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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男爵拖长声音嘲讽地说，「请容我这么说，这玩意我在戏台上看了不只一次。变戏法的家伙从空无一物的帽子里抓出兔子，但压根没人觉得这种变戏法的人像魔法师一样值得尊敬……」
男爵脖子上的丝绸领巾开始抖动，接着变成一只绿色长尾鹦鹉，从他的衬衫上飞下来，停在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上，开始唱起甜美的小夜曲。女孩们再次惊呼，男爵夫人叹了口气，小男孩哈哈大笑，而女食客呛到咳起来。
「嗯哼，达尼尔先生，」男爵摇摇头，闷闷不乐地说，「我认识一个捕鸟人，他把自己跟画眉鸟和山雀一起关在笼子里，为了教牠们唱歌好拿去市集贩卖……」
小男孩拿起骨头使劲扔鹦鹉，牠瞬间变成四下飞舞的蝴蝶，往窗外飞去。男爵用难过的眼光看着牠们飞走。
「但我还是不明白，达尼尔先生……」
「我叫达米尔。」我阴郁地说。
饭后不久，我在拉特面前发了一顿脾气。我抱怨，自己一点也不明白这场扮装闹剧有什么目的。我一再落入荒谬怪诞的情境中，又累又怕，实在受够了。一时冲动之下，我甚至解开长剑、脱下巫师背心。
拉特瞇起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这是在造反吗?」
他的问题让我稍微清醒一点。我越来越不确定地脱下外衣，然后停住不动，无精打采地把手里的花边饰领揉成一团。拉特坐在角落，用防备的眼神端详着我。
「主人，」我哀怨地说，「主人，请原谅……允许我照以前的样子为您效劳，单纯地服侍您，不要再扮演什么角色了。我没法当魔法师。我不是那块料。拿我代替马去套车都行，求求您，别强迫我再假装是您的主人了。拜托!」
他对我伸出青筋嶙峋的手，猛地握成拳头，我站在宽敞房间的另一端，突然被紧抓住衣领。我们之间相距约十步宽，而他凭空把我拉到面前，对着他冷冰冰、毫无怜悯心的眼睛。
「我需要你当魔法师。我需要你做到连一只老鼠都不会起疑心。以金丝雀起誓，你要把这个角色演到最后。演到最后一刻，不管是什么!要是敢害怕……」
他一松手，我摔在墙上。亚麻细纱衬衫上的骨头钮扣弹到地板上。
第二天早上我们和男爵、狩猎执事和猎犬管理人一同出发去打猎。天气晴朗但不炎热，马匹训练得很出色，连平时坐在马鞍上提心吊胆的我都觉得心情很不错。如果落后一步的拉特没有紧紧盯着我，一切应该会更好。他昨晚的威吓像阴影笼罩在我心头：「要是敢害怕!」
我走在男爵的左侧，他拿着磨利的长枪，资深猎手走在他的右边。他们边跟我解说，男爵的林地中有多少适合猎捕的野兽。
男爵自个儿的心情非常好，声音洪亮地谈着狩猎的高尚风俗，还谈起马匹、猎犬、烹饪和天气──顺带一提，还有魔法在严重事件上的无用武之地。
「我在这里说句不客气的话，魔法师大人展示了各种有趣的玩意……蝴蝶啦，鹦鹉啦，还有其他那些东西。但如果魔法师开始做一些男人的事呢──例如打猎，或者战争之类的?假设一头野猪，或者敌军，突然窜到魔法师面前?难道要用鹦鹉对付牠?此外，当魔法师要施法的时候，恕我冒昧，那头野猪不会停下来等着遭殃，必定立刻冲向魔法师──喀滋!」
男爵用手上的枪刺向假想的魔法师，十分欣赏自己开的玩笑，哈哈大笑起来。
我苦闷地等着，希望拉特试图维护魔法师受伤的自尊心，但他没有任何动静。我越过肩膀向后瞥一眼──他已经不在我身后了。
我不能说自己很不开心。整个早上拉特紧跟在后让我很不舒服，而现在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我心头的阴影慢慢消散。
我们沿着森林边缘前进，右边是一望无际、无人踩踏的草地，杂草丛生约有一个人那么高;左边矗立着一排有树洞的古老橡树，鸟儿在树顶喧闹。猎手放出四处嗅闻、蠢蠢欲动的猎犬。
男爵的激动心情也不遑多让──他在马鞍上欠欠身，兴奋地对我使个眼色，搓搓手，显然非常期待这他最钟爱的享受。
猎犬在前方某处高声吠叫。男爵踢一下马肚，开心地呼喊，乐不择路地奔向前方。我稍微落后了一点。猎人们都抢在前面。我拍打马儿的臀部，担心落单而迷路。
突然间，狗儿的叫声因为某种原因变成尖声嗥叫。猎人们勒紧缰绳，而我没拉住马，从他们身边飞过，再次停在男爵身边。狗儿竖起颈毛，蜷缩在男爵马儿的脚边。男爵斜举着长枪，彷佛准备自卫。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禁吓呆了。
在茂密的悬钩子灌木丛下方，躺着某只神话般的巨型怪兽──鳞状的尾巴蜷成一团，背脊上带有骨状凸起，利爪如针。野兽从长满獠牙的半开大嘴里伸出一分为二的腥红舌头。牠又圆又黄的碟状大眼无礼地审视着我们这群骑马的人。
勇敢的猎犬夹着尾巴。猎人们向后退。
男爵拖长声音嘶哑地说：「你……没看过……你是什么玩意!?」
他转向我，眼中的和善荡然无存。
「原来如此，达尼尔先生，或随便什么……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而您一出现──您倒是说说看!我不知道您如何召唤牠，或者牠是自行前来，不过劳驾您!」然后他把自己的长枪塞到我面前。
「什么?」我天真的纳闷着。
「什么!?」男爵在鞍上蹦了一下。「在牠身上穿个洞啊，就是这样!我不希望看到有个怪物在我家旁边大吃浆果!」
怪兽此时真的吞下浆果──沾满口水的双唇一吸，吃掉一大把悬钩子果实。
「那么牠是草食性的。」我故作坚定地宣称，「向您保证，男爵大人，牠一点都不危险。」
彷佛要证明我说的话，野兽凶猛地拍了一下尾巴──折断的树枝劈啪作响，地上出现许多凹痕。狗儿飞扑逃窜，最懦弱的猎人则跟在后面逃之夭夭，男爵脸色涨红如成熟的番茄。
「什么都没损坏是吧，魔法师大人!要不您施法术在牠身上戳个洞;要不我自己来，在您身上开个洞!」
他的长枪抵住我的胸口。野兽再次拍打尾巴，地上凹痕变得更多。
「当然──当然。」我打圆场，用手拨开长枪尖端，边转头寻找拉特的踪影。当我最迫切需要他的时候，主人却不在附近。
男爵再度把长枪递到我手里──这回我不得不接下来。野兽见状，反倒振作起来──伸长脖子，抬起肩隆处竖起的骨脊，吐着鲜红的舌头，令人不悦地嘶叫。我打了个哆嗦。
「退开，」我请男爵，「再远一点，到安全距离以外……当我砍伤牠的时候，牠会暴怒……」
「别试图逃跑!」男爵当机立断。老天，他猜到我的心思。
野兽离开牠的浆果，不耐烦地移动视线，游移在我和男爵之间。我在拖延时间。
「然而，男爵大人，考虑到情势仍不明确……」
我们原本可以为此争论很久，但野兽替我们决定了下一步。牠沉重而优雅地展开翅膀──是的，牠还有翅膀!──用带利爪的脚掌站起身，朝着我走来。我往后一闪。
就算十个男爵也不能阻挡我可耻的溃逃，但此刻脑中突然传来拉特清晰的声音：「你要扮演这个角色直到最后!试试看害怕逃跑!」汗湿的手像石匠的背脊，紧紧抓住男爵的长枪。已经没有后路了。
这时野兽离我更近，胯下的马像叶子一样颤抖，但仍了不起地笔直站着。我举起手中的长枪，很快发现自己失策了。
怪物从獠牙大口中伸出分岔的舌头，在空中抽动，彷佛在戏弄我。我决定，如果出手攻击，一定要瞄准这张大嘴。
野兽已经来到我面前。我笨拙地抡起长枪往前戳，拼命想刺中牠的舌头。
按照这难以抵挡的一击之力，我预期牠会立即死亡。然而，怪物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躲开了，开始有点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办。第一击让我信心大增，我踢了一下马肚子，又举起长枪一刺，瞄准牠黄色的眼睛。
怪物眨眨眼，带鳞片的尾巴在地上拍击，再度向后退了几步。我背后传来雀跃的喊叫。
然后怪物开始撤退，而我向前逼近，挥舞着手上的武器，威武而勇敢地大吼。当一个英雄好像比每天劈柴更容易。
欢呼声离我越来越远──显然我太忘乎所以地追捕外表骇人、内心胆怯的敌人。差不多是时候凯旋而归了。
就在这个时候，怪兽腾空飞起。这场决斗的目击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接着爆出可怕的哀号声。
怪兽的膜状翅膀不大，但牠沉重而自信十足地飞着。顷刻间──分岔的腥红舌头向刀锋一样划过我的脸颊。我丢下长枪，用手摀住脸，而胯下座骑吓得用后腿直立，把我抛下马鞍。
我躺在长长的草丛里，蜷缩成一团颤抖着，覆满鳞片的肚子垂在我的眼前。接着肚子往后挪开了一点，换成有着碟形双眼和獠牙大嘴的怪脸凑过来。我害怕地呻吟，用手遮住眼睛。
骇人的利掌先把一只手从我脸上扳开，然后是另外一只。碟状眼睛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我，彷佛在等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牠的眼神充满激动的情绪，我突然发现，牠的一只眉毛比另一只略高，也更弯些。稍微撑起手肘，我仔细端详之前没注意到的某些细节，惊觉野兽可怕的脸与某个熟悉脸孔有着难以觉察的相似性。终于，我松了一口气，呜咽着向后倒在草地上。
「主……人……」
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我突然觉得很委屈。出于一种预料自己将死去的痛苦委屈，我躺在草地上哭了起来。
怪物一跃而起，绕着圈子飞行，然后再度飞到面前，无视于我反抗的目光，对我比了比掉在一旁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