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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谢肉节

  太阳在奼紫嫣红的晚霞中缓缓落下,天空星光点点。瓦西娅傍晚去做礼拜,同行的有她沉默的哥哥和狄米崔.伊凡诺维奇,以及一大群波亚和波亚夫人。女人遇到重大节日可以傍晚上街,和亲戚一起去做礼拜,只是得戴面纱。

  欧尔嘉没有来,因为她即将临盆,而马雅则是陪着母亲。不过,城里其他仕女全出动了,沿着车辙路朝教堂走去,身旁跟着仆人和孩子。穿着刺绣靴子让她们步履笨拙。放眼望去,满街的华丽面纱有如冬日百花盛开的草原。瓦西娅被推搡的波亚们搞得有点气闷。她眼巴巴看着那些衣着鲜艳的仕女,心里好奇又惊恐,直到胸口被人玩笑似的顶了一下,一名大公队伍里的少年对她说:「新来的,别盯着看,除非你想讨个老婆或等着被人敲破脑袋。」

  瓦西娅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将目光移开。

  夕阳下,教堂尖塔有如奇幻的火焰,铜钉大门足足有两个人高。当他们从前厅走进回音不断的恢宏正厅时,瓦西娅不禁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光是规模之大就让她充满敬畏,还有焚香……镀金圣幛、彩绘墙面、蓝色拱顶上的银星……各种各样的声音……

  瓦西娅直觉往左走,那是女性做礼拜的位置,接着才忽然警觉,于是便站在大公身后的群众里继续赞叹。

  这些日子以来,瓦西娅头一回为坎斯坦丁神父感到难过。这就是他失去的,她心里想,这就是他去到雷斯纳亚辛里亚所失去的一切。这一窥天堂的感觉,这可以敬拜和被钟爱的辉煌处所,难怪他心里只剩威胁、愤恨与怨怪。

  礼拜持续着,瓦西娅从来没做过这么久的礼拜。说话完是歌颂,歌颂完是祷告,而她始终半梦半醒,最后大公一行人总算结束礼拜。教堂里的华美实在太过,瓦西娅很高兴能离开。三小时的严肃仪式后,这晚迎接他们的是彻底的狂欢。

  大公一行人走过蜿蜒的街道返回王宫,随行的主教们一路为民众祝祷。

  途中他们遇到另一个队伍。这群自发集结的民众高举马斯列尼察夫人的雕像,在雪地上缓缓前进。混乱间,一群年轻波亚上前围住瓦西娅。

  这群波亚个个金头发,宽眼距,手戴宝石戒指,斜系腰带,显然是大公的另一票远亲。瓦西娅双手抱胸,波亚们有如一队猎犬聚拢着。

  「听说大公很欣赏你。」其中一位波亚说,新蓄的胡须在他削瘦的脸上显得雄心万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瓦西娅回道:「我会喝酒,而且不会洒出来,骑术又比你高明。」

  另一名年轻领主推了她一把。瓦西娅优雅后退,站定脚步。「今晚风蛮强的,是吧?」她说。

  「瓦西里.彼得洛维奇,你瞧不起我们吗?」又一位少年问。他咧着嘴露出一颗烂牙。

  「有可能。」瓦西娅说。她的鲁莽脾气原本被童年遭遇削弱了不少,最近又因为接触世界险恶而死灰复燃。她面露微笑看着这群年轻的波亚,发现自己真的毫无惧意。

  「瞧不起我们?」波亚们齐声嘲讽:「你不过是乡下领主的儿子,不知好歹的无名小卒,贵贱联姻之后。」

  瓦西娅用自己发明的粗话骂了回去,随即大声狞笑。于是波亚们告诉她,他们打算绕着狄米崔的王宫跑两圈,奖品是一坛酒。

  「随时奉陪,」瓦西娅说道。她从小就是飞毛腿。她决定将盗匪、谜团和失败抛到脑后,好好享受这一晚。「你们要我让你们多远?」

  瓦西娅抱着酒坛,整个人已经略有醉意,被新朋友们簇拥着来到了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的王宫大厅。她心里的疑虑才被胜利感略微冲淡,就发现自己女扮男装这场骗局里的几个要角都已经在宫里等着了。

  大公当然坐在首位。邻座一名妇人身披长袍,一张圆脸表情尖酸自得。是大公夫人……

  卡斯扬──瓦西娅皱起眉头。他还是一贯的沉着镇定,衣着华丽,只是满脸愁思,两道红眉在额头上挤出一条深沟。正当瓦西娅心想他是不是听到什么坏消息,沙夏忽然出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听说了。」瓦西娅无奈地说。

  沙夏将她拉到角落,离开轻佻的聚会,惹得妹妹和众人怏怏不悦。「欧尔嘉跟我说,妳带马雅进城去了。」

  「对。」瓦西娅说。

  「还有你和哲留孛打赌,赢了一匹马。」

  瓦西娅点点头。她可以听见哥哥咬牙的声响。「瓦西娅,妳不能再这样了,」沙夏说:「不仅自己出洋相,还把那孩子扯进来?妳必须──」

  「必须怎样?」瓦西娅吼道。她太爱这个目光清澈、行事果敢的哥哥,所以更恼怒。「趁天黑静静溜走,回欧尔嘉的宫殿锁好房门立刻就寝,隔天早起祷告,开始发挥仅有的一点魅力挑逗那些幼稚的少领主?把索拉维晾在院子?哥哥,你是不是等我一进特伦就要卖掉我的马,还是想占为己有?你是修道者,但我从来没看你待在修道院,艾列克桑德修士。你不是应该在种菜、唱圣歌和不停祷告吗?怎么会在这里,成为莫斯科大公最亲信的辅佐?为什么,哥哥?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她肩膀颤抖,连自己也没想到这一串话会脱口而出。

  沙夏沉默不语。瓦西娅忽然明白,哥哥在寂静的修道院里一定想过这一切,心中争执再争执,和她一样没有结论。他望着她,眼神里的迷惘是如此明显而不悦,让她痛彻心扉。

  「不,」瓦西娅握住沙夏抓着她的手,感觉他手掌纤细而有力。「你和我一样明白,我和真正的男生一样不能踏进特伦半步。我哪里都不去,也哪里都不能去。难道你打算在众人面前拆穿我和你都是骗子?」

  「瓦西娅,」沙夏道:「这样撑不久的。」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结束。我发誓,沙夏,」她嘴角闷闷一瘪道:「但眼下我们别无选择。先过节吧,哥哥,让谎言继续。」

  沙夏身体一颤,瓦西娅没等他回话就走开了。她昂首阔步,心中余怒未消,被恼人帽子盖着的鬓角渗出汗珠,眼眶泛起泪水,因为哥哥爱的是小女孩瓦西莉莎,谁会喜欢一个长大之后太像那女孩,依然自以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

  我必须离开,她忽然心头笃定,不能等谢肉节结束才走。他为我说谎,这件事对他伤害太大,我必须离开。

  明天,哥哥,她心想,我明天就走。

  狄米崔挥手要她过去。他和往常一样笑容满面,只是脸上冷硬如石的严肃显示他或许不如表面那样轻松自若。他的城邦与波亚们都在传言,有鞑靼领主上门要求纳贡,大公的心渴望反抗,他的脑袋建议等待,但不论反抗或等待都需要钱,而他就是没钱。

  「我听说你从哲留孛那里赢了一匹马。」狄米崔说着挥去脸上的愁绪,重新换上精心练就的自若。

  「没错。」瓦西娅背上被盘子撞了一下,岔了一口气说。头几道菜刚上来,因为经过前院所以沾了点雪。没有肉,但所有能用面粉、蜂蜜、奶油、鸡蛋和牛奶做成的佳肴都上了。

  「做得好,小兄弟,」大公对她说:「虽然我觉得不妥,毕竟哲留孛远来是客,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我还以为游牧领主比较懂得对付小马呢。」狄米崔说完朝她眨了眨眼。

  瓦西娅之前一直想着沙夏对大公说谎的痛苦,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过错。但她此刻忽然想起自己发誓对大公效忠,顿时良心大恸。

  不过,至少有一个秘密可以说。「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她突然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禀报,关于那位游牧领主。」

  卡斯扬原本一边喝酒一边听着,这会儿立刻站了起来,将红发甩到背后。

  「过节岂能没有余兴节目?」他对着满室的人醉醺醺吼道,几乎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岂能没有半点娱乐?」

  说完他转头朝瓦西娅微微一笑。他想做什么?

  「我有一个提议,」卡斯扬接着说道:「瓦西里.彼得洛维奇是驭马高手,这一点我们都见识到了。那就由我来挑战他的速度吧。你明天愿意跟我比赛吗,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在全莫斯科人面前?我现在就向你挑战,在座各位都是见证。」

  瓦西娅倒抽一口气。赛马?这跟她要说的事有什么──?

  群众一阵欢喜低语。卡斯扬看着瓦西娅,眼神闪着莫名的炽烈。瓦西娅尽管一头雾水,却直觉回答:「我愿意。」接着对大公说:「只要你允许,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狄米崔靠回椅背,似乎很开心。「我没有理由反对,卡斯扬.路托维奇,只是我在你的马里头见不到一只比得上他的索拉维。」

  「无所谓。」卡斯扬笑着说。

  「所有人都听到了,都是见证!」狄米崔说:「比赛明早开始。现在吃吧,然后去谢主。」

  交谈、歌声和音乐重新响起。「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瓦西娅再次开口。

  但卡斯扬忽然从长椅上起身,跌跌撞撞坐到瓦西娅身旁,一手搂住她的肩膀。「我想你这样做很不明智。」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我受够谎言了,」她低声答道:「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相信我,不然他当大公做什么?」

  坐在她另一侧的狄米崔正举杯敬自己即将出世的儿子。他一手搂着他陪笑的夫人的肩膀,一手将软骨扔给脚边的狗吃。夜愈来愈深,火光愈来愈红。

  「这不是说谎,」卡斯扬对瓦西娅说:「只是留白。实话就像花朵,摘的时机要对。」他结实的手臂搂得更紧。「你喝得还不够,小伙子,」他接着又说:「差远了。」他倒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拿去,这杯给你。我们明天早上比赛,我和你。」

  瓦西娅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卡斯扬见了缓缓露出微笑。「不行,再多喝一点,这样我明天才能赢得比较轻松。」他凑到她耳边悄声说:「要是我赢了,你就向我坦白一切。」他的头发几乎拂过她的脸。「所有事情,瓦西亚,关于你自己和你的马──还有挂在你腰间那把上好的蓝色匕首。」

  瓦西娅张目结舌,卡斯扬拿起酒灌了一口。「我曾经来过这里,」他说:「就这座王宫,很久以前。我来找一样东西,失去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失去。几乎是,又不算是。你觉得我能再次找到它吗,瓦西娅?」他眼神恍惚、闪亮而遥远,伸手将她搂得更近。瓦西娅心里闪过强烈的不安。

  「听着,卡斯扬.路托维奇──」她开口道。

  她感觉他全身僵硬,感觉他在听,但不是对她。瓦西娅闭上嘴巴,同时缓缓察觉到一股沉默,古老而微小的沉默,在宴会的喧腾与杯觥交错声中聚积,缓缓充满着冬日寒风的窸窣。

  瓦西娅完全忘了卡斯扬,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剥了一层皮,让她看穿莫斯科波亚宴会的臭味、烟雾与嘈杂,见到另一个世界正悄悄渗入,和它的子民一起大快朵颐。

  桌底下一个身穿华丽破布,有着啤酒肚和八字胡的小家伙正忙着扫面包屑。多莫佛伊,瓦西娅心想,是狄米崔的多莫佛伊。

  桌子上一个头发轻软的女人在菜肴之间蹦蹦跳跳,偶尔踢倒某人的酒杯。那是奇奇莫拉。有些多莫佛伊有老婆。

  高处传来振翅声响。瓦西娅抬起头,正巧和一双眨也不眨的眼睛四目相对。那女子随即消失在顶壁的烟雾中。瓦西娅心底一寒,因为那只人头鸟正代表着宿命的容颜。

  不论有没有看见他们,瓦西娅都感觉到他们沉沉的目光。他们在观望,在等待──为什么?

  瓦西娅抬眼望向门口,发现莫罗兹科就在那儿。

  他站在微光边,火炬的光芒从他身旁流向黑夜。就轮廓和颜色看来,他或许是真人没错,除了那张没有头发和胡须的脸庞,以及衣服上不融的雪。他一袭深蓝,有如冬日的暮光,边缘缀着冰霜。带着松香的风在大厅里飘舞,驱走了些许黑烟,吹得他乌黑的头发翻飞飘扬。

  音乐再次扬起,群众在椅子上坐直起来,但似乎没有人看见他。

  除了瓦西娅。她望着霜魔,彷佛凝视幻影。

  谢尔特们转过头来,壁顶的鸟张开巨大的双翼,多莫佛伊停止扫地,他妻子也停下动作,所有妖精都僵立不动。

  瓦西娅穿越大厅,绕过喧闹的餐桌和盯着她看的精灵,来到莫罗兹科面前。霜魔望着她走来,嘴角微微弯出一道嘲讽的弧线。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低声道。霜魔离得好近,她连白雪、岁月和原始纯粹的夜的气息都能闻到。

  莫罗兹科朝盯着他看的谢尔特们眉毛一挑。「这里这么多人,难道我不能参加吗?」他说。

  「但你怎么会想来?」她问:「这里没有雪,也没有荒野,你不是冬王吗?」

  「谢肉节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莫罗兹科答道:「但还比不上我。人们过去会在这一天绞死少女,在雪地里召唤我,同时求我离开,将夏天留给他们。」他上下看了她一眼。「如今人们不再献祭,但我偶尔还是会到祭典来。」他的目光比星辰还白皙、还幽远,却带着冰冷的温柔停在四周红通通的脸上。「这些人仍然是我的子民。」

  瓦西娅没有开口,心里想着童话里那死去的女孩。那是一个冬夜说给孩子听的寓言故事,为了掩藏一段血腥的历史。

  「这个节日代表我的力量即将减弱,」莫罗兹科语气平和:「春天转眼就来了,我会待在我的森林,那里的雪不会融化。」

  「所以你来是为了绞死的少女?」瓦西娅话里透着一丝凉意。

  「怎么会?」霜魔问:「难道有吗?」

  两人互看片刻,接着──「我相信这座疯狂的城市什么都会发生,」瓦西娅说着将古怪的感觉搁在一旁,不再去看他眼里的岁月。「春天来了,」她问:「我就见不到你了,对吧?」

  莫罗兹科没有回答。他已经转身离去,皱着眉扫视大厅。

  瓦西娅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卡斯扬似乎望着他们。但当她试着看个清楚,却没见到卡斯扬的踪影。

  莫罗兹科叹了口气,收回皎洁如星的目光。「没事,」他近乎喃喃自语。「只不过是影子。」他再次转头望着卡西娅。「对,妳不会见到我,」他说:「因为春天我不在。」

  他脸上那股淡淡古老的悲伤让瓦西娅忽然有股冲动,脱口正经八百问道:「你今天晚上会坐在高桌吗,冬王?」但她随即直话直说补上一句,破坏了效果。「波亚们都喝得东倒西歪,空位很多。」

  莫罗兹科笑了,但她觉得他似乎有些意外。「我曾经化成流浪汉,和满屋子男人厮混。但那是很久以前,非常久以前的事了,在节庆还会邀请我的时候。」

  「那我现在邀请你,」瓦西娅说:「虽然这大厅不是我的。」

  两人同时看向高桌。确实有些波亚已经跌下椅子,倒在地上鼾声大作,但还坐着的男人都邀了女人同座,他们的妻子已经回房就寝了。大公也有两位姑娘陪着。他左拥右抱,一只大手抓着其中一位姑娘的乳房,让瓦西娅看得面红耳赤。一旁莫罗兹科按捺着冷笑说:「呃,大餐还是晚点再说吧。倒是妳能和我去骑马吗,瓦西娅?」

  四周全是喧腾、臭气、咆哮与嘶吼似的歌声。莫斯科忽然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已经受够霉味浓浓的宫殿、冷漠的目光、欺瞒与失望……

  谢尔特们默默看着。

  「好。」瓦西娅说。

  莫罗兹科优雅比了比门口,随即跟她走入夜色。

  索拉维一看见他们,就发出清亮的嘶鸣。莫罗兹科的雪白母马站在一旁,映着白雪有如淡淡的残影。齐玛缩在栅栏边,望着新来的访客。

  瓦西娅钻到栅栏横杆之间,呢喃安抚小马,接着不顾身上的锦衣华服,跳到了熟悉的索拉维的背上。

  莫罗兹科跳上白马,伸手摸摸白马的颈子。

  面对四周的高栏,瓦西娅策马奔去,索拉维一跃而过,白马紧随在后。天上最后一道云霭被风吹散,繁星栩栩闪烁。

  他们有如幻影闪出塞普柯夫王公的宫殿大门。因为是节庆夜,山下的克里姆林大门依然敞开,而克里姆林下方的波萨德[1]满是壁炉的火光与模糊的歌声。

  但瓦西娅对壁炉和歌曲毫无兴趣,一颗心都被另一个更古老的世界占据了,渴望那世界清澈的美丽、奥秘与原始。他们不着痕迹奔出克里姆林的大门,两匹马忽向右转,在充满节庆气氛的房舍之间飞驰而过。接着马蹄声变了,莫斯科河浮现眼前,有如迤逦的缎带。城市的烟雾已经远去,四周只有白雪和清煦的月光。

  尽管晚风沁人心神,瓦西娅依然醉意不浅。她吆喝一声,索拉维立刻加大步伐。两匹马踩着寒冰银雪,沿着莫斯科河奔腾竞速,瓦西娅迎着风咧嘴大笑。

  莫罗兹科和她比肩同行。

  他们奔驰了很久很久,最后瓦西娅骑过瘾了,改让索拉维缓步而行,接着又一时兴起和他一起滑下积雪的河岸。从头到尾,瓦西娅都笑个不停。厚重的衣服让她身体出汗,于是她摘下帽子与兜帽,让蓬乱的黑发重见天日。

  索拉维微微踩进河面的冰才停下来。霜魔原本恣意快活跟着瓦西娅,这会儿却停在斜坡上,表情浮现一丝谨慎及克制。「所以妳现在是领主的儿子?」他问。

  瓦西娅收起自己的轻率自得,拍拍身上的冰雪站了起来。「我喜欢当领主,为什么我生下来是女生?」

  岸上那双蓝眼目光如炬。「妳当女生没有什么不好。」

  是酒让她双颊发烫,是酒,不是别的。瓦西娅心情大变。「难道我只能这样?当个幽魂,做个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存在?我喜欢当少领主。我可以待在这里协助大公,可以驯马、带领手下,还能铸剑。但这一切其实都不可能,因为他们迟早会知道我的秘密。」

  她忽然转身走开,睁大的眼里映着星光。「就算当不成领主,我仍然能当个旅人。只要索拉维愿意,我想骑到世界的尽头,亲眼见到落日外的那片绿土,见到那座岛──」

  「布杨吗?」莫罗兹科在她身后轻声说道:「那个有海浪拍打岩岸,风里闻得到寒石与橙花,由海灰色眼眸的天鹅少女统治的地方?妳想去童话的那座岛?这是妳想要的?」

  喝酒与奔驰带来的燥热退去了。四周一片死寂,等待破晓吹起晨风。尽管罩着狼皮斗篷,又有黑发遮头,瓦西娅却忽然全身颤抖。「这就是你来的原因?」她没有转头看他。「诱惑我离开莫斯科?还是告诉我最好留在这里,打扮成女人的模样,然后找个人嫁了?谢尔特们为何会到宴会来?嘎玛永[2]为什么在壁顶等?没错,我知道那只鸟代表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们不准跟人类一起过节?」

  瓦西娅没有回答。她又开始移动。尽管冰雪连天,森林辽阔,她却像受困笼里的猫来回踱步。「我想要自由,」最后她说,几乎像是喃喃自语:「但也想要有归属与使命。我连自己能不能得到其中一样都不晓得,何况两样都有?我不想活在谎言里,我正在伤害我的哥哥和姊姊。」说完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能替我解决这个难题吗?」

  莫罗兹科眉毛一挑,晨风卷起两匹马脚边的白雪。「我是先知吗?」他冷冷问道:「难道我来参加宴会,在月下骑马,都还得听罗斯少女向我诉苦吗?我何必在乎妳的渺小难题或妳哥哥的良心?这就是我的回答:别再听童话故事了。我之前就明白讲过一次,妳的世界不在乎妳想要什么。」

  瓦西娅紧抿双唇。「我姊姊也这样跟我说,但你呢?你在乎吗?」

  莫罗兹科沉默不语。天空乌云聚集,母马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

  「你可以奚落我,」这回轮到瓦西娅生气了。她上前再上前说:「但你永远活着。也许你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你却到这里来了。」

  莫罗兹科没有开口。

  「我应该假扮领主,直到他们发现了送我进女修道院为止?」她问道:「还是我该逃跑?或是回家,从此再也见不到我哥哥?哪里才是我的归属?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自己是谁。我在你家用过餐,还差点死在你怀里,今晚又和你一起骑马──我还以为你或许知道。」

  知道两个字连说出口都觉得愚蠢。瓦西娅咬着嘴唇,沉默持续着。

  「瓦西娅。」莫罗兹科说。

  「别这样,你不会是认真的,」她说着往后退开。「你是不死之身,这只是游戏一场──」

  他没有用话语,而是用手(或许)代替了回答。他的指尖找到她的下巴,瓦西娅动也不动,脉搏噗噗直跳。他眼神冰冷专注,宛如浅白的星光令她迷失。「瓦西娅,」他又说了一次,这回在她耳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虽然我在世上如此多年,但可能没有妳想象的那么聪明。我不晓得妳该如何选择。妳只要选择其中一条路,心里就会挂记着另一条,那个妳没选择的生命。哪条路看上去最好,不论这条或那条,就选它吧。每一条路都有苦有甘。」

  「这不是建议。」瓦西娅说。风吹动她的头发,拂过他的脸庞。

  「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他说,接着手指伸进她的发里,低头吻了她。

  瓦西娅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夹杂着愤怒与渴望,接着伸手环抱他。

  她从来没被人吻过──这样吻过。吻得不长,而且──从容。她不晓得该如何反应──但霜魔教了她。不是用话语,而是用双唇、用指尖、用一种笔墨无法形容的感觉。一个黑暗而优雅的触碰,有如呼息般拂过她的肌肤。

  于是她紧搂着他,筋骨发软,整个身体燃烧着冰凉的火。现在连妳哥哥也会说妳受到诅咒了,她心里想,却丝毫不在乎。微风匆匆吹开最后一片云朵,清澈的星光照亮了他们俩。

  最后他终于离开她的唇。瓦西娅睁大眼睛,满脸通红,浑身有如火烧,而他眼眸里闪耀着灿烂完美炽热的蓝,宛如真人一般。

  他忽然将她放开。

  「不行。」他说。

  「我不懂。」瓦西娅手摀着嘴,全身颤抖,又像当初被他扔到前鞍桥时一样戒慎恐惧。

  「不行,」他一手扯着乌黑的鬈发。「我不是──」

  领悟伤人。瓦西娅双手抱胸。「是吗?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莫罗兹科咬牙不语。他已经背对着她,双手紧紧握拳。「因为我想告诉妳──」

  他顿了一下,望着她的脸庞。「莫斯科被阴影罩住了,」他说:「但只要我试着往里看,就会被推到一旁。我不晓得阴影的来源,要不是妳──」

  「要不是我怎样?」瓦西娅问道,痛恨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短暂的沉默。霜魔眼里的蓝色火焰更深了。「没事,」他说:「不过,瓦西娅──」

  他似乎真的想开口,感觉某个秘密就要脱口而出,但还是叹息一声,闭上了嘴巴。「瓦西娅,妳要提高警觉,」最后他说:「不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提高警觉。」

  瓦西娅几乎没听进去。她怔怔站着,感觉又冷又热又紧绷。不行?为什么不行?

  要是她年纪大些,就会看见他眼里的纠结。「我会的,」她回答道:「谢谢你的警告。」说完便转身踩着生硬的步伐走到索拉维身旁,翻身上马。

  莫罗兹科目送着她,但瓦西娅已经扬长而去,没有看见他伫立良久,直到她消失不见。

  后来,过了很久,在破晓前的酷寒时分,一道红光有如火焰扫过了莫斯科上空。目睹的少数人都说那是征兆,但大多数人都没有看见,仍在睡梦里期盼夏日的阳光。

  卡斯扬.路托维奇看到了。他带着微笑离开狄米崔在王宫替他安排的房间,走到前院进行最后的准备。

  莫罗兹科要是见到那道闪光,肯定会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没有看见,因为他正骑马踽踽独行在荒芜的大地,神色木然对着孤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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