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叛徒
奥兰多的信使传达了呼吁打仗的号召,尤腾伽的武士们反应并不热烈。这场攻打豹人部落的战争显然并不十分受欢迎,理由是十分充足的。首先,豹人这个名字就足以在最勇敢的武士心中引起恐惧,豹人阴毒的杀戮方式人尽皆知。其次,这一事实也是人人皆知:作为一个秘密帮会,其成员是从互无亲缘关系的部族中招募来的,有的成员可能是某个武士的朋友,如果是这种情况,跟豹人部落作对的人很容易就被识别并杀害——还是那样残酷的方式!
在图姆拜村举行庆典和开战舞会的次日早上,奥兰多发现数千人的预备远征军中只有一百多个武士响应打仗的号召,这的确有点出乎意料。况且这一百多人中还有几个一夜之间就斗志消沉,这可能是过度狂饮土著啤酒的后遗症。带领头昏脑涨的战士出发去作战,着实令人难堪。
武士们烧起火塘,围着做饭,奥兰多在他们之间四处巡视。这天早晨,很少有人谈话,笑声更少;昨夜的夸夸其谈都消停了。今天,打仗似乎成为一件严肃的事;然而,等他们的肚子填满热食,他们就又会大喊大叫、嬉笑和唱歌。
奥兰多四处询问:“木子莫在哪儿?”但是谁都没有看见木子莫。他和尼安韦吉的精灵一块儿消失了。这似乎是个凶兆。有人提出,索比托可能说得对,木子莫也许跟豹人部落是一伙的。这又引起大家询问索比托此时身在何处,他也一样无影无踪。这就更令人迷惑不解,因为索比托一贯早起,只要做饭的陶罐一烧沸就会看见他。一个老人去他的小屋,询问了巫师的妻妾。索比托不见了!他报告这个消息时,大家都停止了谈话。大家想起木子莫和索比托之间的过结,想起索比托曾威胁说木子莫天亮前就会死。有人提出或许死去的正是索比托,而有人却回忆起索比托消失不见并非罕见,他从前就消失过。实际上,索比托在村里好几天神秘地消失不见也很正常。他返回来时,仅讳莫如深地暗示他是跟来自另一世界的精灵和妖魔会谈,汲取他们的超自然神力。
吉布村的卢平古认为面临这样的凶兆他们不应该踏上战争的征途。他在武士们中间偷偷穿梭寻找支持他的人,建议他们放弃打仗,返回各自的村子。但是奥兰多认为放弃是极大的耻辱,他跟他们说,村里的老人和女人会嘲笑他们的。他们说过太多打仗的话,夸过太多海口;如果他们现在不去打仗,他们会丢脸,永远抬不起头。
“但是既然你的木子莫已经抛弃了你,谁来带领我们到豹人的村子?”卢平古问道。
“我不相信他放弃了我,”奥兰多坚决地说,“毫无疑问,他也是去跟精灵会谈了,他会回来带领我们的。”
仿佛是回应奥兰多的话,或者因于他的祈祷,奥兰多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身影就从附近一棵树的树枝轻盈地落下,飞向奥兰多。正是木子莫,他宽阔的肩膀上搁着一只野鸭,鸭身上坐着尼安韦吉的精灵,正厉声尖叫,吸引大家注意它的实力。
“我们是强大的猎人,”它叫喊,“瞧我们捕获到了什么!”除了木子莫,谁也听不懂它的话,但尼安韦吉的精灵并不在乎,它并不知道他们听不懂自己的话,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好,并为此骄傲。
“你去哪儿了,木子莫?”奥兰多问道,“有人说索比托杀了你。”
木子莫耸一下肩:“说话是杀不了人的。索比托只会说话。”
“你杀了索比托没有?”一个老人问道。
“昨晚太阳下山以前,我就没看见过索比托。”木子莫回答。
“他不在村里,”奥兰多解释道,“有人想他也许——”
“我去打猎。你们的食物不好;你们用火烤,糟蹋了食物。”木子莫蹲在树干旁,从猎获的野鸭身上割下肉,低声咆哮着,然后吃起来。武士们惊恐地看着,给他让出一大块地盘。
木子莫吃完饭,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巨大的躯干。这一举动让武士们想起了狮子。“木子莫准备好了,”他说,“如果尤腾伽人也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
奥兰多集合起他的武士,挑选了几个队长,并宣布了必要的命令,指导这次行军。这花掉很多时间,因为每个要点都会引起争吵,这跟谁有关,跟谁无关。
木子莫默默站在一旁,揣摩这些人,也在揣摩自己。他们在体格上跟自己很相像,除肤色不同以外,还有许多区别,有他能看出的,还有他不能看出、但能感觉到的。尼安韦吉的精灵既像他们又像自己。但在这二者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区别。木子莫困惑地皱起眉头,隐约之间,他几乎想起一件流失的往事,那似乎是破解那个谜的关键所在,但又记不住。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有一个过去,却不能回忆起来,他只能回想起奥兰多把他从那棵大树下救出以后所遇到的事情和经历。但每当他看见一种似乎新奇的事,他立刻就能认出那是什么——人类、霍加狓或公鹿,甚至每一种进入他敏感的听觉和嗅觉范围内的禽兽。而且他也能清醒地去迎接每天纷沓而至的新事物。
他对这件事想得很多,多到要竭力想下去时常感到困倦,他逐渐得出的结论是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他肯定经历了许多事情。他曾偶尔问过奥兰多的过去,并知道这个年轻人能够回忆起自己早在幼童时代的事,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木子莫只能记得昨天的一两件事,他最终归结为他的心智肯定处于神灵的心智状态,因此与凡人的不同,由此他认定这是几近不容反驳的神灵状态的证据。他带着神灵的优越感看着人的滑稽举动,蔑视地望着他们。他双臂合抱,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毫不在意旁边的斗嘴争吵,也不在意立在自己肩上的尼安韦吉的精灵的乱叫和谩骂。
这一帮吵闹人群终于被训斥得有点规矩了,接着又爆发出阵阵大笑,有人喊叫女人,有人喊叫孩子,之后才动身踏上冒险的征途。一直等到女人和孩子都回家去了,男人们才完全安定下来认真行军,但是卢平古散布的最终灾难的怨言使他们担心起这次征讨的严重后果。
由奥兰多带队,由木子莫做向导,他们一直行走了三天,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士气也越来越高涨。卢平古受到讥讽而不再作声。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木子莫告诉他们豹人村落已经不远,明天早晨他先单独去那里,做一番侦察。
第四天拂晓,武士们人人斗志昂扬。奥兰多不停地激发他们对残杀尼安韦吉的凶手的愤慨,不停地提醒他们别忘这一事实。尼安韦吉的精灵就跟他们在一起,在看守他们,保护他们,而他的木子莫也在这里确保他们获胜。
武士们蹲在烧早饭的火塘旁时,有人发现卢平古不见了。大家仔细地查遍营地也找不到他,都以为他因接近敌军而胆怯逃跑。这临阵逃跑的懦夫行径激起大声的咒骂、尖刻的讥讽。当木子莫和尼安韦吉的精灵悄悄溜掉奔向豹人村时,大家仍然在愤怒地声讨卢平古的胆小怯懦。
凯丽脖颈儿上拴着一根绳子,被半领半拽地在莽林中穿越行进。一个强壮的年轻土著人拉着绳子的另一端走在前面,他前面有一个老人在带路,凯丽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土著人。三个人都穿着古怪的豹皮,蓬松的头上诡谲地带着合适的豹头,手指上安着弯曲的钢爪,牙齿尖锐,脸上画着狰狞的图案。三人中,那老人的最恐怖,而他显然是头儿。因为其他两个对他卑躬屈膝,俯首帖耳地听从指挥。
凯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她一无所知。虽然他们还没有伤害她,但她能预感这场恐怖的劫持绝无善果。牵领她的年轻人只要她一碰磕,一趔趄,就会冲她发怒,但还没有做出真正的残忍举动。他们狰狞的外表使她产生最恐惧的预感,而且她总忘不掉那留下来保护她的忠诚的黑人被屠戮的恐怖景象。
想到那个土著人使她联想起留下他保护自己的那个白人。她曾害怕他,不信任他,甚至想摆脱他。现在她宁愿能回到他的营地,这倒不是因为她现在更敬佩他,而是因为她认为两种邪恶中他比较轻。在她的回忆里,她把他看作一个性情乖张的莽汉,一个她所遇见的最不讨人喜欢的人。但是他身上有什么引起了她的好奇:他的英语绝非未受过教育的人说的,但他的衣着和对她的态度使他看起来像处在最低的社会阶层。虽然他占据了她的头脑,但他仍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谜。
两天以来,劫持她的人都沿着阴暗的小路走。他们没有经过任何村子,也没遇见任何人。到第二天傍晚,他们突然来到河边一座围着栅栏的大村寨。太阳还没落山,但挡住入口的厚重寨门紧紧关闭着。等到他们走近时,老人跟卫兵简短地问答之后,他们就被放了进去。
豹人的据点在加托·姆贡古的村寨。加托·姆贡古是一个一度势力强大的部落的酋长,该部落后来人口减少,现今又增多但仅限于这个村寨。加托·姆贡古也是豹人部落的酋长,有权行使邪恶权力,其势力远在许多人口众多的村子和部落的酋长之上。这主要是因为他管理的豹人部落是从互无血缘关系的部族和村寨招募而来,并且通过严厉而残酷的帮规强化成员的忠诚。加托·姆贡古要求其成员对他保持第一忠诚,高于他们对自己的部落和家人的忠诚。因此,在一百英里的半径以内,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加托·姆贡古的追随者,他们向他通报其他酋长的计划,一旦豹人头领下令,他们必须杀掉自己的族人。
加托·姆贡古村寨的全体居民都是秘密帮会的成员。在其他村子,他的追随者并无人知晓,或者仅被怀疑是这个可怕的秘密帮会的成员。在大多数村子,假如遇到突然神秘的死亡就能辨别出豹人,因为那些死亡令人恶心。如果儿子知道父亲是帮会的成员,便会杀了他。但人们太害怕豹人,以至于只敢秘密地处死那个被招募进豹人帮会的同胞,避免帮会的愤怒和恐怖的报复落到自己头上。
在遮天蔽日的莽林深处某些隐秘的地方,边缘地区的豹人会举行他们可恶的帮会仪式。另外一些重大场合,豹人则聚集在加托·姆贡古的村寨,近旁有他们的神庙。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聚会场合,当凯丽被拽进大门走上主街时,她看到村寨挤满武士,还有少数妇女和孩子。
那些妇女衣着邋遢,面目狰狞,牙齿尖尖,活似一群鹰身女妖,见到她便争先恐后地要扑过来,想把她撕成碎片,但是被看守们用长矛拦在四方,挡在外面。这时,那个老人大声喊起来,他愤怒的声音和权威的口吻立即使妇女们后退,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朝俘虏投去愤怒、恶毒的目光,似乎是在警告她一旦落入她们手中,绝对没有好下场。
三个劫持者紧紧地看护着她,带领她穿过一群游荡的武士,来到一座大草房,前面坐着一个大腹便便、满脸皱纹的老黑人,他就是加托·姆贡古——豹人的酋长。当四个人走近时,他一看见那白人女子,那平常总是从红肿的眼帘间露出的布满血丝的双眼,此时闪现出喜悦的光芒。然后,他认出老人,跟他讲话。
“你给我带礼物来了,鲁力密?”他问道。
“鲁力密带来了礼物,”老人回答,“但并不只是给加托·姆贡古。”
“你什么意思?”酋长皱起眉头。
“我带来了一件礼物给全体族人,也给豹神。”
“加托·姆贡古不跟别人分享奴隶!”酋长咆哮起来。
“我没有带来奴隶。”鲁力密反驳道,他显然并不十分害怕加托·姆贡古。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是豹人部族一位势力强大的祭司?
“那么,你为什么把这个白人女子带到我的村寨来?”
这时,人们围成一个半圆形,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俘虏,竖起耳朵去听他们小世界中两个伟人的对话。鲁力密十分感激这些听众,因为能站在舞台的中心,四周围满轻信而无知的听众,这令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开心与满足。
“三天前,我们躺在森林里,远离加托·姆贡古村寨,远离豹神庙。”他已经看到他的听众都竖直了耳朵,“那天夜里漆黑一片,四周有狮子游走,还有豹子。我们一直在烧篝火,想吓跑它们。轮到我看守时,其他人都睡了。突然,我看见两只绿色的眼睛在火光之外闪现,像燃烧的煤一样闪闪发光,它们越走越近。我非常害怕,但我不能动弹,也叫不出声来,我的舌头像粘在我的上颚上,嘴巴无法张开。那两只可怕的眼睛越来越近,一直来到篝火的前面。我看到一头巨大的豹子——一头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豹子,我想我的末日已经来了,我就要死了。我等它纵身扑到我身上,但它并没有,而是张开嘴,对我说话。”鲁力密停下来,看到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
“它跟你说什么?”加托·姆贡古追问道。
“它说:‘我是豹神的兄弟。他派我来找鲁力密,因为他信任鲁力密。鲁力密是个伟大的人,非常勇敢、机智,谁也没有鲁力密懂得多。’”
加托·姆贡古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豹神派他的兄弟走三天的路就为了告诉你这个?”
“它还告诉我其他事,很多事。有些我可以报告,但是有些我永远都不能说。只有豹神、他的兄弟和鲁力密知道这些事。”
“这一切跟那个白人女子又有什么相干?”加托·姆贡古问道。
“我正要讲这件事,”鲁力密懊恼地回答,他不喜欢被人打断,“然后,豹神的兄弟询问了我的健康后,告诉我,第二天我得去某个地方,在那里我应该找到一个白人女子。她会单独和一个黑人男子在莽林中,它吩咐我杀死那个黑人,然后把这个女子带到它的庙堂,成为豹人部族的女大祭司,这事鲁力密会办的。今晚鲁力密就把这位白人女大祭司带到神庙去。我说完了。”
这时,大家都陷入敬畏的沉默。加托·姆贡古看似很不高兴,但是鲁力密是一位势力强大的祭司,一般民众都敬仰他,而且他通过这个神奇的故事又大大提高了他的威望。加托·姆贡古对男人的了解足以做出理智的判断,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精明的老政客,着眼于未来。他知道大祭司艾米戈格已经年迈体衰,活不了多久,而鲁力密蓄谋已久,无疑将接替艾米戈格。
现在,一个对加托·姆贡古友善的大祭司十分有助于提高酋长的权力和威望,顺便也能增加他的收入;而一个怀有敌意的大祭司则可能威胁他的升迁。因此,尽管加托·姆贡古明知鲁力密是一个老骗子,他讲的故事无疑是瞎编的,但加托·姆贡古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为他们之间未来的合作打下基础。
许多武士已感觉出酋长先前的态度对鲁力密怀有敌意,明显地在等待酋长的暗示。只要加托·姆贡古一跳起来,大部分武士也会跳起来;但是当必须选择艾米戈格的继任者的那一天来临,只有祭司们才有权做出选择,而加托·姆贡古知道鲁力密记性很好。
当他清一下王者的嗓子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酋长身上。“我们已经听到鲁力密的故事了,”他说,“我们都知道鲁力密。他在他自己的村里是一个大巫师,虽然在豹神庙里,没有比艾米戈格更大的祭司。豹神的兄弟竟然对鲁力密说话,这并不奇怪——加托·姆贡古只是一个打仗的人,他不会跟神和妖魔交谈。这不是武士的事,是祭司的事。鲁力密所说的我们都相信,所以我们还是把白人女子带到神庙去吧。豹神和艾米戈格会知道莽林豹对鲁力密说的是不是真话。难道我的舌头没有说出明智的话,鲁力密?”
“加托·姆贡古酋长的舌头总是说出明智的话。”鲁力密回答,有些窃喜,酋长的态度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样敌对。因此,这个女子的命运是由腐败的政治家和贪婪的神职以及偶然性所决定的,这表明非洲的愚昧在某些方面与我们的一样“文明化”。
当他们准备将女子带到神庙的时候,一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武士走近村寨大门。被拦住后,他出示了豹族的秘密徽章,又被放了进去。门道里充满激动的叽喳声音,但是对于所有提问,这个新来的人都坚持说,他有紧要事必须立即报告给加托·姆贡古,于是他被带到了酋长面前。
他站在加托·姆贡古面前,又出示了豹族的秘密徽章。
“你带来什么消息?”酋长问道。
“罗本戈酋长的儿子奥兰多带领一百名尤腾伽武士正在赶来的途中,离这里只有几个钟头的路,准备来袭击你的村寨。他们是来报复的,为你的部族成员杀害了图姆拜村的尼安韦吉报仇。如果你立即派武士躲在小道旁边,就可以伏击尤腾伽人并杀死他们。”
等信使详细地描述了位置之后,加托·姆贡古命令一名副酋长招聚三百名武士并向侵略者进发,然后他转向信使。“我们今晚将共飨我们的敌人,”他咆哮道,“你会坐在加托·姆贡古旁边,并有最好的膳食。”
信使回答道:“我必须返回去,以免被怀疑给你报信。”
“你是谁?”加托·姆贡古问道。
“我是吉布村的卢平古,在尤腾伽领地。”信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