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也是。」欧文激动地说着。
鄂斯特轻蔑地哼一声。
* * *
他走在长长的岸边,脚踝陷入温暖丝质的沙地。
不,不是现在。此刻他走在黑暗的、令人窒息的走廊里……磨损的阶梯带领着他往下走,尽管他觉得是往上。
湿润的青草……不是现在。曾几何时是马路上响亮的鹅卵石……发亮的叶子,天蓝的布片,绿色的补丁……碧绿色上的橙黄。蜻蜓反映在镜面上……不是现在。
天幕低垂,彷佛倚靠在你的肩膀上一样。天空压得人无法挺直腰杆。倒下吧!
狭窄的盒子,夹板的戏棚。别哭,如果侧壁意外地折断了的话。
走廊。转角。手上的火把冒着烟。它在哪?门在哪?
我打开门,你就进来吧。更正确的说,是我进门。我开门,我也进门。很快。就是现在。
被惊动的海鸥飞在岸边上……船帆还在远处,亮蓝色的帆在深蓝的海上。海草轻柔地在岸边乱窜着,慌张失措地拍打着散乱的枝叶。水母死在褐色石头上。我赤手把它抓起放回海水:「回家吧」。
回家吧。
玛蓝,你的家在哪?
又是个转角。如果火把在手上熄灭……不,这是不必要的念头。
突然感觉到冷。宽大的冰窟窿,在深处是深色的鱼背……不是这个。雾浓重得就像酸奶般……不是这个。公园。花园。喷水池。孩童在独眼保姆的照看下。花园围了一圈华丽平整的镂空木篱笆。在篱笆后有什么?如果没有喷水池,通常会有什么?
往篱笆后看了一眼……脸紧靠着木条……不,这是笼子的栏杆。这是个巨大生锈的铁笼,我一个人在里面。而其他人都在外面。
看那细皮嫩肉的小男孩。难道他没有保姆吗?浅色头发,有抓痕的鼻子。他与我目光相交……
我为什么站在这?走吧……火把在手中颤动着。为什么都注视着我?这是什么力量?这个你,我的同类,唤起的令人恐惧的冲动是什么?有与我相同的劣性吗?
所有栖身在此的人的脸混合成一张嘴,轻蔑地哈哈大笑、流着口水的大嘴。
小女孩在父亲的肩上。父亲平和地露齿而笑,并递给小孩一块腐烂的东西……
别挡住火把,你会把它弄掉。不要挡住。让它烧尽。
我对他们来说是谁?我是这些凸眼的谁?在谁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浑浊的黏液?焚毁吧。够了。
火苗舞动着。向前走。在那走廊转角处有扇门等着我。
脚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想想,我跨过了多少门槛……有多少次是被撵出去的。不,别再犹豫。既然决定了就得走下去……
转弯。
我在这里。
死寂空洞的寂静。只有一个人嘶哑的呼吸声。
门。
厚重的锻铁门,不是新的,但却是厚重有力的门。门被钢制门栓锁着。
他止住脚步,举起火把。他吹哨似的呼吸声中断了一下。此时鸦雀无声……
扣。扣。扣。
这是从门外传来的。某个人或某个东西悄悄地请求收容。多少次我自己也这么敲过门?
小声地、礼貌地、奉承地。
扣。扣。扣。
他从麻木中恢复过来。抖动的手指平静下来。应该将火把放到石墙的环扣中。手应该就会轻松,应该吧。
够了,不要再回忆任何事。在石头上压根儿就没有过蜥蜴。也没有月夜河流里的鳟鱼。不存在着充满阳光的森林。叫贾伊的小男孩早就忘了被胡蜂螫过的这回事。他会长大,出现在有一篮腐臭番茄的地方。而被解救的女孩葛菈寻找出卖她的人。要把谁送到法官黄色的手上……他们所有人都站在一起,而且每个人手上都有个裂痕的杯子。从裂缝渗出的不是水,而是……
够了。门栓。动手吧。
他抓住了门栓,感觉到的是一股温暖的热流而不是锈铁的冰冷。
* * *
他们三人坐在书房的圆桌,同时他们的桌上画上了奇怪的魔法符号。他们的手放在桌上手掌朝下,桌子晃动了起来,地板也开始震动。餐具柜的碗盘发出声响,屋顶下笨重的水晶灯摇来晃去。
「阿尔?」欧文高八度的声音惊叫。
「没看见。」鄂斯特低沉地聚精会神地回应着。
「一起,」拉特深呼吸,「再一次,专心点!搜寻他吧!」
「停!」欧文铁青着脸,和椅子一起向后翻倒。
拉特和鄂斯特一跃而起。
「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欧文卧倒在地板上,费力地回答。「我在你们中间……快窒息了。你们就像老虎钳一样夹得我喘不过气……」
「那玛蓝的事怎样了?」拉特小声地说。
欧文抽慉了一下。
「别开玩笑好吗……」
拉特伸出手,猛地把他拽回到他们身边。
「时间……时间流逝着。他就在门边。再试一次。」
从客厅传来某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我浑身发冷,这时拉特快速地看了我一眼,我冒着冷汗,勉强走去迎接来客。
是那个叫做卡丝特菈的女人,她消瘦的脸色苍白无血色,神经质的双眼带着痛苦的疑问闪闪发亮。她身后拖着送葬的及地丝巾。
看到我之后,她停了下来,似乎想问什么,但我抢先了一步,往后退了一步做出邀请的姿态,但倒不如说是哀求着她进去。她什么也没说,犹疑不定地跟在我后面。
「蜥蜴!」欧文尖叫。
鄂斯特撇着嘴,背对门而坐的拉特慢慢地转身,眼睛注视着她。
「我来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因为玛蓝没死。我感觉到了。他出事了。听着,他出大事了!」
「我们所有人都出事了,卡丝特菈,」拉特冷冷地说。「唯一妳能帮助玛蓝或是自己的就只有找到他。我们三个试过了,或许,妳能帮个忙找到他?」
鄂斯特哼了一声,但她没理会,走近桌子坐在我拉出来的椅子上。
「你觉得让她来做这事是对的?」鄂斯特带着讥笑的口吻说着,没等拉特回应,隔桌又补了一句,「这就好像把水牛和苍蝇套在一起……」
蜥蜴坐得直挺挺的,听到鄂斯特最后一句话时,疑问地起身转向拉特。
「坐着吧。」拉特对她说着。
鄂斯特耸了耸肩。
欧文再次伸出双手,手掌放在桌上。所有人做出同样的姿态,魔法圈又建立起来。
拉特的眼睛闪烁着黄光,突然又充满血色,样貌十分吓人。我颤抖着,半坐着椅,半靠在挂满织花壁毯的墙上。
鄂斯特的脸在盛怒的蔑视下显得歪斜,欧文咬着嘴,而卡丝特菈背对着我坐着。屋里的空气震动着,就像即将绷断的弦一样。
「我看到了。」卡丝特菈响亮地大喊。
拉特急忙过来,撞倒了把椅子,鄂斯特和欧文也同时赶了过来。卡丝特菈突然成为新的魔法圈的中心。
「看到什么了?」鄂斯特急急忙忙地问着。
「门……一扇门……上了门栓的门……」
「看到玛蓝了吗?」拉特问。
「没有……大厅……漆黑一片……看不清……帮帮我。」
「力量微弱的女人。」鄂斯特低语。他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欧文喊了一声,这时卡丝特菈端坐起,她的眼睛就像两盏绿色的油灯。
「我看……见……了。卢亚尔……卢亚尔……」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就像是陶瓷娃娃远离的声音。
「卢……亚……尔。」
拉特抓住她的肩膀,以一种强烈迷惑人的低声说:「呼唤他……呼唤他。快。」
卡丝特菈转过身──我看到她流着泪的脸,惨灰得几乎认不出来。她双唇快速地颤动着。
「他没……」她用陶瓷娃娃的声音说着,「没听见……他没听见……卢……亚……尔……」
「叫住他!!」拉特大喊起来,但她呜咽了一声昏厥了过去。
「也许连系断了。」拉特沉稳地说着。
他坐在扶倚的把手上,优雅地盘着腿。卡丝特菈半躺在扶倚上,在昏暗中看不见她的脸。鄂斯特若有所思地用配剑把墙上的织花壁毯的尖端弄坏。欧文摆弄着玻璃地球仪,手指碰触着不透光的侧边。
书皮反映着浑浊的光,无声苦恼的大键琴在角落叹息着。
「结束了?」欧文重复一遍,手指弄脏了地球仪上的某个群岛。「结束了?」
「我们已经尽力,现在只能坐着等待,玛蓝的出现……或是那个成为玛蓝的东西出现。他放进门的东西……」
「没办法,让他来吧。」鄂斯特用不善的讪笑说着。「总得有点东西回忆,是吧,雷吉尔?」
「他曾是个好孩子。」拉特叹口气说。「但在一次的反叛后……他背叛了你,我,现在是全世界。阻止不了,是吗?」
「他从不是一个背叛者。」卡丝特菈虚弱失色地说道。
没人回应她。
暮色完全凝结。
「你把织花壁毯弄成什么样了,阿尔?」拉特在黑暗中问道,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鄂斯特把配剑喀嚓一声插入剑鞘。
「壁炉……」卡丝特菈要求。
我急忙把壁炉点燃,但是拉特只是斜眼看了看壁炉,木柴就一起上灶。可惜,主人从没帮我做过家事。
所有人沉默不语。
「我该走了,」卡丝特菈虚弱惨白地说。「小孩在家等我。」
就当她起身时,欧文突然停下了地球仪也站了起来。
「等等……大家等等……我的咒符虽然就像在墓园里的钉子一样生锈了。但是有一个办法……我能试试……经由裂口进入,找到玛蓝的所在。我的咒符会带领着我。我们试试吧。」
「不用了,欧文。」鄂斯特低声说。
拉特皱着眉补充说:「我们不知道玛蓝在哪……那个在他身旁的东西足以把你消灭。而咒符无法保护先知。值得冒这种险吗?」
欧文急得全身发红。
「但假如……假如不这么做……我们全部注定万劫不复。记得吗?──『但对拥有法力的人是百倍的惨状……』」
他们当然记得。这句话拉扯着他们。
「我来试试看……」欧文接着说,他的声音坚定。「这是唯一我们能寄望的……我能阻止他。你们帮帮我。」
拉特和鄂斯特彼此交换了眼神。
「没有这必要,欧文。」拉特说。
欧文没听进去。咒符已在他的手中。
「怎么我早先都没想到一试……先知在我之前也做过。咒符上的切口把他们带到另一世界,另一时间点。」
「他们回来了吗?」卡丝特菈悄悄地问着。
欧文取下咒符,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求支持。
「阿尔,拉特!别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鄂斯特和拉特彼此又交换了眼色。然后拉特转过头,看见了我。
「出去!」他低声地说着,我马上走到门外。
这是我生命中最不愉快的时刻之一。在昏暗的走廊里站着,从书房门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乍听下好像卡丝特菈要求些什么,敲了下移开了的桌子,然后安静了下来,只有我的牙齿喀喀响以及地板的嘎吱声。
「他是怎么穿过咒符上的狭小裂口?把自己变得像蚂蚁一样小?或是咒符变大,它的裂缝便成了大门?假使找到玛蓝,那接下来呢?」
想象力把一堆最可怕的画面塞进我的脑袋。
一道光从门后闪现,门自己敞了开来,就好像炸药桶炸开来。在书房的深处人影乱窜着,这时有人叫喊着:
「后退!」
我后退了一步,虽然这不是对我说的。
「后退,欧文!后退,快点!」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咒语,相当强大的咒语!
书房的门就像被暴风撕扯的船帆一样来回摆动。又来了一阵闪光,没有任何的闪电能与这雪青(注)的强光相比。一阵热风扫过我,我跌落在地。
这闪光隐没在黑暗中。衰弱的门拖长地发出嘎吱声,卡丝特菈痛苦凄楚地呜咽着,然后一切如此沉寂,这还是我生命中的头一遭。
然后在黑暗中迸发出两道闪烁的光点,拉特和鄂斯特点燃了火苗。房间一点点地亮了起来。我爬近书房的门槛,看见了欧文。
他坐在地上,背倚靠着书柜。他仰望着的脸几乎贴在金色的窗台上,暗淡的反光在他那消瘦悲伤、几近严肃的脸上游移着。拉特把灯火拿到他眼前,但是欧文的双眼动也不动,他依然忧愁地看着前方,眼神穿过了拉特,穿过皱眉的鄂斯特,穿过隐隐哭泣的卡丝特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