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威伦瓦兹鬼魂
人猿泰山惊讶地看着卢科迪,随后把头探出小屋低矮的门框,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年轻人内心如此恐惧。
从门框里,泰山只能看到外面村道的一小部分,那里正挤满了乱哄哄的浅棕色皮肤的人群、挥舞的长矛,还有惊恐万分的妇女和孩子。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起初,泰山以为,卢科迪的意思是巴格哥人上门来抓他了。但现在看来,巴格哥人是自己遇到了麻烦。一番推断后,泰山得出结论,是其他野蛮部族正在袭击这个村庄。
但不管是由什么原因引起的,这场骚动很快就结束了。随即,他看到巴格哥人纷纷转身,四处逃窜,东躲西藏。许多奇怪的身影从他眼前闪过,穷追不舍。村子里一度稍稍平静了下来,只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时不时有人发号施令,偶尔还夹杂着恐惧的尖叫。
正在此时,三个身影破门而入——是敌军士兵在搜查村庄,来追捕逃犯了。卢科迪被吓得浑身瘫软,结结巴巴,正蜷缩在小屋最里面的角落,瑟瑟发抖。而被牢牢锁住的泰山则背靠房间中央的柱子,气定神闲地坐着。一看见他,领头的士兵便一下停住了脚步,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同伴们也大吃了一惊,赶紧聚拢过来,激烈地讨论了片刻,显然是关于这个重大发现。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士兵开口向泰山发问了。尽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泰山隐约意识到,这种语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紧接着,另一个士兵发现了正蜷缩在角落里的卢科迪,便走过去把他拖到屋子中央。随后,他们又再次开口向泰山发话,示意他朝门口走去。泰山于是明白,他们是在命令他离开小屋,但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脖子上的锁链。
其中一名士兵上前,仔细检查了链条上的挂锁,与他的同伴交谈几句后,转身离开了屋子。不一会儿,他便拿着两块石头回来了。他让泰山躺在地上,并把挂锁放在其中一块石头上,然后手拿另一块石头“砰砰”地砸下去,没几下便将锁头砸开了。
一解开锁链,泰山和卢科迪便被命令离开了屋子。待他们走到外面的空地上,泰山才得以有机会更仔细地打量俘获他们的人。在村子的中央,大约有一百来个浅棕色皮肤的士兵,正围着一群男女老少,约有五十个人左右,都是刚被他们劫持来的巴格哥村民。
泰山心里清楚,这些入侵者身上穿戴的短袍、胸甲、头盔和凉鞋,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然而就像他们所使用的语言一样,隐约有种说不清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们清一色手持沉重的长矛,右侧腰间佩带着刀剑,全然不像他所见过的任何矛或剑,但他依然隐约感觉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这些陌生人的出现,着实令人心潮澎湃。这样的情况在生活中屡见不鲜。我们常常会在经历某事之后立马涌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曾真切地体验过这些细枝末节,但却无法回忆起具体的时间、地点或任何与之重合的事件。
这正是泰山切切实实正在体验到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些人,觉得自己曾经听见过他们说话,甚至一度认为自己能听懂他们的语言,而同时,又心里清楚,自己与他们素未谋面。紧接着,一个身影从村子的另一头向他走来——一个白人,衣着与战士们类似,但装饰更加华丽考究。泰山恍然大悟,一下子揭开了谜底。来者很有可能正是从罗马康塞巴托里宫殿美术馆里尤利乌斯·凯撒雕像的基座上走下来的人!
他们都是罗马人!在罗马帝国覆灭一千年以后,他竟然被一帮罗马军团的士兵们俘获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对这种语言感到如此的似曾相识。原来,为了能在文明世界里获得一席之地,以备不时之需,泰山曾经努力学习过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拉丁文。但仅仅通过粗略地阅读凯撒评注和维吉尔的作品,并不足以掌握这门语言,因此,泰山既不会说也听不懂拉丁语。他对这门语言只是略知一二,当听到别人讲拉丁语时,难免会觉得耳熟。
泰山凝视着这个神似凯撒的白人向他走来,仔细打量着他身边黝黑壮实的军团士兵,突然感到全身一阵颤动。这一定是在做梦!但紧接着,他又看到了卢科迪和其他巴格哥俘虏,还看到为了烧死他搭建起来的火刑柱。他这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连同他身边奇奇怪怪的士兵,都是真实存在的。
每个士兵手里都拿着一小段的链条,链条其中一端是一个金属项圈和一把挂锁,他们正在快速地把这些链条套在每个俘虏的脖子上,将他们一个个连接起来。
正当这些白人士兵忙着给俘虏们上锁时,另一个白人走了过来,看起来显然是位军官,旁边还跟着两个衣着近似的白人。三人一瞥见泰山,便立即上前对他进行盘问,但他只是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只好转向那几个在小屋里发现他的士兵,一番询问之后,那个长官下达了一些关于如何处置泰山的指示,便转身离开了。
最终,泰山没有和其他俘虏锁在一起、与他们排成一列,但还是再次被戴上了铁项圈,毫无疑问,每根链条的末端都在一名军团士兵手里紧紧握着。
泰山只好认为,他之所以能享受这种优惠待遇,是由于自己的肤色。因为,这群白人军官显然不愿意把另一个白人同胞同黑人锁在一起。
当这群入侵者带着俘虏离开村庄时,其中一名军官和十几个军团士兵走在队伍最前头。紧随其后的是按纵列排成长队的俘虏们,由另一名军官和几个卫兵陪同,其中许多俘虏还被迫提着作为战利品一部分的活鸡。在俘虏们的后面,还跟着另一队士兵,边走边赶着从村子里掳来的母牛、山羊和绵羊。而在第三个军官的指挥下,大部分的军团士兵都跟在队伍的最后,组成大后方部队。
大部队浩浩荡荡沿着山脉底部进军,一路向北,目前正在斜行横穿威伦瓦兹山脉西侧的上坡。
泰山排在所有俘虏队伍的后方,恰巧卢科迪也正走在队伍的末尾。
整支队伍已经平定下来,开始稳步前进后,泰山抓紧机会问道:“卢科迪,这些都是什么人?”
“这些人就是威伦瓦兹山里的鬼魂。”这个年轻的巴格哥人回答说。
“他们是来阻止我们杀害他们的同胞的,”此时,另一个俘虏插话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盯着泰山,“我就知道,那育托不应该劫持他。我就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灾祸。不过,幸好这群鬼魂在我们杀死他之前就来了。”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又一个俘虏说道,“我宁可在自己的村庄里遇害,也不愿意被那些鬼魂带到他们的领土上再杀死。”
“或许他们并不会杀了我们呢?”泰山提醒说。
“你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当然不会杀你。但他们却肯定要杀死巴格哥人,因为我们竟然敢劫持你。”
“但他现在也被他们当作俘虏了,”卢科迪反驳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甚至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但其他俘虏只是摇了摇头,显然并不买账。他们已经下定决心,坚信泰山和这群鬼魂就是一伙的,并且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这一信念。
连续行进了两个小时之后,队伍突然向右急转,进入一个岩石嶙峋的狭窄山谷中。峡谷的入口被乔木和灌木丛遮蔽得严严实实,若是站在下面的斜坡上,从任何角度都不可能看到这个入口。
随着队伍在峡谷中不断前进,两侧的岩壁迅速变窄,窄到只有一个人双臂伸直的宽度。地面上布满了从悬崖峭壁上坠落的花岗岩块,凹凸不平,荆棘密布,让人难以落脚,大大降低了队伍的行军速度。
大部队继续不断前进,泰山渐渐意识到,尽管他们在不断往山里深入,但峡谷的走向并不是上升的,而是向下倾斜的。两侧的悬崖在头顶上越来越高,直到他们被黑暗完全包围,而在远处,星星正在晨空中闪闪发光。
沿着死气沉沉、幽暗曲折的峡谷,他们走了好长时间。突然间,队伍停了下来。短暂地休息了一两分钟后,又重新出发,泰山看到远处有一面人造的实心砌体墙,至少有一百英尺高,完全阻断了整个峡谷。走在他正前方的人,正在排队穿过墙上的拱门。当轮到泰山穿过门洞时,他发现门边有士兵把守,衣着外貌都与俘获他的士兵类似,而门后紧跟着另一扇巨大的手工凿制的木门,用以加强防卫,正敞开着准许这支队伍通过。
泰山看见,在他面前有一条陈年小道,通往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布满了巨大的橡树,还零星点缀着其他品种的树木,其中,泰山能认出金合欢、各种各样的梧桐树以及一些雪松。
在通过门洞后不久,主管军官便一声令下,让所有人停在了一个布满锥形棚屋的小村庄前。村子里居住的都是黑人,他们不仅外形与巴格哥人不同,而且还佩带着与军团士兵类似的长矛和刀剑。
士兵们立刻开始着手在村子里安营扎寨,当地人纷纷把自己的小屋让出来,拱手交给这些士兵,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显然都是极其不情愿的。这些军团士兵肆意妄为,强行夺取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并俨然一副征服者的权威和自信,任意摆布原本拥有这些小屋的当地人。
在村子里,这些俘虏每人只领到了一些定量的玉米和鱼干作为口粮,而且身无蔽所。不过他们被允许去收集枯枝来生火取暖。于是,他们只好围坐在火堆边,每个人的脖子上依然锁着链条。
泰山抬起头来,看见众多奇怪的鸟类在树枝间飞来飞去,还有无数的猴子在“吱吱喳喳”,喋喋不休。不过,对于人猿泰山来说,猴子并不新奇,他则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俘获他的士兵,打量着他们的行为方式和风俗习惯。
忽然间,一颗橡子落在了泰山的头上,但是鉴于橡树上经常会有橡子掉落,他也并没有在意。直到第二颗、第三颗橡子接连不断地从树上掉下来,每一颗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这才抬起头,发现一只小猴子正坐在他头顶正上方一根低矮的树枝上,朝他扔橡子。
“啊,小猴子!”泰山惊呼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看见他们把你从黑人的村子里带走了,于是就一路跟了过来。”
“小猴子,你也是从峡谷穿过来的?”
“小猴子害怕悬崖上滚落的岩石,害怕会被砸得粉身碎骨,”小猴子回答说,“于是便爬到了山顶,沿着悬崖边缘翻山过来,远远地还可以听见白人和黑人沿着悬崖底部行进的脚步声。而在那高高的悬崖上,狂风大作,猎豹的足迹遍地都是,还有大狒狒在追捕我!小猴子又冷又怕,万幸的是,跑到悬崖尽头时,终于看到了远处山下的丛林。这座山陡峭险峻,即便是小猴子都怕它三分,幸好后来找到了安全下山的路。”
“小猴子,你最好赶快跑回家去,”泰山说道,“这片森林里到处都是奇怪的猴子。”
“我才不怕!”小猴子拍着胸脯说,“它们是小猴子的同类,它们都畏惧小猴子。这些小猴子相貌平平,远不如小猴子这么俊美可爱,而且小猴子还看到,已经有一些母猴子向自己投来了赞赏的目光。这个地方对于猴子来说倒也还不错。对了,人猿泰山,这些陌生的白人究竟要对你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猿人对小猴子说道。
“那小猴子这就回去,把伟万里和瓦兹瑞战士们带来。”
“不,”泰山说,“先等我找到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个白人,然后你再回去通知伟万里。”
那天晚上,泰山和其他的俘虏只好露宿在外,在坚硬的地面上席地而卧。待到天黑之后,小猴子便从树上爬下来,紧紧依偎在它主人宽阔的臂膀里。小猴子就这样躺了一夜,心满意足地靠在他最爱的这个白人身边安然入睡。
第二天黎明时分,同其他巴格哥人一起被俘获的奥冈约醒了,于是他睁开眼睛,开始环顾四周。他看见营地里的士兵们也刚刚睡醒,营地渐渐热闹起来,还有一些士兵正从他们强占的小屋里走出来,而其他俘虏则紧紧挤作一团,相互取暖。在他们的不远处,躺着一个白人,正是他的首领那育托最近派他在村子里关押的那个犯人。正当他的目光停留在这个熟睡中的白人身上时,他忽然看见一只小猴子的脑袋,从这个白人环抱着的臂弯里冒了出来。他看到这只小猴子朝着正从小屋里走出来的军团士兵瞟了一眼,然后迅速敏捷地蹦跳到附近的一棵树上,旋即消失在头顶上方茂密的枝丫中。
奥冈约顿时惊恐地尖叫起来,一下子惊醒了躺在他旁边的其他俘虏。
“奥冈约,发生什么事了?”其中一个俘虏惊呼道。
“那是我祖先的鬼魂!”他不禁惊叫起来,“我又看到他的鬼魂了!他从那个自称叫泰山的白人嘴里跑了出来。我们囚禁了这个白人,所以他给我们下了诅咒。如今我们自己成了囚犯,很快就会被杀死然后被吃掉。”其他俘虏听了,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神情严肃。
俘虏们拿到的早餐和他们前一晚吃的食物类似,待所有人和军团士兵都吃完后,队伍开始继续前进,沿着尘土飞扬的小道,一路向南。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缓慢而艰难地向南进发,沿途还经过了好几个类似于他们昨晚露宿的村庄。直到中午时分,队伍突然转向,径直朝东面走去,转入一条与主干道相连的道路。不一会儿,泰山看到,在他面前,路的两侧森林茂密,尽头高耸着一座城墙,顶上围着栅栏和城垛。在正前方处,这条路向左偏转,开始进入城墙外围,随后穿过一道大门,两侧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塔楼。城墙的底部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河水缓缓流淌,河上横跨着一座桥,与这条路在城外相交。
队伍在到达城墙大门时停了下来,主管军官派了一个士兵,前去与守城的长官商谈。没过多久,军团士兵和俘虏们便被放行了。穿过城门后,泰山惊讶地发现,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并不是一个由土著小屋组成的村庄,而是一座由众多大而结实的建筑物所组成的城市。
城门附近有几幢灰泥粉饰的平房,泰山发现,屋顶的上方高高耸立着树叶,显然,房子中间肯定还围着一个内庭院。但远远地,沿着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望去,他还看到有一座宏伟气派的建筑物的轮廓,正矗立在路的尽头。
队伍沿着林荫道一路前进,他们陆续看见路边和房屋门口都聚集着许多人——有棕色皮肤的,还有黑色皮肤的,尽管许多黑人近乎赤身裸体,但其余大多数人都身穿束腰上衣和斗篷。城门附近的建筑物都是一些商店,但随着他们不断向前走,这些建筑物都逐渐被居民住宅所取代。住宅区绵延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直到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新的地段,似乎专门用于修筑高档商店和公共建筑。在这里,他们才渐渐开始看到白人的身影,不过白色皮肤的人占总人口的比例似乎很小。
路人看见他们经过,都不禁停下脚步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军团士兵和他们的俘虏。在十字路口处,聚集起了一小群人,其中还有不少人跟在他们后面走着,不过大多数都是小男孩。
泰山明显发现,是他自己吸引了大量的注意力,人们似乎都在对他评头论足。其中一些路人还向军团士兵喊话,都得到了他们和善的回答,还有相当多的人在戏谑打趣——泰山揣测,很有可能,这些都是以牺牲不幸的俘虏为代价的玩笑。
还没等队伍在这座城市中穿行多久,泰山便推断出,黑人居民多半是仆人,甚至是奴隶;棕色皮肤的人都是军团士兵或商店老板,而白人则是豪门贵族或官僚阶级。
待所有人都进城后,队伍便开始向左拐弯,转入另一条宽阔的大道。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一座巨大的圆形建筑前。整幢建筑物由花岗岩块凿成,拱形门洞的两侧分别矗立着典雅的圆柱,层层叠叠,高达四五十英尺。除了第一层以外,上方所有的拱门都是中空的。透过这些门洞,泰山可以看到,里面的围场并没有屋顶,而且与罗马斗兽场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于是他便猜测,这堵高墙里围着的是一个竞技场。
当他们走到建筑物的另一侧时,队伍的排头便转过方向,从一个低矮宽敞的拱门下面走进去。在建筑物的一楼,他们被指引着穿过一道道走廊,沿着花岗岩台阶走入一个阴暗的地下室。在那里又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端都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走廊两侧是一整排狭窄的门廊,每个门口都悬挂着沉重的铁门。俘虏们三三两两地被解开脖子上的锁链,然后被命令走进门后的地牢里。
泰山和卢科迪以及另外两个巴格哥人一起,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牢房里。整个牢房完全由花岗岩石块建成,除了他们进来时那个狭窄的栅格门洞,仅有的缺口便是门对面墙上一个装着格栅的小窗,透过窗户勉强传进来一丝光亮和新鲜空气。门外的栅栏“砰”地一下被关上了,并“咔哒”一声锁上了沉重的挂锁,只留下这群无助的俘虏,不知道将面临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