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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到邀请，我们(拉特在前，我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方)穿过长长的走道进到房间，显然是客厅。在半空的巨大房间里，正中间立着某样东西，上头盖着厚厚的黑布。我认为是一幅画。
「这样嘛。」我的主人揉揉鼻子，咬一下嘴唇，然后耍个漂亮的姿势抽出长剑。我唉唷一声。拉特走上前，用剑尖掀开奇怪物品上的布。
是一面镜子。镜中反射出房间、拉特、一部分的我，和一个深色头发的男人。我认出他是主人的旧识，名叫欧文，或者「先知欧文」。
我向后退。
「你好，雷吉尔。」欧文从镜子里说，「原谅我没等你。不过现在分秒必争。我必须找到答案。」
他在镜中伸出手，手上挂着一条金链子。链子上有一个黄金薄片左右晃动。光滑的金属片约大硬币一般大小，中央有复杂费解的图样雕饰。
「这是『先知咒符』，」倒影接着说，「我的护身符，雷吉尔。昨天它生锈了。我还不愿意相信。今天锈斑长得更快，正如第一先知的《遗言》所说。这是『第三元力』出现的警讯。你总是不相信这些。而我有责任提醒你，拉特，我的确这么做了。那么再见吧，我得弄清楚谁对我们造成威胁。祝你好运，我们会需要它。再会。」
倒影震动一下，逐渐扩散消失。镜中只剩下房间和拉特。我明智地退开了。
我的主人走近镜子，专注地看着自己，从口袋拿出小梳子，仔细地梳头。
「喔你啊……」他不安地低声咕哝，「不断用金丝雀发誓……糟透了，我不相信……」
骨制小梳子从他手上滑落，摔碎在马赛克镶嵌地板上。
* * *
很久以前，卢亚尔‧伊尔玛蓝恩会飞行。
此刻他则难以置信，大地会这样扯住他。
大地戏弄着他，在他脚下晃动，彷佛风暴中摇摇欲坠的甲板。大地拒绝顺服，也不会放手。道路不断从他穿破的鞋底下溜走，取而代之的是烂泥坑、阴沟和树桩。卢亚尔近乎绝望。
夜色更浓。
畸形的矮小树木从四面八方逐渐靠近并包围卢亚尔。
卢亚尔最终完全失去方向。
「真蠢啊，玛蓝。」他用干裂的嘴唇自言自语，「磨坊主人杭特居然没想到更蠢的解决方法!」
这时，他的脚下传来树枝断成碎屑的喀嚓声，卢亚尔一头栽进一堆彻底腐烂的落叶中。
……那之前，在峭壁下，河岸金色温暖的沙滩!两位充满激情的少年趴在这片沙滩上。他们之间是一片平坦的沙地，有一群蚂蚁正在对战。蜥蜴在对黑蚂蚁发号施令，而卢亚尔则指挥红褐色蚂蚁。
两军统帅俯身在地上，爬来爬去，给勇敢而顺服的「士兵们」下达听不见的号令。某一段时间，双方势均力敌。然后卢亚尔的红军突然随机后退，在下一秒以出色的机动击溃黑军的翼侧，突破战线，冲向惊慌失措的蜥蜴。
「啊!停止!」
蚂蚁已经爬到她晒黑的裸露手臂上。她跳起来，像陀螺一样旋转，抖落失去理智的昆虫。黑军分崩离析，失去管理而不复存在。
卢亚尔跪坐在脚跟上，膝盖埋入沙里，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他的每一个恶作剧都以这个微笑作结。
「那现在妳怎么说呢?这次是什么妨碍妳取得胜利?」
反驳的话语已到了舌尖。突然间她皱起眉头，感觉到某人正站在远方高处的悬崖上。
「卢亚尔……我认为那是雷吉尔……也许我们最好离开?」
他瞇起眼说：「为什么呢?」
「我们毕竟在他的势力范围……也许他不喜欢别人在他眼前施法?」
卢亚尔伸直腿，嘲弄地躺下。
「妳没回答我的话!认输了，不想再玩了──只要直说……我也厌倦了老是不能尽全力施法……妳连三十几只蚂蚁都无法掌握!」
女孩脸泛红晕。
「可是你老是夸口一旦尽了全力，将超越世上所有力量!去跟你的蚂蚁接吻吧!」
他滑稽地皱起鼻子，慢吞吞地说：「嗯，我的确想亲吻……妳……」
接下来三分钟，他们像小狗一样在之前的战场上闹着玩，哈哈大笑，嘴里塞满热沙。
「为什么你这么臭屁，玛蓝?」当他们躺在一起，被酷热折磨得昏昏欲睡，蜥蜴说，「好像你做什么都行……」
「我的确什么都做得到!」男孩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想要点什么?」
「蚂蚁金字塔。」爱困的女孩嘟囔，「这样可以围着它唱歌跳舞，上方插着白色小旗子当作蚂蚁的讯号旗。」
「就这样!?」
蜥蜴跳起来大叫一声，因为两分钟之内附近所有的蚂蚁都聚集在她胳臂下方。
红褐色、红色、黑色的蚂蚁放下手边的要事，来满足小巫师漫不经心的古怪要求。女孩微张着嘴看着。
「哎，玛蓝……其实我是开玩笑的……」
而一群蚂蚁已然绕起圆圈组成轮舞，而金字塔越变越大。
因紧张而脸色发红的卢亚尔在旁跳起舞来，嘴唇颤动、手指挥舞，然后蹲下来说：「好吧，小旗子!来吧!」
小旗子没出现。
当金字塔顶端出现一堆无精打采的红褐色蚂蚁和斜插着的雏菊花瓣，蜥蜴轻蔑地撇撇嘴。卢亚尔边跳边发出胜利的叫声。
「没错，这很神气，孩子。」他背后传出声音。
卢亚尔一转身──背后站在一个人。此人他常听人说起，却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大巫师拉特‧雷吉尔。
蜥蜴黝黑的脸庞变得惨白，猛地抓住卢亚尔的袖子。而他看也不看，把手抽回来。
「你是谁的人，男孩?」拉特轻声问。
「谁也不是。」卢亚尔警觉地回答，「我不属于谁。那又怎样?」
「没什么。」巫师耸耸肩，「只是想知道谁是你的老师。」
「没有人……」
「为什么要说谎?」拉特惊讶地问。
「他没说谎，」蜥蜴急忙替他辩护，「他是无师自通的。总之我们准备要走了。」她拼命拉着卢亚尔。
拉特微微转头，仔细看了一下女孩，再度转向卢亚尔。
「而你从来没想过，蚂蚁跳舞的游戏会在某个时候结束?」
卢亚尔不友善地看着他。
「孩子，世上还有其他的……巫师，你会妨碍其中某些人，而另一些将成为你的盟友……如果你想这样的话，当然。」巫师补充说道，旋即变成巨大的兀鹰，嘶哑鸣叫一声便向上飞去。
卢亚尔呆了一秒，然后扯开蜥蜴拉住他的指头，也变成一只隼。
几秒钟──或几小时之内──两只猛禽在骇人的高度盘旋，那里冰冷的风会让呼吸十分困难。海岸上空一只小海鸥四处乱飞──无法飞得更高，只能刺耳地叫着。
然后兀鹰像石头一般落下，双脚碰到沙子，又变回拉特‧雷吉尔大人。
隼跟在其后下降，变回筋疲力竭、气喘吁吁的卢亚尔。年轻与老练的巫师彼此对看了好一段时间。
「来吧，」雷吉尔最后说，「你可以叫我拉特。」
「玛蓝。」卢亚尔伸出手回答。
蜥蜴的脚踝陷入冰冷的沙里，站着看他们离去。
卢亚尔抬起头──蜥蜴仍从畸形的黑色树干上以责备的目光看着他。
他使劲掴了自己一巴掌──不怎么有力的一击，但幻象消失了。
他撑着树干想站起来。耳中萦绕不休的尖细歌声一下逼近一下平息。沉重的头把他拉回地上，让他难以起身。
这时他看到了小火光。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是很清楚，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不过火光没有消失，反而温暖殷勤地稳定闪烁着。卢亚尔步履蹒跚地走向光亮处。他走着，吸引他的力量就像召唤一群飞蛾围绕在烛光旁一样。而微小的火光出于同情先暂停了一会，然后才继续靠近。
卢亚尔加快速度走着，一路是仍旧磕磕绊绊，但至少没有跌倒。尖锐枯枝上挂着从他衬衫上钩下来的破烂布片。小火光变成熊熊燃烧的火堆。迷路的卢亚尔走到了两条道路的宽阔交会口。
四散的火花飘上天空。篝火被堆放在路口正中央。在晃动的光影中，可看到不远处有两个矮小的人影。
卢亚尔走上前，打算请对方给予栖身之所。他们没注意到他。挖土工人的目光冷峻，好像是一台真的挖土机一般，继续干着沉重、骯脏的粗活。一个用平头铁锹不停地敲打地面，另一个则用沉甸甸的铲子挖开土块。他们一言不发地工作。
等不到回应的卢亚尔自行走到火堆前，坐在洒满灰烬的地上。
柴火劈啪作响。其中一个工人时常离开逐渐加大的黑色坑洞，来为火堆添柴。放入木柴后，火焰会暂时变小，过几秒才又猛烈燃烧起来。
卢亚尔凝视着火。小名「蜥蜴」的女人从火堆里看着他。
奇怪的声响打断了幻觉。声音听起来就在附近。听不出是呻吟还是沉重的呼吸声。
卢亚尔吃力地站起来，绕着火堆走了一圈。
除了两名工人和一位不速之客以外，路口一直还有另一个人。
这是一位年纪非常大、极度疲惫的老人，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破布上。老人家陷入谵妄，半睁的凹陷眼睛看不到篝火，也没瞧见走到跟前的卢亚尔，在火光中看似发黑的嘴唇不停地颤动。
卢亚尔坐在他旁边。
老人看起来快死了。含混的喃喃自语偶尔夹杂一些可辨认的单字。他时而哀求某人停手，时而在绝望中低声说：「把门锁上」。卢亚尔试着扶住他不住晃动的灰色头颅。
黎明时分，当坑洞已经挖得又大又深，垂死的老者苏醒过来，伸手想拿藏在一堆破布下的水壶。卢亚尔扶他起来喝水。
老人用手势表达感谢。卢亚尔点点头。天色渐亮，但火堆依旧熊熊燃烧。在交融着火光的清晨微光中，老者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黑色双唇痉挛地微开。因前所未闻的盲目恐惧，将死之人的可怕外貌突然变得更加难看。
「守门者!」他大声叫喊，试图遮住颤抖的手，「守门者!」
卢亚尔急忙闪开。
老者身子向前倾，几乎坐下来，眼睛紧盯着卢亚尔。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动，然后突然伸直身体。死亡的恐怖神情仍留在发黑冻僵的脸上。
挖土工人好像接到指令一般，将铁锹和铲子扔在一旁，专注地朝老人走来。这时的卢亚尔无力控制自己，彷佛失忆般转身就跑。
* * *
裸露的岩壁在身后，此刻脚下踩起来劈啪作响的是去年留下的干枯杂草。此外，有时还得钻入光秃带刺的灌木丛。
在欧文的住处，我们稍事休息，把身体弄暖，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现在看起来，那段休息时间和那些食物好像是梦境一样。
新目的地──城堡──已经出现在我们前方五公里处。我们预计在那里吃晚餐并过夜。我们往城堡走去，然而它却彷佛正狡猾地向后退。
当我们吃力地走在路上，暮色渐浓。在压实的车辙上行走比较容易，我追上拉特，天真地问：「主人，难道我们要为了黄金小饰品中断航程吗?」
他沉默好一段时间，我以为不会听到答案。不过他终于回应：「船用罗盘──也是小摆饰……但如果指针开始疯狂旋转，不需要先知提醒，也应该怀疑事情不对劲……」
天色几乎全黑了。我们还是无法靠近那该死的城堡。我非常忐忑不安──不是因为拉特说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他不像往常一样抱怨，而是认真的回应。
我保持沉默，但沉默让一切更糟。我尽可能更警觉地问：「主人，什么是『第三元力』?」
他迅速看我一眼，转头说：「很可能只是童话故事。」
「那它为什么让您担心?」
「因为它是个可怕的故事。」
这时我真的害怕了。不是因为他的解释，反倒是拉特没有像平常一样对我大吼，甚至嘲笑我。他用平等的态度跟我说话。这表示有些事真的不对劲。
「好吧……」拉特熟练地用脚掀起路上的扁平小石块。小石头沿着弧度滚动，不但没有倒下，反倒腾空飞到面前，忽地射出明亮的光，像火炬一般照亮我们的道路。
「你说得对，我的确有点担心。」我的主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说，「你知道的，欧文是位先知……的确，先知多少都有点神志不清。他们的精神导师是世上第一位先知──如果真有其人──写了《遗言》──如果他真的写了。和《遗言》一起流传的还有那个饰物，也就是『先知咒符』……那么，毋庸置疑，那个饰品的确存在，你今天亲眼看到了。它是黄金做的，当然不可能生锈……除非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原因。」
主人不作声，但我知道沉默不会持续很久。就算我是聋子，他也会接着说。他只是把想到的说出来而已。
「严重的原因……」稍加停顿后拉特继续说，「这个不知是真实存在或是虚构的『第一先知』在自己的《遗言》中，如果可以称作是他的《遗言》，曾经提到这个原因，并称它为『第三元力』……」
「……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我如回声般应答。
他认真地看着我。
「好吧，好吧……」
像玩追逐游戏一般，该死的城堡终于出现了。现在它持续向我们靠近，不过仍然相当缓慢。
「为什么是『第三』?」我小声问。
「你看……世上有巫师和凡人。你同意巫师是一种力量吧?」
突然间，他的照明灯闪起人眼难以承受的炫光。
「同意……」我用手掌遮住眼睛，低声含糊回应。
「可是凡人也是一种力量。」他边把照明灯调成原本亮度，一边接着说，「英明的统治者和高尚的英雄也完成许多伟大的事迹。在位的国王公平治理国家。洞穴里的巫师运用法术。如此，我们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一切都习以为常，一切都处于平衡状态。不过欧文追随第一先知，主张还存在一种不属于前两者的『第三元力』。这第三力量，第三个神话，据称梦想主宰世界，而它的统治将带来难以计数的不幸与痛苦。它是什么，从何而来──《遗言》并没有交代清楚。但它的存在与我的立场相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