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召唤 1
夏天结束了。在野外过夜已经不再那么惬意,但是天气相对比较稳定温和,对即将到来的收获节而言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村庄和小镇皆大肆庆祝收获节。今年的收成空前丰盛,宴席铺排在街道上,喝掉的新酿酒多如河水,各地举办了热闹的庆典,以表达对土地的感谢。若是有外来的人或是流浪汉参加这些庆典,则会被视为好兆头。卢亚尔这段期间可享受了──只要他依照习俗说了特殊意义的贺词,家家户户的主人都会慷慨地款待他。
广场上跳着轮舞,有人奋力爬上滑溜的竿子拿马蹄糖吃,有人在大家的哄笑下骑着肥猪到处跑,还有人披了一身的小麦杆子,挨家挨户唱着颂歌,也因此在各家都得了一杯小酒,直到他醉倒在某个离笆旁边,立刻被一群鸡包围住,开心地啄着麦杆上的榖粒。孩子们的合唱精致动人,年轻人眉来眼去,为了接下来的婚礼而脸红。
卢亚尔从这村走到下一村,所到之处都竭诚欢迎他:沿街排开的宴席、熏肉坊香气四溢的烟味、带着响板、笛子和铃鼓的优秀乐师、还有像熟透果实般红润发亮的面庞。到处都有人要卢亚尔留下,但是他都客气地婉拒,继续踏上旅程。
接着举行婚礼的时刻来临了,卢亚尔可说是见识到各式各样的事呢!违背自己意愿出嫁的新娘哭着,她们被迫接受父亲的威权;旁边一对对甜言蜜语的情侣则是自由恋爱而结合的。泪水就像庆典上的新酿酒一般泛滥成河,已分不出究竟是因伤心失望、还是因欢喜幸福而流的了。
婚礼结束后,宴会桌也跟着收了起来。日出时刻愈来愈晚,夜里愈来愈冷。卢亚尔当了皮革工的助手一个星期,赚了一双老旧但结实的靴子,把原本绽线开口的鞋子换掉。接下来另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是他偶然买到一件厚实的牧羊人外套,只花了他几个铜钱。现在他完全不害怕冬天了:他很强壮,对自己有信心,而且对生活完全满意。
他接受了这种生活,概括承受所有面向:接受无止境的旅途和折磨人的夜晚,接受仅能糊口的粗重工作,接受钻进御寒外套的冷风。折磨他的回忆、蒙蔽他的苦痛、曾经使他陷入绝境的创伤、心中似乎永远填不满的空洞,这些都离他而去了。不是瞬间离去,而是点点滴滴地流逝,但确实一去不回了。他既没有要避开谁,也没有要赶着去哪里,就只是走啊走的,吹吹口哨,看看天空。
平静与自信一直伴随着卢亚尔,直到道路开始背叛他。
这是道路卑鄙可恶的另一面。卢亚尔并没有立即察觉到出了什么状况。奇怪的事发生了,道路在他的脚下坍塌,现出它可憎与顽固的坏脾气。
在某一个岔路前他本来想往左走,可是道路拖着他,拉扯哄骗着他的脑袋,于是他转向右边前进。走了一整天,从日出走到日落,却不知为何又回到先前的过夜处。尽管他努力往前直走,一次也不拐弯,但却像森林里迷路的兔子一般直绕圈子。道路背叛他、嘲弄他。
卢亚尔动怒了,开始想反抗:他利用前方标的物辨认方向,然后一眨也不眨眼地往前走。这妙计只帮了他一阵子,不久后他开始觉得狡狯的道路似乎偷偷塞进一些误导方向的目标物。
道路把他欺负得死死的,直到卢亚尔突然发现,这不是道路的错,而是某个与他相系的力量在作祟,是那个长久以来在他脑子里萦绕不去的神秘声音蛊惑了他。他意识到这件事之后,立刻冷静了下来,不再对付道路的意志,反而集中心力,准备再次反抗这看不见的神秘引路者。要不是卢亚尔突然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听到一声尖叫,这场对抗还不知何时会结束。
是一个女人在叫喊,声音充满绝望与哀求。某个男人的声音嘟哝了一会儿,女人带着泪水的声音又响起:「救命啊!不要!来人啊!你放开我!」
卢亚尔小心翼翼地绕过长满红黄色叶子的茂密灌木丛。灌木丛另一侧的树叶因激烈的打斗而掉了满地,铺满厚厚落叶的枯草地上有一双女人的纤细光脚不断踢动着;两个壮硕的男人背对着卢亚尔,俯身压在草地上某个东西的上方。其中一个含糊不清地劝说着,另一个则一心想把绝望抵抗的双脚压在地上。
「啊……啊……啊!」女人又用力叫喊起来,其中一个男人用手掌摀住她的嘴。
卢亚尔悄悄走到一旁,跺一跺脚,摸摸之前被打伤的侧腰,低声咒骂了几句,然后握紧拳头返回混乱现场。
壮硕的男人很显然获胜了,裸露的双脚被有力的膝盖压住,女人的嘴巴也被紧紧摀住。被压得乱七八糟的枯草地传来含糊的声音:「……嗯……呜……嗯……」
「你们在做什么?」卢亚尔用主人派头的声音开口说,一副当场逮到工人使坏的架式。很显然地,这两个男人曾经听过这样的训斥,他们马上住手,转过身来。卢亚尔的模样令他们吃惊,但一点也没吓着他们。他们的受害者──一个骯脏的女孩──马上利用这时候挣脱,要不是其中一个男人立刻揪住她因挣扎而散落的长发,女孩早就偷偷溜走了。
「这是在做什么?」卢亚尔提高了音量,然后转身朝向道路,呼叫不存在的旅伴,「洛伯施、沃博拉!到这里来!」
他原本期望,这两个壮硕的男人哪怕是稍微惊慌一下也好,可能因此放了受害者。但事情并不如预期,其中一人反而将女孩的头发缠握在拳头上,另一人则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束紧裤腰,从灌木林后探出头去看看道路。道路上当然空无一人。
「去你的!」小伙子挖苦地拉长了声音,吐了口痰,龇牙裂嘴说,「瓦立,安啦!你不会有事的……什么沃博拉!」
然后回过头来对付卢亚尔。女孩全身颤抖,哭了起来。
卢亚尔捡起路边沉重的锐利石块,猛扑向那两人,扬手把石块刺入离他较近的那人脖子里,受伤的人大吼,而他的同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回过神来,下颚已经被卢亚尔的膝盖撞上。
然后换卢亚尔陷入苦战。
他丢开石块,坏人从两侧向他逼近,他退后躲开,用坚硬的靴尖猛踢攻击者不灵活的小腿,让这两人痛得哇哇叫,抓着腿一拐一拐地走着。有那么几次,对着空中胡乱挥舞的重拳差点打在卢亚尔脸上,他每次都闪得够远,也很幸运地总是比踢他的人更早爬起来。
但这场打斗的主力却是那女孩,她勇敢地不时引开其中一人的注意,用到手的木棍打他们、从后面扑向对手,气势十足地尖叫,还不时高喊求助。年轻人气喘吁吁,滴溜溜转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胡乱挥拳攻击,要是打中女孩可是会要人命的。
接着好运离卢亚尔而去。一次攻击把他打昏,他没能及时站起来。两个男人喘着大气压在他身上,却阻挡了彼此的攻击,卢亚尔心想,这下他可死定了。但此时其中一个人突然软倒在他胸膛上,女孩站在这个人后面,手里拿着刚才那块沉重尖锐的石块。另一个讶异地抬起头,卢亚尔使尽最后一点力气从下方狠狠击中他的下巴。年轻人咬伤了舌头,大声哀嚎起来。
接下来就容易多了,后脑被石块击中的那个人只顾得上呻吟,另外一个用手掌摀着流血的嘴巴,一脸惊异地不断后退,然后微侧着身慢慢跑开,还不时回头张望。
一身凌乱的女孩情绪很激动,对着正在擦拭流血的卢亚尔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早该瞄准他的头的……这样可能会砸死人……」
她樱桃般的圆眼闪闪发亮,既兴奋又带点嘲笑。
她的名字叫做缇莉,今年十六岁,在某个地方还有父亲、后母和弟弟。但从她说的话听起来,在冬季这个家可让她厌烦透了,因为她习惯整个夏天四处流浪。据说她学会走路时就开始过流浪生活了。夏天还好,有地方露宿,也有得吃,可是眼下天气就要变冷,她又不想回家,可想而知,父亲会因为这不检点的行径痛打自己放荡的女儿。
他们坐在火堆旁。缇莉裹着卢亚尔的外套,信任地侃侃而谈,讲起自己如何无声无息接近母鸡、如何用自己做的鱼叉叉鱼,然后把鱼在灰烬里煨熟;还提到她很喜欢照顾小孩,所以常常靠这赚钱、弟弟又是如何在森林里抓到黄鼠狼,然后训练牠跳过圈子;讲到后母怎么生下双生的死胎、又如何在鱼腹里找到一个铜板……
她挥舞着双手,讲着父亲喝醉时有多开心,清醒的时候却非常火爆。她枯瘦的手肘挥舞各种动作,连裹到鼻尖的外套都掩盖不了。樱桃般的眼珠如火堆中的火焰般闪耀,映照出卢亚尔的身影,缇莉视他为百战百胜的男人和超级英雄。女孩眨着浓密的黑色睫毛,无缘无故呵呵笑个不停,用乖张、紧绷又带点嘲弄意味的眼神看着卢亚尔。
他们烤了马铃薯,吃了晚饭,啃着热腾腾、沾着灰烬的玉米饼。一直喋喋不休的缇莉这时安静了一会儿,挪近卢亚尔身边,几乎是紧挨着他。
「卢……」她打从认识卢亚尔之后就这么叫他,「你大概是被相好的女人给抛弃了吧,所以才会变得那么奇怪,所以才会四处流浪,是吧?」
卢亚尔微微一笑,眼前这张脸那么认真,那么有同情心,还真有点讨人喜欢。她看见他的微笑,有点发窘,又自己试着解释:「也不是啦,我了解的,像你这样的男人,连蛇蝎也不会抛弃你的……那究竟是为什么?」
卢亚尔轻抚着她的头发。缇莉更不自在了:「好啦,算了,我就是个傻瓜……」
他对缇莉感到怜惜,他搂着她瘦弱的肩,把女孩拥向自己。她僵住了,动也不敢动。猫头鹰在远方呜呜鸣叫,在火堆照亮的温暖范围之外,夜间的生物正开始活动和聚集着。
「卢……」缇莉鼻子挨着他的耳朵,小心地轻声问道:「那你……曾见过巫师吗?」
他哆嗦了一下,依偎在身旁的缇莉不可能没有察觉。她语带安抚地咕哝着说:「不是啦,你别怕,这附近没有的……我自己怕巫师也怕得要死,只是好奇……你知道吗,我今年夏天见过一次。他是个年轻男孩,吓死人了!一身银色刺绣的天鹅绒衣服,又是花边又是羽毛的,马车可是六匹马拉的呢!他的仆人个子又高又瘦,不论给我多少钱,我都不愿意去服侍巫师!他们来到村庄,进了客店,店主急忙跑出来鞠躬……围观的人群还把篱笆都推倒了……而这个巫师把自己锁在房里没出来,仆人说,是在施法术……」
「唔,」卢亚尔打了个呵欠:「睡了吧,缇莉。」
他睡得浅,梦境乱七八糟。被鱼叉叉住的鱼从烟雾中游出,变成一只金色的蜥蜴,祖母绿的眼睛责怪地看着他……牠失望地眨着眼,然后变成缇莉,浓密的黑色睫毛,湿润的乖张眼神……她教卢亚尔跳过圈圈,可是圈圈越来越小,束得他难以呼吸……
然后他翻个身,梦见海洋……不是只有海洋,还有长长的一段海岸。有个人站在及膝的海水里,但是冲刷着沙滩的海水却不敢触及这个人的高筒鞋,海水弯弯曲曲环绕在旁,甚至连浪花也不曾落在高筒软靴上……有个高瘦的男子和一个少年沿着海岸迎面走向他。
彷佛刮着风,彷佛既愉快又可怕。
拉特跟卢亚尔说:「待会儿我会为你介绍。他跟你的关系会如何,多半就取决于现在。他视我为敌手,但是你──你别想对抗他。还是你依然觉得自己是战无不胜的?」
卢亚尔踢着脚,扬起一阵沙尘,跳起来哈哈大笑说:「你说什么啊,拉特!你看,我特地穿上白衬衫,也为了这场合把鞋擦干净了……巴尔塔札‧鄂斯特大人会对我这个规矩的男孩非常满意的!」
拉特皱着眉:「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家伙,你这小狗崽,小屁孩,笑什么笑啊?我再警告你一次:别使用任何咒语、法术、别耍小把戏和噱头!不要有任何一丁点魔法,就算我求你了!鄂斯特对你知道得可多了……」
男孩装出吓到的眼神:「拉特,我会像新娘子一样驯服的。我甚至还会脸红呢。嗳,要不要我脸红给你看啊?」
拉特翻了翻白眼,看着天空。海岸边的男人仍旧漫步着,弯腰捡起一些圆石子,他把其中一些石头丢到一旁,一些放入口袋,其他的石子则抛入海水里。直到前来的人靠得很近了,这男人才停止捡拾,用冰块般的沉重目光看着他们。
拉特将左手往侧边伸──这表示休战。鄂斯特慢条斯理地做了同样的动作。卢亚尔则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
「你好啊,阿尔,」拉特漫不经心地说,「你当然知道这男孩是谁。现在我想正式将他介绍给你:卢亚尔‧伊尔玛蓝恩。」
卢亚尔想要谄媚地屈膝,但却做不到。在鄂斯特的注视之下的确很不自在,他只能顺从地点点头。
「你好,拉特。」鄂斯特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粗糙。这意味着卢亚尔也有同样的音质。
海浪不断冲刷着沙滩,海水绕过鄂斯特的鞋子和拉特的高筒靴,却涌进卢亚尔的鞋子,把鞋子整个都浸湿了。鄂斯特叹了口气,与拉特互看了一眼,然后弹了弹指──浪花瞬间平息,海面变得平静光滑,就像深盘里的冷汤。
「我发现,你是个有礼貌的男孩。」鄂斯特鄙夷地说。卢亚尔又点点头。鄂斯特转过身,从沙滩掬起一手掌的石子,在平静无波的海面打起一个个的水漂儿。最后一颗石子弹跳了十二次,鄂斯特朝拉特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