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卢亚尔看着他们,嘴里嚼着烤焦的面包干,心不在焉地朝着秋日的蓝天微笑。此生他从未体验过如牧童般的闲适心情。
「我还要!」贾伊又拿碗过来了。
男孩双手捧着碗让欧布里替他倒蜂蜜水。此时伊特卡挥手打到一只在儿子脸旁盘旋的黄蜂,黄蜂摇摇晃晃地向下坠落,正好掉进贾伊的碗里。
「贾伊!」伊特卡惊叫了一声,但在母亲伸手抓他的碗之前,小男孩已经贪心地大口喝起蜂蜜水。这时发生了可怕的事!
贾伊突然眼睛圆睁,重重地喘了口气,张开嘴巴大叫。黄蜂在他的喉咙深处叮了一下。
水碗在桌上滚动,欧布里坐的圆凳飞向一旁,伊特卡抓住儿子,朝他嘴里吹气,希望能减缓他的疼痛。卢亚尔很想帮忙,冲去盛了一杯水。
「让他喝点水……也许水能帮他……」
但贾伊不能吞咽,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只是睁大眼睛,斗大的泪珠不断滚落。
此时,男孩喉咙里被黄蜂叮咬的地方突然肿起一个大包,他已经喘不过气来。
「欧布里!」伊特卡大叫,「去备马,快送贾伊进村里看医生!」
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拯救他们的儿子,因为他已经脸色发青、双眼上翻。他就要死了,会死在这里,因为呼吸困难而痛苦地死在母亲怀里。
「儿子啊!」伊特卡嚎啕大哭,试着把更多空气吹进他的嘴里。欧布里还是去备马,即使快马加鞭,到村子里也得花上半小时。而小男孩几分钟后就会死去。
贾伊发出嘶哑的声音,伊特卡不断努力,但已经帮不上任何忙了。
卢亚尔眼前突然出现画面──
他看见一个有拱顶的房间,书架上几本大部头著作的书背闪闪发亮,桌上散置了好几迭书。他还看见一个自信满满的少年和某人──是拉特‧雷吉尔!他正扑向少年面前的一本大书。
「为什么我得这么做?」少年噘起嘴,「你想让我变成郎中吗?我只要念几声咒语,哪个郎中比得上我?」
「玛蓝,你不会读书吗?难道你不认为多知道一些东西也没什么不好?」拉特坚持地说。
第一页上画了一个粉红色的裸体,上头充满圈圈和文字,接着是同一个人的内脏,心脏、咖啡色的肝脏……不是这个。还有别的东西,不然我怎么会想起这些画面?有一页被撕掉了……然后是生产过程……老天,怎么会有这个?喔,他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小孩……「连三姑六婆都看衰我们,说我们不会幸福」……这本书里还有什么我不想看的!?
「儿子啊!儿子啊……」伊特卡哀凄地说。
东张西望的卢亚尔看见餐桌上的刀子。
吃饭用的刀子。
啊,原来是这个,有个患了白喉的孩子,他无法呼吸,所以用手术刀……
卢亚尔伸手拿起桌上的刀子,握住刀把。
老天,我没办法。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我怕血。
我会变成凶手。
「伊特卡,把他交给我。」卢亚尔用另一种声音说话。
她没听见,或者没听清楚。
他大声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把孩子给我。」
他从她手中抢下孩子,把他放在草地上。贾伊已经失去意识了。
不,不能在这里。要在家里,只能在家里。
他抱起已经没有呼吸的小身体,快步跑向房子。
伊特卡挡住他的去路:「你要带他去哪里!?」
「我要救他,懂吗?」他大声喊叫,拨开伊特卡的手,冲进房里。
放在床上?不,放桌子上……
刀子在他湿润的手上弹来弹去。似乎得放在脖子上……
「不!」伊特卡叫了起来,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脸。「不要切,别动他,你这个坏蛋、屠夫!」
卢亚尔咬紧牙关,把她推向墙壁。
「欧布里!」她用尽全力大叫。
卢亚尔抱起孩子冲向阁楼。她抓住他的脚,绊了他一下。进阁楼后,他立刻锁上门栓。
老天,孩子还活着吗?
「欧布里!欧布里!」她声嘶力竭地喊叫。
就是这里,就是脖子。书上有这张图片。但他可能会喷出很多血。
但如果不试试,他可能会死!或者,他已经死了!
于是卢亚尔划开孩子的喉咙。
再来,再来,老天,好多血喔!再来。你是凶手。加油,可别昏倒了。再来……
门上传来沉重的敲击声,这是绝望的欧布里。
「他是吸血鬼!」伊特卡尖叫,「欧布里,杀了他!」
卢亚尔用颤抖的手继续切男孩的细脖子。他环顾四周……
墙面的架子上有罐子,角落有铲子、耙子、扫帚、油灯……白铁制的漏斗。
快点!
他又切了一刀,然后把漏嘴放进切口。
没错,是这样。
「吃人魔!」欧布里在门后大叫。
门上出现裂缝,快撑不住了。
难道拉特的书骗人!?
此时男孩开始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呼吸了。
他透过出血的伤口呼吸,透过供他空气的漏斗。
吸,发出嘶嘶声。
他可以呼吸了。
吐,吸。
门应声倒下。眼神疯狂的欧布里冲进房间,看见浑身是血,喉咙上插着漏斗的孩子,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在呼吸!!」卢亚尔叫了出来,「快看,他在呼吸!他在呼吸!」
欧布里步伐沉重地走来,把俯身面向儿子的卢亚尔推到一边。
孩子活了,原本发青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伊特卡!」他沙哑地叫唤妻子。
两人低下头看着他们的长子,看着沾满血迹的胸膛鼓起又塌落。
卢亚尔坐在角落,咽着泪水呆呆地重复着:「呼吸……他在呼吸,他还活着。」
他的脸被伊特卡的指甲抓破了。
「我不会忘记这件事,」欧布里说。「我发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兄弟,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你。你可以在我家里住到老死。无论你要求什么,我一定会做到,哪怕要我付出生命代价。」
伊特卡沿着门前的小水沟走,轻轻摇着脖子上绑着绷带的儿子。
「谢谢,」卢亚尔看着她的背影说。「我也不会忘记你们。但我得走了,我还是得离开。」
他们静默不语。
欧布里打破沉默:「无论你在何方,要记得这里有人等着你。」
卢亚尔走向伊特卡和孩子。贾伊咧嘴朝他微笑,伊特卡突然把孩子交给欧布里,然后跪倒在卢亚尔面前。他好不容易才把她扶起来。
他上路了,当被廊柱围绕的木屋在他眼前消失后,突然有人发出清楚的声音,既不是在他耳边,也不是在脑内。那人说:「唉呀呀!了不起的玛蓝,我真喜欢你!」
他颤抖了一下。他很怕这个声音,彷佛又有人在跟踪他。
* * *
太阳升到天顶时,我们离开了村子。
罗偃没来送我们。
只要想到那个少年只身待在黑暗的屋子里,陪伴着院子里的坟墓,我就觉得全身发冷。
我的眼皮都要黏住了,一整晚没有阖眼的拉特却还是精神抖擞,他立刻开始套车,我想跟他说话都没机会,最后他让我坐进马车。
我在轮子的声响中入睡,蜷缩在磨损的枕头之中。我睡得很不安稳,一直想醒来,却怎么样也醒不来。最后我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见窗边的锦缎窗帘微微飘动着。
我直起身体坐起来,把脚放在对面的座椅上。我的头很痛,突然觉得整段旅程毫无意义,也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
我打开窗户,探头呼吸新鲜空气,决定爬到坐在车夫座位的主人身旁。我喊了一声,没听到回答,所以站在脚踏板上,挂在门边往马车夫座位一探究竟。
「它」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身体微微朝向我。
我只看到慑人心魄的黄色眼睛,我紧抓住把手,全身颤抖,而「它」嘲弄地微笑,用吓人的声音冷淡对我说:「怎么样!」
我终于大叫起来。
我叫啊叫,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用手和脚尽力抵挡,甚至扯下头顶上的锦缎窗帘。阳光照进车内,我终于醒来。
马车放慢速度,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猛然打开,拉特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我眼神涣散地看着他,他抓住我的衣领用力摇晃。
「你叫什么?」
「它啄了我一下……」我惊恐地说,「它啄了我一下!」
他眉头深锁,问我:「是谁?」
「第……第三元力。」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颤抖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
「你胡说什么?」
我打着嗝,前言不对后语对他讲述刚刚的梦境。在我讲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紧张焦虑渐渐散去。
待我说完,他如释重负地叹口气:「不……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只是吓坏了。」
我精疲力尽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把我拖出马车,让我坐在他身旁。
我们在草原中前进,闷热的空气在地面上颤动,拉车的六匹马欢腾地奔驰。
「第三元力对你不感兴趣。」拉特说。
「真的吗?」我满怀希望地问他。「是真的吧?」
「真的。」拉特疲倦地回答我。「它跟踪另一个人,就是罗偃和他师父在水镜当中看到的人。」
我已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草原的清风向我袭来,眼前只有巨大的太阳和耀眼的蓝天。一种此生不曾体验过的轻松感,把罗偃、他的师父、拉特暂时从我脑中驱走。我觉得生活中没什么可怕的,彷佛已经全身而退,从此获得新生。我甚至觉得自己哼起歌来。
然而,这种远离危险的甜美感受没维持太久。
「什么?」我大梦初醒般问道,「他们在镜子里见到谁?」
拉特鞭打马匹。
「我想应该是守门者。」
我的幸福感瞬间消失。
「这个守门者是谁?」我害怕地问。
拉特忧郁地看着我,但没给我答案。
几天后,我们在旅店里待了一小段时间。头一个晚上我从一种寒冷彻骨的恐惧中醒来。
我躺在上等房间柔软的床面上,房内空空荡荡,一片昏暗。
某个没有形状、沉重、冰冷的东西坐在我的胸口。
我试着醒来,但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