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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官不怀好意地拧笑:「你啊,不管怎样都犯了法啦,好极了……」于是下令,「带走!」

  卢亚尔被拽着穿过人群,四周不断有人喊着:「小偷,小偷……」

  群众指指点点地让出通路,有人还朝他丢了石头,卢亚尔头顶上的天空和瓦屋顶似乎旋转了起来,愈转愈快,青草的气味、酒的颜色和呛鼻的书本味道随着他的步伐一点一点被遗忘。

  * * *

  马车被留在旅店的院子里,回程我们是轻装骑马。拉特赶着路,于是我们从早到晚在马背上颠簸。城市与乡村的景色化成一道彩色的横带,不断掠过身边,消失在背后。

  途中我们不得不在某处露宿,在沼湖岸边架起火堆。沼湖的水来自一道细小的涌泉,水从岸边的草丘缓缓流出来。

  天上有成千个闪亮的眼睛盯着我们,芦苇丛里可怕的生物窸窣作响。我裹着斗篷打瞌睡,拉特坐着,眼睛直视火焰,拿着一截尾端烧红的炭火,不时在空气中划出燃烧的符号。符号停留在空气中,颤动着,然后四散熄灭。

  「别让我失败,」拉特对火焰说,「没结果的寻觅,徒劳无功的努力……」这次燃烧的符号在空中滞留得较久,突然变亮之后四散落下彩色的火花。我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上眼,可是睡不着,反倒想起锈色的黄金,火堆的火焰变成火灾的火舌。「火焰啊,看着我的眼睛,」……

  我翻了个身站起来。黎明前变得很冷,从沼湖涌来潮湿的雾,我突然很口渴,于是丢下打瞌睡的拉特,去沼湖边找寻水源。

  我是顺着声响找到它的,音量不大,但是在凌晨的一片寂静当中显得潺潺有声。我小心翼翼侧着身靠近岸边,先用手掌摸索到泉眼,然后将干裂的嘴唇凑上去。

  芦苇丛里的薮薮声静了下来,眼前没有被芦苇覆盖的湖水像一面光滑的镜子,镜子里勉勉强强反映着苍白的星星。我用手撑在岸边潮湿的草地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中微微晃动的幽暗剪影。快要天亮了。

  一滴水从我的鼻尖滴落到湖里,在镜面上激起圆形的涟漪,我忽然吓到了:我看见水中有另一个倒影,一个站在我背后的人影。

  「主人?」我悄声问道。

  倒影晃了一下,不知为何,我知道这个人不是主人。干枯的芦苇发出可怕的沙沙声。

  我慢慢挺直身子,往后一看──没有任何人!

  一条鱼在湖里溅起水花,应该是很大一条。我不敢再往水里看。

  我往横一跃,急忙冲向已经变冷燃尽的火堆,毫不知情的拉特以一种不舒服的姿势睡在一旁。

  他其实已经醒了。拉特蜷缩坐着,蹙着眉瞪视站在他面前伸手烤火的人。

  天空灰蒙蒙地渐亮了。

  「你总是要让别人久等,欧文。」拉特冷漠地说道。

  「有些东西连魔法师也使唤不动。」刚到的欧文嘶哑着声音回答。

  是了,这是我们的旧识欧文,枯瘦而神情萎靡,眼眶越来越凹陷,眼中布满了血丝。三个月前出现在我们屋子里的那个疯狂而坚毅的神情到哪去了?

  「达米尔,」拉特头也不回地说,「生火,快点!」

  因露水而受潮的柴火很难点燃,但主人一点也没有想帮我的意思。

  我勤快吹着呛人的烟,看见欧文伸出的手上有一枚连着链子的金碟。

  「你看,雷吉尔。几乎整个都生锈了。」

  拉特站起身,把手伸向金碟,但是没碰到它,接着在四周走来走去,用长筒靴把潮湿的秋草压下。他猛然止步:「你找到我要找的人了吗?」

  欧文摇摇头。

  拉特又开始踱步,步伐坚定,还越走越快。

  「我没办法找到他,」欧文慢条斯理地说,「连你也没办法。他不是魔法师,我们之间没有牵系……要是你有留着他的什么东西就好了……扣子啊,扣环啊……」

  「我又不是娘儿们,哪会把那些小玩意儿收在匣子里,」拉特打断欧文的话,「他又不是我的情人,我何必留着他的东西。」

  「血液也很好,」欧文小声说,「哪怕是一滴他的血也好。这样就能追踪他了。」

  拉特用靴子尖端把脚边的木棍往上踢,木棍划了个优美的圆弧之后,落在腐朽的树根上。

  「够了……你没找到伊尔玛蓝恩。我呢,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以帮你寻找第三元力。你的咒符生锈了,就像钉在墓园篱笆上的钉子一样……还有什么?」

  听到伊尔玛蓝恩这名字使我寻思起来。显然,这个最近像尖刺一般扎着拉特脑子的念头,一定和众所周知的传闻有直接关联。现在看来,主人老早就试着想找到卢亚尔了。但是为了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全错了,」拉特咕哝着,「我找寻它,引诱它,搜集传闻,那时候还……」他吶吶说不出口。

  「那时候……」欧文附和着。

  拉特哆嗦了一下。

  「那时候玛蓝还在四处晃荡。我们让他退出比赛的玛蓝……是啊,然后我释放了他,违背与鄂斯特的协定释放了他,但是我甚至不晓得,他精神是否还正常!天啊,谁受了那样的打击还能复元的啊!」

  他越走越快,脚下已被他踏出一条小径,一条露湿草地的黑色小径。

  「你想……」欧文咕哝着。

  拉特停住,踢散一团泥土。

  「我没在想。我甚至一点也不想想这件事。他失去法力……或许,他就是预言所说的,既是又不是的巫师……可是他被击溃了,被毁灭了,我一点也不曾注意过他!」

  他吸了口气,之后肩膀突然松下来了,他懊恼地叹息:「唉……」

  这声痛苦的「唉」使我心中某处难过地揪了起来。我这阴郁的主人甚少让自己流露出类似的情绪的。

  「你没注意到他,是因为你不想,」欧文小声说,「你只是不希望看他成为守门者。玛蓝……」

  拉特恶狠狠地瞪着他。

  「别胡说……」他摇了摇脚后跟,又开始踱起步来,一边推敲,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住在山麓的老奥朗能回答我们所有的问题。也许吧,如果他不是在水镜里看见什么,然后瞬间死亡的话……直到那时候镜子里一直有某个人,被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怕同伴所追踪……那是谁?是谁在跟踪他?」

  欧文坐着,不舒服地仰着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尾随着拉特,后者终于不再踱步,直接停在沉默的欧文面前。

  「你怎么看,先知?谁是守门者?第三元力是从何处来?它将要攻击哪里?究竟这些问题有没有答案?」

  「答案已经在这里了。」欧文小声回应。「预言在我之内。我已经思索了许多日夜。现在它在这里,我们就会看见了。」

  他说着,彷佛正在应验,而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连我那沉着的主人拉特也失声追问:「什么?」

  「就是今天,」欧文点头,「再过几分钟……现在坐下吧,拉特。你个子那么高,我的颈子很痛的……」

  沼湖不远处长了三棵排成三角形的松树。它们将被焚毁,因为预言需要三堆火焰。

  拉特点燃三堆火,松树整个燃烧起来。

  场面很吓人,但是我站在那儿看着,欧文站在三堆火焰之中,眼睛映着火焰,他从怀里掏出生锈的先知咒符,透过金碟的孔洞观看。

  他无力的声音盖过火焰燃烧的呼啸声:

  「从外而来,它从外而来!它来了!只剩一天又一小时,一个人。痛苦啊!怪物吃人……水变得如黑血般浓稠。树枝把所有长翅膀的生物扫到蜘蛛网里。泥土黏在所有人的鞋底。但是法力百倍地败坏了!痛苦啊,痛苦啊……再一天又一小时大门就要为第三元力而开了。有一个人。守门者。痛苦啊,它已经在这里了!」

  「谁是守门者?」拉特全力大喊。

  尽管火焰嘶吼,吞噬了松树的树冠,烈焰的呼啸声在树干之间回荡,先知还是听见了他的问话:

  「守门者。他既是魔法师也不是魔法师。他背叛别人也被别人背叛。只有守门者才能打开大门,只有守门者。只剩一天又一小时!」

  「谁是守门者?」拉特扯着喉咙大喊。

  「他……被夺去法力。他曾经全能却变无能。他背叛别人,别人也背叛他。只有他!他将打开门,这个将进入,但打开之前不会发生!土地变成咧着大嘴的坟墓……空气变得沉重,把一切都覆盖了……覆盖……空虚的脸,无神的眼!但是这一切在守门者打开门之前都不会发生!」

  松树突然摇晃,彷佛抖动的手中握着的巨大火把。拉特冲向欧文,及时把他拉出三角阵中,树木轰地一声接连倒下,扬起一阵火花的旋风。魔法师们差点来不及逃离,而我,我老早就躲得远远,全身颤抖,看着猛烈燃烧的火堆。

  拉特撢掉脸上的油腻的煤黑,冷静地说:「现在我确切知道了。我知道谁是守门者了。是我自己创造了他。现在我得杀死他,找到他,在他为它打开门之前杀死他。」

  他把牙齿咬得吱咯响,之后猛然起身。

  「出发。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我知道,我想起来该如何找到他了。」

  * * *

  法庭的陈设平凡,刽子手从一扇门将哀求宽恕的被告拖出去,守卫从另一扇门将下一个受审的歹徒带进来。法官忙着签署文件,这些文件是挤坐在矮凳的书记递给他的。圆形图章在火漆上啪哒响着,一旁的判决书不断增高,同一侧的桌上还放置了司法审判吓人的象征物──一个吊着刑犯人偶的玩具绞架。

  卢亚尔尾随在被判鞭刑的奸商之后被带进了法庭。愁眉苦脸的守卫将卢亚尔带到法官面前──确切说来是带到一个秃头前面──法庭的主事者正埋首在一堆文件之中。

  「叫什么名字?」矮小的灰衣书记漠然问道。

  卢亚尔不情愿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狗奴才。」

  坐着的法官哀叹一声,抬起头来。卢亚尔哆嗦了一下,法官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是两个冰冷的窟窿,而不是眼睛。

  「卢亚尔‧伊尔玛蓝恩,」法官语气平淡地说道,接着发出一声冷笑,「嘿嘿……」

  卢亚尔吓得倒抽一口气。他并没有将全名告诉缇莉。

  「卢亚尔‧伊尔玛蓝恩,」法官继续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窃案当场被捕。何必呢……」他伸手到桌下某处,拿出一只黄金蜥蜴。

  卢亚尔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守卫抓住他的手肘。

  「这是你的东西吗,伊尔玛蓝恩?」法官漫不经心地问,同时他的眼洞彷佛穿透卢亚尔的骨头。

  「我的。」卢亚尔哑着声回答。

  「嘿。」又是一声冷笑,像侵入肌肤的寒霜。「这个物件属于某个倒楣的公爵,曾经有个冒牌的算命预言师用巫药治疗他……这位公爵叫什么名字,伊尔玛蓝恩,你不记得了吗?」

  卢亚尔摇晃了一下。

  「嘿,」法官仔细审视他,「我等很久了,伊尔玛蓝恩,等你落入我的手中……喂,」法官转向书记,「放下你手边的事,这里有个特殊案子,去告诉入口守卫,让他们先别慌……然后请审判官大人过来。」

  书记吱嘎推开矮凳,快步走向门口。卢亚尔稳住自己,闷闷不乐地看着盯住他的眼睛,直到法官伸出手指,摇晃着玩具绞架。

  「我们说到哪里了……啊哈,」他随意翻着文件,「巫医露出马脚……这我们稍后再说。偷了黄金小塑像……」法官肥胖的手指轻拍着黄金蜥蜴。

  卢亚尔浑身一阵冷颤。

  「接下来,」法官语气平平,翻着文件继续说。他柔软的粉色手指温柔地摸着间谍报告,彷佛那是情书一般。「有意思的规律性……伊尔玛蓝恩大人喜欢将人或物占为己有……他还假冒先知,但可惜的是,在公爵这事件当中,他运气并不好。而这里,等等……有了,又是假冒卜卦算命的,伊尔玛蓝恩大人真的很喜欢向群众预言……还有把人变成狗……这些乡巴佬真是蠢得可以!这还有,怕自己挡不过武器,还把骷髅套在马车上……你还真不辞辛劳发明这些!只不过呢,所有的这些花招看起来都贫乏得可怜,不是吗?」

  法官似乎越说越兴高采烈。他用言语将卢亚尔钉住、剥皮、踩到骯脏的石地上。

  卢亚尔哆嗦着,试图回想起养蜂小村里寡妇的脸和彩绘的瓦罐、躲到他膝下寻求保护的小狗……但涌上脑海的却是一张又一张的丑恶嘴脸,以及被卢亚尔冤枉而无辜被痛打在地的年轻人。还有玻璃杯……他手中的玻璃杯碎裂了。

  「嘿…」法官冷笑。玩具绞架越晃越慢。

  「你……派了那女孩来我身边卧底?」卢亚尔艰涩地问。

  法官心满意足地往后靠在椅背上。

  「啊,那个出卖你的小流浪女?是不是觉得一切都早被算计、那个拖油瓶是间谍,这样你会释怀一点?」

  法官看起来很兴奋,他摇摇头,擦了擦手,然后以折磨人的眼神看着卢亚尔,轻声说:「不是的,伊尔玛蓝恩。她不是我们的人。你真的在半途中救了她。她也真的黏着你。但是这些一点也不妨碍她一有机会就卑鄙地出卖你。你也同意这很卑劣,是吧,伊尔玛蓝恩?」

  卢亚尔背后的入口大门砰一声打开,法官皱了皱眉,但显然来人是他等着要见的。

  「你们好,审判者大人!」他甚至向来人欠了欠身子。

  窸窣作响的粗毛斗篷向卢亚尔靠近,两个戴着兜帽的勒胥修士从两侧走向法庭桌。

  「这就是卢亚尔‧伊尔玛蓝恩,」法官指着卢亚尔说,「你们已经从资料得知他的所作所为。针对他所犯的罪行,你们可有任何话要说?或者圣灵对这样的行径无动于衷?」

  其中一个勒胥修士个子较矮,也较年轻,他猛抬起头,以至于整个兜帽向后滑落,露出脸来。他显然病得不轻,皮肤灰灰垮垮的,眼睛下方有肿胀的眼袋。

  「圣灵让我听见,」他用出乎意料的低沉声音说。「我们见证与起诉名叫伊尔玛蓝恩的人,他不只一次自称魔法师、先知或巫医等等……的这些事实上不存在世界上的人。圣灵认为,拥有法力是罪恶的,也是对勒胥的侮辱。圣灵要求伊尔玛蓝恩先当众认错,宣告至死都不再自称魔法师、先知或巫医,宣告之后再将他囚禁在监牢里。若伊尔玛蓝恩拒绝做出宣告,则将他砍头处死。圣灵万岁!」

  他抬起眼看向天花板,然后将头低垂在胸前,兜帽再度覆盖他的脸。法庭里沉寂了一会儿,彷佛是在严厉教师的课堂上。

  「嘿,」法官发出不知是冷笑还是咳嗽的声音。「宣告将安排在明天的欢腾节,就在庆祝游行之后、园游会之前。这个教化人心的场面将会令人难忘。」

  一只圆胖的苍蝇飞到玩具绞架之上。法官以猎人天生灵巧的姿态逮捕了苍蝇,并将牠握在拳头里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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