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考验 1
夏天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半，日子毫不迟疑地走向必将来临的秋季。
现在他的脚跛得没那么严重，走了更长的距离才会累得不支倒地。
白天的太阳讶异地睁大眼看着陌生人。他极为执拗地走在灰蒙蒙、长满野草的无尽道路上──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地向前走，单纯只为了走而已。夜间星辰冷淡地盯着他如何寻找安身之处，他有时找不到住所，便露天席地而睡。偶尔，太阳与星星被云雾遮蔽，暴风肆虐、大雨落下──而此人仍旧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地走着，显然也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迫使他短暂停留。
稀疏的小林子取代了原始森林，接着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好像盖了块绒毛桌布的桌子，然后道路彷佛转了个弯，远方出现相似的山脉。突然道路再次转向，山脉落在旁边，不久便从视野中消失。
住在森林边的人们身强体壮但疑心病重;草原居民比较乐意让过路人留宿，也允许他用工作来换晚餐，甚至常给他多余的面包在路上吃。他从路边少之又少的水井里喝水。有时水井看似干涸，那些时候他才察觉口干舌燥的折磨，而忘了自己的苦闷。草原让他很郁闷──他老是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这种感觉太过鲜明强烈，他甚至在睡着时都习惯用破烂的短外衣盖住头。
当路旁再度出现稀疏的小树林，他短暂地自由呼吸了一会儿。然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焦虑笼罩着他。
有天晚上，他在空地上的一棵树旁生火。
火堆里的细木条劈啪作响，但它们维持不了多久。某次被风暴折断的粗大干树枝正悬在他头上，但他没力气拿。挨打差点要了他的命，那些伤疤更时时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他凝视着火堆，想起小房子里的壁炉。忧伤的女人坐在刨光的桌子后，边推着婴儿摇篮，边看着沾上血迹的白色布条。他的手下意识伸进怀里，取出一包东西。骯脏的破布掉进黑暗中。
黄金蜥蜴用祖母绿的眼睛看着他死气沉沉的双眼。火焰的反光在它优美的背部弧形闪现。
「我输了，」卢亚尔‧伊尔玛蓝恩对自己说。「现在我彻头彻尾、无可挽回地输了。我永远不能回去找妳，再也不能为我受的苦报仇了。」
风吹过树冠，从他的头上掠过，向天空伸展的树枝颤抖了一下。某种不知名而深色浓稠的东西在卢亚尔的内心如海浪一般升高，上升并箝制他的呼吸。卢亚尔心里萌生一种无法称呼的感觉，「幻觉!」。他清楚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人呼唤他。他忙着跑来跑去、东张西望──半个人也没有。幻觉消失了。
火堆即将烧尽。卢亚尔没有努力维持将熄的火焰。他只是坐在那里，毫不在意地盯着木条烧成灰烬，蜥蜴也在一旁看。
火堆熄灭后四周一片漆黑，卢亚尔看不到它的眼睛。然后冷冷的月光再度让蜥蜴眼睛发亮。
够了吧，卢亚尔心想。从一开始，这一切就很愚蠢。曾经是魔法师的卢亚尔已经死了。如果他的死能让世界恢复和谐，这也很值得。
他艰难地站起身，被殴打的肋骨又痛起来。没关系，他故作轻松地想，这些不会持续很久了。
* * *
某个遥远的地方，越过许多森林和连绵山丘，一个女人在黑暗中醒来。她被突如其来、无端升起的恐惧包围，跳起身冲到沉睡的孩子身边;而孩子的小拳头紧贴着脸颊，正安详地小声打鼾。但恐惧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更加严重──漆黑、令人窒息而又难以解释的感觉从阴暗的窗户和门缝里袭来，令她喘不过气。女人站在婴儿床边听着男孩的呼吸，双唇无声颤动，不断重复同样的字句。
* * *
卢亚尔的腰带很短但很结实。他取下腰带，在月光下端详着树──一根低矮的树枝已经被弯折出裂缝，但只要花一点力气就可以构到其他生意盎然的坚固树枝。
卢亚尔累坏了，但这个不请自来的念头让他振作起来。他踮起脚尖，把腰带一端扔过低矮的树枝。然后他想到，不应该把黄金蜥蜴随意丢在命运的手中。他回到烧尽的火堆旁，用手摸到那块破布，盖住它带有责备意味的碧绿双眼。接着只要在树根挖一个洞，把他的心肝宝贝藏起来，远离旁人的视线。
卢亚尔绕着树走一圈，终于找到一个僻静的地点。这时，树干上突然跳出一个黑影。
一惊之下，卢亚尔差点丢了那包东西。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匹大狼。
「不，」卢亚尔竭力控制声音对牠说，「你来得太早了点。走开。等会再来。」
狼左右踏步。卢亚尔看向火堆──烧焦的木柴早已熄灭。
「听着，」他转向狼，「我在忙一件重要的事，不希望被看到。如果你不走开，对我们两个都没有好处。」
狼回以忧伤的嚎叫。卢亚尔聚精会神盯着牠，狼则怯生生地回望。
「听着，你……」卢亚尔说。
狼迟疑地朝他走了几步。卢亚尔扬起手──狼赶紧跳开，发出痛苦的叫声。
「哎呀，你……」卢亚尔骂了一句。
他走向挂在树枝上的腰带旁。狗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跟在他身后。
卢亚尔拿起腰绳，将一端捆紧在树枝上，扯个几下──很牢固。往后看一眼──狗又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卢亚尔咬咬牙，开始系紧绳圈。猛然回头瞧──狗站在那里。
「别看，」卢亚尔请求。
狗儿左右脚轮流踏着地。卢亚尔再次挥挥手──牠往旁边跳开，但没打算走。
卢亚尔恼火地抛开绳圈──它像悬崖上的秋千左右摆动。他放弃了，坐回熄灭的火堆旁。
狗儿胆怯地走近他，把温暖、毛茸茸的侧腹紧靠着他的脚。
晴朗的早晨，市集沿着草原小镇镇外蜿蜒的道路展开。
一捆捆鲜艳有光泽的蔬菜如项链般挂在七彩布条拼接的棚子下缘，差点弄翻棚架。好心肠的店家高声叫卖，边挥舞手上的货物、边抓住过路人的衣襟。孩子们时常在脚下乱窜，试着偷偷拉下那些没放好的东西。西瓜堆得像绿色小山一样，金黄色的则是甜瓜。某处已经有人跳起舞，在嘹亮木笛与巨大手鼓的伴奏下，他们有节奏地喊叫。某处有人在高声对骂，用又臭又长的生动诅咒相互指责。鼻音很重的乞者披着破衣烂衫，对路人伸长手。
卢亚尔步履艰难地走过挂在钩子上的猪胴(注1)，经过一串串熏肠，路过像糖和盐一样堆起来的白色锥体，还有一桶桶黄色的蜂蜜。长得很像狼的灰色大狗拖着脚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掀起有撕裂伤的耳朵。他们两人都十分饥饿。
个头不高的农民喘着气，在面粉车旁卸货，把面粉袋搬到棚子里。
卢亚尔张开龟裂的双唇问：「需要帮忙……」
那人瞟了他一眼，轻咳几声，然后亲切地点点头。
面粉袋抵着紧绷的后背，迫不及待想挣脱麻木的手，稳稳被放在地上。卢亚尔回忆起磨坊主人杭特的学徒们是如何辛苦地工作。
最后，被面粉染白的车子终于搬空了。直不起腰的卢亚尔站在小个子农夫面前。那人再度咳了一声，从麻袋里拿出一块面包和一点起司。
「给你……」
卢亚尔伸手接下。
不远处，两名穿着节日服装的丰满少妇坐在另一台清空货物的车子下。她们坐在麦梗上吃着面包圈。卢亚尔怯生生地走近询问是否能坐在她们旁边。少妇们亲切地对他点点头。
刚割下的麦梗金黄芬芳。干面包逐渐消失在口中，起司则是前所未见的美味。
狗儿跟上来，用悲伤而懂事的眼神看着卢亚尔。卢亚尔叹口气，掰了一块面包给牠。
「外地人?」其中一位皮肤黝黑、双颊绯红的好心少妇问道。
卢亚尔点点头，边满足地认真咀嚼。
十几只脚从旁边经过──有的穿著擦亮的靴子，有些穿着裂开的鞋，而大多是晒黑的赤脚。有缝隙的车底在头上遮住八月的艳阳。狗儿把卢亚尔给牠的份吃得干干净净，躺在轮子旁。
「你的狗吗?」另一名双颊红润但满脸雀斑的少妇问，「多大只啊，真吓人!」
卢亚尔点点头：「牠跟着……」
第一个女人吃完了自己的面包圈，从某处拿出一把烤坚果。她嗑着坚果缓缓问：「那么，有什么新鲜事?」
「哪里?」卢亚尔没听懂。
「这世上啊……你不是旅人吗?」
「漫游者。」卢亚尔考虑一下后回答。
「那你看到什么?」
卢亚尔艰难而缓慢地寻思。他痛苦地搓搓鼻子，接着吃力地说：「任何地方都有人……而生活同样……无所不在……」
少妇们听完立刻对他失去兴趣。
卢亚尔坐着，苦恼地试着回忆过去那些生动华丽的言词，希望能吸引听众久一点。绿色臭虫在木制轮框上爬行。
某人砰一声扔了个瓶子到他们头上的大车里。车底撒落灰尘和些许麦梗。年轻的少妇们异口同声破口大骂，一个好脾气的雄厚低音回话。卢亚尔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嘿，你是漫游者，」黑皮肤女人突然问，「听过关于狼人的事吗?」
卢亚尔惊讶地说：「关于狼人?」
黑皮肤少妇拍了拍手。
「你瞧，附近所有人都在谈论狼人，而这位先生却睁大眼睛，好像没听过一样!」
「那狼人就是狼!」雀斑女人好意解释，「当他变成人时，没人能分辨;一旦变回巨狼，立刻吃掉人类。已经有十几个人被咬死，但仍不见牠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