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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火与黑暗

  隔天清晨,黄澄澄的阳光照进小房间里,忸忸怩怩轻抚着瓦西娅将她唤醒。瓦西娅翻身下床,感觉脑袋一阵抽痛,真希望自己昨晚叫少一点、跑少一点、醉少一点、哭少一点。

  今晚。她脑中擂鼓似的不停响着这两个字。她今晚就要禀报大公哲留孛的事,告诉他自己知道什么,或者说她怀疑什么。她会轻声向欧尔嘉和马雅道别,悄悄的,不会让她们听见,让她们喊她回来。她会离开。往南,一路往南,直到空气温暖,夜里没有霜魔纠缠。往南。世界无比辽阔,她的家人已经被她折腾够了。

  但首先,她还有一场比赛。

  瓦西娅匆忙着装,先穿上旧衬衫、外套和羊毛衬里的绑腿,再套上斗篷与长靴,随即奔向屋外的阳光。她转头迎向光线,感觉天上吹来了几分温暖。隐蔽的角落很快就会开满雪花莲,冬天也将开始告别。

  破晓下了一阵雪,院子里一片洁白。瓦西娅直奔索拉维的围场,靴子踩着细雪沙沙作响。

  公马两眼炯炯有神,有如蓄势待发的战马不停吐息。齐玛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站在他的身边。

  「记得不要赢太多,」瓦西娅见索拉维按捺不住野性,便对他说:「我可不想被人说我对自己的马施了巫术。」

  索拉维只是甩甩鬃毛,用脚蹭了蹭白雪。

  瓦西娅叹口气说:「还有,我们今天晚上离开,趁狂欢最高潮的时候,所以你赛跑时绝对不要把力气用完。我们要在天亮前走得愈远愈好。」

  这话让公马稍微平静下来。瓦西娅替他梳理毛皮,在他耳边细诉自己的计划,入夜后如何弄到鞍袋,然后离开这座城市。

  太阳刚从城墙上露出一道红边,卡斯扬便来到了欧尔嘉宫殿的前院。他的外衣银中带灰,还有浅黄,尖头靴的前端绣着花样。他策马停在围场边,瓦西娅抬头发现他正看着她。

  她泰然自若被他望着。自从昨晚被莫罗兹科那样注视之后,再也没有什么目光会令她仓皇。

  「幸会,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卡斯扬说。汗水让他两边鬓角的头发微微蜷曲,瓦西娅心想他是不是在紧张。但话说回来,骑普通的马跟索拉维比赛,有谁会不紧张?想到这里让她差点笑了出来。

  「早安,领主大人。」瓦西娅鞠躬问好。

  卡斯扬瞄了索拉维一眼。「马夫会把马备好,你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索拉维不会让马夫碰他。」瓦西娅短短答道。

  卡斯扬摇摇头说:「我无意冒犯,瓦西娅。我们应该够了解对方,不会这么想才是。」

  是吗?瓦西娅点点头。

  「你真好运,」卡斯扬又看了索拉维一眼。「被一匹马这样爱着。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粥,」瓦西娅说:「索拉维抗拒不了热粥。你来是想跟我说什么,卡斯扬.路托维奇?」

  卡斯扬弯身俯近,瓦西娅一手搂着索拉维的背,公马鼻孔贲张,不安动了动。卡斯扬和她四目交会,凝望她的眼眸。「我喜欢你,瓦西里.彼得洛维奇,」他说:「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在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之前,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春天一定要到巴许亚科斯泰来。我的马跟草的叶子一样多,可以让你骑个够。」

  「我想去,」瓦西娅说,虽然她知道春天时自己人在远方。「如果大公肯放人的话。」她心里有一瞬间真的如此希望。马跟草的叶子一样多……

  卡斯扬扫了她一眼,彷佛能钻进她的灵魂里盗走她的秘密。「跟我回去,」他低声说道,话里多了一种新的情感。「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我只是想跟你说──」

  他是什么意思?卡斯扬还没把话说完,大门就传来马蹄声,只见一小队人马叫嚷着奔进前院,后面追着生气的管家。

  瓦西娅心想卡斯扬的话是什么意思?告诉她什么?

  狄米崔的小跟班都来了,那群在大厅嘲弄她,找她挑战的年轻波亚。他们双膝裹着毛皮,死命夹着躁动的坐骑,马勒和马镫有如战鼓喀喀作响。「兄弟!」他们高喊:「狼崽!瓦西亚!」接着大声开起下流的玩笑。其中一名年轻波亚弯腰用手肘顶了顶卡斯扬,问他要是被一个外套像是几年没洗、坐骑没有笼头的小毛头打败,感觉会是如何。

  卡斯扬笑了。瓦西娅似乎在他笑声里听见某种不加掩饰的情感,心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最后那群波亚终于被管家劝走。积雪的围场和宫殿大门外,莫斯科城蓦地醒来。宫殿高塔传来凄厉的尖叫,随即被巴掌声和尖锐的话声切断。空气里弥漫着柴烟和上百块糕饼同时烘焙的味道。

  卡斯扬还没走。他皱起红色的眉毛,眉间一道深沟。「瓦西亚,」他又开口道:「昨晚──」

  「你不用照料你的马吗?」瓦西娅没好气地问:「我们现在是对手,难道要交换秘密?」

  卡斯扬嘴角抽动,凝视她的脸庞,接着说:「你愿意──」

  但他再次被旁人打断。这回来者穿得和麻雀一样朴素,兜帽拉高抵挡风寒,神色严厉。瓦西娅咽了咽喉咙,转身鞠躬道:「修士好。」

  「抱歉,卡斯扬.路托维奇,」沙夏说:「我想单独跟瓦西亚谈谈。」

  沙夏看上去像是起床很久,甚至根本没睡。

  「愿主与你同在。」瓦西娅向卡斯扬客气道别。

  卡斯扬似乎愣了半晌,接着用冷淡古怪的语气说道:「你最好听我的话。」说完便大步离去。

  卡斯扬走后,兄妹俩一时沉默。那人闻起来很怪,索拉维说。

  「卡斯扬吗?」瓦西娅问:「怎么说?」

  索拉维甩甩鬃毛。有尘土的味道,他说,还有闪电。

  「卡斯扬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沙夏问。

  「我也不晓得,」瓦西娅据实以告,瞄了哥哥的脸庞一眼。「你都在忙什么?」

  「我?」沙夏一脸倦容靠着栅栏说:「我在打听关于马麦特使哲留孛的传言。大领主不会平白无故从森林里冒出来,这么大一座城里应该有人听过他,就算转过四手的传闻也一样。明明如此气派的家伙,我却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所以呢?」瓦西娅追问道,一双绿眼和一双灰眼四目相对。

  「哲留孛有见识、有马又有人,」沙夏缓缓说道:「却没有名声。」

  「所以你也开始怀疑特使是盗匪了,是吗?」瓦西娅天真问道:「所以你终于相信我了?」

  她哥哥叹了口气说:「除非我找到更合理的解释,否则没错,我会相信妳,即使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他顿了一下又说,几乎宛如自言自语。「要是有盗匪──或不论他是谁──能彻底骗过我们所有人,那他一定有援手。他从哪里拿到钱、诏书、文牍、马匹和华丽衣服,好让自己扮成鞑靼领主?可汗会派这样的人当使节吗?不可能。」

  「谁可能帮他?」瓦西娅问。

  沙夏缓缓摇头说:「比赛结束后,如果能说动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让他愿意听妳讲,妳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他。」

  「全部?」瓦西娅问:「卡斯扬说我们需要证据。」

  「卡斯扬,」沙夏反唇相讥:「那家伙聪明过头了。」

  兄妹俩又互看一眼。

  「卡斯扬?」她看出哥哥眼里的怀疑。「不可能。盗匪烧了他的村子,而且他还来找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求援。」

  「也对,」沙夏说道,依然面有疑色。「确实如此。」

  「我会一五一十告诉狄米崔,」瓦西娅匆匆说道:「可是──之后──我就要离开莫斯科了。我需要你帮我。还有你一定要照顾这头小母马,我的齐玛,要善待她。」

  沙夏身体一僵,望着她的脸说:「瓦西娅,妳没有地方可去。」

  瓦西娅笑了。「哥哥,我有全世界可以去。我有索拉维。」

  见沙夏没有开口,瓦西娅用不耐掩饰心里的难过,说:「你知道我说得没错。你不能把我送去女修道院,而我又不想嫁人。我没办法用领主的身分待在莫斯科,但也不想当黄花闺女,所以只能离开。」

  她无法直视沙夏,便转头梳起索拉维的鬃毛。

  「瓦西娅。」沙夏开口道。

  瓦西娅没有回头。

  沙夏气得啧啧咬牙,跨到栅栏之间说:「瓦西娅,妳不能说走就──」

  瓦西娅转头看他。「我可以,」她说:「而且我会。想拦我就把我锁起来。」

  她看见他一脸吃惊,这才察觉泪水涌上了自己的眼眶。

  「这不正常。」沙夏说,但语气变了。

  「我知道,」瓦西娅说,声音果决、激动而可怜。「对不起。」

  她话没说完,大教堂的钟就响了。该去比赛了。「我会告诉你事实真相,」她说:「关于父亲的死,还有那只熊,统统告诉你,在我离开之前。」

  「先比赛,」沙夏沉默良久,最后只挤出一句:「我们之后再谈。小心对方使诈,妹妹,尽量提防。我──我会为妳祷告。」

  瓦西娅笑了。「我敢打赌,卡斯扬没有一匹马比得上索拉维,」她说:「但我很高兴你会为我祷告。」

  公马仰头呼哧,沙夏脸上的严肃柔和了几分。兄妹俩忽然紧紧相拥,童年时熟悉的哥哥的味道再次将她团团包围。瓦西娅靠在哥哥肩上,偷偷揩了揩湿润的眼眶。「愿主带领妳,妹妹,」沙夏在她耳边低语一句,接着便退后一步,扬手为妹妹和公马祝福。「记得转弯慢一点,还有别跑输了。」

  围场边又来了新的旁观者,全是欧尔嘉的马夫。瓦西娅跳上索拉维的背,比较机灵的马夫立刻退开,其余的蠢蛋则是目瞪口呆。瓦西娅让索拉维朝栅栏冲去,公马一跃而过,同时越过几个忘了低头的家伙。沙夏翻上图曼的马鞍,兄妹俩一起策马奔出宫门。

  出宫前,瓦西娅回首张望,感觉见到高塔窗边立着一个母仪雍容的身影,还有一个小人儿抓着她的裙子,对着晨光打呵欠,下一秒她和哥哥已经来到市街上。

  两人身后群众愈聚愈多。欢呼声让瓦西娅心情激动。她朝群众挥手,他们立刻报以喝采。佩列斯维特!她听见他们高喊,勇敢的瓦西里!

  莫斯科大公出现在王宫之外,前面是鼓噪的群众,后面是波亚与侍卫。「瓦西亚,你准备好了没有?」狄米崔策马奔到兄妹身旁问道。他的手下远远落后,挤在人群之中,城里的大领主们则抢着跟在大公后头。「我可是在你身上押了大注。」

  「我准备好了,」瓦西娅答道:「至少索拉维准备好了。我会死命抓着他的脖子,尽量别让他丢脸。」

  阳光下的索拉维确实神采骏发,毛皮宛如一面深红色的镜子,鬃毛飞扬,头颅没有笼头羁绊。大公上下看了公马一眼,大笑道:「疯小子。」语气里尽是欣赏。后方的波亚们看着这一对善于驭马的兄妹,嫉妒他们深得大公恩宠。

  「要是你赢了,」狄米崔对瓦西娅说:「我就赏你一袋金子,再替你找一个漂亮老婆,生一堆孩子。」

  瓦西娅咽了咽喉咙,微微点头。

  嘈杂声忽然小了。瓦西娅回头望向积雪的街道,发现卡斯扬只身从山丘顶上策马而来。

  狄米崔、瓦西娅、沙夏和波亚们都看傻了。

  瓦西娅见过索拉维在雪地上奔驰的英姿,也见过莫罗兹科的白马在晨曦下仰蹄的模样,却从来没见过一匹马比得上卡斯扬座下的金黄雌驹。

  那马的毛皮真的灿烂似火,侧腹斑斑点点,脖子和肩膀鬃毛飘扬,只比毛皮略暗几分。她四肢修长,肌肉结实,个头甚至高过索拉维。

  卡斯扬手里抓着金缰绳,缰绳系着金马勒与金笼头,身下母马被他牢牢勒着,鼻子几乎贴到了胸口,彷佛不这样拴着就会飞起来似的。那马的每个动作都无比完美,每一次摆头或甩动金中带银的鬃毛都是满分。

  扣着马嘴的马勒有着利齿,瓦西娅痛恨这样的笼头。

  人群让母马退缩不前,背上骑士踢她一脚,母马勉为其难往前走,但尾巴不停甩荡。她想弓身后退,但卡斯扬逼她放下前腿,再用马刺踹她腹部,让她奋力奔驰。

  群众并未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欢呼,反而震慑于那光彩与美妙的蹄声,身体一动不动。

  索拉维耳朵弯前,那家伙应该很快,他跺着地说。

  瓦西娅挺起胸膛,表情坚定刚毅。那母马和索拉维一样非比寻常。卡斯扬是从哪里得到她的?

  嗯,她心想,这下真是旗鼓相当了。

  金马停了下来,背上骑士微笑鞠躬。「愿主与你同在,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艾列克桑德修士和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卡斯扬脸上欢喜中带着几分淘气,说:「这是我的母马,我叫她佐洛塔雅,这名字很适合她,你们说是吧?」

  「的确,」瓦西娅说:「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她?」

  卡斯扬依然面带微笑,但眼神微微一暗道:「她──她很宝贵,所以我不常骑她,但我想值得让她与你的索拉维较量较量。」

  瓦西娅心不在焉鞠了躬,没有说话。她瞥见一个多莫佛伊悠悠坐在屋顶上,同时感觉天上似乎有拍翅声,抬头发现女鸟人在塔顶望着她。她脊骨开始发寒。

  她身旁的狄米崔愣了片刻说:「很好。」他拍拍瓦西娅的背。「上帝为证,比赛开始吧。」

  瓦西娅点点头,王公们咧嘴大笑,紧张的气氛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这天冬阳朗朗,又是节庆的最后一天,莫斯科所有人都来为他们喝采。众人嘈杂地朝克里姆林大门走去,卡斯扬策马和她并肩同行。群众一阵鼓噪,为一耀眼一深沉的两头马加油打气。

  众人走出克里姆林大门来到波萨德。

  全城的人都聚在城墙上、河岸边和闪闪发光的田野上,对岸树上几名顽童掐树猛摇,让雪有如雨点一般落在树下的民众头上。「少年啦!」瓦西娅听见有人喊:「少年会赢!他身体轻得像羽毛,根本没重量,那头枣红怪物一定会让他领先。」

  「才怪!」有人回嘴:「才怪!你瞧那匹母马,你一看就知道谁会赢了!」

  母马甩头小跑,双唇溅满唾沫,每个动作都让瓦西娅心痛。

  骑马的一行人穿过空旷的市集广场来到河边。「上帝保佑,」狄米崔说:「骑快点,表弟。」

  大公说完马刺一蹬,策马奔向终点附近。沙夏看了瓦西娅最后一眼,随即跟了上去。

  索拉维和金牝马朝起点奔去。两匹马高度相当,步伐放缓不少,两位骑士比膝前进。枣红公马歪歪耳朵,讨好地朝母马喷了口气,但母马只是竖起耳朵龇牙咧嘴,想甩掉头上的金笼头。

  阳光下,辽阔的冰冻河面熠熠生辉。跑道的起点和终点开始有领主和主教聚集,看着两名选手靠近。他们身披毛皮和天鹅绒,在洁白河道上有如七彩的珠宝。

  「想打赌吗,瓦西亚?」卡斯扬突然说道。他脸上有着和她一样的激动期盼。

  「打赌?」瓦西娅惊讶问道。她让索拉维离母马远一点。那马斗志之强,只要靠近就像热流般感觉得到。

  卡斯扬咧嘴微笑,眼里闪着藏不住的自信。「就是打赌,」他说:「我已经看到你的赌徒性格在发作了。」

  「我赢的话,」瓦西娅脱口而出:「你的马就归我。」

  索拉维竖耳对着她,金牝马耳朵微微一颤。

  卡斯扬抿嘴沉思,但眼里笑意还在。「这可是大奖,」他说:「头号大奖。看来你现在以搜集好马为业了,瓦西亚,」他喊她的名字时,声音刻意多了一丝亲密,让瓦西娅一时不知所措。「很好,」他接着说:「我就用我的马赌妳嫁给我。」

  她一脸惊诧望着他,发现他笑得趴在母马脖子上,声音跟打呼一样。「难道妳以为我们的眼睛都像大公那么差?」

  瓦西娅心想,糟了。接着:我该承认?还是否认?难道他一直都晓得?但她还没来得及回话,卡斯扬已经催马冲向起点,笑声依然不断,在静谧的清晨空气里久久不散。

  两马哒哒走到结冰的河面上,朝亮闪闪的群众走去。赛道已经做了标示,绕城两圈之后再回到河面,奔向大公等着的终点。

  瓦西娅轻轻吐着白气。他知道。他想做什么?

  索拉维在她身下仰起头,身体一僵,背部绷直,瓦西娅心里忽然有一股冲动:逃吧,躲起来,跑到邪恶永远找不到她的地方。不行,她立刻想道,不可以,最好面对他。如果他心怀恶意,我逃跑也没用。但她还是坚强地低声对索拉维说:「我们会赢的。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非赢不可。只要我们赢了,他就永远不会泄漏我的秘密。因为他是男人,不可能承认自己输给一个女孩。」

  公马双耳后贴作为响应。

  两马往河中央走,两旁的叫喊与打赌声渐渐安静下来,放眼望去只剩几道轻烟,在清朗天空下袅袅上升。

  没时间交谈了。铺着鹅卵石的冰面上划了起始线,一名嘴唇发青的主教等着替两位选手祝福,身上的长袍与十字架衬着纯净的天空有如两团黑影。

  祝福完了,卡斯扬朝瓦西娅咧嘴一笑,随即策马转身。瓦西娅让公马往反方向转。两匹马转了几圈,然后并肩走向起点。瓦西娅可以感觉身下的索拉维兽性勃发,渴望速度,同时感觉自己胸口也涌起一股放肆的野性。

  「索拉维。」她满怀爱意轻声呼唤,并且知道公马懂。她再看了一眼白色的阳光、白色的雪和颜色跟莫罗兹科眼眸一模一样的天空,接着两匹马同时拔腿狂奔。瓦西娅原本想说的话瞬间飘散,消逝在风驰电掣和群众的扯嗓嘶吼之中。

  第一段赛道顺河而下,接着要在城脚下横越结冰的河面。索拉维像野兔一样腾越向前,瓦西娅振臂高呼冲过第一群围观者面前,咆哮声睥睨群众,睥睨对手,睥睨全世界。

  群众欢呼响应,声音响彻白雪大地,接着两马就像独行侠一般,沿着河面大步奔去。

  母马疾如流星,瓦西娅骇然发现她在平地上比绍拉维还快。卡斯扬不停挥动沉重的缰绳,母马嘴边满是唾沫。绕城两圈她还跟得上吗?瓦西娅默默俯坐在索拉维背上,公马跑得飞快,却也跑得轻松。他们快到转弯点了。瓦西娅看见滑溜的冰蓝河岸,索拉维一鼓作气转头跃上河岸,完全没有滑跤。

  金牝马快得差点冲过了头,卡斯扬猛扯缰绳,母马颠了一下,但随即恢复速度,一双长耳伏贴脑后,卡斯扬吆喝要她继续冲刺。瓦西娅朝索拉维低语几句,公马缩短步伐,收拢四肢,缓缓奔向右方,开始逼近母马,几乎贴着她的臀部。母马被主人不断鞭笞,神情和脚步有些慌乱,索拉维大步向前,很快就领先了。卡斯扬的马镫只到索拉维的后脚跟。

  瓦西娅和他错身而过时,卡斯扬高呼致意,朝她咧嘴微笑。瓦西娅虽然心底害怕,却感觉笑意涌上喉间,恐惧与思绪都消逝无踪,只剩速度、寒风与身下马的完美腾越。瓦西娅弯身向前,低声鼓励索拉维。公马朝她甩了甩耳朵,脚下竟然再度加速,转眼就快领先一个马身了。泪水凝结在瓦西娅脸上,寒风吹得她嘴唇干裂,牙齿冻得发疼。索拉维再次右转,他们来到了克里姆林城墙下的厚雪地上,叫喊声从墙顶倾泻而下。公马不停狂奔,愈跑愈快,瓦西娅用自己的双脚、体重和轻声细语要索拉维踩稳步伐,要他昂首向前。冲啊,她对他说,冲啊!

  他们再次冲到冰上,速度有如狂风,将对手甩在身后。这回轮到波亚们高声欢呼。他们跑完了第一圈。

  几名青年骑马冲上河面,想追上飞奔的索拉维,但就算他们的马体力充沛也追赶不及,一下子就被远远甩开。瓦西娅笑着嘲弄他们,青年们反唇相讥。瓦西娅冒险回头瞄了一眼。

  索拉维回到河面时,金牝马也速度全开,在冰上埋头驰骋,将群众的咆哮声甩在脑后。瓦西娅从来没见过马能跑得这么快。母马重新拉近和索拉维的距离,唾沫溅在了胸膛上。瓦西娅俯身朝公马低语,索拉维发现自己再次提气,步伐加大,当母马追了上来,他开始和她互相抢先。这回他们同时抵达转弯点,卡斯扬没忘了上次的教训,事先留意母马的步伐,免得她在冰面上滑跤。

  不可能说话,也没时间思考。两马一公一母,有如拉着同一辆马车并肩绕行城外,虽然都全速冲刺,却谁也赢不过谁,最后一起冲下波萨德的蜿蜒小路,再次朝河岸及终点奔去。

  但就在这时,前方冒出一台不小心太早停下的雪橇,挡住了他们的路。几名蠢蛋叫着嚷着猛推雪橇。他们没想到两位比赛者这么快就绕城一圈,害自己成了挡路鬼。

  卡斯扬笑着面露挑衅,瓦西娅忍不住也对他咧嘴微笑。两人一起冲向堆满货物的雪橇。瓦西娅一手摸着索拉维的脖子,开始数算他的步伐。三步、两步,下一步距离就不够了。索拉维收起四肢仰身跃过雪橇,轻轻巧巧落回滑溜的雪上,沿着最后一段河面朝终点奔去。

  母马落后一步跃过雪橇,鸟儿般落地,两匹马在河上疯狂竞速,全莫斯科城都在鼓噪。瓦西娅头一回对索拉维吆喝大喊,她感觉公马加速回应,但母马不遑多让,一样两眼圆睁奋勇向前。两匹马在冰上齐头并进,两名骑士膝盖不时互碰。

  瓦西娅忽然见到有手伸来,但已经太迟了。

  卡斯扬上一秒还手抓缰绳拚命甩动,下一秒已经攫住瓦西娅兜帽的系绳将结一把扯开。羊皮帽瞬间被风吹走,瓦西娅的头发露了出来,辫子松脱,长发有如黑缎在她脑后飘扬,全城的民众都看到了。

  索拉维无视一切全速向前,想停也停不下来。瓦西娅的狂妄斗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紧抓着公马不停喘息。

  索拉维昂首冲刺,肩膀前拱,随即连人带马冲过终点。群众哑然无声,瓦西娅心里明白,这场比赛不论胜负,卡斯扬都赢了,赢了一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参加的比赛。

  瓦西娅身体坐直,索拉维放慢速度,精疲力竭不停喘息。就算她想逃,公马也力有未逮了。

  瓦西娅翻身下马,减轻索拉维的负担,接着转身面对聚集的波亚、主教和大公本人。大公一脸惊惶默然看着她。

  瓦西娅头发缠着身体,搁浅在斗篷的毛皮上。卡斯扬已经下了马,金牝马垂首伫立,马勒深深卡在脆弱的部位,让她嘴角滴着血与唾沫。

  瓦西娅惊恐之余,忽然对那副金笼头恨之入骨。她手痉挛似的抓住络头,准备把它扯下来。

  但卡斯扬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拨开她的手指,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索拉维仰身嘶鸣准备出击,但一群壮汉,卡斯扬的手下,用绳子将疲惫的公马给驱开。瓦西娅被推倒在雪地上,在全莫斯科人的目光下披头散发跪在大公面前。

  狄米崔浅金色胡须上的脸庞白得像盐。「妳是谁?」他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身旁的所有波亚都盯着她看。

  「求求你,」瓦西娅试着挣脱押着她的手。「让我去陪索拉维。」公马在她身后又嘶鸣一声。壮汉们咆哮鼓噪,瓦西娅回头一看,发现他们用绳子套住索拉维的颈子,但公马死命反抗。

  卡斯扬一下就解决了。他一把抓起瓦西娅,用匕首架着她脖子,极小声说:「我会杀了她。」声音轻得只有瓦西娅和耳尖的公马听见。

  索拉维僵住不动。

  他什么都知道,瓦西娅心想。知道她是女的,还有索拉维听得懂人话。他使劲抓着她的手臂,力道之大,之后肯定会留下指痕。

  卡斯扬轻声对索拉维说:「让他们带你回大公的马厩。乖乖去,她就会活着回到你身边,我向你保证。」

  索拉维嘶吼反抗。他抬腿一蹬,一名男子立刻岔气摔到雪地里。瓦西娅,她可以从他狂乱的眼神中读到他在呼喊,瓦西娅。

  卡斯扬将瓦西娅的手臂抓得更紧,直到她开始喘息。她感觉下巴的匕首抵得更用力,皮肤都被划开了……

  「快逃!」瓦西娅对公马绝望大喊:「别被关起来!」

  但公马已经垂首投降,瓦西娅感觉卡斯扬满足地吁了一口气。

  「抓住他。」他说。

  瓦西娅发出无言的抗议,但马夫们已经冲上去将带有铰炼的笼头套在索拉维头上。瓦西娅尝到脸上流下的愤怒泪水。公马早已气力用尽,垂着头听话被带走。卡斯扬不知何时收起匕首,但并没有松开她的手臂。他将她扳向大公和众波亚,悄悄在她耳边说:「妳早上应该听我把话说完的。」

  沙夏还在马上。图曼强行走到结冰的河面,沙夏手持长剑,兜帽后掀露出苍白的脸,两眼盯着瓦西娅喉侧流下的血。

  「放开她。」沙夏说。

  狄米崔的侍卫纷纷亮刀,卡斯扬的手下骑着骏马将瓦西娅的哥哥包围住。无动于衷的太阳照得刀锋闪闪发亮。

  「我没事,沙夏,」瓦西娅朝哥哥喊道:「不要──」

  卡斯扬打断她。「我原本只是怀疑,」他语气平平对大公说:「今天才算确定,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卡斯扬一脸严肃,只是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与骗局,甚至更糟。」他转头对着瓦西娅,甚至用灼热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但这显然是她的骗子哥哥的错,竟敢欺瞒大公。」他补上一句:「我不会怪这女孩,她那么小,甚至有点不太正常。」

  瓦西娅没有开口,只想着如何脱逃。索拉维被带走,哥哥又被持刀的人包围……至于谢尔特,就算有她也没看见。

  「莫罗兹科,」她喃喃道,话里充满不愿、气愤与绝望。「求求你──」

  卡斯扬赏了她一巴掌,瓦西娅尝到嘴唇裂了出血。卡斯扬脸色转为怨毒。「闭嘴。」他啐道。

  「带她过来。」狄米崔像喉咙哽住似的,勉强挤出一句。

  卡斯扬还没动作,沙夏已经收剑下马朝大公走去。一群侍卫举起长矛将他拦住,沙夏取下剑带连同长剑一起扔到雪里,摊开双手,长矛阵稍稍退后。「表哥,」沙夏喊道,但见狄米崔一脸愤怒便改口说:「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你知情吗?」狄米崔厉声问道,脸上明白写着被背叛的惊骇。

  那一瞬间,在大公脸上,瓦西娅彷佛见到一个悲伤的孩子。那孩子曾经死心塌地深爱和信任着她哥哥,此刻却彻底幻灭了。瓦西娅倒抽一口气,声音宛如哽咽。但那孩子的容颜随即消逝,只剩下莫斯科大公的脸,君临天下,形单影只。

  「对,」沙夏说,语气依然平静。「我知情。我求你不要惩罚我的妹妹。她还小,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

  「带她过来。」狄米崔阖上一双灰眼又说了一次。

  这回卡斯扬将瓦西娅拖到了大公面前。

  「这小子真的是女人?」狄米崔问卡斯扬:「我不想搞错。我不敢相信──」

  我们一起打败盗匪,瓦西娅在心里默默往下说,我们一起经历大雪,熬过黑夜,我在你的宫里喝酒,还答应对你效忠。这些都是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做的,而瓦西里.彼得洛维奇是假的,这一切彷佛都是鬼做的。

  的确,从狄米崔下撇紧绷的嘴角看来,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对他来说是死了。

  「没问题。」卡斯扬说。

  瓦西娅还没意会过来,卡斯扬已经攫住了她斗篷的系绳,而她一明白他想做什么,便开始咆哮挣扎反抗。但卡斯扬抢先一步抓住她的匕首,一脚踹向她的双腿,让她仆倒在雪里。刀锋──她匕首的刀锋──冰冷精准地划过她的背。「别动,小野猫,」卡斯扬压住话里的笑意,对着猛击他的瓦西娅低声说:「免得我割伤妳。」

  瓦西娅隐约听见沙夏说:「不,狄米崔.伊凡诺维奇,不要,她真的是女孩子,是我妹妹瓦西莉莎,我求你不要──」

  卡斯扬扯开她的衣服,寒冷有如利爪划过她的肌肤,让她身体一颤。卡斯扬一手将她拉起来,另一手扯开她的外套与上衣,让她半个身子裸露在全城的人面前。

  惊吓和羞辱让她泪眼汪汪。瓦西娅闭上眼睛。撑住,不要昏倒,不要哭。

  寒风扫过她的肌肤。

  卡斯扬一手扣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让她连脸都无法隐藏。

  群众一阵鼓噪,有人发笑,有人义愤不平。

  卡斯扬停下动作,在她耳边呼气。她感觉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胸脯、喉咙与肩膀,接着抬头望向大公。

  瓦西娅全身颤抖,同时担心沙夏。她哥哥冲向包围他的侍卫,被其中三人牢牢压倒在地。

  大公和波亚们望着眼前这一幕,有的困惑、有的惊恐、有的愤怒、有的欢喜窃笑,还有的心生邪念。

  「我说过了,她是女的,」卡斯扬再次开口,明理的语气与手上的狠劲不成对比。「但我想她是个天真的傻子,被哥哥煽动了。」他一脸遗憾望着被侍卫押跪在地上的惊惶的沙夏说。

  群众交头接耳。「佩列斯维特,」她听见他们说:「他是巫师,会法术,不是真修士。」

  狄米崔目光从她穿着靴子的双脚飘向裸裎的胸脯,最后停在她脸上。他面无表情。

  「这女孩该受惩罚!」其中一名年轻波亚喊道:「她和她哥哥亵渎上帝,让我们所有人蒙羞。让她受鞭刑,被火烧死。我们这座城容不得女巫。」

  他的提议引来众人高呼赞同,瓦西娅脸上缓缓没了血色。

  这时有人说话了,声音不大,带着上了年纪的沙哑,但很果决。「这样做不妥当,」发言的人很胖,胡须扎成穗状,语气对照众人的怒火显得格外平静。瓦西娅认出那声音,心想:安德烈神父,天使长修道院的院长。

  「惩罚不该在全莫斯科人面前讨论,」院长说着瞅了岸边鼓噪的群众一眼。叫嚷声变得更大、更坚持了。「那会引发暴动,」他意有所指地说:「甚至伤及无辜。」

  瓦西娅已经又冷又病又怕,听到这话让她更加惊惶。

  卡斯扬抓着她胳膊的手更紧了。瓦西娅抬头发现他脸上闪过一丝愠怒。难道卡斯扬希望暴动?

  「有道理,」狄米崔说,语气忽然无比疲惫。「你──小姑娘,」说到这个词让他嘴角一凛。「妳就待在女修道院,直到我们决定如何处置妳。」

  瓦西娅正想反驳,但卡斯扬先开了口。「也许这个可怜的姑娘跟她姊姊待在一起会好一点,」他说:「我认为在她哥哥的这场邪恶阴谋里,她确实是无辜的。」

  瓦西娅见到他看着沙夏的眼里闪过一丝恶意,但话里完全听不出来。

  「也好,」大公懒懒说道:「修道院或高塔都是同一回事。但我会派我的卫兵守着。至于你,艾列克桑德修士,你就拘禁在修道院里。」

  「不要!」瓦西娅喊道:「狄米崔.伊凡诺维奇,他没有──」

  卡斯扬又揪住她的手臂。沙夏望着她的眼睛微微摇头,接着伸手就缚。

  瓦西娅全身颤抖,看着哥哥被人带走。

  「把她放到雪橇上。」狄米崔说。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瓦西娅不顾自己被卡斯扬抓着,再次高喊。她虽然痛得眼眶泛泪,还是决定开口。「你答应跟我为友,我求你──」

  大公突然眼神残暴朝她吼道:「我答应的是一个骗子,那个少年已经死了。」接着说:「别再让我看到她。」

  「走吧,小野猫。」卡斯扬柔声道。瓦西娅不再抵抗。卡斯扬从雪里拾起她的斗篷,裹住她的身子,将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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