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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鄂斯特说,对着那女人喝斥了一下,「就此打住!我们该死就得死……」
她躲到阴暗的角落用黑色纱巾摀住嘴啜泣着。
拉特站了一会,火焰在他的双掌间交互转动着。他突然哆嗦了一下,然后把挂在高墙上镜子的布幔掀开。
镜面是发黑的,映照不出拉特、鄂斯特和在门边蠕动的我。书本、地球仪和织花壁毯没有一样显现得出来。但是却倒映出了欧文。
他那悲伤和愧疚的脸面向着我们。他试图露出笑容,不自信地耸了耸肩,与每一位一一点了个头告别。鄂斯特想向前往镜子走近一步,但欧文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再一次忧心忡忡地微笑着,叹了口气便退向黑暗的深处,走了,走远了,直至消失为止。
镜面晃了一下后,镜子里出现了拉特、鄂斯特、揉着纱巾的卡丝特菈和从椅背后探出头的我。
某个东西小声地铿锵作响。在书柜附近,在那不久前放着欧文尸体的地方,先知的生锈咒符摔落在地上。
* * *
烫手的门栓缓慢且笨重地移动。门后有人等候着。
广场上的一个男孩跌跌撞撞地走着,用拳头挤碎腐烂的番茄,并歇斯底里地大声吆喝:「替绿色平原的旅行者志哀!大地将吸住你的脚掌,你将陷入它的腹中……水浓稠得就像黑色的血!扯掉天空的皮囊!」
天空是这么的美丽。铜与金的色泽……群星隐没在天空中就像埋进了枕头里,棉软的云朵帮它挡住了湿气,黎明时它扯动着拍打的翅膀……
它渗出腐败的血水。
没关系。发抖吧你,没用的东西,丢烂蔬菜的人。我非收拾你不可,不,不是你,是整个把你养成败类的世代。我要惩罚狂喜咆哮的地方、喋喋不休的人群、温顺安静地盯着栅栏缝隙的人。有志者事竟成。
他突然看见了早就忘怀的寡妇,她收留了他一晚还让他多留一会。蜜蜂螫了寡妇,她用最后的力气从肿胀的双唇大声呼喊:「森林伸出树根触及太阳照耀过的窟窿!雾的绞绳套在死者的脖子上!」
他恼怒地冷笑。这也无可奈何,一切的创造是建立在痛苦上。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同胞。
当然,海水再次把水母冲回岸边。他把它放回水中说:「回去吧」,但波浪出于消遣把它抛向另一块更粗糙、更干燥的石头……
今天我是海洋。我想把多少水母涂抹在石头上就抹上多少。
救一个小孩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他总会死去?要不是现在,就是之后……他倒不如现在就死去,否则在某个美妙的日子里他一定会对死刑乐此不疲。别辩驳,他一定会的。对于这类人没有比死刑更能唤起他们的兴趣……
移开这个门栓多么地吃力!
他停了下来喘了口气。
或许……
起了某种变化。火把依旧在墙上冒着烟,而呼啸的呼吸声打破寂静……寂静吗?
「卢亚尔……卢亚尔……」
又是妳。银色的鳞片。柔韧的绿色尾巴。炉灶上的黑火。门后的摇篮。等着我吧……妳将再次回到平坦的石头上取暖。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为了不让我的影子惊动妳……
「卢亚尔!卢亚尔!」
不,不要再请求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等等。我会完成我的任务然后再找妳。
声音噎住了。
他再次抓住炙热的门栓,这时他感觉从门的那一边有股轻柔的压迫。就像屋外的风骤然急袭一般。沉重的门栓已经推开了一半,钢制的挂环坐立不安。
他不想再等了……
如果他想立刻出现在这庸碌单调的盲目世界,那该怎么办?马上?等会?我想马上、现在、立刻一切都到位。我将他们聚集到广场……在广场中央将会是你,年轻的占领者,有着擦伤的鼻子、淡色头发和细皮嫩肉……不论是拉特或是鄂斯特这之后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有愧于他们,但怎么能说有愧……他们的确和磨坊主人打赌了!至于你……我是碍着你什么,你说?
为什么你那么喜欢糟蹋和嘲笑?
门栓颤栗。另一边的压迫感增强。
你等等,急什么……
他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疲乏。为了站得住脚,他倚着门,感受到门开始弯曲。几乎已抓不住门栓。
我要把你们聚集到广场……我想你们懂。你们的怜悯我不感兴趣,你们从来也没有怜悯任何事情的能力。你们有的只是惧怕……你们会得到你们应有的报应。然后水浓稠得就像黑色的血……但从你先开始,丢烂蔬菜的人。
从你开始。
他闭上眼睛,然后看见大地狂奔而来,在剧烈的角逐中蔓延、倾斜。有人嚎啕,有人惊声尖叫。刺鼻的热风。暗淡、浅绿的怪异光线,不是来自太阳或火焰。而轰隆声,从远处越来越靠近的轰隆声使头发都躁动了起来……第一个拿烂蔬菜丢我的人就跑在前面。
小男孩盲目地奔跑着,在难以想象的绝望哀哭声中嘶吼着……湿透了的白衬衫贴在颤动得厉害的肩胛骨上,发丝贴紧着后脑勺……他奔跑着,就像是生命里的最后一次,他再也不需要笑脸迎人、吃饭或是向鸽子扔石头。
那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虚弱的双腿不听使唤地一歪一斜。那个追赶在脚边的阴影捉住了他。穿不透的暗影,可怕到使人瘫痪的阴影。
他尖叫着。如此地尖叫着!脚绊了一下,跌倒了,把泪流满面的脸转了过来……骨头折断的声音。内心的非人的声音。就这样。
他吸了一口气。
难道,就这样了吗?
当然,可以把这折磨人的过程要拉多长就多长。
等等。我不是在想这个。
从眼框掉落的浅色眼珠中,我看到自己的倒影。我是令人恐惧的。但这也不是问题所在。
……那个追赶在脚边的阴影捉住了他。他尖叫着。如此地尖叫着!脚绊了一下……从口袋掉出折迭小刀和破布包着的水果糖。掩住脸的小手颤抖着。湿透的头发贴紧太阳穴。工整到几乎察觉不出的补丁,那是母亲用爱缝上的。鼻子上的汗滴。他的右手掌有烫伤的疤痕,那是因为帮祖母做家事时,用手抓起烫红的火钩子。与隔壁小孩打架,因此上排缺了一颗牙。小指上的木制指环是手工的,是爷爷的礼物……
看看他。看看他们所有人。清醒过来吧,看清楚吧。他们是可悲的,但你比他们所有人罪孽更深。
这时他感到一股怒火袭来,把疲累和思索压下。我罪孽更重?对谁来说?如果我有罪,我早就加倍赎回了。是怎么样?
一片肃静。
门紧绷了起来,它就像是一块橡胶被反折得弯曲。
一个巨大的、松软的、嘲笑的嘴脸。
如果在结冰的窗户边多呼吸一会儿,那么你就会看见飘着雪。细小的手指很快就会冻僵……在窗台上土盆里的花朵枯萎了。
看看新娘,白里透红……粉红的脸颊,白的丝质瀑布。
我们的男孩迈开步伐,他是第一个迈步的!他已经会走路,虽然不确定再过几天会……
妈妈,我从市场给你买了水果糖。我用布包着,免得我把它吃了。哪,给你!
谢谢,我的孩子……
雾茫茫的人海,混浊的洪水。
大地对你来说有如鸿毛。放手吧!
你撞到了吧?哪里痛?
苹果掉到草地上。背酸痛到直不起来。
快来,我把晚餐热了。
乖乖睡,火点着,孩子们都该睡了……
打开吧,伊尔玛蓝恩,打开吧!
门栓的扣环叮当作响。
阻止我这背叛者啊!
我是受诅咒的,一直以来都是。阻止我吧!雾的绞绳套在死者的脖子上。树木将所有有翅膀的人抓至罗网。大地将夹住你就像虎钳一样……阻止我吧。
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把门栓往回推,不听使唤的手紧抓着门栓不放。他狂喊了一声,把头撞上火把。火烧着了头发,不过控制双手的力量恢复了。
门栓不愿被推回。门被可怕的撞击力撼动着,它就像厚纸板一样弯曲了。他的手烧伤了,还得不断压制疯狂的抵抗,他把门栓一分一毫地向前推进。从外面突然传来撕扯麻袋干瘪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喑哑的咆哮。门栓又推回了支架上。
再一天……再一个小时……有一个人,守门者……
他气喘吁吁地往退后,感觉到门随时要炸成碎片。
「够了。」他低声说,「求你别再拆毁了。别拆了,混蛋!」他突然暴怒地喊着。「滚回你来的地方去!我跟你说话呢,伊尔玛蓝恩!」
火把燃起激烈的白色火焰。
* * *
终于在厚重的布帘缝隙中挤出了不实在的拂晓。被鄂斯特佩剑割破的织花壁毯,在夜里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伤疤。
他们坐在圆桌的四周,沉默无语。在桌上画着咒语的地方放着先知咒符。
房间开始充满不明亮的光线,生锈的链子和金色咒符的裂口也慢慢清晰可见,卡丝特菈站了起来。随后鄂斯特也起身,然后是拉特,他起身时稍微晃动了一下,然后他钩形的手指抓住了套着丝绒布的扶手椅。
「我情愿在自己的土地作战……让它来我家找我吧。」鄂斯特说,没看着任何人。
「妳呢,卡丝特菈?」拉特问。
「小孩在等我。」她漠不关心地回应着,好似梦游一样。
「好吧,」拉特说,「那么,再见了。谢谢妳不顾一切赶来帮忙。阿尔,也谢谢你现在的缄默,尽管你觉得这一切的灾难因我而起。再见了。」
他没去送别他们。所有人就这样消失在半暗不明的客厅里。
拉特沉重地走到了窗台,拉开了布帘,让灰蒙蒙压抑的早晨进入房里。
「你也走吧。」他对我说着,没有回头。
我不敢相信自己刚听到的。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犯了什么严重的过错。
「主人……」我含糊不清地说。
他转过身,我看见在昨夜后的他苍老了许多。
「你不了解,」他带着浅浅的微笑说道,「问题不在你,在我。我现在不是最合适的主人,我也未必用得着跟班……记得吗?『但对拥有法力的人是百倍的惨状……』?它当然会来找我。这是我的命,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但它不会就此罢手。但你……」他突然中断。
他,我的主人,害怕去承认他是弱者或是无能的。
静默了一会。
他嘶哑地接续道:「我现在没有能力保护你。走吧,你在这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留下。你自己的话,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我想说我怎么都不会离开,我对他的忠诚会一直到死,并且愿意为他分担他的命运。我就要开口的时候,在眼前出现了第三元力,它往屋里瞄了一眼,一只眼看着书房,另一眼看着卧室……这时该死的颤抖控制了我的腿。
「你赶紧走,」拉特说,「时间不多了,快去村里。」
我的双腿就像黏在地板上。我像傻子站着,张着嘴吸着气。
「走。」拉特的声音越来越紧张。
我看着他,却无法动弹。
这时他把手伸到面前手掌朝上,就像要吹掉灰尘一样,而另一只手高举,慢慢地往前,好像要把我推开……
我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山脚下。拉特的房子已经在后面,在我面前的是森林,越过森林是烟囱缓缓冒着烟的村镇。那里只有正在睡梦中的酒馆老板,压根儿就没听过什么第三元力。
在童年时我曾有两双手套。一双我很快就送给了妹妹,讨厌每一天得选择要戴上哪一双……最愚蠢的事情就是选择。
我是他的谁,儿子吗?甚至连学徒都不是……我感受到的温暖是卢亚尔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是偶尔遇见的叫罗偃的男孩,突然他就变得重要了……而腥红分岔的舌头,在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痕迹!?
我站着,咬着嘴唇。雨下下停停。突然吹起一阵阵几近冬天的风。
入口的门隐隐地吱吱响。阶梯……书房门。
他坐着,手里拿着杯红酒,并且把脚搁在满是咒语的桌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并且小声地喃喃自语:「运气不好……已经很久都不走运了。太多的力气……」
脚下的木板吱吱响。他安静了下来,把杯子放下然后转过身去。
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我很希望他再次把我打发出去。但他只是弹了弹手指,然后在桌上放了一个高脚杯,倒上满满的红酒。
「我们喝一杯吧,」他冷笑着说,「为守门者干杯吧。为正直而有高尚意图的守门者干杯。来吧……」
杯子已经在我不稳的手中。
「正直的守门者,」拉特继续说着,不断地冷笑着。「忠诚的。谄媚的。敞开的所有世界之门。他……」
他呛了一下。呆然不动。他的瞳孔放大到不自然的程度,这时他的眼睛发出了熟悉的血色。我翻倒了自己的杯子,红酒洒成一片扇形。
「卢亚尔……」拉特嘟哝着,就好像和隐形人说话。「我这就去……卢亚尔,我就去。」
* * *
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守门者?
门栓开始生锈。
如果想知道,那就来试试。
愚蠢家伙。
从上垂落的布晃动着,黏稠的风从黑色的洞口吹来,卢亚尔猛咳了起来。
蠢货。我不敢相信。
「我们都会有输的时候,」卢亚尔大声说,「要能承受自己的失败。」
这是你的失败,小子。
他闪避了一下,黑暗动了起来。黑暗的洞口,无底洞龇牙咧嘴。布扯动着瓦解着,脚下的木板游移着,钉子就好像恶心的昆虫从洞口四处爬走。
这是你的失败。你配不上这股力量。你会付出代价。
他的头像被打到一样,他失去控制身体的力气,然后身体整个无助地栽倒在舞动的地板上。
现在我让你看看你的真正本质和你该服从的命运。
感觉遭透了,模糊不清的无形的恐惧突然完全地笼罩着他。
看清楚,卢亚尔‧伊尔玛蓝恩!看看,这就是你!
卢亚尔被吊在地面之上,他突然被从地板窜出的无数镜子包围。每面镜子无限次地反复映出浮在空中、想办法抓住虚无的人。刺眼的白光从上袭击下来。
世界的统治者……海蛆,令人作呕的海蛆!
剧烈的抽搐束缚住卢亚尔。他的身体不再是人的形体。镜子冷血地从四面八方环视着他,然后据实映照发生过的一切。
半透明的诲暗的虫肚,细长的飘动的足,无神的人类的眼睛。
你是无形体的肉块!
前后左右的镜子映照出的是白蒙蒙冒泡的糊状物。卢亚尔看见它也曾是它,想叫喊也没有可叫的地方的它,只有眼睛的它,留给它的只有夺去眼皮阖不上眼的人类眼睛。
这是你。这也是你。最深处的本质。心灵的本性。卑劣和微不足道。
他想就这么昏厥过去,意识怜悯着他,神志就开始模糊。
不习惯,是不是?蚯蚓还比较顺眼吧?你不是当过蚯蚓吗?
空气中塞满滑动的环状组织的活体。透过混浊的皮肤能看见搏动的导管里的物质抽搐流动着。
但你不再以蠕虫或是衣架的形体活着。我要捻死你,将你捏碎。
在镜子里无数个带有人类眼睛的蠕虫怪物在舞动着。最后闪现在意识中的景象是如此令人厌恶。
可惜,没有类似的场景了。或许,你呼唤一下魔法师前来帮忙?雷吉尔?鄂斯特?
他已无力地倒在黑暗中。他不是掉入僻静柔软、平静虚无的黑暗里,等着他的是扭曲的梦魇中血迹斑斑、疯狂的砂轮。
叫唤啊,鼻涕虫。你叫吧,没有人会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