回应的时间。看到自己跨出烘培坊,听见佛瑞德在背后锁门的声音。铁链残酷地割得我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我痛到几乎要窒息。看着这一幕,我只觉得恶心想吐,咚的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后脑杓撞上路边人行道。那一瞬间,我视力变得模糊,眼睛失去对焦能力,才突然领悟自己不是在旁观。
不知怎么的,我回到了回忆中的身体内,正在重新经历这可怕的一幕。
我爬不起来,鲜血滴进眼睛,想要挪动手指头,但臂膀像砖块一样沉重,死气沉沉地垂在身旁。铁链圈住钩子,发出匡啷的声响,深深嵌进背部,我被他猛力拉扯、拖行在地上,钩子刺进皮肤,痛得我大声惨叫。他残酷地拖着我继续往前走,背上的伤口一路撕裂到颈部,割断神经、划破肌肉层,我开始抽搐。
他停住脚步,我趴在泥土上,他弯着腰与我平视,那放大的瞳孔似乎被火焰点燃。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吸血鬼这个族类的残酷和草菅人命,他炫耀地露出剃刀般尖利的獠牙,饥渴地品尝着从我额头滴下的血迹和血污的脸颊,但他克制自己的欲望、没有更进一步。我大口喘着气,椎心的疼痛让我头昏眼花,灵魂好像出窍、飘上云端。
他的自信和穷凶恶极的神情瞬间起了变化,突然闭上嘴巴,隐藏森亮的獠牙,像野兽无意间吵醒比自己体型更凶恶的掠食动物一样,畏缩地倒退好几步。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存在。混沌虚无当中,她直接朝他走过去,乌黑的头发在背后飘扬,尖叫声震耳欲聋。她绕着佛瑞德转圈,无际的黑暗连她的侧面轮廓都看不清楚。她仰起头,五官被夜色埋没,那赤红如火焰般的眼神瞬间蒙蔽了我的眼睛。
是她,那个站在阴影当中的女孩。
漆黑、幽暗、虚无。
难以忍受的剧痛沿着脊椎扩散,我睁大眼睛,无法移动,无法讲话或尖叫,连哭都哭不出来。我困在陷阱里、悬在半空中,停驻在现实和回忆的中途,只想呕吐。
我确信加百列打算长驱直入,但我孤伶伶一个人,早在很久以前他就走进隧道不见踪影。我死命挣扎,命令自己回头。突然间,我和加百列眼神交会,他似乎有话要传达,结果却像在看无声的电视剧,让我差点失笑。笑,对了!他很滑稽,他总是能够逗我笑,让人渴望和他在一起,感觉好温暖,轻松自在,臂弯就像避风港那样的安全……,噢,我想投入他的怀抱,无忧无虑。场景瞬间变换,房间在他背后旋转,奇怪,卧室不该会旋转。
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脑袋一团混浊,没有连线,所有事情都很奇怪,完全不对劲!恐慌再起,喉咙绷紧,我挣扎着喘气。我必须镇静,对,没错,这是秘诀。我要停,停止尝试,停住这一切,这里不是法国,我没跟佛瑞德在一起,也没有濒临死亡。
就这样,房间整个扭曲后又蓦然出现,好像大气泡般涨破了,我的痛楚跟着消失不见。
「我在这里!听得到吗?」加百列上下左右环绕着我,皮肤发亮,光芒温柔的环绕,如同毛毯紧紧裹住我的灵魂。
我颤抖地抱紧枕头,手肘撑起身体,直觉摸向背部,加百列强壮的手臂扶稳我的身体,不争气的眼泪汨汨流下我的脸。
「不见了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既困惑又惊惧。
「不,」他顿了一下。「我没找到妳,莱,妳在黑暗中失去身影。」
「我还以为是你解除的。」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如此真实,就像第一次经历,我只能做这样的解释。
「我不会伤害妳。」
我相信。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两脚有点酸麻,对着镜子转了一圈,皮肤没有任何变化,暴戾受创的伤疤如同往昔。我大失所望,脚步突然踉跄。
我扭头看着镜子,大吃一惊,额头竟然在流血。我头昏眼花,欲振无力,试探地摸了摸,真的是血。
我糊里糊涂地转身走向加百列,两脚几乎支撑不住,随即停住脚步,就像被隐形的墙壁堵住去路,这才看见他浑身是血,手掌、手臂、衬衫,连太阳穴都沾到……我的血。
我瘫软之前被加百列及时抓住。
3 Valley girl 山谷女郎,衍生于洛杉矶附近的 San Fernando Valley,这里多中上阶层,儿女念私立名校,拜金主义,自成一格的加州腔英语,八○年代形成一种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