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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的主人跳到卢亚尔面前,抓住他的袖子说:「我跟他们说,不应该放火……我也是这么说的!」
「你的目的是留下你的货。」卢亚尔敷衍地说,「而你们,一群蠢蛋,我能够把你们从野兽复仇的恶梦中拯救出来。」
「滚开,冒牌货。」穿围裙的人没什么说服力、无精打采地说。
卢亚尔举起手,引起众人注意。
「现在,我将在你们眼前,把狼人赶回牠来的地方,回到万丈深渊遮!牠会以狗的外型出现。你们可以眼见为凭!」
「好极了!」人群中传来一声喝采。
头发蓬乱的斯万跑到卢亚尔面前:「听着,大家!他真的做得到!他曾经驱赶过狼人,也能起死回生,还能跟风和草地交谈!听魔法师的!」
卢亚尔的内在有某种东西痛苦地收缩着,而他没有表现出来,再次举起手。
「闭嘴!安静两分钟!」
人群多少安静了一点。卢亚尔转向仓库,看起来像曾经做过这档事。「听魔法师的」……对失败的恐惧紧紧抓住卢亚尔。他咬着嘴唇,努力不去想农庄的年轻人巴尔特、公爵……还有那些强盗……为什么他老是重蹈覆辙?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安静闭上嘴?为什么他老是玩一些愚蠢致命的危险游戏?
人群在背后骚动。他无路可退。
「出来!」他高声喊。
瞬间一片寂静。
卢亚尔深吸一口气:
「驱赶你……至沼泽,至浓雾、至无底深渊、至眩目黑暗中……无法危害人身、碰触不到骨肉心肝、血与血管……施法驱赶,将你锁入深渊!」
他的声调不由自主地改变。附近沉寂的狗群突然嗥叫起来。牠们以骇人的音调狂叫,四处奔逃。人群开始恐慌,有人急忙推开别人往外跑。卢亚尔想,这是怎么回事?
斯万提高声音在旁边说:「让出通道!把袋子搬开,快!」
没有自愿者上前做这件事。
卢亚尔冷静地看着斯万吃力地挪动麻袋,分几次把它们从门口搬开。然后卢亚尔上前用力踢开最后一个挡路的袋子,打开吱嘎作响的矮门,走进黑暗中。
一对悲伤而疲惫的双眼从角落害怕地盯着他。
「过来。」卢亚尔嘶哑地说。他在昏暗中看到耳朵、潮湿的鼻子和颤抖的脖颈。「快跑,」卢亚尔小声说,「离开这里。立刻……」
他拍拍狗儿的背,接着用力抓住牠的颈毛,把牠拉向门口。半开的门缝中射进日光,光束中尘土飞扬。
众人倒抽一口气。
「牠的外型变成狗了。」卢亚尔尽可能大声地说,然后放开手。
野兽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接着向前狂奔,直接穿过分开的人群。女人们尖声说话,狗群叫声震天──而一只灰色大狗拼命跑,试着救自己一命,片刻间就伴随着众人的恐惧和一群狗儿消失在从视线中。斯万露出灿烂的微笑走向卢亚尔,不发一语地摇摇头,握握他的手。
「谢谢,我饱了。」卢亚尔喃喃说,边推开盛着排骨的盘子。「够了,吃饱了……」
他身体发沉,因为精心准备的丰盛美食而昏昏欲睡。小仓库的主人和几个崇拜者聚在一起,宴请卢亚尔以庆祝他成功制伏狼人。
斯万坐在桌旁──他吃得不多,光是不停地说:「太惊人了!我非常讶异!他在十分钟之内就把大家从狼人的魔掌中拯救出来!这畜生残酷地折磨附近居民。亲爱的朋友们,这个人挽救了你们的货物和你们的生活。如此轻而易举却又如此勇敢!了不起,亲爱的卢亚尔。主人,再给他一点烤肉。」
卢亚尔摇摇头,大口喝下新酿的酒,感激地对斯万微笑。
当没人注意的时候,斯万将嘴巴靠近卢亚尔的耳朵,边笑得喘不过气边悄声说:
「好极了,卢亚尔!您什么时候发现那是一只狗?」
或者:
「所以,是因为撕裂的耳朵吧?有趣,真是喜剧收场!」
卢亚尔一贯地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别逗人开心了,斯万……光天化日下哪来的狼人?」
斯万无声地咧嘴而笑,甚至有感而发地笑到流泪。
炎热的一天,空气窒闷的夜晚来临。市集休息,人群散去。一行行大车动身回家,回到镇上;远道而来的客人安顿在火堆旁,准备在大车下过夜。狼人造访后幸存的小仓库被旗帜悬挂成一座宏伟的城堡,主人久久地握着卢亚尔的手,向他致谢道别。第一颗星星在冷凛的天空中亮起。
「现在您要去哪儿?」当他们两人漫步在空旷的道路上,斯万开口问,「在哪过夜呢?」
「我不打算过夜。」卢亚尔若有所思地回答,「我要继续走……晚上比较凉一点。」
「待不住吧。」斯万了然于心点点头,「像被拖着往前,朝着不确定的方向,只能上路一直向前走,好像脚底发痒一样……是这样吧?」
「对啊。」卢亚尔惊讶地回应。
「我也是如此。」斯万说。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时间,绕过沉睡的村庄,走上通往远方的宽阔道路。草原上传来蝉声的大合唱。
「我们在某些地方有点像。」斯万打破沉默,「某个部分是同类,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可能您没有注意到,卢亚尔,我不像其他人一样。但我很快发现您也是如此……我们在第一时间都会做出一些难以理解的举动。您在这里救了一只狗,为什么?」
卢亚尔耸耸肩。
「受不了酷刑折磨……还有迫害者。」
他们再度沉默。
夜晚的微风吹来各种青草的香气。弧形的柔美银河高挂在旅人头顶。
「那您在这儿帮了我,」卢亚尔说,「又为什么?」
斯万笑起来:「无从解释!其实我也很好奇。以前的我从来不管别人。」
红色月亮如烧红的炭一般从地平线缓缓爬起。斯万显得更加兴奋,暗笑了几声,还不时友善地拍拍卢亚尔的肩膀,低声哼着没有歌词的旋律。他绿色的眼睛引人注意地闪闪发光。
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逐渐变成淡黄色。不规则的斑点让它的脸更显淡漠冰冷。斯万几乎是蹦蹦跳跳地走。
「哎呀,亲爱的卢亚尔!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夜里在空旷草原漫步赏月,一面友好地闲聊?而您是一个杰出的谈话对象,您懂得倾听……很少遇见像您一样贵族般的灵魂……然而分离的时刻到了。永别了,亲爱的卢亚尔。」
他停在路中间。卢亚尔困惑地四下张望──附近没有建筑物,也没有火光。斯万看着他,微微一笑。
「很高兴认识您,我的朋友。」
他满足地打个哈欠。在月亮淡白的光线下,卢亚尔看到凶猛野兽的獠牙急遽变长。
卢亚尔大叫一声,呆立在路中央,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斯万微笑着──狭长的绿色眼睛炽烈燃烧,獠牙如刀刃般反射着月光。商人用控制得宜的力道向上一跃,在空中向后翻转一圈,以四肢着地──摇身一变成了巨大凶猛的杀人工具。
他们面对面站着──因恐惧而软弱无力的人类,和狼人怪物──天生的刽子手。
蝉声唧唧。
过了一分钟,对卢亚尔来说像是永恒,狼人缓缓咧开黑色薄唇,露出尖牙,挥动有力的尾巴拍打侧腹,不急不徐地转身跃入黑暗中。
卢亚尔站在路上,一动也不能动。
* * *
女孩米莲娜带来的不祥预示使我们提前离开卡拉市。我们再度呼吸着路上的尘土,又回到小旅馆和宿营站过夜。
我的处境变得更加不舒服和不自在──拉特监控我的每一次对话,还严格禁止我到处闲晃和结交新朋友。他变得神经质,很容易失控,而且常常对我发脾气。有一回,他在漆黑的旅馆走道意外撞到一个多杈衣架,居然把衣架扔出窗外──要知道之后需要两个彪形大汉才能把那玩意搬回原位,顺带一提,他们还差点扛不动!
通常我们在大城镇多少会待个一两天,这时主人会把我锁在旅馆最差的房间里──名符其实地锁起来,以免我再被卷入什么米莲娜口吐预言的恐怖事件。好像欧文的精神失常是我的错一样,还有这些愚蠢的玩笑和什么「第三神话」的鬼故事!无论如何,这趟旅行让我越来越苦恼。
最后我们终于抵达法列特城。这里比卡拉市大上一半,更加繁忙,也更令我讨厌。看热闹的人群又围着我们的四轮马车,而旅馆里的仆人用手肘互相推来撞去,低声交头接耳说着「魔法师,巫师!」这些议论纷纷和空虚的忙乱让我更加沉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住进旅馆的第一个晚上发生一件极为不愉快的事──巴尔塔札‧鄂斯特出现在壁炉的火焰中。
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暴躁、恶狠狠的脸彷佛从隐形镜中反射出来一般。我手上拿着壁炉火钳,跳起来惊叫一声,而主人则猛然起身翻倒他坐着的沉重扶手椅。
「这怎么回事,雷吉尔!?」没有任何开场白,壁炉里的鄂斯特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您说玛蓝重获自由……」
拉特不发一语地从我手中夺走火钳,气呼呼地戳了一下燃烧的柴火,鄂斯特的影像晃动起来,接着伴随着模糊的嘶嘶声逐渐消失。
主人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我却整晚都睡不着,不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接下来的事都跟之前一样。
我被锁在房里,渐渐习惯了这些时日以来被迫承受的孤独,拿出纸牌开始占卜。这个消遣从很久以前就是我唯一的娱乐。在陪我打发过许多寂寞无聊的时光后,这副旧牌已经有点磨损,让人分不清皇后与国王。我用各种方式翻牌,然后思考着我这般的命运、主人的种种要求,以及无法逃开的生活。我听到钥匙插进门上的钥匙孔的声音,拉特终于出现在门口!他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
「终于得到有用的资讯了!」他近乎欣喜地大喊,「快收拾,魔法师大人,我们今天要进行相当重要的拜访!」那时我的牌阵已近结尾,他随手一拨,就将牌阵顺利展开,这实在很少见!
我怀着对冒险的烦闷预感,刷干净银黑色相间的礼服──锦缎已经磨光了,有些地方线头还翘起来──皮靴和剑鞘里无光泽的长剑。我勉强穿戴好,而拉特在房里弹着手指走来走去,不停地说东道西(居然是他!)。
「她是女商人和几间工厂的老板,在地人都知道要巴结她来乞求好处,连市长都曾经欠她钱。市场上有一半的货物是她的……不过最有趣的是──这个富可敌国的女人恰好以女巫这称号闻名!她有一只黑猫,会调制药水,还有某本书……」
他爬上桌子,翻倒中空的烛台。我一边郁闷地听着他讲,一边费劲穿上靴子。
「书!」拉特渴望地说,「从诸多迹象可以判断,你只要仔细想想,这就是第一先知《遗言》的最早版本之一!」
老天,又来了!
「但您说那玩意实际上不存在。」我提醒他。
他跳起来。
「现在最需要的是厘清……首先,这书的正本内文是否提到第三元力的出现。」他扳着长长的手指数,「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你的工作是逗老女人开心,赞叹她的魔法天赋,然后把书骗来哪怕半小时也好……她很珍惜那本书,把它藏得很好,绝对不会出售。但你跟她同为魔法师。这次我会装成你的徒弟,可以分享重要秘密的学徒,懂了吗?」
他搓搓手,不时笑一笑。而我在镜子前把帽子压低在眉毛上戴好,趁他转身时做了个鬼脸。
其实女商人看起来还不错,并没有显得特别老。从保养得宜的白皙脸蛋上可以轻易看出她握有极大权力的习性和品味。接见我们来到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像「女巫洞」──墙上挂一捆捆的干药草、天花板下吊着巨型蟾蜍标本、笼子里的蛇群和壁炉里冒出的一团烟雾──大概是冒出某种香气。
女主人端坐在雕花高背椅上,身披某种丝质斗篷。我恭敬地亲吻她散发香味的圆润手背,她则亲切地点头问候。然后我坐在包着天鹅绒的凳子上,我们开始彬彬有礼地交谈。
我被迫听了一长串关于乙太体特质的论证、药草如何从无到有的机转、数字「十五又二分之一」意义与其魔力,还有制作刺猬标本的准备诀窍。她时不时会针对特别重要的问题询问我的想法,而此时站在身后的拉特则会用力掐我的肩胛骨。在凳子上坐立难安的我赶紧赞叹地复诵死背下来的句子。
「夫人,您的见解着实高明,无疑将激起众人对您非凡内在特质的无比赞叹,就连白发苍苍的魔法界元老也未必能企及您的境界。」
女商人受到很大的鼓励,满意地微微一笑,接着详细阐述自己的想法。
当谈话正热烈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位虚弱的老者走进来──我想应该是管家。他先向我们致歉,然后在女商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的脸色铁青。
「笨蛋!」她像在市集上做生意那样大喊,「难道听不懂什么是五十吗?如果这些傻瓜想要折扣,那就去他们的吧!」
管家更快更坚决地又说了些话,此时女魔法师像充气的球一样鼓起来,直戳向他的鼻子然后一扭。
「就这样!去跟他们这么说!」
管家鞠躬退下,而女巫商人冲着我笑一笑,喃喃致歉:「唉,我的老天,这些事,所有的事……」
拘谨的对话接着进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拉特开始不耐烦──用手指关节戳我的背,以几近可闻的气音小声说:「书!书!」
我等到女商人吸气准备开始下一波发言之际,赶紧插话让她暂停。
「喔夫人,除了您渊博的知识以外,某些专属于您的珍贵宝物也是扬名四海……」
她得意地微笑。
「显然,是时候让您瞧瞧了……」
然后她伸长脖子,悦耳地高喊三声:「恶梦!恶梦!恶梦!」
我还没搞懂是什么让她这么害怕,但此时门打开了,我第一眼没看到任何人走进来──但马上看到一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黑猫走进来,脖子上还挂着金链子。
「恶梦,我的朋友,来这里,见见我们的客人,魔法师达米尔!」女商人用过度甜蜜的语气对猫说话。
公猫瞇起黄色的眼睛瞟着我。拉特掐一下我的背,害我吓得跳起来。
「嗯──嗯……我很荣幸,其实,我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