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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卢亚尔俯身拾起一颗扁平的黑石,手微扬,把石头斜斜抛入海中。
鄂斯特瞄了一眼,石头弹跳了十六次才落入水中,间距既长,弧度又美。
拉特含糊地嘟嚷了几句。鄂斯特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把石子,以优雅从容的动作抛出第一颗石子,它弹跳了二十一次。三个人一起出声数着,甚至是脸沉了下来的拉特也不例外。鄂斯特做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向卢亚尔故作大度地假笑。卢亚尔则环顾沙滩四周,捡起一颗石头看了看之后又丢掉,再捡起另一颗,又同样丢掉。最后他选了一颗被海水打磨过的彩色扁石。卢亚尔瞇着眼,掂一掂石子……鄂斯特微微笑着,此时他的微笑可就真心诚意了,他一脸嘲讽看着拉特。卢亚尔把石子抛出。
三十九下。
顿时鸦雀无声。
鄂斯特瞪着卢亚尔,后者很讶异,鄂斯特窄细的瞇瞇眼竟然可以张得这么大。然后鄂斯特弹了弹指,海水活了过来,浪花再度冲刷着沙岸。鄂斯特把沉重的手放在卢亚尔的肩上。
「狗崽子,」鄂斯特咬着牙,故作温柔地说,「厚脸皮的狗崽子。」
他被一阵小心翼翼的触碰吵醒。
火堆燃尽了,最后的一丁点火光闪烁着,卢亚尔身旁有某个温暖柔软、甚至有点发烫的生物喷着鼻息,一直往他靠了过来。卢亚尔谨慎地用手戳戳,这个生物蜷成一团,一部分光滑的肌肤露在盖着的单薄毛皮之外。
「这样会着凉的,」卢亚尔心不在焉地嘟嚷,「很冷呢……」
缇莉没有回答,呼吸变得更急促,一个劲儿地贴近卢亚尔。
卢亚尔动也不动地躺着,感觉贴近他胸膛的乳房温暖而有弹性,沾着草屑的散乱发丝搔着他的鼻子,小而湿润的手掌温柔地贴着额头。
「卢,我从小就梦想着你这样的男人……」
「很冷的……穿上衣服吧……」卢亚尔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克服体内升起的欲望。
「别赶我走……」她的手解开卢亚尔的衣领,抚摸他的颈子。「你很好……其他人全都是畜牲,只有你是好人……卢,你怎么了嘛?」
他把手放在缇莉裸露的肌肤上。彷佛一个短雷劈了下来──轰!
「我爱你。卢……」缇莉的喃喃自语。「我梦想着这样男人……」她的双唇像胆怯的小鹿一般,贴上了卢亚尔的嘴。
火堆燃尽的烟闻起来有些苦涩。突来的一阵寒风让女孩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暖和躺着的卢亚尔紧紧拥抱她。他全身颤抖了起来,紧绷而炙热的幻象涌上脑海。
缇莉低声呢喃,手指费力地与卢亚尔衬衫的扣子奋战,而他在黑暗中傻笑着,贪婪地抚摸着她的身侧、突出的肋骨、结实的大腿和平坦的腹部。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这令人窒息的火热欲望。
黑暗的秋夜正浓,猫头鹰呜呜叫着,风在枯草上窸窣作响。火堆里的火星劈啪闪了一下。
缇莉终于解开扣子,小而湿润的手掌滑进卢亚尔的衬衫内……然后摸到一个藏着黄金蜥蜴的小布包。
「哎呀,」她讶异低语着,「这是什么?」
卢亚尔彷佛挨了打似地哆嗦了一下。他挣脱坐起身,把小布包揣在胸口。他推开女孩的手:「别乱摸。不行。睡吧!」
他的心几乎都跳到喉咙了,缇莉赤裸着身,颤抖地坐在他面前,彷佛受到打击。樱桃般的圆眼流下了痛苦委屈的泪。
整个早上她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们出发上路,卢亚尔看着缇莉委屈扬起的蓬乱后脑,为自己、也为缇莉和命运感到懊恼,叹着气,无法理解世事的安排为何如此愚蠢。
道路这时活跃了起来,不时有吱嘎作响的大车绕过路人,套在车上的马匹向行人投以充满优越感的眼神。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还有漫腾腾的牛车、一跛一拐的破烂乞丐、随着领路人排成一列的踱着步的盲人、肩上背着工具大摇大摆的工匠。卢亚尔和女孩即使算不上是挤在人群当中,也算是走在一个五花八门的队伍里了。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同路人前方,正是通往城市的道路。
刚开始只出现高塔的尖端,然后整个高塔和砖红色的墙,以及雉堞上方最高的风向标都出现了。风向标旋转着,白铁的叶片折射着阳光,使得大白天的城市上空看起来彷佛放着烟火。
缇莉被这些景致惊呆了,忘掉她的委屈,态度软和下来,开始和卢亚尔说起话来:「你看,啊!」
四周的人群也兴奋地鼓噪起来。
卢亚尔举目远眺:升降吊桥放下来了,警卫队军官穿着鲜艳的制服在桥四周来回走着,与此同时带长矛的警卫列队检查入城的人,并在入口收取入城费。
卢亚尔为自己和分无分文的缇莉付了两块钱。
缇莉这乡下人走过装饰繁复的巨大拱门时,脑袋恭恭敬敬地转个不停。走到大门前广场的农人手足无措,慌乱地踱来踱去,他们立刻沦为街头小混混下手的对象,后者戏弄他们、朝他们丢泥块,同时试图拽下大车上任何没放好的货物。
卢亚尔扯着缇莉的手肘,拐进侧边的一条曲曲折折的窄巷。
这里相对安静多了,卢亚尔的脚步声和缇莉的啪搭声在紧仄的墙面回荡着。女孩仰着头,惊讶地喃喃自语:「真像坐在井底……」
小巷上方的天空既窄又零碎,两旁的石墙好像就要在头顶上密合了似的。
从一扇紧邻着屋檐的窗口探出了一个带包发帽的头,张望了一下又消失了,接着一桶脏水像瀑布般被倾倒出来,哗啦啦泼在路面上,水花溅到卢亚尔和女孩的身上。缇莉抬起头,爆出一串流利的脏话。上方的窗子则砰一声关上。
窄巷很快转了个弯,突然陡升往上,两个人来到一个小圆广场,广场中央的高台座上立着一尊石像。一些暗色的鸽子在石像头顶的兜帽上踱步。卢亚尔以手指滑过刻在台座上的字母。
「『圣灵勒胥』。」
「你识字?」缇莉很吃惊。
两个如雕像般头带兜帽的稳重老人穿过广场。女孩的目光尾随着他们,若有所思地抓抓鼻子。
他们在弯弯曲曲的暗巷里走了一会儿,看了看理发铺的青铜招牌、面包店入口前的白铁蜻蜓和接骨师的木杖。接下来不得不让路给一顶华丽的轿子通过,四个穿制服的抬轿仆人趾高气昂,因为使力而哧喝有声。缇莉再度惊得张大了嘴。
走过饰有青铜涡纹的拱门之后,街道似乎变宽了,看起来也富裕些。往来的行人鄙薄地侧身走过,还故意斜眼看着高瘦的流浪汉与衣衫褴褛的赤脚女孩。卢亚尔和缇莉显然已经接近市中心了。
一群五个左右的年轻人走了过去,身上穿着严谨的黑色制服,头上戴着有银色短流苏的三角帽。还有一个尾随着他们赶了上来,腋下夹着一捆书。伙伴们不知为何笑了开来,亲昵地拍着迟到者的肩膀,最后还把他的帽子打得掉到卵石路面上。
这群人离去了,卢亚尔隐隐约约被好奇所牵引,跟在他们后面。缇莉像条尾巴似地走在后方。
当然,这些年轻人是学子,此时正热烈辩论着,他们口中说出的学术词汇引起路人情不自禁的敬意。腋下夹着一捆书的这个迟到者讲得最大声、最激动,他的三角帽不时从头顶滑落。卢亚尔加紧脚步,缇莉在后面啪哒啪哒地跟着。
街道通往一个石子路面的大广场,广场周围都是坚固的红砖大屋。一座尖顶的高塔耸立在瓦片屋顶的上方,塔的厚墙已被时间所侵蚀,墙上有细格栅栏的窄窗。仪表威严的守卫站在高塔的入口处,手中的斧头时而发出敲击的铎铎声。
高塔对面坐落着一栋更加显眼的建筑物──学院。宽广的大理石阶梯通往开阔的大堂,阶梯两侧各立着一尊铁铸的蛇和木雕的猴子,它们象征智慧和追求知识。学院楼高四层,窗户上绘着深奥的象征符号与地貌的轮廓,一个年老的雇员站在铁栏杆围起的阳台上,正拿着抹布清理人形骷髅骨架上的灰尘。
「哎呦!」缇莉惊道。
市立法庭的建筑物也矗立在广场上,只是它让人看着不舒服:阴郁而压迫,入口前方有个黑色的圆形台座,上面象征性地立了一个绞架,破布做的刑犯挂在上面晃荡着。法庭的铁门上镂刻着斗大的字母:「敬法畏法」,卢亚尔和缇莉默不作声地拐了大弯绕过这扇门。
广场上越来越热闹,货摊的生意兴隆,人声鼎沸,不时还有华丽的马车经过。缇莉目光紧盯着扫烟囱的工人正以故作优雅的姿态从一处瓦片屋顶飞越至另一处,还差一点儿撞上从容漫步的巡逻队。穿着红底白条纹制服的军官皱了皱剃短的眉,幸好他的注意力被广场上突然传来的吵闹声引开了。
学子们──现在人数已是先前的两倍──三两成群站在学院台阶处,起劲地捉弄一对打扮艳丽的少女。从少女们不愠不火、甚至语带温软的喝斥之中可以看出,这些年轻学子与她们相识已久,而且相当亲近。巡逻队的军官和士兵都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拌嘴儿。
这时有个身穿黑宽袍、颈上带着粗链子的老人顶着一头蓬乱的假发,走到学院的门廊上。学子们像老鼠一般顿时噤声,少女们噗哧笑了几下之后,就混入人群之中。老人怒气冲冲地对恭敬僵立的学子说了些严厉的话,他的声音令人联想到学舌的椋鸟。为了营造肃杀感,老人训诫完毕之后刻意默立了一分钟,之后才回到大堂里。学子鱼贯尾随着他,一边还掩袖偷笑。走在最后的是那个夹着一捆书的学生,他从蛇和猴子的雕像之间穿过时,还不忘友善地拍拍猴子的屁股。
「看!」女孩拽着卢亚尔的袖子说。
四个带兜帽的人从容不迫地在广场上漫步,就像他们在圣灵雕像广场附近遇见的一样,外貌相近得难分彼此。女孩鼓起勇气,问了和气的卖花摊贩:「大娘,这些人是谁啊?」
这大娘看来是个健谈的人,她双手一拍,手中的菊花彷佛也点着头同意道:「小女孩,这妳怎会不知道?这是圣灵勒胥的修士。他们要确保活着的人对圣灵勒胥感到颤栗和敬畏。他们会在高塔中进行神秘的仪式,然后传达勒胥神圣的旨意,就是这些旨意决定谁当市长、法庭如何判决,还有谁当警卫队长!」
一个身穿华服的客人问起花价,卖花的妇人于是不再注意缇莉。
卢亚尔和缇莉互看了一眼,走了开去。
他们停在学院入口附近。卢亚尔忍不住走向木雕的猴子。它的屁股被历届淘气的学子摸得光滑发亮。突然间,卢亚尔也渴望自己能戴着有银色穗子的三角帽,在老教授严厉的目光之下罚站。他往门口迈了一步,但犹豫着不敢进去,一瞬间回想起书本灰尘浓郁呛鼻的气味、木头桌面的纹理,还有摊着大本厚书瞌睡的无言时刻……缇莉不耐烦地拉着他衣服的下襬,他忍下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广场上的市集人声鼎沸,缇莉简直乐疯了,到处转来转去,还不时以热忱的眼神看着卢亚尔。看着大城市让缇莉惊奇,而自己让缇莉倾心,卢亚尔不禁冷笑了一下。这时有人撞到他。这个男人穿着体面的长衣,他边走边向卢亚尔道歉,卢亚尔也向他道歉。这时缇莉窜到他们两人之间,开心的圆眼向卢亚尔使了个眼色。巡逻队从旁走过。
「有小偷!」有人在卢亚尔背后绝望地大喊。他转过身去。
穿长衣的男人用手抓着胸口,卢亚尔以为这个人就要心脏病发了。
「有小偷!」男人又喊,「我的钱包!刚刚还在的,一下子就被偷了!抓贼啊!巡逻队!」
缇莉的小脸在哄乱的人群之中闪现了一下,穿着红底白条纹制服的巡逻队军官和士兵就已经站在一旁,凌厉地审视着每一张可疑的脸。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抓贼啊!」穿长衣的男子又大叫。
军官扯开了喉咙大喊:「所有的人都不准动!」
士兵以目光仔细搜寻人群。一些诚实的市民也以目光四处巡视,小偷当然还来不及逃远。
缇莉出现在卢亚尔身边,一脸苍白,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她焦虑地紧抓卢亚尔的大衣。卢亚尔很惊讶:「妳怎么了?」
缇莉沉默摇摇头,此时军官和士兵渐渐靠近了。被害人哭诉着,于是有个可疑的年轻人被仔细地搜查了。
「小偷!小偷!抓小偷啊!」突然有个紧张的孩子似的声音响起。卢亚尔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已不知去向。
缇莉!卢亚尔有些不高兴。还嫌不够混乱似的,她跑哪去了,这笨蛋!?他用目光寻找女孩。
这时有人扯了一下军官的制服,后者弯下腰,把耳朵靠向某人,然后站直身,穿过人群,「让开!让开!」
卢亚尔垫起脚尖,看见缇莉。缇莉也看见卢亚尔,她的眼睛开心地发亮:「喏,军官大人!就是他!」
「让开!」军官向围观的群众大喊,挤到卢亚尔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肘。士兵后赶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怎么回事?」卢亚尔问,心底一凉,但仍努力保持平静。
军官没有回答,反而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缇莉。她愉快地点点头:「就是他!就是他!您搜他的身,军官大人,钱包就在他身上!」
卢亚尔彷佛被打了一巴掌。他身子晃了一下,还无法置信,悄悄问女孩:「妳是怎样,说什么傻话?」
这时卢亚尔的两只手都被扭到背后去,士兵干练地搜着他的身,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搜出鼓鼓的钱包,「这是什么,啊?」
卢亚尔看着钱包,眼前一片黑。膝盖颤抖了起来……是缇莉?但为什么?这简直疯狂……
「我问你,这是谁钱包啊?」军官提高了嗓子问道。
卢亚尔抬起头,心里想着:这些警卫队剃短了眉毛,多么可笑啊!
他已经被捕了。
穿长衣的男人赶了上来,认出这钱包是他的,开心得不得了。
卢亚尔模糊意识到缇莉在一旁说个不停:「我看到他是怎么把钱包偷摸出来的,然后放进自己口袋……我从小就眼力好,了解吗?」
有个小孩问父亲:「爸爸,这是小偷吗?他会怎么样?」
父亲回答:「会被剁掉双手、割去耳朵……是要让他记取教训不再犯。」
「等着瞧吧。」军官说着,伸手探入卢亚尔的怀里。卢亚尔猛然一挣,士兵压着他的手肘,军官这时掏出了一个骯脏的小布包。
「这是我的!」卢亚尔大喊。
军官龇牙笑着:「最好是啦……」
小布包落在路面上。镶着祖母绿眼睛的黄金蜥蜴掉了出来。
围观的人惊呼:「黄金……你看看!」
缇莉懊恼地大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