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双眼盯着吧台旁边逃生门的指标，脑袋混沌地穿过烟雾迷漫的舞池，只想快快离开这里。不料旁边横出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害我踉跄地停住脚步。
「嘿，妳还欠我一支舞，我们好好跳一回吧，就算不说话也可以。」他说得毫不客气，还特别压低嗓门强调「好好」两个字，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布莱德里用力把我往后拉，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右手手指夹了一支古巴雪茄，慵懒地吐了一口烟，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只是他瞳孔涣散，显然喝了太多烈酒，挡不住醉意。
「改天吧。」我试着挣脱他的掌握，不想闹场被人看笑话，只想静静离开。
「来嘛，跳支舞、喝点小酒又不会死人，我还没有机会了解妳呢!」他抓得更紧，我进退两难，有些狼狈，想当然他心里的念头绝对不是交换童年回忆。
他不死心地试图贴上来，我正想抗拒，还来不及开口斥责，强壮又具保护性的手臂拉住他另一只手，迅速一扯，我被拉出布莱德里的怀抱。
「这支舞是我的。」乔纳眼神锋利，布莱德里本来想抗议，看到那凶神恶煞的表情，识相地闭上嘴巴。
「好、好。」他不敢反对，摇摇晃晃地走开。
乔纳轻轻地搂住我的腰，随着音乐的节奏开始摇摆，手指搓揉着我的裙子下襬。「妳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引人注目才满意，对吗?」
我不说一句话。
「茜希，拜托，看着我。」
他把珠光宝气的面罩推到头顶，低头凝视我的眼眸。好半晌过去，我放弃赌气，迎向他淡褐色的眼珠，它们在光芒闪烁之余射出些微红光。
「我没跟她上床。」他的语气激动而坚定。
我不想问，只要问出口，他就知道我很在意。
「没关系，真的，我不会假装了解你的需求，追究你的做法。那些事情……呃，跟我无关。」我语无伦次，好像犯了口吃。
「其实不难了解，我想要的女孩现在就站在眼前。这样说起来，这件事就跟妳有关了，不是吗?」
他低沉诱惑地喃喃低语，我必须使出全力克制身体，才能避免脚软，他放开我的身躯，旋转一圈再拉回，双手伸进我的头发底下，横放在赤裸的背部;我倒抽一口气，抓住他的手往外拉，想避开凹凸不平的伤痕。
「不要摸那里!」我突兀地吐气。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怒火和羞愧交织浮现在我脸上。
然后他不顾我的反对，双手再度放回去，甚至故意唱反调地轻轻抚摸那道疤痕。我的长发覆盖住他强健的手臂，来回搔着他的皮肤。
乔纳凑近我的耳朵低语：「妳身上的每一寸，对我而言都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
其他会员陆续加入舞池，酒吧的驻唱歌手在钢琴的伴奏下，演唱拉娜‧德瑞那首《Born to Die》15，我瘫软了下来，脸颊贴着乔纳的胸膛。
歌词的意境刺入我的心底，让我踌躇不定，再也不敢确定那意味着谁：加百列还是乔纳。
乔纳勾起我的下巴，调整脸庞的角度看向他。他不是蓄意给我这种感受，我暂时放下防卫，不再硬撑，陶醉在音乐和他的眼眸。在这一刻的气氛下，我极力想要站稳，但是超高的鞋跟害得我后脚跟既痛且酸，我忍不住皱眉头，身体摇摇摆摆，难以保持平衡。整个人投向乔纳并没有太多帮助，突然之间他变成流沙，越是挣扎抗拒，越快被他拉下。他问也不问，唐突地把我抱进怀里，食指顺着我的小腿往下，直接勾掉高跟鞋，再慢慢把光着脚丫的我放回地板上。
他抬起我的脚踩在靴子上面，垫高少许，再重新让我站好。「我喜欢原来的妳……绑马尾或披头散发都可以。」他拨开我垂在额头、遮住视线的刘海，让我看清楚他的脸。
他的左手持续温柔地抚摸我的侧脸。「涂口红，完全素颜……」，他叨叨絮絮着，拇指挑逗地轻压我的下唇中央。「这一对眼睛……黝黑如漆……有时闪起警告的红光……」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浅啄我的眼帘，我轻轻地闭上，呼吸缓慢。
「他只看见某部分的妳。」他流连不去，诱惑地含住我的耳垂，喃喃倾诉。「我却看到全部，巨细靡遗。即使是现在，依然没有忘掉妳的滋味。」
他的话像微风飘入耳际，带着保护意味的手掌贴住背脊，让我深受抚慰。他以鼻尖轻轻磨蹭，看我没有反对，嘴唇顺势而上，我忍不住微微回应，但困惑的泪珠悄悄从脸颊滑下，深深吸入他温暖诱人的气息，想起盛夏茂密的树林。
他的唇使劲辗压着我的，甜蜜的滋味沉淀在底下，额外多了一丝温热的腥气。我猛然睁开眼睛，抽身退开，舌尖尝到唇的血腥味只觉得恶心。
「茜希?」
我失望至极，推开他的身体。
「你吸了她的血?」
他的眼神没有透露任何端倪。
「你杀了她?」
他懊恼的神情彷佛不敢相信我会有这样的指控。
「没有。」他说。
「这样做值得吗?她的滋味有这么好?」
「比不上妳，美女。」他的嘴角向上弯起。
我是大白痴!他根本不在乎对我有过什么承诺，也不在意是否要遵守，不管是人类或任何生物，他都没有信守的义务，遑论是对我。
面对他凝视我的眼睛，我决定最后一搏—确信这样的反击足以让这次画上句点。「他的一切你永远望尘莫及，无论是现在或未来都比不上!」
我挣脱他的手，两脚塞进高跟鞋，一把扯掉额头的面具丢在吧台，一阵风像鞭子似地抽向我的颈背，毋庸回头就知道乔纳已经走了。
我跟着逃生门标志走向后门，跌跌撞撞地闯入漆黑的夜色里，但我必须折回俱乐部正门才能跟布鲁克会合，只能硬着头皮忍痛往前。没走多远，我就被另一只手攫住肩膀，再次往后拽。
「乔纳，我跟你无话可说!」我咬牙。
「算我走运，幸好我不是妳的朋友乔纳。」布莱德里快速接口。
「我把你当成别人，真抱歉，我必须离开。」
「哎，干嘛急着走?」他不打算放手。
他揪住我的头发，硬是把我拖向建筑物侧面的方向。那里是一块孤立的区域，跟俱乐部全然隔开，水泥地上堆迭了好些啤酒桶，经年累月的布满蜘蛛网，截断通往树林的小径。
「你弄痛我了，快放手!」
他把我拖向冰冷的砖墙，压住我的身体。「妳还欠我一支舞……」他贴着我的头发吸气。
我浑身僵硬，没想到今天晚上会有人找我麻烦。
「看妳往逃生门走，我就猜到或许妳宁愿找一个更隐密的地方。」他邪恶地咧嘴，黏答答的手掌直接伸进我的上衣底下，放在我的胸前。
「拿、开、你、的、脏、手。」我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他抿起嘴唇，挑衅地瞪着我看。
他把湿黏的手汗抹在我背上，又拉扯我的头发，贴着脖子嗅闻一番。我极度厌恶地发抖，感觉他的手往下游移，摸到我背部的疤痕，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什么?看起来妳很喜欢冒险，刚好是我的菜，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孩。」他另一只手探入我的大腿内侧，越移越高。我气到发抖，怒火翻腾—他竟敢碰我，无耻的家伙!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低语。「那道疤痕是吸血鬼造成的，另外一个秘密就是，他被我杀了。」我主动告白。
「什么?」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耸耸肩膀，甩开我的恐吓。「冷静一下，相信我，我们会玩得很开心。」
愤怒的泪水不听话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他的表情转为震惊，发现我的眼泪是血。
他突然有些紧张，掏出口袋的小刀，单手挥舞，刀刃抵住我的喉咙。「噢噢，原来妳是异类，跟凡人不同，还以为每一种女孩的滋味我都尝过了，但妳显然跟别人不一样。」
冰冷的刀刃刺入皮肤，表层已破皮了。
「我叫你放手!」我咬牙切齿地强调。
尖刀转向脸颊，他贴着我的身体嘶声说：「嗯，我为什么要放开?」
在他拉扯迷你裙时，我回答他：「以前那个吸血鬼或许死掉了，在你背后这一位还活着。」
他暂时停住。但乔纳没给他多余的时间。
布莱德里连回头看一眼攻击者的脸庞都没机会，整个人就被摆平在地上，刀子哐啷一声在鹅卵石上弹开。
乔纳扭头看我，眼睛冒火。
他朝布莱德里的肚子狠踢一脚，我冷眼旁观、毫不同情。
乔纳又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连续出拳攻击他的脸，直到指关节上都是布莱德里的鲜血。
血腥的场景让我体内产生某种骚动，即使夜色漆黑，依稀看见有黑影一闪而过。
一切静止不动，创造出我记忆中另一个黑洞。
我突然浑身乏力，手抵住砖墙当支撑，勉强稳住身体，等我回过神来，才看见乔纳蹲在布莱德里失去生气的躯壳旁边，鲜血四溅，染红碎石砾的表面，几英尺外逃生门上灯泡的微光，映出这暴力血腥的一幕。
「你做了什么?」本来灼烧的怒火突然被水泼灭。
我快步跑过去，眼前所见让人毛骨悚然。根本认不出那是布莱德里的脸，浮肿变形，满脸是血。
我仓皇倒退好几步，乔纳立刻来到我身边。
「放开我!」当我试着推开他时，一股奇特的肉桂香气飘来，我的注意力猛地转向他的脖子处，拨开衬衫衣领，露出锁骨上方跳动的血管。看到那一幕，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他的皮肤表面有好几处撕裂伤，大大小小都是牙齿的咬痕，有人吸食乔纳的血。
「茜希。」他的语气平淡，彷佛这样就可以让我恢复平静。
没有机会多想下去，后方树林里传来踩断树枝的脚步声，把我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
「天哪!这里发生什么恐怖的事?」布鲁克大声嚷嚷。「难怪你要我把车子开过来，你为什么不肯让我自己试试身手?」她径自对着乔纳抱怨。
她的嘴角有凝固的血迹，彷佛刚才囫囵吞了夏天盛产的野莓，弄得脸上脏兮兮。我来回打量她和乔纳，突然灵光乍现。
「妳吸了……乔纳的血?」
布鲁克目瞪口呆。
「这件事比妳所想的更复杂。」乔纳说。
「怎么办?不能让她知道!」布鲁克又惊又怕。「牠们会追杀我们!你快想办法!」
我转身离开，再也不想看到他们。她的獠牙喀一声伸出，让我神经紧张，彷佛听到刺耳的警报。我奋力甩掉高跟鞋，拔腿就跑。
但还来不及察觉发生的事情，我的身体就离地而起，困在乔纳强壮的怀里。他抱着我在树林间横冲直撞，快速穿越，前进了一大段距离，才停在葡萄园后面的空地上。
当他停住脚步，我仍然又踢又打，不断地挣扎。
他轻轻地把我放在草地上，让我站稳之后，才开口说：「我造了布鲁克。」
他淡褐色的眼珠充满不安。
我在发抖，乔纳脱掉身上的皮夹克，裹住我的肩膀，我一把扯下来丢回给他。
「她会变成这样都是我造成的。」乔纳继续解释。
「怎么可能?你是第二代吸血鬼，无法创造另一位!」
「我汲取太多女性同类的血液，变得强壮无比，她们的能量和气力都灌注到我身上。她本来是人类，后来被我转化，但我不是纯种吸血鬼，永远无法青出于蓝胜过造我的主人，同理可证，她也不如第二代吸血鬼那般健壮。」
他脖子上的十字反射出月亮的光芒。我往旁边走一步，避开他的目光，光脚踩在泥巴上。
「为什么让她吸你的血?你想死在她手里?」
「她没有那么强壮，布鲁克或许是吸血鬼，但她对我毫无影响力，我很抱歉，今晚不得不违背自己对妳的承诺。但妳必须了解，如果我不这么做，布鲁克就会杀死那个男孩子。」他举手撩过浓密的头发，似乎进退两难。
「你在说什么鬼话?不要把自己的贪婪归咎到别人身上!你在俱乐部吸取女孩的血液是因为自身的欲望，不管我有什么感受，你还是会那么做!」
我想逃开他，却无路可走。我们置身在田野边缘，后面就是高大的葡萄园，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是……不知名的荒郊野外。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拉过去。「布鲁克无法控制自己，她饿了，我从女孩身上吸取，再让布鲁克吸食。单靠人类的血液她无法以现有的型态存活下去，我的血既是她的养分也是她力量的来源，我先从人类身上汲取再转嫁过去，她才能够得到需要的一切，所以我别无选择。不然的话，她就会从那个法国男孩身上下手，白白害死一条无辜的生命，妳明白吗?」他的语气更加急切，彷佛深深需要我的谅解。
「我懂了，乔纳，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惩罚另一个人类承受你这样的存在模式?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人生?只是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或是因为大爷高兴?他们对你的看法是正确的，你从里到外都很邪恶、黑心得很。」
我拍掉他的手，转身背对他，双手抱胸。
「妳真的这样想，对吗?」他轻声说。「妳认为我说话不算话，全是违心之论?而我转化布鲁克纯粹是自己寻开心?我跟妳的天使相比，就像天壤之别，对吧?」
我开始犹豫，之前总以为乔纳竭尽全力想要寻回自己善良的人性，即便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仍然迫不及待的想要赎罪并得到救赎。然而这件事我过不去，布鲁克的遭遇跟我相似的程度远比一开始的想象更高—她是被迫接受现存的方式，不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爱你，乔纳。每一次的汲取，只会加深她跟你的联结。」
说完这句话，彷佛出于神奇的魔法，布鲁克突然现身。
「他永远无法跟我感同身受，因为他不能反过来吸我的血;他太强壮，只会害死我，但他一直照顾我，为我牺牲自身的饥渴，时时保护我。」她转头对乔纳说：「所以，你的确爱我，只是用你自己的方式在表达，对吗?」
我背后的乔纳显然在点头，因为布鲁克笑得好开心。
「妳必须忘记这件事。万一纯血发现乔纳做了什么事，肯定会追杀我们，了结我们的性命。他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这要保密到底。」
他们大概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性。但布鲁克说得对，她的存在是乔纳所赐，绝不能让纯血发现，不然她会没命。如果纯种吸血鬼得知他们辖下的第二代能够造出新血，肯定会大肆钻研，用来增加他们的大军。
「他对妳做了那种事，妳怎么能够忍下这股怨恨?」我反问。「甚至爱上夺去妳生命的凶手?」
「他救了我。」布鲁克耸耸肩。
这样也算救?我很纳闷。
我静静伫立在原地、似乎过了永恒那么久，他们默默等候，直到我终于打破静默。
「好，我不会再提这档事。但是乔纳，」我转身面对他，「你的行为不可原谅，我不在乎你以前的历史，或是你现在怎样弥补，她能容忍是因为别无选择，但我不同。我们一刀两断，你别再靠近我。」
我再也无法信任他。
他的表情冰冷、肢体僵硬，气愤地睁大眼睛看着我。
「茜希，妳不了解—」
我打断他的辩解。「够了!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当他穿回皮夹克的时候，悲伤戚然的表情已经转成凌厉和冷漠。
「妳把车子开过来了吗?」他问布鲁克。
「是的。」
「送她回屋里，」他命令。「我要先去清理现场，收拾烂摊子。」
说完他转身离去，很快就不见踪影，只有葡萄园的藤蔓晃动不已。
他说的烂摊子指的是布莱德里面目全非、四分五裂的尸体。
我对乔纳的看法怎么会错得如此离谱?
15 Lana Del Rey，美国知名的歌手、词曲创作者兼模特儿。Born to Die是她第二张专辑中的主打歌，歌词充满死亡、毁灭和爱情枯萎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