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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男低音又扔了第二个瓶子到车上，这次瓶子似乎是半满的。
黑皮肤女人嘴里边骂边爬出车底。卢亚尔向雀斑女人点点头，也吃力地爬出来。在外面等他的狗立刻站起来摇尾巴。
「那跟着走吧。」卢亚尔对牠说。
市集有着自己繁忙吵嚷、形形色色的生活样貌。牲畜栏里羊群疯狂地咩咩叫;农民温顺的马儿埋首于挂在脖子上的燕麦袋;滑溜货架上的鱼不时闪闪发亮。
卢亚尔四处搜寻哪里可以帮忙工作挣食物。狗儿紧跟着他，在一阵混乱中他们不经意走到一排肉摊。
这里出现了一段小插曲。屠夫们带血的肉渣王国里有一群被内脏喂得肥肥胖胖的大狗。卢亚尔的狗儿发出某种很像「唉!」的声音，接着彷佛四肢发软般一屁股坐下来。下一秒，这群大狗发出耳朵难以忍受的尖声嚎叫，奔向外来者打算攻击，然后很快展开一场追逐。
卢亚尔站在原地无助地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狂叫声快速远离，不久后再度靠近，接着消失在市集的吵闹声中。
卢亚尔感受到极难承受的孤独。而屠夫的斧子漠不关心地敲打着清理猪胴的木墩。
「别站在通道上，冒失鬼!」
卢亚尔被用力推到一边，一个重心不稳就撞到某人的背。被他撞到的人摇晃了一下，但旋即站稳并没有跌倒。卢亚尔抓住撑着七彩棚顶的木质支架。
「对不起……」卢亚尔嘀咕。
被他撞到的人很瘦，个子不高;穿着比较像城里人，而不像村民。透过顶棚洒下来的七彩阴影照在他黝黑的脸上。在阴影下他友善而略带讥讽的小眼睛变成绿色的。
「没关系，」陌生人轻声回答，「常有的事。」
卢亚尔继续看着他，然后难为情地转开视线。
帐棚的主人从某处出现，冲着两人大喊：「喂，快点，别挡住东西!」
陌生人温和地微笑走开。不知为何，卢亚尔跟在他身后。
「外地来的?」陌生人问他。
「像……漫游者。」卢亚尔回答。
对方点点头。
「您看起来也……不是这里的人吧。」短暂停顿后卢亚尔问。
「我是商人，」陌生人亲切地说，「四处旅行、打听价钱……」
他们慢慢走在货摊间。太阳高挂天顶，市集正热闹。
「这里很富足，」商人说，「但不够有异国情调，不符合贵族的喜好。您觉得呢?」
卢亚尔耸耸肩。
「斯万。」商人自我介绍，并对卢亚尔伸出瘦长的手掌。卢亚尔机械式地握一握，然后想到应该介绍自己。
「卢亚尔。」
「我是北方人，卢亚尔。」斯万不急不徐地说，「这片草原虽然富足，可是单调无聊……您想坐一会儿吗?」
他们走进充当货仓的小木棚，在木棚阴影下的麻袋上稍作休息。那里已经坐着两个提着篮子、头上包着花哨头巾的小姑娘。
「您看起来也是从北边来的。」斯万满足地伸展疲累的双腿接着说，「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念森林，纠结的树根、野草丛生的沟壑、难以通行的榛树丛和森林湖泊……这里又干燥又无聊。草原就像荡妇，一视同仁地对数以百计的浪子敞开怀抱……」
「而且无处藏身。」卢亚尔说。
「就是这样!」商人感同身受地大叫，「正是如此!」
坐在旁边麻袋的姑娘们兴奋地喋喋不休;有一两回，卢亚尔听到「狼人」这个词。他侧耳静听。
「已经咬死十个人……」
「就算对我说各种甜言蜜语，我也不会独自穿越原野!」
「我也是……」
斯万注意到卢亚尔在听女孩们的谈话，微笑问：「她们在说什么?」
「狼人，」卢亚尔说，「她们好像都很怕狼人。」
斯万耸耸肩，不明白为何要担心如此奇怪又不重要的问题。
「您要明白，她们担心狼人……但却无视于暑热、灰尘、烈日，这里一个镇上只有一棵树，一个村里只有一口井，这么干燥……还狼人哩!」
斯万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壶。卢亚尔下意识咽咽口水。
「请喝吧，卢亚尔。」斯万把水递给他，殷勤地说。
卢亚尔试着推辞，但斯万把水壶直接放在他作势拒绝的手里。卢亚尔不再坚持，双唇紧靠壶嘴。清凉干净的液体流过喉咙带来强烈的喜悦，让他麻痹了几秒，削弱他的理智、使他臣服于意志。他太着迷于口渴被缓解的幸福感，差点把水喝光。
「天啊。」他交还水壶，喃喃自语，「我想我喝太多了……」
斯万一点也不生气，也没有任何不快。
「没关系，够我喝了。」
他把水壶靠在唇边。
刺耳的女声尖叫从对面的仓库里传来，害他呛到咳嗽。坐在隔壁麻袋上的姑娘们像被蜜蜂螫到一样突然跳起来。市集喧哗声瞬间沉寂，没几分钟大家变得惶惶不安。
「呸……」从附近的大车里传来喝斥，「什么毛病这样怪叫?」
激动惊惶的哭诉取代了尖叫。
「仓库，在仓库里!有东西从背后扑向我!」
人们伸长脖子。
有人丢下货物，边跑向事发地点，边好奇嘟囔着：「可恶……真该死……」
斯万终于咳完了，不悦地说：「肯定是钱包被扒了。」
人群聚集在对面仓库。
「为什么呀?是谁?」
「狼──人!」女人再度高声叫。
斯万跳起来，发出奇怪的闷哼声，有点儿像「嗯哼」。水壶在他手中抖动一下，卢亚尔不禁揣测，商人好像有点胆小。
坐在旁边的姑娘好像被风吹跑一般。从一排价格不斐的大车中跳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小伙子，非常好奇地四处乱窜。仓库周围形成了一个人流漩涡──某人跑开、有人钻进来。卢亚尔和他的同伴突然变成事件的中心。
「通通发疯了。」斯万坚定地点点头。「我们瞧瞧吧，卢亚尔?」
这个提议并不符合卢亚尔所预期的胆怯。
从女人接连不断的哭诉声中传出另一个声音。
「那谁看见了，谁啊?」
「在仓库里……」
「终于碰上了!」
「走吧!大家快逃啊!」
接着，除了人声吵杂以外，又加上了狗儿嘹亮的叫声──很可能就是卢亚尔在肉摊区遇到的那些狗。
「来吧，卢亚尔!」斯万显得很兴奋，甚至有点开心。「来看看当地人是如何对付狼人!」
卢亚尔没有回答，趴在仓库的板墙上，透过木板节疤的圆型孔洞往内张望。
里面一片昏暗，眼睛得适应一会儿。在四处散落的圆桶和一大堆木箱中，有一个巨大的灰色东西在角落颤抖。卢亚尔透过闪着灰尘的光束只看到前爪和紧贴着的撕裂耳朵。
「天啊……」卢亚尔急忙退开，「我的狗。」
而事件就在这当下渐次发展下去。仓库那边正在举行会议。
「放火吧，一劳永逸……」
「蠢啊，居然想放火!那里还有我这两天做买卖的货耶……」
「等那畜生扑向你的时候，再去怀念自己的货吧!」
「来吧，大家，赶紧收集麦梗。」
「其实应该用山杨木短桩……」
「那谁来撑着帐棚啊?收集麦梗!」
「旁边的棚子会架着它!树墩比较耐烧……」
「回大车去!抓好孩子!」
卢亚尔跟着斯万绕过木造建筑，挤进讨论的人群中。
女人扬起声音，抽抽噎噎地对着好奇的人群胡扯：「大狼，好大一只狼!兽毛竖立……眼神看上去好像人一样会说话……我简直要昏倒了，牠──在仓库……」
有人怀疑地问：「妳会不会弄错了?可能只是幻觉吧?」
「什么幻觉!」女人发火，「我记得牠的脸，牠以人的样子四处乱窜……然后变成狼──尖牙垂到地上，还露出冷笑!」
另一人确认：「如果冷笑，那的确牠……」
怀疑的人没有让步：「最好看一看，看清楚……」
「那你试试看!你瞧，门已经封住了，这是正确的做法。不然牠又会变回人形然后逃走。」
好奇的人们提心吊胆地怪叫一声，此时穿着亚麻围裙的严肃男人立刻将靠在门上的袋子排得更密实。
「周围铺上麦梗……要有人看守，以免牠冲出来。这事很严重，所以你的货得由大家决定!」他对着仓库的主人大喊。胆小的中年商人非常绝望，差点哭出来。
「火势会延烧到别的东西啊，想一想啊，大家!不能这样，这是灾难啊!」
斯万猛然扯一下卢亚尔的袖子。
「唉唷，真是一群果断的人……您认为呢，也是放火烧牠吗?」
「谁?」卢亚尔漫不经心地问。
斯万绿色的狭长眼睛眨了几下。
「狼人啊……还有谁?」
已经有人用麦梗铺在仓库四周。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停絮叨着「大狼，大狼!」。仓库主人哭诉即将遭殃的货物。好奇的人交头接耳。
卢亚尔转身开始试着挤出人群。他想离开──向外走，到一个看不到也听不到群众暴力的地方。
人们喧哗着，四处都是窃窃私语。胆子大一点的人从小缝里张望，跟着大叫「有狼!」然后跳开。卢亚尔加快步伐。
仓库里突然传来绝望的嗥叫──那种会令人血管内血液结冰的叫声。人群向后退，某人幸灾乐祸地说：「放火烧死你，再叫叫看!」
卢亚尔停下脚步。不，不要插手这一切。我受够了。
嗥叫再次响起，如此悲伤绝望的临死哀嚎。群众大声叫嚣。卢亚尔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转身往前移动，拨开人群，磕磕绊绊地拖着脚走。
不，别插手管这事。让他们做自己想做的吧。
人们接连不断地堆放麦梗，一把把金色麦梗让小仓库有一种整洁的节庆氛围。嗥叫声停止了。
卢亚尔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从人群中挤过去，站在那个穿亚麻围裙的人面前。那人惊讶地瞪着他。卢亚尔转向众人。
男女老少各自怀着紧张、惊恐、激动的心情……
不知该用什么打动他们?不知道他们相信什么?可能会打死我，然后放火烧掉仓库。我的老天爷，为什么我卷入这一切?还没被揍够吗?
「点火吧，蠢货。」卢亚尔故作姿态高声说，「来吧，烧掉自己的货物、自己的车、自己的货篷。想想，狼人会原谅你们吗?牠会在夜里去找你们，一早起来你们会在床上发现一个烧焦的冰凉鞋跟!」
「你胡扯什么?」穿围裙的人忿忿地说。
「我胡扯!?」卢亚尔转向他，「那你对狼人又了解多少?你知道如果不按规则制伏狼人，会有多可怕?你一辈子起码听过一个咒语吧?」
卢亚尔意味深长而坚定地说。人群突然挤在一起，大声激动地七嘴八舌。
「他说咒语。」
「对狼人施咒。」
「如果是真的……」
「还是放火吧，别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