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心有余悸，猛然坐直身体。
加百列怔怔地坐在旁边，「没关系，我在这里。」他的声音让我安心许多。
伸手抹去脸颊的污渍，额头的伤口逐渐愈合褪疤。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暗红色，我试着摆脱恍神状态回到现实世界，控制浅促的呼吸，但心脏依旧跳得很快，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对不起，是我大惊小怪，看到血就……」我支吾地解释。
加百列俯视自己，脱掉衬衫丢向一旁，露出精壮的身躯。我眼睛一亮，又赧然地涨红了脸。他以为我是难为情，不自然地翻身下床，我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不希望他离开，无须开口要求，他又坐回床边。
「我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对不起。」他开口。
「没关系。」
「我必须目睹一切才能反向操作，翻转过去，但妳突然停止回忆，陷入漆黑的世界。」他迷惑不解。
他脸上尽是血污，光芒黯淡，彷佛夕阳西沉，被阴影罩住一般。这时我才了解当我不想再看，出窍的灵魂会无意间回到体内，他也会跟着失去连结。
「怎么会这样?」我问。
「我来自其它世界，并且拥有特殊的天赋，力量强大无比。当我来到人间的时候，只想甩开那些力量，渴求堕落，变成寿命有限的凡人。」他直言不讳，刺入心底。
「你想死?」这个念头让我哽咽。「为什么?」我低声询问。
「理由非常复杂，但我渴望死亡，如果妳要这么形容的话。但他们另有打算，不肯应允我堕入凡间的要求，后来妳就突然出现，躺在我的怀抱里，为此我心存感谢，不论他们的动机是什么都没关系。」
加百列好像玩猜谜，听得我一头雾水。
「是谁不肯答应?」我提问。
「大天使，只有他们能够决定是否让天使堕落人间。至少到现在，这样的要求非常罕见。」加百列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我的疑问似乎让他颇不自在。
「你是能够施行医治的天使吗?」我对超自然世界的知识膛乎其后，况且现在头很痛。
「不，莱拉，我是死亡天使。」
我立刻闭嘴。
他扬扬眉毛，笑了笑，现出迷人酒窝。
「别担心，很久以前我就不再遵行命令。」他轻快地补一句。「不论职务头衔是什么，住在人间的天使都拥有医治的恩赐。」
我点点头。他的金发垂到额头，我好想伸手拨开，借机摸摸他的头发。
「原来你能医治，那还有其它天赋吗?」
「是的，来到人间的天使都有。」他没有详加解释。
他移动位置，体温诱人地辐射出来，我也感受到暖流。「我应该可以拿走，只是妳停止得太快，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妳看到记忆重演，我陪在妳旁边，全部都看到了，包括妳的困惑、恐惧和无助。」他睁大眼睛，手指移到我的背后碰触疤痕，表情犹豫，最后才问出口：「有感觉吗?」
听到他的话，我开始发抖。他习惯性地把我拉近胸前，圈紧我的腰安抚着，我埋进他的温暖里，满足感涌入心底。
「不。」为了他我宁愿说谎。
他额头的皱纹熨平了一些，似乎松了一口气。失去连结，加百列就无法感受我的情绪，我得选择开放让他进来，应该是我不知不觉地封锁住，不想让他目睹那一幕，或是灵体合一的瞬间自动把他拦住了。我不晓得自己怎么能够回到过去，并且再度真实地感受到一切?彷佛回到当年。回忆能够改变吗?能够采取不同的选择?或者是我只能被困在里面，彷徨无助，眼巴巴地重新经历曾经发生过的痛苦?
「我回到现在，坐在妳身边，看见妳背上疤痕龟裂，开始……」他中途打住。
「我明白。」我再次伸手摸索额头愈合的伤口。
「怎么会这样?过去发生的事竟然又重演?我不明白……」
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忽略了一点，连结中断的时候，我不再是旁观者，反而身历其境，被困在里面。他一无所知，如果知道的话，绝对会明白我感觉得到铁钩造成的皮开肉绽。
「妳一个人承担他的凌虐，受尽痛苦。」他脸上闪过伤痛。
「现在我不孤单了。」我轻声回应。
他低着头，手背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温柔地凑近身体，近得足以感觉他的气息吹拂过我的颧骨。
「乔纳在门外。」他咕哝，就此破坏这一刻的气氛。
乔纳连门都没敲，直接推开闯进来，看到我依偎在打赤膊的加百列怀里，脚步顿了一下。
「乔纳。」加百列打个招呼。
「我闻到血腥味。」
「我该离开了，茜希。」加百列站起身，对乔纳的发话恍若未闻。他特意强调那个名字，彷佛提醒我要继续隐瞒身分，别让这屋里的任何人察觉我不寻常的那一面。我不打算违背他的好意，至少目前而言，我愿意戴着面具，继续扮演茜希。
加百列简直是拖着乔纳出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刚认识时傲慢自大、对我毫无兴趣的吸血鬼，现在突然改了心性，关心起我的安危，我忍不住猜测或许他只想再次品尝我的血。
房门砰地关起，少了加百列的陪伴，强烈的嫌恶感立刻窜进心里，感觉受到侵犯，只想好好清洗一番，拿了丝质睡衣和晨褛，蹑手蹑脚走入浴室里，想大肆洗一个滚烫的热水澡。
我脱掉衣服跨进浴缸，整个人浸入干净的热水，拿起迷迭香肥皂，用力地搓搓洗洗，像是要褪掉一层皮一样，手指揉到肿胀，仔细看了一下后，才看见我的指甲缝里竟然卡了厚厚的泥土，应该是抵抗佛瑞德的时候，死命地扒着泥土过。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深地沉入水里，睁开眼睛，用鼻子吐气，看着空气泡泡不住地旋转滚动。我再次想起佛瑞德，不敢过度深入记忆，担心会失控。
我直直走向那场大火—在我和那双似火般的双眼对视后，我还能记起的一个片段回忆。
林间空地上火光明亮，这回是佛瑞德被大火焚烧。我突然嗅到他的气味，就算看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直觉告诉我是他没错，是那个阴影中的女孩了结了他。从佛瑞德惊惧的表情研判，显然被烧之前才了解自己低估对方的实力，由此可知她是唯一的可能。我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每次现身都以阴影为掩饰，更不知道她出手相救的原因，为什么每一次危机发生，她都凑巧现身。或许她一直在跟踪我?还是凑巧偶遇?她怎么治愈我的?深层的伤口已经结痂，火焰还没烧成灰之前，疤就出现了。看见火光映着漆黑的环境，心里有一股奇特的满足感，我没有死，是她救了我。
我从水里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湿答答的头发被我拨到背后。我得转换情绪想一些愉快的遭遇。就想加百列吧，刚刚他和我好亲密，若不是乔纳跑来煞风景，他最后会吻我吗?我不能确定他对我的感觉，只能等他自己透露，真希望那个时刻快点来到。
倦怠感袭来，我决定小睡一番，漫长的一天还没有过完就发生这么多事，感觉尚未结束。
擦干身体，肌肤的热气逐渐扩散，我穿上粉红色丝质睡衣，重新回到卧室里。走着走着脚也干了，这才看见床尾放了一个托盘，有热茶、起司三明治、甜点和水果，忍不住食指大动。屋里没有厨师的踪影，应该是加百列帮我预备的，热茶的暖意沁人心神，拿起水果大快朵颐，葡萄清爽的口感在味蕾上雀跃，我立刻神清气爽、恢复元气。
我真的饿坏了，顾不得淑女形象，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咀嚼油桃的时候，汁液喷出来滴到下巴，我用手背一抹直接擦掉，指关节上竟然有浓稠的红色液体，我大吃一惊，疑惑地吐掉水果，渣滓看起来很正常呀。
手里抓着吃剩的油桃，匆忙往浴室跑，还一个踉跄差点滑倒。浴室里水蒸气还没消散，镜面上烟雾弥漫，我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看到镜中的自己，猛然倒退一步。我的嘴角渗出褐红色浓稠液体，珍珠白的牙齿染得惨兮兮，这是什么东西?从哪里冒出来的?
实在想不透，我将思绪倒带、回忆过去—佛瑞德火焚而死的时候不也发生同样的怪事吗?犹豫半晌，再次回想熊熊篝火那一幕，只是这一回要记得检查双手，印象中，当时我全神贯注，着魔似地看着红色火焰，闻到火燎气味，除了背部的疤痕，完全没花时间检视自己的身体外观。我必须查看双手、必须回到体内，只是不晓得要如何控制它。
我清空所有的杂念，让脑袋充满回忆，小心谨慎地集中焦距—我看到自己依然站在篝火旁边，而不是再次经历。我努力睁大眼睛，本来在背景处燃烧的火焰慢慢深入，变成专注的标的，感觉它的热气扩及全身，暖洋洋包覆着四肢百骸，我任由自己沉溺在当中。
再一次穿入体内，回到过去。
它又变得真实无比，明亮耀眼的火光让人不敢直视地瞇起眼睛，苦涩强烈的气味漫入肺内，就像熔化的油漆那样刺鼻，忍不住咳嗽了几下。这回没有第一次那种惊异的感受，我不敢浪费时间，双手一翻，没错，暗红的答案就在眼前，我伸手在牛仔裤上抹了一下，放进嘴巴试舔，显然是同一种物质，入喉的滋味扰乱了我的味蕾，那是一种容易上瘾、甜腻的感觉，又夹杂着金属的气味。我突然领悟，这是血，但不是我的血。
惊慌之下我靠着意志力返回浴室，回到现实世界，果然还是站在同一个位置。急忙用冷水漱口，咕噜几声，吐进水槽里面，直到血色消失，漱口水变清澈为止。抬头面对镜子，我直觉地立即闪躲，因为那一瞬间，镜子里回看我的是一双红眼。
我踩着不稳的脚步，慢慢走回床上，把剩下的油桃丢进托盘。它碰的一声滚开，我定睛一看，剩余的水果竟然都红通通的。我用力咽下口水，把它们一股脑儿通通倒进垃圾桶。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是因为和这些超自然的神秘生物近距离接触，进而在某种程度上，引出埋藏于自己内在异乎常人的体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