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夕阳西沉的时刻，我停在杜蒙山的山脚下，前方是一片森林，后方的马路空空旷旷，寂静无声，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但愿加百列和其他人不要跟过来。无论前方有什么险阻，都是我个人的困境，必须单独去面对。明知道自己朝着无可避免的终点飞奔而去，但只要他们每一位都能够好好活下去，我会觉得舒坦一点。
抬头望着林木线，山顶似乎高得吓人。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登山高手，然而不管我是光明是黑暗，或是两者兼具，应该都有能力爬上去。
我闭上眼睛，聚精会神想象跳高的动作，然后双脚离地、往上一跳。显然不太顺利，没跳多远就摔在碎石砾上，双手摩擦破皮。
这件事看起来不是很容易。
总而言之，我命令双脚继续移动，沿着曲曲折折的道路全力冲刺。没想到越跑速度越快，不知不觉间，一眨眼就过了一个转弯，很快就抵达马路尽头。
滑雪场坐拥绿霭霭的森林，此时华灯初上，彷佛在欢迎游人。地面积着厚厚的白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让人忍不住颤抖起来。但我不能停下，要继续前进。
步道蜿蜒地深入树林，我得远离这么多人的渡假胜地，想办法找路爬到山顶，那里才可能人迹罕至。
小径的积雪深到膝盖，正想追本溯源往上走，突然头晕目眩，赶紧伸手按摩太阳穴，闭上双眼，希望这种感觉很快就消退。
这时心底倏地闪过一对黝黑的眼眸，尖锐恐怖的叫声几乎让人耳朵发聋。我眨眨眼，甩掉那些意象，知道任尼波已逐渐逼近。舌尖尝到篝火的滋味，它的气味充斥在肺里，我得加快速度。
即使暮色逐渐笼罩下来，天空仍然有些泛白。
终于来到密林入口，突然想起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圣诞节，忍不住伤感起来。一个人站在深山里，心甘情愿地步入另一座神秘的森林，只是这一回不确定是睡美人还是虎视眈眈的怪物埋伏其中。
路径难行，很难再加快脚步，坡度又陡，就算拥有超自然的天赋，依然很有难度。我停下脚步，花了一点时间把袖子卷到手肘，才继续往前走。
我想起乔纳，很遗憾没有机会跟他说再见。不过这样也好，我很确定他对我有感觉，我们的关系不只是因为吸血的缘故，否则他肯定处心积虑，只想把我榨干为止，但我明白还有别的因素阻止他那么做。
这一路走来，心里隐然有一个计画成形，只要找到一片空旷地带，我就要在那里等候任尼波到来。我可能需要伊森的协助，事情才会按照我规划的方向发展。既然当下只有我一个人，他肯定会露面。如果艾瑞尔的说词正确无误，我体内的确潜伏了一个可怕的恶魔，正在等待良机，那么任尼波在场应该是她期待的最高点，到时候藉由伊森的帮助，就可以了断我，届时任尼波只能死了这条心。
这样就不会有战争。
罗德韩可以继续悠哉度日，不必扛着保护我的责任;乔纳失去跟我的连系，伤痛也会随着消弭;布鲁克会重新掳回乔纳的注意力;至于加百列……嗯，他可以返回家园，回到光明的国度，跟等待他的天使搭档相聚。
我不会成为他的牵绊。
即便不时有尖锐的树枝刮过脸颊，但我置之不理，要求双脚再快一点。当我发现不对劲急忙剎车时，已经到了悬崖边缘，差点就摔下去，前方山势陡降变成一大块斜坡，再过去一片平坦。
空地中央有一座湖，湖水结冰，大概是被我的到来吓坏了吧。湖面映着山色，看起来很美，深灰色渐层往中央凝聚，核心是白色冰层，隔着湖面，另一端的背景是巍峨的圣巴瑟米和葛林纳山峰，遥遥俯瞰着我。
现在应该是晚上，但在这个高度，云层缭绕堆积，天空似乎罩了一件白色厚重的斗篷。我同时也发现这个地点既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而是介于两者中间。
这个地方就是我。
寒风刺骨，我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终于走近湖边。刚好有几块大石头在那里，让人得以坐下来歇脚等待，我紧张不安地坐在石头上巡梭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动静。湖泊彷佛进入冬眠，我低头凝视水中的倒影，熟悉的脸庞回应我的目光。虽然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但我预祝她一路顺风。如果情势按照计画发展，她将会停驻在这一刻—就是一个水中的倒影罢了。
空气中极其细微的颤动，昭示着他就站在石头后面。
「真奇怪，不是吗?你的脸是我记忆中最早出现的印象之一……」我说。「没想到也是我瞑目前最后看见的。」
我撇开愁绪，最后再看一眼水中的倒影，起身面对他。
他只比我高出一点，头发依然松松地束成马尾垂在背后，面无表情，拳头紧紧握住悬在腰间的剑柄，长剑入鞘，还没有拔出来。那把剑看起来比他还古老，铜柄上刻着他家族的徽章。
「我来复仇，妳欠我一条命。」伊森的语气彷佛在宣布我的死刑执行令。
「你已经害过我一次，为什么我还欠你一条命?」我的语气带着虚张的自信，事实上心里七上八下。
我得拖延时间。
「但我没有，」伊森回答。「妳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我却成了魔鬼的爪牙，都是因为妳。」
我瞄了一眼他发白的指关节，那紧握的拳头似乎随时要拔剑而出。
「后来你发生什么事?」我问。「我不懂，在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是人类……」我慢慢后退，既想要寻找答案，也要他有耐心等待。
他没有回答，而是逐渐逼近。
我防卫地举起双手。「听着，你可以遂心如意报复，我不会阻止你，只要先让我了解一下。」我沙哑的语气泄露不安的心情。
他斟酌了一下。「我看见妳跟他幽会，但妳已经跟我有了婚约。当我去谷仓找妳，立刻就看得出来妳打算跟他私奔。可是，莱拉，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妳。」他睁大眼睛，努力回想当年，那个时候他并不是这样—还没有坠入黑暗之前。「当时我只想要阻止妳和那个陌生人私奔，希望自己能够给妳渴望的一切—」
我打岔。「陌生人?你说加百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没见过。」
「你们怎么会不认识?你发现我预备离开的那一天，肯定跟他谈过话吧?」
艾瑞尔声称伊森是受了加百列的怂恿和操纵，如果他们没见过面，加百列怎么可能影响对方?
「莱拉，我跟他的确不认识。当妳倒下的时候，我以为妳死了，吓得落荒而逃，就像懦夫一样跑去田间躲藏，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恶魔本尊。」
「你指的是艾立欧?」我问。
「对，我的葛堤罗。」伊森双眉深锁，咬牙解释下去。「用自己的双手，我失去了唯一—今生唯一的……」他的声音细微，几乎听不清楚。「……挚爱。」如今他似乎连回忆当年的感情都是一种挣扎。「我想寻死，死神却率先找上门。被他转化的时候，我没有一点犹豫和踟蹰，只觉得这是最公平不过的报应。既然我夺走妳的性命，艾立欧理当偷走我的人生。」
我低着头，悲伤又心疼，他被转化成吸血鬼竟是我造成的。「对不起。」
一开始只是小雪纷飞，但是没过多久，风雪加大，眼前白茫茫一片，视线已看不清楚。
「妳永远不会明白侍候葛堤罗是怎样的感觉，」伊森陈述下去。「一开始是暗无天日的关锁和封闭，直到他认为养成时机结束，适合被释放出去执行残暴的任务，然后……就是恐怖阴森的黑暗，全然掌控，慢慢地啃食，一点一滴，直到无所剩余……变成黑暗的一部分。」他停顿了一下，越走越近。「而我现在是为死亡而活，为血而生—在这个被神弃绝的地方，唯有鲜血让人满足。至少在我看到妳之前是这样。」他口角生津，嘴唇颤抖。
回应他之前，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夺走我的性命，但不是现在，请你再耐心等待。」我迅速打岔，决定先谈判再说，虽然自己好像没什么可用的筹码。
「我为什么要忍耐?」他毫无迟疑地抽出长剑，剑尖直指我的下巴，微微划过肌肤。
「因为如果你现在动手，我只会再苏醒过来。最好等魔兽任尼波来到这里，那时你必须攻击我这个地方……」我把剑尖移向自己的心脏，鲜血从颈部渗出。我以前杀过吸血鬼，顺手抓起铁条直接刺入对方的心脏，但愿那一招用在我身上也有效。
他踌躇不定，残酷的剑尖抵在胸口，我看着他嗅到鲜血的气息。「第一次重逢的那一夜，我跟艾立欧提到妳，他不相信。当他正要穿越裂缝的时候，却有一股强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他抛回地狱，迫使他去找……魔鬼商量。」
我点点头，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看它开始发亮。
「我听到他们的交谈，说妳是他们的同类，我还认为不可能，但是妳的血……」他稍微靠近一小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惩罚的时候到了。我要带走我的酬劳，夺走恶魔精心的造物，赔偿我被糟塌的两百年，我又不欠他们!」
额头突然剧痛了起来，我伸手揉搓太阳穴，突然有一片恐怖的阴影罩住心头，但我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用眼前的美景去取代它，专注在脚下的土地。正当心情一松，立时感觉伊森的剑刃刺入我锁骨下方。
一阵强风从空地上横扫而过，雪花纷飞，有些落在睫毛上。
时间到了尽头。
「我真的很抱歉，伊森。」
剑刃划破我的皮肤，一路向下直到腹部才离开。剑从石头上弹开，掉在雪堆里面，伊森突然倒地，我踉踉跄跄地退到湖边，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他被乔纳扑倒，摔在雪地上。
我的伤口渗血滴在雪白的地上，他们立即停止扭打，伊森紫红色的眼珠闪闪发光，扭身就要冲过来，但是乔纳快了一步，直接将他撞飞到空中，凶狠地扑上去猛攻。
「不!乔纳!不要伤害他!」
长剑的切口无比刺痛，我摇摇欲坠，跌进灰色的浅水滩。冰水一刺激，身体瞬间冷却，可是火焰随即又燃起，伤口或许不到致命的程度，刺痛灼热的感觉依旧难以忍受。
「让我进去。」加百列的嗓音飘入耳际，温柔的催促切开严峻的冷风。
我揉着紧闭的双眸，拨开睫毛的雪花，他的身影出现在一旁。
「你—你不应该在—在这里。」我近乎语无伦次。
「除了陪伴妳，我还能去哪里?」加百列的表情异常严肃。
我有点发昏，感觉地面摇晃不稳，远处的乔纳和伊森仍然扭打成一团，战况激烈。
「求求你，加百列，去帮助他们!」我无法忍受有更多人因我而死。
我以双手撑住地面，努力地试图要起身。加百列在后面帮了一把，直接将我抱出湖边的浅滩，靠着石头喘气，只有鞋子还泡在冰冷的湖水里。
「那妳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他坚持。
「是。」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
加百列稍稍犹豫，接着一瞬间离开我身边。
风雪加强，我蹒跚地绕过大石头，正好看见乔纳狠狠地击中伊森。他倒在雪地里，乔纳的力量显然技高一筹，占了上风。
「伊森!」我大声尖叫。
我气急败坏地不停喘息，手脚并用，试着爬上大石头，翻越更深的积雪。现在相距了一百英尺，因为狂风怒号，他们听不见我的吶喊。
加百列出现在正前方，就在乔纳旁边。我无助地看着乔纳从夹克里掏出一个酒瓶，透明的液体浇在伊森身上，他一脚踩住伊森的脖子，将他压制在地;加百列强迫乔纳退开，他挑衅地掏出香烟咬在嘴里，手伸进口袋找打火机。
挣脱束缚的伊森彷佛慢动作一般，身体一跃而起，打算从乔纳背后偷袭。我眼睁睁地看着乔纳弹开金属打火机，用力一压，烟头发出橘红色光芒，他吐出第一口烟圈，顺手将打火机丢过肩膀。
「不!」我尖叫示警。
伊森的身体冒出熊熊烈焰。
事情不是瞬间就结束。他倒在地上疯狂转圈，身体逐渐融化。火焰深入骨骸，似乎爆炸开来，霎时烧成灰烬，卷入纷飞的暴风雪，再也无法分辨。
我沮丧地缩成一团。伊森消逝了，我是罪魁祸首。
「莱。」加百列立刻过来安慰。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是来索命的，我愿意给你，现在消逝的却是伊森，白白送了性命!」我大喊大叫，一只手揪住疼痛的胸口，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是我亏欠他……他是唯一一个……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气喘吁吁，弯下腰，努力深呼吸。
加百列勾起我的下巴，凝视我的眼睛。「吸气，莱拉，冷静一下。」
他虚假的关怀反而让我气愤填膺。我用身体当武器直接撞上去，拳头痛击他的胸口，这些都是绝望之举。一切看起来毫无希望。
我颓然跌坐在雪地上，双手摀住脸庞，加百列陪在旁边。「我不否认大天使派我来杀妳，我仅仅服从命令，没有追问原因。直到遇见了妳，即使认为妳是人类，莱拉，我依然一见钟情，决定拒绝他们。那时我们准备要私奔，我可以保护妳……」
我用双手抱住膝盖，紧紧压向身体。「可是你告诉罗德韩说你杀了我……为什么?」我呜咽地问。
「我自责很深，是我拖延太久……」
「你没有操弄伊森，影响他?」我结结巴巴问出口，终于抬头直视他。
「没有，我去接妳的时候，发现妳没了气息，以为计画走漏了风声，他们另外派人取走妳的灵魂。此后一百年的时间，我在中间地带的牢狱游走，满心以为他们把妳的本体藏在那里，上天下地搜寻的结果，让我几乎迷失自己，甚至一度有幻听，经常听见妳呼唤的嗓音。后来我回到水晶星际，他们说妳还活着，要求我再一次去找妳，完成指派的任务。我黯然拒绝，不相信妳还活在人间，心里备受煎熬……自责救不回妳……」他匆匆地说。
「你没有被驱逐，变成堕落天使?」我问。「即便违背命令，他们仍然让你保有永恒的生命和所有的超能力?」这似乎不合逻辑。
「我也想不通，直到最近这几个星期，谜团终于有解。因为在我的家乡里，我是唯一一位能够找出妳下落的人，所以他们不肯答应请求，也不让我堕落。」他用手背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很高兴他们没有那么做。」
「或许他们认为当你找到我的时候，就会了解他们的苦心，再次改变初衷。」我暗暗回想起艾瑞尔透露的故事，我内心潜藏着非常可怕的邪恶，极有可能毁灭所有的世界。
「不可能。」加百列下颚绷紧，十分肯定。
加百列转而审视我身上被剑刃切开的长长一道伤口，默默以眼神恳求我接受他的协助。
毋庸再问—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我敞开自己的心，强烈的爱意瞬间充满，盈盈流入全身每一个部分。
「我最讨厌煞风景，但我们必须赶快离开。」乔纳不肯靠过来，我立即领悟伤口潺潺而流的鲜血肯定让他浑身不舒服。我对加百列点点头，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他一脚跪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往后拱起，长发泻地。他张开手掌稳住我的背脊，温热柔腻的气息扩散在皮肤上。
这回我的眼睛没有闭上，而是看着雪花像瀑布般洒落在耀眼的光辉里，金银般的光芒在肌肤上流转，逐渐扩及表皮下的血管。
真是不可思议。
他将超能量吹入伤口，皮肤和肌理立刻神奇地黏合，痛楚瞬间消失无踪。凉凉的感觉取代原先的灼痛，每一处的皮肤都吸入疗愈的光，最后他的能量裹住我全身，甚至连脸颊都在发光。我支撑起身迎向他的脸庞，脸颊靠脸颊，手指拨弄他的金发，尽情将自己投入他的怀抱里面。
加百列肩膀后方突然有异样的动静，我硬生生地抽身退开。看见远处彷佛沉睡的湖面上，有一道黑影悄悄逼近，随着距离拉近，范围往外扩张，在白雪霭霭的背景中显得矛盾突兀。
乔纳跟我同时发现异状，高喊警告。「加百列!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