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边啜泣边起身捡起武器。野兽飞得高一些,然后震耳欲聋地号叫着扑向我。满脸泪水的我呆滞地在面前伸出长枪。稍微飞近那武器时,怪兽假装受到致命的一击,向后蹦开,全身颤抖地四处乱窜──很明显是在做戏,然后发出死前的哀号,飞得不见踪影。
在远处欣赏这一幕的观众不断为我的胜利欢呼。
接下来,男爵公开称颂我的表现。据他的说法,魔法是最持久珍贵的财富,而众人异口同声祝贺并赞扬我的英勇与魔法天赋。最后,我终于能和拉特两人独处。
炉子里生着火。我凝视火焰,而拉特在我背后走来走去。听着他的脚步声,我无意识地用手指摸着脸颊上灼热的长长痕迹──腥红分岔的舌头舐过那里的皮肤。
「必须得这么做。」拉特令人费解地说。
我没有回话。
「你表现得很好。」拉特提高音量。
我看着火。他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的地板上。
「听着,」他紧张地说,「这非常重要。危险即将降临世界……现在我越来越相信这件事。你记得欧文说的吗?『火光凝视我的眼睛』?当黄金护身符生锈时,他是第一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人……而我一直不相信……现在第三元力已近在眼前。它正在寻找守门者。你知道谁适合当守门者吗?那既是魔法师,又不是魔法师的人。但这指的是谁呢?」
他降低音量,小声说着。我一下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嗯,你想想看,什么叫做既是魔法师,又不是魔法师啊?我觉得呢……」
他跳了起来,继续走来走去,紧张地搓着手喃喃自语。我勉强听见一些片段。
「如果这不是……当然他很合适。可是不行。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退出棋局……从棋盘上抹去……我们不该再注意他……就是这样!」他摇摇头,彷佛想把无用的思虑全都甩开。
然后他走向我,又在一旁坐下:「不是魔法师的魔法师……有可能就是现在的你。」
我满怀疑问地瞧着他。
「我觉得有可能,是有这个可能性……我怎么知道它如何挑选守门者呢?也许它对所有既是魔法师又不是魔法师的人都很感兴趣?我就为它准备一个……它想要的。让它注意到你,好引它出现……我打算设下诱饵来抓它,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吐了口气,注意到我的表情;又不高兴地叹口气,话锋一转。
「听着,难不成你真的觉得那个鬼东西有能耐伤害我拉特保护的人?不管它是什么第三还第四元力,你怕成这样岂不是在侮辱我!?你的工作就是扮演好你的角色……现在你了解,这有多重要了吧?」
这时有人慌慌张张地用力敲门:「魔法师大人!我们主人请你过去一下!」
男爵穿着皱巴巴的袍子站在餐厅中央,身边围绕着家人和仆役。他看着我们,目光充满了仓惶和恐惧:「魔法师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他面前摆了一大堆镶有金色家徽的餐具,上面布满了棕色锈斑。
整个城堡的人都吓坏了。男爵夫人的结婚戒指生锈了、城堡入口的小钟、匣子里的所有珠宝、钱袋里全部的金币、金线织成的挂毯……每样东西上面都布满了锈斑。
「这是个恶兆,」拉特嘴唇惨白悄悄地说,「这是个……恶兆。」
* * *
卢亚尔不太喜欢在同一个地方住上两晚。道路已像他的亲朋好友一般,让他双脚温暖,弯弯曲曲的路径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并帮他保持体力。同路的旅伴会分给他食物,他也会把在村镇暂停时打零工赚来的一切和他们分享。如果背囊里有一点儿吃的东西,那他宁可不找过夜的地方,他可以整晚一直走,既不疲倦也不感到害怕。道路会帮助他。
然而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天色已黑,他的行囊里空无一物,而前方不远的路旁就有一座小村庄。卢亚尔踌躇再三,最后决定拐进村里。
几只鸡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踩抓着地面,边咕咕叫边从卢亚尔脚边跑过。几栋木造大房子的雕花护窗板关得严严实实的。篱笆旁的长凳上一个人也没有,井边也空荡荡的,锁住大门的铁链摸起来冰冷潮湿,水桶附近的草地被踏平了。卢亚尔四处张望,某处的护窗板砰一声关上。
他打了个冷颤,想弄清楚为何心里觉得不大自在。然后他发现了,这村庄安静得不寻常。
没有狗儿对陌生人狂吠,院子里没有哞哞叫的牛,听不到公鸡的啼叫或劈柴的声音。一阵风吹来,只有大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感觉简直就像在墓地一样。
他继续往前走,不敢贸然敲任何一扇门,只感觉警戒的眼神在这些紧闭的护窗板后方注视着,但他抓不住任何一个目光。有一扇门匆忙关上,接着又是一片死寂。卢亚尔虽然很饿,但还是想立刻离开。
「喂,年轻人!」
卢亚尔顿时停下脚步,彷佛被枪射中似的,尽管喊他的人只不过是耳语般小声说。一个中年农夫从只开了一条细缝的篱笆门旁向他招手。
「来这里……你是谁啊?想做什么?」
「我是一个漫游者。」卢亚尔同样小声地回答。
农夫说:「你干嘛在路上游荡!?快进来,快点!」
他抓住卢亚尔的袖子,把他拉进院子里,随即锁上篱笆门。屋子的门槛上站着一个神情紧张的女人。
「快点进屋里……快进来,葛朗,把人带到那边去……」
直到卢亚尔和领他进来的男人都进了屋、关上门之后,她才放松下来。
卢亚尔戒慎恐惧地四下张望,除了带他进来的农夫和紧张的女人之外,玄关处还站了两个相貌相像的小伙子,一个年约十岁、皮肤黝黑的小女孩腼腆地从房间向外张望。
「你是谁?」女人轻声问。
「漫游者。」卢亚尔回答时微笑了一下。
女人并没有回应他的微笑,反而仔细打量他的脸。
「他不是这里的人,」男人小声解释。「他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想一想、点了点头,邀请客人往里面走。
卢亚尔跟在女人身后,穿过窄窄的走廊来到宽敞的厨房。蟋蟀躲在木墙的缝隙唧唧鸣叫。农夫、两个年轻人和小女孩也跟着走进来。
「你饿吗?」女人问。
她没等卢亚尔回答就向小女孩点点头。小女孩伶俐地从炉上的锅子里舀了剩下的粥,把包在布里的面包从架子上拿下来,朝卢亚尔微微一笑,把食物放在桌上。
「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女人说。「你吃吧!」
卢亚尔心存感激,一句话也没说就吃起了粥。他费了一番工夫才不让自己露出狼吞虎咽的馋相。两个年轻人哼哼唧唧地在门旁踱步,女人就坐在卢亚尔的对面长凳上,小女孩则是瞪大了眼看着卢亚尔吃东西。带卢亚尔进来的男人显然是这家的男主人,他皱着眉,抚摸着下巴稀疏的灰须。蟋蟀的鸣叫声停了一下,然后响起一阵长长的颤音。
卢亚尔终于吃饱了,向主人道了谢,然后看着这些盯着他瞧的人:焦急的女人、郁闷的年轻人、疲倦的男主人和好奇的小女孩。
他小心翼翼地问:「各位,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吗?」
年轻人闷哼了一声,看了女人和男主人一眼。
然后女人起身,推推小女孩说:「该准备去睡觉了。」
小女孩虽然很好奇,但仍然顺从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往蟋蟀藏身的地方瞧了一眼,算是道晚安。
「你说吧,葛朗。」女人对男主人说。
葛朗摩搓着下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是啊,的确有不幸的事。简直没人敢相信。我们家还算走运,还没遭殃……」
「乌鸦嘴!」女人打断他的话。
「是啦,」葛朗叹了口气继续说,「谁知道,他还会突然想到什么鬼点子……现在他到处找新娘,有时每天晚上都出现,有时却一星期都不见人影……每次都找不同的女孩。」
女人叹了口气。
「他大概有一百岁了吧,都可以当我的曾祖父了……还娶什么新娘啊……」
「娶新娘?」卢亚尔插嘴。
葛朗点点头:「而且每次都找新的女孩……他带给新娘的礼物是……一把蝰蛇。这算什么礼物啊……」
「他是做什么的?」卢亚尔哆嗦了一下开口问。
葛朗和女人又互望了一眼。
「他是个巫师。」门边两个男孩回答。
卢亚尔转过头去,年纪较小的男孩大约十六岁,长得又矮又瘦,他又重复一次:「他是个巫师。很恐怖的巫师。从没见过那么恐怖的!」
旁边的哥哥用手肘撞了撞弟弟的腰。
「他住在洞穴里,」女人顿了一下之后说,「在里面住了一百年,说不定是两百年。我父亲曾说过,巫师从前很安静和善,有需要的时候甚至还会帮助别人……之后大约有二十年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他隐居在自己的洞穴里。」
「我们小时候还去过那个洞穴,」年长的男孩紧张地说,他的身形比弟弟结实健康。「那里静悄悄的,然后我们突然听见嘶嘶的声音,好像烧开的热水一样……」
「然后巫师突然离开洞穴,」女人接着说,「他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只因为他路过,一半的森林就烧光了……接下来更糟,老旧的犁头自行转向,把路面犁出沟来……没套上马的犁自己前进,歪歪倒倒地把土里的石头都翻出来,还小声嘻笑……只要人在路上遇到这个犁,头发立刻吓白了。」
「然后巫师花了一星期从土里钻出来,」葛朗一边看着大家,一边瑟瑟发抖加入谈话。「像棵树一样……先是村里广场像整过地一般,接着巫师的手伸出来,然后是头……住在附近的人吓得逃之夭夭,也不知躲哪去了!」
「接下来呢,」女人又插话,「他把怪物放进湖里,像树干般粗大的水蛭,还长着牛的乳房和牛角……从那时起再也没人敢去湖边玩水捕鱼……」
「没人敢靠近!」年长的男孩呼了口气。
「然后他在洞穴里施妖法,」女人悄声说,「而现在就……」
「现在他突然想着要娶亲,」葛朗插嘴,「谁家要是有到了出嫁年纪的女孩,这时都吓得发抖,等着倒大楣。巫师会出现在某人家,敲敲门,想躲着不开门也没用。他会带着一大把的蝰蛇。千万不要在路上遇到他,我们所有人都设法躲得远远的……算你运气好。巫师不只讨厌本地人,外来客也一样。」
「谢谢,」卢亚尔慢慢说,「原来你们救了我……」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蟋蟀突然又唧唧鸣叫起来。
「那些女孩怎么样了?」卢亚尔问。
「哪些女孩?」
「巫师去求亲的那些。」
「嗯,目前还没发生什么事……巫师去求亲,然后就离开了,女孩们都是吓得半死。巫师说会把她们带去他家……不过暂时还没带走任何人。」
「谢天谢地,我们家没有待嫁的姑娘。」葛朗难掩得意地说,「儿子是有两个,你也看见了,好在葛菈还小。所以我们还算走运……」
「乌鸦嘴!」葛朗的妻子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来,「哎,聊够了吧。该睡了。明天再去问问邻居,巫师今晚有没有出现。」
「说不定没有,」年幼的男孩装得很有自信,「他已经三天没出现了……说不定死了呢。」
「闭嘴!」做父亲的吓到了,对儿子大吼一声,接着悄声说,「听说他是不会死的。因为他快死的时候,别人也会跟着死掉……这样你懂吧。那些死掉的人好像当了他的替身。」
女人全身颤抖起来。
「三更半夜你们还有兴致嚼舌根……我们走吧。」她对卢亚尔说,「走吧,我帮你把床铺在儿子睡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走出厨房,两个男孩立刻上楼去,葛朗去把大门锁上,女人则打开矮柜吱嘎作响的门,从里面拿出两条干净的床单。
葛朗突然压低声音叫她:「莉塔,莉塔……过来……」
她哆嗦了一下,床单差点掉在地上。
「怎么了!?」
「过来……」
她快步走向玄关,卢亚尔跟在她后面。
葛朗站在门边,脸贴着门上的小孔,抓着门把的手指抽搐着。
「他拐到我们这条路上了。」他尽可能平静地小声说。
女人把他推开,自己上前窥看,接着惊叫起来:「我的天啊……他要去谁家?」
「大概是马坦家吧……」葛朗耳语,「他们家有两个成年的女儿……」
「他想怎样,两个都娶吗?」
「我可以看一下吗?」卢亚尔在他们背后问。
他们猛地回头。然后女人走到一旁,让卢亚尔站在小孔前。
路中央有个古怪的长长身影慢慢移动着,有时蹦蹦跳跳,有时又僵立不动,这个人穿着华丽的背心、红色的绑带皮鞋,领子上有夸张的花边,满脸皱纹的脑袋在肩上一伸一缩地动着,卷曲的黑色假发下散出蓬乱的灰色长发。邪恶的巫师吹着口哨,有时用尖细甜腻的声音唱着歌,有时又像小孩一样在原地跳上跳下。一团深色的东西在他的右手扭动着,卢亚尔看见那是密密麻麻的一堆蛇,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看见没,」葛朗问,「他会去马坦家求亲,然后就离开。马坦是我们的邻居。」
「住在你们右边还是左边?」卢亚尔悄声问。
「在右边。」女人回答。
卢亚尔没说话。他看见巫师已经经过右边邻居家的院子。
「他在做什么?」葛朗紧张地问。
这时巫师已经走到葛朗家的大门口。
「他在做什么?」女人也开口,同时把卢亚尔推开。卢亚尔咬住下唇。
「噢不!」女人大声喊。
有人敲着大门。
「走了很久,晃了很久,终于来到你这里!」篱笆门外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你有货物,我有卖货郎!」
女人身子一歪。卢亚尔连忙扶住她,免得她跌倒。
「不,别开门,」女人说,「一定是弄错了。」
门外又传来三下重重的敲门声。
「你有金母鸡,我有红公鸡!开门啊,这家的主人,把女儿的婚礼准备好!」
男孩们啪哒啪哒冲下楼,衣衫不整,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较小的男孩像幼儿一样,把脸埋进母亲怀里。
「别开门。」女人又说了一次。
葛菈光着脚,穿着长睡袍,从稍远的房间探出头来。
「怎么了?」她细声问。
「回去!」葛朗对她喊着,「回床上去,快点!」
巫师第三次敲门。
「你有钱币,我有钱包!你有扣子,我有扣眼!开门啊,主人,把女儿的嫁妆准备好!」
「他叫喊几声就会离开的。」葛朗用发抖的声音说,「反正每次都是这样……天啊,葛菈还是个小孩啊!」
「我们得开门。」年长的男孩悄声说,「我们得开门,不然他不会停手的……他会把屋子烧了,就像洛施卡他们家一样!」
「我马上就去。」葛朗咕哝着,「你们待在这里,我去跟他谈谈……」
葛朗用颤抖的手抽去门闩,把门推开一道小缝,接着往外大喊:「我们没有新娘子!没有大人您要的待嫁姑娘!」
「唉呀呀!」老态龙钟的声音语带责备地说,「种籽才能长出新芽,鸟蛋也能孵出小鸟!我们既然来了,不妨把她瞧仔细!」
锁住的大门突然轰地一声倒塌,好像被风吹垮一般。
卢亚尔全身痉挛,肌肉无力而痛苦地纠结着。唯有拥有法力才能与另一个魔法师战斗。这件事卢亚尔一点胜算也没有。
「你有手指,我有戒指!」老巫师已经走到院子里。原本只开了一条缝的门,不听使唤倏地敞开。
「妈妈……」小儿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大儿子满脸慌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们的母亲动也不动地靠着墙。
老巫师踏上门槛,他的脸上涂满浓浓的妆,假发垂到耳际,呼吸间散发出甜腻的浓郁气味。
「你有宝石,我有镶框……」
葛朗往后退,让到一边。老巫师蹦蹦跳跳越过了门槛,伸出戴满首饰、瘦骨嶙峋的手,弯曲如爪钩的手指招了招……穿着睡袍的葛菈彷佛被拉住一般走向他。葛朗和男孩像木头一样呆立在墙边。老巫师满意地大笑,咕嘟咕嘟笑声像泉水一般。他呼哧着弯下腰,摸摸葛菈的脸颊。
「你有货物,我有……」他突然一把抱起小女孩,把她横放在自己肩上,同时右手还抓着那一把蝰蛇。
「妈妈!」葛菈低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