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当时我们是一对?」我终于提问。
他挪开手掌，坐回椅子里，慢吞吞地回应。「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妳，我就神魂颠倒，完全对妳着迷。」
「是我吗?」这一点很难相信，我向来觉得自己既平凡又不出色，加百列则英俊又独特，无人可比。
「对，是妳，不要诧异!妳纯真无邪，生气蓬勃，在在令我着迷，我想尽办法要和妳不期而遇，找理由黏着妳，虽然那时的情况也很……复杂。」他收敛笑容，眉头又皱出三条线。
「什么复杂的问题?因为天使的身分?」
「那是其中之一，但妳不知道我是天使，我正打算巨细靡遗地告诉妳，结果太迟了。」他垮着脸，浑身僵硬。
或许这是不对的，但我试着和他连线，希望像刚才一样一起旁观。他的频道依然敞开没有封闭，结果这招失灵，他马上堵住了。
「妳做什么?」他的语气仍然温柔，但看得出来不太高兴。
「我只想了解，为什么你不让我看后来发生的事?」
「有些事本来就不希望被妳看见，也不会由我来揭开。」
他试着要保护我，我却忍不住沮丧。这不只是他、也是我的人生，我有权利知悉一切，不能只局限在他认为可以分享的部分。
他振作起来，但神情淡然。「那时有些情况很棘手，不必现在去经历。我只希望妳感受我们当年的喜悦和幸福，虽然妳要求答案，但现在这样就够了。」
我板起脸孔想反驳，但也了解加百列说一不二的态度。如果今天他只想透露到这个程度，争吵也是枉然，所以我反过来感谢他帮我唤回记忆和感受。
「说到这里，我倒应该再教妳下棋。」看我退让了，他的脸色再度一亮，对着棋盘上预备冲锋陷阵的士兵点点头。
「十二点整，罗德韩会带妳去村子里参观，我们还有一两个小时。」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留着这些东西?」我凝神细看，静静地问。
骑士立即引起我注意。
「对，藏了很多年。」加百列解开袖扣，卷起衣袖，一脸正经。
「先从棋子开始，好吗?」
随后一小时内，他一一解说每只棋子的名称、移动方式和下棋的规矩，而我应该是新手上路，第一次学下棋，但起手之间却像出于直觉。
他继续教棋，我开始胡思乱想分神，他的嗓音变成嗡嗡声。我们相遇的时候我还是凡人，后来死了又还魂，不再是那些年前他一见钟情的女孩，变化如此之大，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当年那个纯真无邪的莱拉，还有多少成分遗留下来。
加百列非常爱惜那些棋子，拿得小心翼翼，我几乎舍不得移开目光，最后他看一看表，示意时候到了，棋奕课到此结束。
他慢慢地收拾整理，我抓着骑士，象牙冰冰凉凉、质感光滑又舒服，轻轻放回盒子里，加百列将盒子藏回地板的密缝里。
他搂着我的腰，把我拉离图书室去找超有耐心、已在厨房里待命的罗德韩。
「嗨，茜希，预备去散步了吗?」他说。
「嗯，应该不错喔。」我拿起大衣，皮包斜挂肩膀，转身跟加百列说拜拜。「我不在，你有什么计画?」我问他。
我纳闷这次他会不会又在后面。
「罗德韩会好好照顾妳，麦可和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这大概意味着他信任罗德韩不会像布鲁克那般任性，我提醒自己他这么做也是要确保纯血和吸血鬼爪牙不会穷追不舍。
「好吧。」我用眼神表达感激。
离开厨房时，加百列叫住我，丢了一颗苹果过来。
我单手接住。
「早午餐的点心?」
我其实不饿，平常胃口也不大，但还是收着放进包包里。
走到外面的车道，仍感觉得到加百列其实不太放心让我离开，但他似乎认为这样对我比较好—即便心里不乐意，他需要时间跟麦可订策略。
顺着车道通往马路，到村子里还有很长一段路，我很快察觉这群人看重隐私、保持适当距离的态度。眼前是了解罗德韩的好机会，他以人类的年龄来说大约四十多岁，看起来风度翩翩，一身斜纹软呢西装，烫得笔挺的长裤搭皮鞋，深色头发两鬓泛灰，有着同发色的浓眉，但肤色苍白，脸颊和鼻梁都有淡淡的雀斑，下巴多了一撮小胡子。
我们瞎聊着，最后来到当地的教堂和墓园。他领着我到处参观，一边解释自己的背景是爱尔兰裔的天主教徒。
「发生这些事后，你还相信上帝吗?」我问。我们在教堂里慢慢散步，罗德韩似乎很欣赏彩绘玻璃的图案。
「现在比从前信得更认真，纯血来自于地狱，加百列从天堂来拯救我们。」他说。
离开教堂之前，他站在祭坛底下无声地低头祷告。
冬天穿梭在墓园的感觉诡异而冷清，罗德韩却很悠闲，仔细阅读每个墓碑上的刻文。「好奇妙，对吗?想想我都一百岁了还站在这里，而他们在那里头。」他低头看我，六呎身高和精壮结实的身躯，让人不敢小觑。「这是人生常态，茜希，妳会年华老去，最后变成一坏黄土，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似乎很谦卑，绝不会想到其实我比他还老，就我所知，这种状态还没有结束的时候。
我们离开墓园，沿着狭窄的街道漫步，经过一处天高地阔的建筑物，看起来似乎可以追溯到都铎王朝8。「那里在一九○○年代的用途是学校，后来改装成住家。」他解释。
那么古老的一层楼建物，窗户从右边底部一路沿伸到顶，依稀能听见孩子站在大操场等着进门的时候，兴奋地叽叽喳喳，奔跑笑闹的声音。
对面是一排白色的小木屋，被白色围篱圈住，小小的房子看起来温馨又舒适，主要街道两旁的住家就拥挤很多，不过越走到后面，房子越宏伟，空间越宽敞。我们站在一块指标前面，它在寒风摇晃、发出吱嘎响声，上面画了马头，指标上写着「白马」。
「本地的酒吧。」罗德韩解释。7
一靠近门口，欢乐的气氛迎面而来。同样是一层楼的红砖建物，看起来比较像某人的家，而不是公共场所，老式的黑、白两色横梁，屋外的遮阳伞底下排了桌椅，当然啦，冻死人的天气谁会坐在室外，不过室内人声鼎沸，显然挤满了顾客。
罗德韩提议进去看看，顺便请我吃午餐。
「很棒的提议，谢谢你。」他展现绅士风度，站在旁边替我拉开双扇门，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我很想进去躲避寒气。
酒吧的气氛立刻让我联想起最近本来在过的生活，古老的建物和这些享受星期天聚餐的家庭，那种和乐融融的气氛都会让我觉得很温馨。然而那种感觉在离开酒吧回家后，会立刻被孤单取代。
酒吧挤了满满的客人，酒保站在实木吧台后面，手忙脚乱地试着同时应付五个不停吆喝的客人，木头在开放的壁炉里熊熊燃烧，大厅暖和极了，立刻驱除屋外的寒意，因着低矮的天花板，感觉更加拥挤。我看到罗德韩的头顶几乎要撞到天花板的横梁。
「妳可以往前直走到右侧，穿过另一道双扇门，就会看到座位区。那里有帐棚挡风，还有取暖的暖炉，也比较可能有位子。」
「好的。」
「妳要吃什么?」他问。
「都可以，我不挑剔。」
「饮料呢?」
「只要果汁。」我说完便穿过摩肩擦踵的客人，抵达那道双扇门。
果然没错，最远处有一张空桌子，我赶快跑过去占据。透明的帐篷后面是个花园，好多小朋友在那里荡秋千，还有一些孩子逗着狗奔跑，这样迷人的乡村景色，正是英格兰酒吧该有的模样。
罗德韩瞥见我坐在角落，端了一个注明第六桌的盐巴罐放在桌上，给了我一杯小红莓果汁，自己面前放了一瓶健力士啤酒。
我好奇询问。「平常你会吃喝吗?」
「有喝饮料，食物就免了，当一个，呃，妳知道的……酒精对我们的影响力远胜于你们正常人。食物，妳知道就是那回事，算妳幸运，我可是经过多年的练习!」他哈哈大笑，仰头灌了一口健力士，上唇留了一截白色胡须泡沫，我笑着用餐巾纸帮他擦掉。
「告诉我，茜希，妳的家乡在哪里?妳的父母呢?」
我犹豫半晌。罗德韩很讨人喜欢，隐瞒他让我有罪恶感，我尽可能不要偏离事实太远，顶多省略某些细节不谈。
「呃，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我是孤儿，印象所及都是自力更生。本来在克雷高镇的酒吧当服务生，下班回家途中遇见乔纳，剩下的你都听说了……」我停顿，喝了一口果汁。
「家?我去过那里，如果妳问我的话，那里只有屋壳，哪里是家。像妳这么好的女孩为什么留在那种地方?」
我忘记他曾回去拿过我的物品。
「呃，我没有家人，收入又少，那栋房子没人住……」我说。「你呢?我敢打赌你的故事有趣多了，」我想改变话题，他不自在地动动身体。
「我本来住在翡翠岛，妳大概猜到了，」他中途停下，啧啧有声地喝了一口啤酒，思索如何诉说。「被转化的时候我不算年轻，服侍纯血十年后，加百列找到我，救我脱离葛堤罗的掌控，帮我找回人性。」他一脸哀伤，悔恨极了。我想被拯救的吸血鬼不该有这种反应才对。我靠过去，希望他多说一些。
「加百列救了我，我却难以适应，转化当时，我被迫离开妻子和女儿。加百列说我还没预备好，不能回去找她们，但我冥顽不灵、不肯听劝。」
他就此打住，我明知不该催促，却又忍不住。「你有跟她们告别吗?」
「某方面而言，加百列说对了，我无法控制自己。」他揉揉眼睛。
「不是你的错，」我低语。「不是你自己要变成这样。」
罗德韩眨眨眼睛，眼中的绿斑像漩涡般旋转，他看起来应该比乔纳更能控制自己的冲动。
「或许，但这是我现在的能耐……当时真想自我了断，可是加百列为我冒生命危险，我欠他一份情。」
「那是支撑你活着的唯一理由?」我说。
「对，我帮助他释放其它人，但愿这样的付出能够带给我些许的救赎，直到最后那一刻，我对加百列的责任就是尽己所能的协助他。」
想到最后那一刻，这个聪慧有爱心的人也会跟着消失，让我于心不忍。
「所以你就为他而活?只为了他?」
「直到他不再需要我，我会请他帮忙了断。我们都是邪恶的，无一例外—不管是不是我们自身的抉择，这世界不容许邪恶存在，应该跟着创造我们的纯血一起下地狱……我希望贡献一己之力，在生命结束之前，把他们送回黑暗世界。」
「即使是你的葛堤罗吗?你们不是还存有某种形式的感应?」
他眼中射出火焰，「尤其是他。当妳和我们同进同出的时候，就算不相信我们所说的，至少相信这一回。只要给我除掉他们任何一个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抓住，事实上，我祈祷自己有这等荣幸。」
他的话句句划破空气。
我们坐在那里，一语不发，罗德韩深刻的愧疚和悲伤沉重地压在我心头。
餐点终于送上来，是烤小羊排—半生不熟还带血，搭配烤马铃薯、约克夏布丁和鲜蔬，通通淋上浓郁的肉汁。让我发现自己其实饥肠辘辘。
「看起来不错耶!」罗德韩哈哈大笑。「爽朗的女孩，丰盛的大餐!」
我直接攻击羊排，虽然带血，肉质却很有嚼劲，可口得很。
罗德韩轻触我的手臂。「妳让我想起我的女儿。」
我微微一笑，他把手移开，让我继续切羊排。「你怎么遇上加百列的?」用餐区满是人潮，噪音澎拜，我依然发问。
「是他找上我们，最早救了汉诺拉，之后是我。」他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抱胸，注意力似乎突然被那只玻璃杯吸住，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移开视线。「加百列深信有几个葛堤罗带着手下的军队在四处找妳。」
出乎我意料，他突然转换话题。
「我们相互信任。」罗德韩说下去。「他没有说得巨细靡遗，但我听得出来，背后应该有很好的理由。他说他们要找妳，原因不明，我们要保持警戒，轮流在村子里巡逻，妳对他显然别具重大意义。」
他的语气比较像陈述事实、不像询问。我趁着咀嚼红萝卜，思索要怎么回应。「你的猜测跟我差不多。」我说。
这是实话。答案似乎让罗德韩满意，至少暂时如此，剩下闲聊的话题就轻松很多。
丰盛的午餐几乎让我撑破肚皮，我们走向出口，罗德韩付完账，才护送我离开酒吧。
吃得这么撑，散步有助消化，我们挑了不同的步道和马路横越小村落。我不介意多走走路，在户外呼吸新鲜空气也是一种变化和调剂，即便气温很低，新买的香奈儿大衣穿在野外显得过度奢侈豪华，保暖的效果却不错。感觉走了好几英里，放眼望去都是起伏的田野、小溪流、树木参天，我却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时间已几近傍晚六点，我们整整出来四小时之久，夜幕逐渐降临，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赶紧伸手摀住嘴巴。
「噢，亲爱的，甜心，我害妳累惨了吗?对不起，我常常忘记有时候……不太习惯人类的同伴!妳的脚一定很酸吧?」
我抬头正要回答，突然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衬着阴暗的暮色，罗德韩就像天空的星星般闪闪发光。
「我们造于黑暗，」他说。「天黑的时候力量最强。」
不知我的天使又是怎样。「加百列呢?」
「他出生在光明中，力量的源头是太阳，在地球上，他的天赋跟着太阳起落升降。」
有道理。无论白天或黑夜，加百列都让人无法转移视线，跟我见识过的人事物全不一样。想到了他，我的膝盖一阵发软。
「该回去了，他在等妳。」
「还要走多远?」我但愿不是好几英里。
「不远了，妳能走吗?或者搭个便车?」他微笑。
「嗯，还可以走一段。」
又走了半小时，我们才靠近私人产业边缘，我无法再硬撑下去，剩余的路程决定由罗德韩代劳。果然，加百列站在大门口等候，对着我笑开一口完美雪白的牙齿。
「人交给你啰!」罗德韩呵呵笑，把我从肩上抱下来放进加百列怀里，转身离开，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玩得开心吗?」他问话时颊边有深深的酒窝。
我在他怀里伸展身体，手背按着太阳穴，尽全力演出落难少女，等待英雄来救美的剧码。「真好笑，没想到因为吸血鬼强迫我多运动，害我竟然需要被人拯救!」我笑着嚷嚷，脸蛋埋进他的颈窝。
加百列抱得毫不费力，彷佛我身轻如燕，「嗯，现在救回来了。或者说，回来领赏，妳要什么奖品?」
我凝神思索，想到他可以帮我做的事，但又不想点破。
我一跃而下，脱掉大衣时冷得发抖。
「来杯热茶吧!」
8 Tutor period，英国都铎王朝的统治时期介于一四八五到一六○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