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骨头塔领主
莫斯科天使长修道院[1]由都主教艾雷克塞创立，院长安德烈神父和沙夏一样出身圣谢尔盖的三一修道院，体型有如蘑菇矮矮胖胖、圆圆软软，脸庞好比纵情欢乐的天使，对世俗政治有着惊人敏锐的掌握，还有一张莫斯科三所修道院人人妒羡的餐桌。「贪吃的人无心爱主，」他曾轻蔑表示：「饿肚子的人也好不到哪里。」
大公一放行，沙夏就直奔修道院。坎斯坦丁还在欧尔嘉的温暖宫殿里祷告，安德烈和沙夏已经在修道院的食堂里(那时正好是斋戒日的进食时间)吃着卷心菜炒咸鱼一边谈话。听完后辈的描述，安德烈嚼着食物沉吟道：「村庄被火烧了实在令人难过，但主自有其安排，这消息来得算快了。」
沙夏没想到神父会如此反应，不禁困惑地竖起眉毛，紧绞着冷得微微颤抖的双手，坐在木桌前没有说话。安德烈不耐烦地接着说：「你一定要找大公出城，带他一起去清剿盗匪。帮他找个漂亮女孩，只要别是他会想一起传宗接代的对象就好。」老神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一点也不害臊。他在皈依神以前是个波亚，生了七个孩子。「狄米崔的心定不下来，妻子在床上又取悦不了他，也没有子嗣寄托希望，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因为无聊而发疯，对鞑靼人或随便某个部落宣战。就像你说的，时机还不成熟，所以还是带他去杀盗匪吧。」
「我会的，」沙夏将酒喝完，起身说道：「谢谢您的警告。」
艾列克桑德修士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等他回来休息。窄床上铺着一张上好的熊皮，房门对面的角落摆着圣母圣子像。沙夏在圣像前祷告良久，莫斯科城钟声齐鸣，异教徒的月亮高高升起在雪白尖塔上。
圣母啊，请保守我的父亲、兄弟与姊妹，保守我在荒野修行的师父与我的主内弟兄。求妳不要为了我们尚未攻打鞑靼人而愤怒，因为他们仍然太过强大、人数太多。求妳赦免我的罪，愿妳赦免我。
烛光在圣母细长的脸上舞动，圣子彷佛在黑暗里注视着他，眼神没有一丝温暖。
隔天早上，沙夏和其他修士一起去乌吞亚[2]，也就是晨祷。他在圣幛前弯低身子垂首祷告，接着随即动身前往半埋在雪里的银白王城。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虽然毛病不少，但懒散显然不在其中。沙夏发现大公已经由一群年轻波亚陪着在前院舞剑，舞得兴高采烈，双颊红如苹果。来自诺夫哥罗德的铸剑师傅很得大公宠爱，最近替他造了把新剑，剑柄刻了巨蛇。两人──一位大公和一位修士──带着不是很有把握的敬佩打量这把剑。
「这把剑能让敌人心惊胆颤。」狄米崔说。
「等你用剑柄猛敲对方的脸，结果剑柄断成碎片就知道了，」沙夏说：「你看这里这么薄──我说这里──蛇头和蛇身相连的地方。」
狄米崔又举起剑柄看了看。「啧，你打我试试看。」他说道。
「主会保佑你，」沙夏立刻说道：「但你要找人试，千万别找我。」
狄米崔转头正想叫那个讨人厌的波亚过来，但沙夏下一句话让他立刻回头。「你玩够了没?」修士不耐地说：「走吧，风雪停了，又有村庄要被焚毁了。你要和我骑马去瞧瞧吗?」
这时大门外传来一声高呼和一阵骚动，盖过狄米崔的回答。两人竖起耳朵。「听起来有十几头马，」沙夏扬起眉毛，用疑问的神情对大公说：「谁──」
狄米崔的总管跑上前来。「有位大领主来了，」他喘着气说：「他说他一定要见您，还说带了礼物来。」
狄米崔眉头深锁。「大领主?谁呀?我底下的波亚都没乱跑，也没有人打算要──好吧，让他进来，免得他在门外冻死。」
总管转身跑开，接着便听见门枢的声响划破凛冽的清晨，一名陌生男子骑着栗色的公马进大门，后面跟着一群家仆。栗马前脚腾跃想要退开，但主人手一摸就安抚了他，随即从马背上下来，几抹新雪跟着滑落。男子站在马旁，环顾热闹的前院四周。
「嗯。」大公双手插腰。波亚们放下争执围过来，眼睛盯着陌生来客在大公身后窃窃私语。
陌生男子看了看他们，随即大步踏过雪地站在众人面前，朝大公鞠躬致意。
沙夏打量了陌生人一番。对方显然是波亚，虎背熊腰，衣着讲究，黑眼眸长睫毛，露出的头发红得有如秋天的苹果。沙夏从来没见过他。
波亚对狄米崔说：「你是莫斯科和弗拉基米尔大公吗?」
「正是在下，」狄米崔冷冷回答，因为红发男子的语气一样无礼。「你是哪位?」
那双惊人深沉的眼眸从大公身上转向了他的表弟。「我叫卡斯扬.路托维奇，葛苏达，」那人答道：「我的领地在莫斯科以东，离这里两周路程。」
狄米崔一脸不在乎。「我不记得朝贡者里──你那地方叫什么?」
「巴许亚科斯泰，骨头塔，」红发男子答道。见众人竖起眉毛，他又补充道：「我的父亲很有幽默感。我小时候曾经连续三年饥荒，到了第三年冬天，他就给我们家取了这个名字。」沙夏看得出藏在卡斯扬虎背熊腰里的骄傲。红发男子接着说：「我们一直住在自己的森林里，从来不倚靠外人。但大公，我现在带着礼物前来，以及一个请求，因为我的子民正备受威胁。」
卡斯扬话一说完便向家仆示意，只见家仆牵出一头铁灰色小母马，漂亮得连大公都愕然无语。
「礼物在此，」卡斯扬说：「但愿您的侍卫能款待我的人马。」
大公打量母马，但只说了一句：「威胁?」
「一群我们找不到的人，」卡斯扬义正辞严：「一群盗匪，放火焚烧我的村落，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大公将红发男子一行人请入接待厅后，便吩咐仆役给马匹准备燕麦，带红发男子的手下到营舍休息，然后和沙夏耐着性子，出于礼貌慢慢等候卡斯扬对着低矮的彩绘天花板啜饮啤酒。酒喝完后，卡斯扬擦擦嘴巴开口道：「起先只是传闻，大约秋天前后，从失去家园的村民那里听来的消息。说有抢匪，还会放火。」他结实的手掌转着杯子，目光飘向远方。「但我没有理会。乡下总是有人铤而走险，而且三人成虎，所以初雪一来，我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卡斯扬又停下来喝了口酒。「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他接着说道：「所有人都在讲火烧村庄的事，每天都有走投无路的农人来找我，几乎每天，求我给他们谷物或保护他们。」
狄米崔和沙夏互望一眼，波亚和随从都拉长了耳朵。「欸，」狄米崔坐在雕工精致的椅子上，弯身向前对远来的访客说：「你是他们的领主，不是吗?你没有出手帮忙?」
卡斯扬抿着嘴，神色严厉说：「从初雪刚下到现在，我们追捕这群恶徒不止一次。我有聪明的手下、厉害的猎犬和高明的猎人。」
「那我不懂你为什么来找我，」狄米崔打量访客道：「尤其现在被我知道你的名字，就别想躲避进贡。」
「我来是因为别无选择，」卡斯扬说：「我们完全找不到这群盗匪的半点踪迹，顶多就是一个蹄印。除了火烧、哭号和全毁的村子，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的子民开始耳语，说这群盗匪根本不是人类，于是我只得到莫斯科来，」话到最后，他掩不住声音里的绝望。「即使我根本不想离开自己的地方。因为莫斯科城有战士和属神的人，而我必须为自己的子民求助。」
沙夏发现狄米崔一脸惊诧，完全没能掩藏。「半点踪迹都没有?」他说。
「完全没有，葛苏达，」卡斯扬说：「也许这群盗匪真的不是人类。」
「我们三天内出发。」狄米崔说。
天使长修道院：全名为艾雷克塞天使长米迦勒修道院，一般称为朱多夫(Chudov)修道院，源自俄文「朱多」一词，意思是奇迹。该修道院于一三五八年由都主教艾雷克塞创立，以纪念天使长米迦勒于克洛萨(Colossae)让一名哑女孩开口说话的奇迹。
乌吞亚：斯拉夫语，意思是东正教修道院的晨祷。是四次晚祷的最后一次，通常会调好时间，让它在日出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