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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小球掉下来,陷入尘土中。

  * * *

  好远好远的地方,一个黑发女子盯着白色餐巾上的血滴。

  血滴冒火又熄灭,就像烧完的草杆变成炭。

  * * *

  四轮轿式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前行。对长途旅行来说这是一辆太过豪华的马车。内装包覆着丝绸与天鹅绒,外部夸张地镀了金,老远就能看到闪闪发亮的镀金层。

  拉特为了某种原因正需要这种马车──金光闪闪的庞然大物,由六匹肥壮黑马拉的六头马车──绝对不能少。

  我穿戴得光鲜亮丽,端坐在马车里。黑色天鹅绒服镶有银色锦缎──完全不适合我天生气质的打扮。身旁座位放着插满羽毛的帽子和带高贵剑鞘的长剑。

  拉特则穿着某种仆役制服,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驾驭马匹。我被严格禁止称他主人,或者提起他的名字。从今天起,我是那个漂泊的魔法师,而他是我的仆人。

  先知欧文永志难忘的拜访后隔天,我们照这样的规矩动身上路。

  我喜欢这整周奇迹般的变化,然后开始感觉到无法忍受的烦闷。

  我们一进到旅店或遇到同路人,拉特就变成世上最多话的仆人。有一次他在短短一小时内和一个漂亮的农家姑娘调情,然后把她带到赶车的座位上。我坐在马车里,听着他们甜蜜的胡说八道并感到惋惜。他们谈到各种小花、双唇和眉眼,回忆起她所有的小男朋友和小女朋友。他们还顺便想弄清楚,魔法师是否并不存在──一切都只是童话故事。当他送她下车、向她挥挥手后,我从马车里探出身子,郁闷地询问这个变装游戏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拉特若有所思地叫我闭嘴,接着一路都死寂地沉默着。

  在旅店,我们遇到一样的情况:我被安置在较好的房间,无处可去地坐在被好奇和谨慎包围的房间里;而拉特像强力水泵一样,从老板、仆人和房客身上榨取各式新闻、消息和流言,并慷慨地以关于自己极其强大的魔法师主人的无稽之谈作为交换。关于我们旅行的消息如水面波纹般散布出去,惊动了附近地区,也让我隐隐感到不安。

  马车猛地蹦起,我的头撞到车顶。拉特用力抽打马儿,希望早点抵达下一个旅店。我们经过的地方完全不见半个人影。颠簸的路面、满天尘土和闷热天气把我累坏了,但一想到旅店又让我非常矛盾。

  「主人!」我探出窗外大喊,「主人!」

  他勒住马,我冒险从轮子下方挪到他的座位旁。他默默让出一点位子。

  「我们正要去寻找第三元力吗?」我放肆地问。

  他张嘴打算制止我,却没说话反倒狠狠地鞭打了马匹。

  「那气息在我们之间……」,他咬牙切齿地喃喃说道,「以金丝雀起誓……『它的气息在我们之间飘荡』。」

  * * *

  卢亚尔在黎明前悄悄离开,没有和任何人道别。他步行离开镇上,晴朗的白天正如昨日,正如昨日太阳升起。牧场上的母牛、山羊,和负责守卫牠们的狗儿,全都躺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牠们让侧腹迎向第一道曙光,急着让身体暖和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外地人。

  前方森林变暗。卢亚尔不知为什么想躲起来。他走得越来越快,昨日的景象纠缠不休地出现在他眼前,慢动作地重复着一切,彷佛所有人都陷在水柱中。

  报信者从农庄跑来,张着嘴,却听不见他的叫声。苍白莉娜的上唇有些微汗珠。酱汁从大汤杓里滴出来……

  盗匪首领的黑马有着厚实胸膛,来回奔驰时遮蔽了天空……在正午短短的阴影下,巨大的马蹄差一点踩踏了手无寸铁、孤立无援的路人……宁可倒毙在某处,也好过当众承认自己的束手无策。我是魔法师,死掉的魔法师。

  卢亚尔放慢脚步,从口袋拿出玻璃小球。他让球在手上滚来滚去,瞇起眼盯着这小玩意里阳光照射的斑点。不,这太疯狂了。胆大妄为的匪帮居然因为极冒险的蛮横无礼和小孩子的玩具而急速撤退。

  卢亚尔把小球收好,然后才发现他走在森林里,显然不是第一次走进这片森林,因为这是一片原始密林。柱状阳光彻底穿透他,卢亚尔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一股奇迹降临的疯狂希望。昨天发生的这些事不可能只是愚蠢的行为加上偶然的好运。绝不可能。

  用尽内心所有渴望,卢亚尔召唤过去的强大力量回到身上。

  一开始,他试着召唤风来吹拂,好拨动头顶上方不动如山的树冠──一片沉寂的无风状态是它的回复。

  他呼唤在树干上跳跃的鸟儿──但鸟儿没有转向回应他的呼唤,而是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树枝里。

  卢亚尔停下来。他受到极大的精神摧残,永久被剥夺一部分的自己。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想将令人窒息的黑色忧郁驱赶到一旁,突然间这股忧郁却重重打击了他。他两腿发软,直接坐倒在草地上。

  ……占星老者住在有厚实墙壁和尖拱窗户的塔楼里,一生收集魔法书。没有他不知道的咒语和法术。

  老人家有个图书室,里面放满价值连城的古老对开本、一堆调制解毒剂用的烧瓶,和一架观星用的望远镜。然而老者没有任何一点魔法天赋。

  「真惊人!」他带着恭敬的嫉妒心看着卢亚尔。

  而卢亚尔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无声颤动双唇──在小木桶中奄奄一息的小植物突然难以置信地盛开,结出如野生苹果般的果实。果实倏地变成金币,叮叮当当在石制地板上滚来滚去,构成一幅星象图。

  老头震惊地摇摇头:「非常惊人……」

  卢亚尔喜欢到占星者的塔楼去拜访他。迷人的老先生有满满的藏书、天文望远镜和木桶栽种的小花。占星者也很乐意接待卢亚尔,将他的造访视为莫大的荣幸。

  「请告诉我,伊尔玛蓝恩。」有一回他难为情地问,「您何时意识到自己是魔法师?」

  卢亚尔陷入沉思。

  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赋。而是某一天,小卢亚尔突然发现别人缺乏这种能力。

  他六岁那年,一个寒冷多雨的春天,一台满载货物、沉重的四轮大车陷在泥泞中。大车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的煤矿工人,拼命叫唤瘦巴巴的马儿,徒劳无功地试图让车轮从泥淖中挣脱出来。

  「你在做什么?」年幼的卢亚尔惊奇地问。

  那人蹙眉看了笨男孩一眼,没有回答。

  卢亚尔绕着车子走一圈,停在马儿前面──牠正斜着眼看他──他踮起脚尖站起来,勉强构得到缰绳:「喂,走吧……」

  马儿随即往前移动,不费吹灰之力把大车拉上坚硬的路面。

  卢亚尔一辈子记得矿工的感激眼神。

  老占星者就是无法了解这种事。

  森林尚未到尽头,反而变得越来越浓密、越阴暗。卢亚尔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起初头上还有愉快的鸟语声,接着寂静取代了鸟儿啁啾声。啄木鸟咚咚敲打松树的尖细声响不时划破宁静。而现在,狩猎号角的呼啸声在森林里回荡──越来越近。

  他咬紧牙关低着头,不加思索地缓步向前走。反正都一样。

  号角在附近嘶哑地高声号叫,骑马的人踩断小树枝,窜出道路。卢亚尔停下来等猎人走上他们的道路。然而猛一个转弯,不一会儿他已经被这群猎人团团围住。

  「这是谁?」

  「流浪者。」卢亚尔谨慎地回答。

  「流浪汉吧。」一个猎人确认。

  「盗猎者!」另一个反驳。

  一个骑者不慌不忙地靠近──看起来像是达官贵人。

  「又一个放肆的无业游民!」他厌恶地说,「你这个无赖,干了些什么糟蹋在我的林地?」

  卢亚尔觉得嘴里有股可憎的怪味──老天爷啊,别又来了。

  六个机伶的跟班盯着他的胸膛。猎人们龇牙咧嘴。

  「大人的领地是不可侵犯的。」他胡乱回应,憋住气等待可能的一击。

  贵族脸色阴沉地说:「恶棍,你知道我是谁吗?」

  卢亚尔勉强地笑了笑,喘口气说:「您是强大的统治者,公爵大人……而我……我微不足道的……命运先知。难道我不认识……大人?」

  助手们半信半疑地向后退,但不一会儿又威吓地向前靠拢。

  「你连我的牙齿都骗不了!还什么先知哩?」

  老天,请帮帮我!──卢亚尔心中暗自祈祷,突然极有说服力地很快开口:「占卜师、巫医、会行巫术的人看到的是未来。来到大人的领地,听说他的……困难……」

  卢亚尔被自己的话吓坏了,稍微停顿了一下。

  而贵族突然紧张地俯身向前,仔细端详捕获物的脸,多疑地缓缓问道:「你能听到什么样的困难呢,流浪汉?」

  卢亚尔在他警惕的圆眼中突然猜到,他的话正中红心。那一刻,他感觉极有可能脱困,同时立即奔向那条敞开的活路。

  「大人您自己更清楚。」他意有所指地用眼神扫过猎人们。

  贵族犹豫不决。卢亚尔双脚不停变换着重心。

  「跟我们走。」贵族开口并让马匹整队。

  在富丽堂皇的宅邸里,公爵的书房就像狩猎博物馆和香水小铺的综合体。挂满武器的墙上展示着半打的鹿头,其间还有椴木版印的图画,画中多是些鸽子在美丽牧羊女头上相亲相爱的图案。壁炉旁的小桌上摆放许多散发各种气味的小瓶子,空气中浓郁的香水味让卢亚尔非常难受。

  他被绳索绑住腰部拴在马鞍上,走了很长的路──时而步行、时而奔跑。然后无止尽地在臭烘烘的下人房里等候召唤,在那里完全没机会逃脱。而现在的他正用麻木的双手洗一副沉重的纸牌,十分紧张地寻找摆脱困境的道路。那条路还没出现。

  公爵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他的头上挂着凶猛噘着獠牙的野猪标本。那玩意儿也在书房墙上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野猪和贵族看起来像兄弟。

  卢亚尔的掌心全是汗水,但还是想不出任何自救的办法。绝望中他胡乱在桌上放下一副牌:「这副牌不是很好,阁下……满月之光照射其上。」

  公爵哼了一声,但没出声反驳。在他的示意下,仆人拿来另一副牌。

  贵族的脸和野猪的脸在卢亚尔眼前融合为一个点。不可能继续拖延下去,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阁下遭遇许多的困难及危险……」

  公爵的脸色更加阴沉。

  「好战的邻居们觊觎阁下的领土和林地……」

  公爵的脸彷佛变成石头。猜错了──卢亚尔惊慌地想。纸牌任意摊在桌上:梅花Q放肆地瞇缝着眼,红心J则彷佛嘲讽地讪笑着。

  「阁下的钱囊这段日子也日渐干瘪……」

  贵族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动。卢亚尔抹去额头的汗,紧张地吞咽口水,彷佛猎物般环伺四周。

  此时他看见它。

  一个金色的小塑像──梳妆桌上的小摆饰。金色的蜥蜴有着祖母绿的眼睛。卢亚尔甚至觉得自己意识到那绿色的目光。

  他突然想到某事,赶忙接着说:「最主要的困难,最大的不幸是另外一个……这个悲剧掌控阁下所有的想法……」

  这时卢亚尔觉得公爵冷酷的小眼睛里闪现某件引起他兴趣的事。卢亚尔受到鼓舞,开始东拉西扯,希望能蒙到那真正的关键,证明他是真的占卜师,以逃过绞刑架。

  「这个不幸让您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宁……」

  是的,公爵眨了眨眼。快速地眨了两下,彷佛提心吊胆似的,跟他的举止毫不相称。边眨眼,身体边往前移,好像希望能在话语飞出口后就尽快抓住那些词句。

  「每日……」卢亚尔意有所指地复述,其实他还没找到可靠的出路,「每……夜……」

  贵族脸红了!忽然间像新娘在卧室门口受尽折磨的样子。他脸红并别过头,皱起眉头努力想克制自己的情绪。

  卢亚尔明白了。这个谜底预告了他的获救。纸牌在他手中一一闪过,就像疾驶轮子里的车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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