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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看到陌生人把葛菈从法师洞穴里抱出来。所有人都听到小女孩断断续续述说的故事，连村里的任何一条狗都相信葛朗和莉塔家来了一个强大的巫师。
当大家开始享用盛宴，互望着彼此低语、微笑;当大家跟他打招呼、亲吻他的手，他感觉命运用一种奇异的方式让他回到过去。不过，当他躺在全村最柔软的羽绒被里，突然想到老人茫然的眼睛、干瘦的肩膀、在花边领上摇摆的头颅。他的喉咙涌现一股从未有过的痛楚。这是什么?是同情吗?
他深深叹息，翻向另一侧，听到一股彷佛来自脑内的笑声。老天，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 * *
我们离开男爵的城堡，过了两天眼前展开一片草原。
我从未亲身踏上草原，这片濯濯旷野披覆着被烈阳晒干的枯草，让我留下很不一样的印象。这里人烟罕至，我们只能在野外升营火勉强过夜。
一整个星期以来，我都在试着习惯扮演诱饵，这时突然平静下来，甚至感到有些轻松。无论如何，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情况将会更糟。虽然我偶尔还是非常害怕，但至少我和拉特的关系改善了很多，这点让我感到安慰。
我们白天轮流驾车，晚上则升营火煮晚餐，在火堆旁谈心，但很有默契地都没提起第三元力。我心情轻松地忆起童年，而拉特则讲述一些好笑或恐怖的巫师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是同一个人，我很快就猜到此人是谁，尽管拉特用不同名字称呼他。可能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每次拉特提到他的时候，总是眼睛发亮。
「每个人都有些愚蠢的愿望。有一年夏天我突然很想念冬季，所以就在院子里洒雪……那又怎样?我有个好朋友在海边发现一座火山，想加热让它爆发。我要他别傻了……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他说想变成熔岩，想体会变成熔岩的感觉。」
拉特看着营火，火光在他眼里跳跃，我觉得(而且只有一瞬间!)他眼眸深处的营火忽明忽灭，彷佛被水弄湿。
「你知道吗，巫师变形时就是一种冒险……你的新形体有多强大，所冒的危险就越大，可能导致你再也回不去了。当巫师不代表你变得万能，每一次施用法力都需要很大能量，而这些耗损的能量会减短寿命，连大巫师都不例外……所以我要他别异想天开，并问他为什么要拿火山做实验。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必须体会这是什么感觉』。」
他沉默下来。
我在营火中看到了森林，接着有一栋房舍，然后是孤舟上的人影。
「那他有变成熔岩吗?」我小声地问。
拉特点点头，说道：「他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钻进火山口，然后顺着山坡流下来，燃烧火山旁的植被。而我像白痴一样站在旁边看……接着他变回平常的样子。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又沉默不语。
所以我不得不问：「他说了什么?」
拉特的目光从营火移到我脸上：「他说：『平淡无奇。』所以他就去港边一间酒馆喝了几杯烂啤酒，再到海边裸泳，在火把的光晕中，海滨的女孩们惊声尖叫，他就扯住她们的头发往水里拉……每个女孩头上都迸出喷泉。我叫他回家，他却要我留下来……这世上还没人敢叫我留下来呢!」
营火渐渐变弱，我又投了些树枝进去。拉特既没看着我，也没看着营火，他完全沉浸在和好朋友的回忆中……
「喂，现在轮你说了。」沉默半晌后拉特说。
我耸耸肩。
「要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有一个堂兄……我们还小的时候，全家人坐在桌旁，晚餐吃的是剑鱼……您知道这是一种体积不大但很好吃的鱼……他从盘子里挑出那些没有头的小鱼，而且是默默地挑。」
然后我沉默不语。
「他为什么这样做?」拉特问。
「他不希望自己的盘子里留下鱼头……我妈会算谁盘子有多少鱼头。因为他的盘子里一个都没有，所以又给他添了几条。」
接下来我又不讲话。
「为什么你们不把这些鱼头吃掉?」拉特问我。
「啊──啊!」我开心地拉长声音，「因为剑鱼的头很苦!」
我们的马在黑暗中打了几声响鼻，营火也燃烧殆尽。
过了两天，我们眼前出现山岳，又走了三天我们来到山边。山前有一座古老的大村落，拉特信誓旦旦地说村子里有一个法力高强的老巫师。他很希望这位老人家知道更多关于第三元力的事。
村子里没有旅店，更惨的是我们竟然是这半年来唯二造访此地之人。村民开心地接待我们，村长是个财主，亲切地安排我们住在他拥有的三栋房子其中一间。
我们借住的房子位在村子边缘，就在山脚下。我认为这里的风光明媚。拉特一如往常，做的是安排住宿、清理马车、给马准备粮食等下人的活;而我站在窗边欣赏山景。壮丽的山形一下唤起我记忆中童话故事里野兽的形象，一下让我想起酥皮蛋糕，每一扇通向记忆的门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接着我的目光移向低矮的山丘和山前小路，看到沙石沿着陡峭山坡地滚下来，一度让我以为要山崩了。不过把头抬高一点，就会知道其实这是人下山时造成的落石。但山壁实在太陡，我很怀疑山上有路。我再把头抬得更高，看见一间房子，一间货真价实的房子像鸟巢一般座落在山崖边。当我习惯了那栋房子的存在，开始仔细地打量它之后，下山的人已经从山径上跳到平缓的路面。
这是个十三岁左右的瘦小男孩，身上那件衣服应该曾经是黑色，不过现在已经晒得褪色了，腋下夹着一个空篮子。他步伐轻盈，不急不徐，经过我身旁时也没抬眼看我。
我退了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为什么不跟人打招呼?」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眼来，沉默一会后，才缓缓问我：「你是哪位，我为什么得跟你打招呼?」
「我?」我舒展肩膀，「我是大巫师达米尔!」
他不解地看看我，显然这个住在穷乡僻壤的小男孩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巫师。
「嗯，就是魔法师啦!」我宽容地对他解释，「会变一些戏法喔!」
「你?」他的问句里有种奇怪的语调。
「应该称巫师为『您』。」我叹气道。
他突然瞇起眼睛说：「笨蛋……你是长尾猴，才不是什么……」他的眉毛怪异地挑了一下，我突然看到鼻子底下跑出一把带刺的棕绿色杂草。
我没马上意识到自己趴在地上，怎样都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看到小男孩平静地走在通往村落的路上。
满腹心事的拉特从屋里走出来时，我还看着男孩的背影。
拉特身旁是村长手下的一个红脸男人。这个男人从容地指着山壁旁的房子，意有所指地说：「他就住在那里……是个好人，有事都会帮忙。只可惜……」
「大事不妙，」拉特说，「老人家似乎已经往生了。」
「是啊，往生了，」男人证实了这件事。「他似乎是个知名的巫师，」他没有把握地看了看我，「像您一样……」
我抬起头看看房子。
「嗯，已经没有人住那里了吗?」拉特问。
「怎么会……有人啊，他的徒弟住在那里，是个小男孩。」
我的心抽动了一下。
爬上那座山是件恐怖且困难的事。走在前头的拉特每爬一步，就有碎石从他鞋跟下滑落。小路向上延伸，白色粉尘让我鼻子发痒，抓着光滑的石头，手指根本找不到支撑点。真奇怪，这个小男孩每天上上下下，他是怎么办到的?
因为愚蠢，我向下望了望，不禁惊叫一声，呆立原地，身子蜷缩在一起。拉特像老虎钳一样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平台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山壁。
直到感觉自己脚踏实地，我才敢站起来。
我们站在圆形的石头平台上，眼前是一片壮丽景色，山前的村落置身其中。屋顶、街道、院落一览无遗，如果老巫师有望远镜，就可以收集全村人的所有秘密，像用大头钉钉住蝴蝶那样。
平台的另一边是一间结实的小屋子，周围是院落和花园，花园里种了一些绿树。入口的大门上是一对钢铸的鸟翼。
大门边没有小门，所以我们问都没问，就直接进入院子。反正也无人可问，因为小男孩拿着一只空篮子进村里去了。
院子扫得很干净，角落有一些原木，地上躺着不久前才砍下来的树。花园里有三朵枯萎的雏菊。
「真有趣，」在我身后的拉特说话了，「你看。」
我走向他，看了看他指的地方。连接空地的墙面上凿了一个像坟墓的东西，它的缝隙被一块沉重的四方形石头封住，石头上像是刻了一对鸟翼。
「愿你安息，」拉特朝墓地说，「奥朗，你应该还记得我。我来了，但我来迟一步。」
一阵风沿着石块发出窸簌声。拉特转过身来。
「我们到屋里看看。」他叹口气说。
我克服心中的恐惧，跟着他走进黑漆漆的大门，经过钢翼时，我不禁屈身鞠躬。
老巫师的房子一片昏暗，厚重的窗帘盖住所有的窗户。房间里是令人难受的静寂，所以我们的步伐声显得特别响亮。客厅同时也是图书室，又厚又重的书册上镀金字样闪闪发亮，彷佛在等待主人的归来。桌上有一个和拉特一样的玻璃地球仪，内部有一个蠋台，我的影子投射在地球仪布满灰尘的侧边，已经完全变形。房间内的所有家具清一色是简朴的乡村风格，全都覆上了闪亮的黑色锦缎，只有一个房间例外，这个小房间里有一架木床，和粗糙钉在床边的桌子。整间房子笼罩在守丧的气息中。
在老巫师的书房中，拉特抬起厚重窗帘的一隅。利用向晚的夕阳映照，他仔细研究大书桌上放了哪些东西。我被这种黑暗、寂静，还有屋内沉重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决定走到门口透透气，在玄关与小男孩碰个正着。
他下意识地把装了面包和乳酪的篮子举到胸前。一看到是我，他脸色大变，往后一跳，咬牙切齿地说：「又是你……好吧……」
我惊叫了一声，从男孩眼中看到拉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男孩正准备解决我，却突然向后退了几步，身子缩成一团，举起手防卫。
「走开，达米尔。」拉特在我背后说话，把我拉向一旁，直接朝男孩走去。
男孩退到院子，在门槛那儿绊了一跤，拉特站在大门的钢翼下方。
「这是我家，」男孩沙哑地说，「屋里的一切都属于我，这里也是我恩师的安息之处。你们想怎样?」
「手放下。」拉特冷淡地说。
「你们想怎样?」男孩叫了出来，颤抖的手举得更高。
「把手放下，表示你臣服于法力更高的巫师。难道你的恩师没教你这些规矩吗?」
「你们跑进我家，还跟我讲规矩!?」男孩全身弓起，像一只准备扑向前的小动物。
「我数到三。」拉特平静地说，「你根本没机会跟我决斗。一。」
我越过拉特肩头观察所发生的一切，虽然男孩对我很不友善，我却很同情他。
此时小男孩又向后退了一步，打翻了篮子，想尽力控制自己举起的手，不让它发抖。
「二。」拉特继续数，「想一想，你的师父应该分析过类似状况。二又二分之一。」
那只高举的脏手又抖动了一下，才慢慢放下。
「好的，」拉特点点头，随即弯下身拾起篮子、面包和乳酪。「我们进屋吧。」
小男孩仍站在原地，一副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样子。拉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进门。
暮色更浓了。我把布满灰尘的壁炉点燃，老巫师的书房才有点人气。拉特翘脚坐在木制扶手椅上，他让小男孩坐在同样的椅子上，我则选择坐在壁炉前的凳子上。
「看看你的处理方式，」拉特低声说，「出现一个陌生的巫师，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又没攻击你，你是怎么做的?举起手宣示：『我准备决斗，我搞得定你。』是不是这样?」
「是的。」男孩用几乎可闻的声音回答。
「我会怎么做?换作其他任何人又会怎么做?就会攻击你，把你推倒，用肩膀轻松解决你，然后一走了之。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