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东方皇帝殒命
与撒奎纳琉斯军营的塞拉特斯相比，东方皇帝奥古斯都一年一度的胜利展示则显得黯然失色。尽管这次多亏了那个野蛮人首领，经过一番大肆宣扬后，此时正戴着镣铐，大步流星地跟在皇帝战车的后面，为这一场合吸引了不少目光。
奥古斯都对这种帝王权力的虚荣表演感到心满意足，这或许能够蒙骗他的臣民中比较无知的群众，但如果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皇位已经岌岌可危，埃里克便觉得这种情况简直既可悲又可笑。
在众多曾被锁在至高无上的皇帝战车后面的俘虏中，从来没有哪一个人面临过像他这样绝望的处境。尽管他知道，一支海军陆战队或一支枪骑兵中队就可能颠覆整个帝国，使之沦为附庸，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尽管他也知道，许多现代城市的市长都能指挥一支作战部队，远比这个小皇帝的军队更强大、更高效，不过那又能怎样呢?然而，这些想法只不过是异想天开，因为事实上，在这里，奥古斯都依然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现实中既没有大量的海军陆战队，也没有枪骑兵中队来质疑他的行为，对一个伟大的共和国来说，它可以吞噬整个帝国而丝毫不会感到任何不适。胜利展示很快就结束了，埃里克又回到了他和马里乌斯一起被关押的牢房里。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马里乌斯说道，“奥古斯的胜利展示给你留下了怎么样的印象?”
“如果让我根据人民所流露出的热情程度来判断，那可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表演。”
“奥古斯的胜利展示总是令人大失所望，”马里乌斯说道，“他宁可把十个塔兰特都用来购买美食吃进自己肚子里，或是购买华服穿在自己身上，也不愿意花一个便士来供人们消遣。”
“还有竞技比赛，”埃里克问道，“它们也都不尽如人意吗?”
“竞技比赛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马里乌斯说道，“我们这里几乎没有罪犯，而且我们所有的奴隶都不得不通过购买才能得到，所以他们太宝贵了，不能这样白白浪费。许多比赛都是在两头野兽之间进行的，偶尔也会有小偷或杀人犯与角斗士相互对抗，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奥古斯主要指望的还是专业角斗士和政治犯——皇帝的那些仇人或假想敌。一般说来，他们就像你我一样——由于引起了皇帝亲信的妒忌，而成了他们谎言和阴谋的牺牲品。现在地牢里有大约二十个这样的人，竞技比赛中最有趣的娱乐活动都将以牺牲他们的性命为代价。”
“那万一我们获胜了，我们就能获得自由吗?”埃里克又问。
“我们是不可能获胜的，”马里乌斯说道，“你不用想了，福普斯是肯定不会让你得胜的。”
“这简直太可怕了。”埃里克小声抱怨说。
“你害怕死亡吗?”马里乌斯问道。
“并不是因为这个，”埃里克说，“我是在想法沃妮亚。”
“的确是该为她感到担心，”马里乌斯说道，“我那亲爱的表妹宁可死去，也比嫁给福普斯更幸福。”
“我感觉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埃里克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甚至连我忠实的贴身仆人高布拉也不在。”
“啊，这倒提醒了我!”马里乌斯突然惊呼起来，“今天早上还有人来这里找他。”
“来找他?他不是也被关在地牢里吗?”
“他本来是被关在地牢里，但昨晚他和其他囚犯一起被派去了竞技场做准备工作，后来应该是趁清晨时分的黑暗逃跑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现在还是在四处搜寻他。”
“太好了!”埃里克不禁兴奋地大喊，“尽管他并不能帮我做什么，但只要知道他还没被抓住，我心里就能好受一点。他可能会逃到哪里去?”
“梅里城堡沿着水边的区域警戒比较松懈，但湖泊本身加上湖里的鳄鱼就天然形成了一道有效的屏障，无异于有许多军团士兵把守。高布拉有可能已经翻越了城墙，但更有可能藏在这座城市里，受到其他奴隶，或是法沃尼乌斯本人的保护。”
埃里克说道：“真心希望这个可怜而又忠诚的同伴能成功逃离这个国家，回到自己的同胞身边。”
马里乌斯却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他说道，“虽然你们能从悬崖上爬下来，但他是没法原路返回的，而且就算他能找到办法逃到外部世界，他也会落入撒奎纳琉斯军营士兵的手中，或是被外部村庄的野蛮人抓住。所以，高布拉是不可能逃脱的。”
时间过得飞快，结束了在奥古斯都胜利游行上的展出之后，埃里克被带回牢房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有罗马斗兽场的卫兵前来把他们带进竞技场。
整个罗马斗兽场里人山人海，贵族专属的包厢里早已坐得满满当当。金碧辉煌的宝座上，正端坐着傲慢的东方皇帝，遮蔽在紫色亚麻制成的华盖下。法沃尼乌斯低着头坐在他的包厢里，身边陪着的是他的妻子，以及女儿法沃妮亚。女孩不安地坐在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参赛者正在源源不断进场的大门。不一会儿，她便看到她的表兄马里乌斯出现了，身边紧跟的就是埃里克。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所有的参赛者正在排成纵队，浩浩荡荡穿过白色的沙地，准备接受皇帝的指令。与马里乌斯和埃里克走在一起的，是二十名政治犯，他们全都属于贵族阶级。紧随其后的是专业角斗士们——全都是粗暴的野蛮人，他们的毕生事业不是杀戮就是被杀。勇敢无畏、趾高气扬地走在这群人最前面的，正是曾经连续五年担任梅里城堡角斗士的冠军。如果大众有偶像的话，那就无疑是他。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呐喊，以示对他的赞许。“克劳迪亚斯·塔洛斯!克劳迪亚斯·塔洛斯!”呐喊声远远盖过了一片嘈杂的人声。几个地位卑贱的盗贼，一些胆战心惊的奴隶，再加上五六头凶狠的狮子，便构成了所有供观众幸灾乐祸的牺牲品。
过去，埃里克常常被古代罗马竞技比赛的故事所吸引。他经常会幻想这样的画面：罗马斗兽场里成千上万的观众人头攒动，而竞技场的白色沙滩上则挤满了参赛选手，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些只不过是他凭空妄想的照片。那些出现在他梦中的人也只是照片上的人而已——都是机器人，只有当我们看着它们时才会移动。当沙地上开始进行战斗时，看台上的人群一直像蚀刻版画般鸦雀无声;而当观众们纷纷大喊大叫，伸出大拇指向下时，竞技场上的演员们则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悄无声息。
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同啊!他看到挤满人的看台像万花筒般不断运动变化，随着众人的一举一动，千万种色彩的马赛克也随之千变万化。他听到了人群中聒噪的“嗡嗡”声，还嗅到了许多人体身上发出的刺鼻气味。他看见街头小摊小贩们一路沿着过道高喊，兜售各自的商品。他看到各个角落里都驻扎着军团士兵。他还看到，有钱人正惬意地坐在他们遮有天篷的包厢里，而穷人则坐在最廉价的座位上，接受烈日的炙烤。
行走在埃里克正前方的贵族，已经热到汗珠顺着脖子后面淌了下来。他瞥了一眼克劳迪亚斯·塔洛斯，发现塔洛斯的短袍已经褪色了，毛茸茸的双腿也显得肮脏不堪。埃里克过去一直以为，角斗士都是干净利落、光鲜亮丽的，但塔洛斯的模样着实令他震惊。
当他们在皇帝的包厢前停住脚步，整齐地排成一列时，埃里克便闻到了那些紧跟在他身后的人的气息。空气闷热，令人窒息，整件事情都令人作呕。
整个竞技比赛丝毫没有气势，没有尊严。他不禁感到疑惑，在罗马，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形。
随后，他抬起头，凝视着皇帝的包厢。他看见，皇帝正穿着华丽的长袍，坐在那精雕细琢的宝座上。他看到，赤身裸体的奴隶在皇帝的头顶上挥舞着长柄的羽毛扇子。他看见，许多人穿着装饰华丽的上衣和金光闪闪的胸甲。他还看到了铺张声势的财富与权力的盛况，并且有什么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他，归根结底，古罗马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平民百姓的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异味，角斗士毛茸茸的腿上沾满污垢，而贵族们也汗流浃背，形象全无。
或许，奥古斯都与以往任何一个罗马皇帝一样伟大。事实上，在他所知的世界里，他统治着半壁江山。在所有罗马皇帝中，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埃里克的目光沿着那一排包厢来回扫视。负责比赛的行政长官正在发表讲话，他说话的声音在埃里克的耳边回荡，但这些话并没有传到他的大脑里，因为他的眼神突然与一个女孩对上了。
他看到了她脸上痛苦而绝望的恐惧，他望着她，试图挤出一丝鼓励和希望的微笑，但她只看到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眼泪就瞬间夺眶而出。此刻，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就像她内心的痛苦一样，影影绰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突然间，包厢后面的看台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吸引了埃里克的目光。他不禁皱起眉头，一个劲儿地想让自己确认，一定是弄错了。但他其实并没有看错，他看到的，的确是高布拉——他正蹑手蹑脚地向皇帝的包厢挪去，一转眼消失在了皇帝宝座后挂着的帷幔后面。
接着，在行政长官的命令下，他们离开了竞技场。埃里克一边跟随人群横穿过沙地，一边沉思，试图想象高布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是为了什么差事来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方?
参赛选手们正在返回牢房，几乎已经穿越了半个竞技场时，他们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使得他们纷纷转过身去。埃里克看到，这阵骚乱是从皇帝的包厢传来的，但眼前的场景简直荒唐透顶，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事。也许这全都只是一个梦，也许根本就没有梅里城堡，也许根本就没有奥古斯都，也许这一切根本就不存在——啊，但那不可能是真的，法沃妮亚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他正在面临的这个荒谬的场景，也是真真切切的。他看见一名男子正一手掐住皇帝的喉咙，用另一只手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而那个人正是高布拉。
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结束得也如此之快，以至于皇帝的尖叫声还没来得及传遍整个罗马斗兽场，就倒在了自己华丽的宝座脚下，没了气息。至于那个刺客高布拉，则纵身一跃跳下了竞技场的围墙，穿过沙地朝埃里克飞奔过去。
“主人，我已经为您报仇了!”高布拉大声喊道，“无论他们对您做了什么，我都替您雪耻了。”
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叹息声，紧接着，有人高声欢呼道：“皇帝死了!”
埃里克心中顿时涌现出希望。他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马里乌斯的胳膊。“皇帝已经死了，”他轻声耳语道，“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马里乌斯不解地问道。
“趁着一片混乱，我们赶紧逃跑。我们可以先躲在城市里，然后等到夜里就能带着法沃妮亚离开了。
“逃去哪里?”马里乌斯又问。
“天哪!我也不知道，”埃里克抓狂地大声说道，“但无论是什么地方，肯定比这里要好。现在福普斯继承了皇位，如果我们今晚不救出法沃妮亚，那就来不及了。”
“你说得没错。”马里乌斯表示赞同。
“传话下去，告诉其他人，”埃里克指示说，“试图逃跑的人越多，我们当中有人能够成功逃脱的机会就越大。”
军团士兵和他们的军官只能伸长脖子张望，还有大量的群众，都急切地想要知道，皇帝的包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开始对高布拉的追捕，这说明，几乎没有人亲眼见到，那里真正发生了什么。
马里乌斯转过身来，面向其他囚犯，高声呐喊道：“感谢众神保佑我们!皇帝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可以趁着混乱逃跑了。快跑!”
马里乌斯说完，便拔腿朝着通往罗马斗兽场底下地牢的大门跑去，其他囚犯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大叫着。只有那些本就是自由身的专业角斗士无动于衷，漠然地站在原地，但也没有企图阻拦他们。
“祝你们好运!”当埃里克从他的身边跑过时，塔洛斯向他大声喊道，“现在，要是有人能杀了福普斯，我们就能拥有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对于这群逃犯突如其来的袭击，罗马斗兽场下面几个零星的卫兵一下子惊慌失措，猝不及防，轻轻松松就被他们给制服了。没过多久，囚犯们便发现，自己已经逃到了梅里城堡的大街上。
“现在该往哪儿跑?”其中一个囚犯慌张地喊道。
“我们必须分散开来，”马里乌斯说，“大家分头行动。”
“马里乌斯，我们两个必须待在一起。”埃里克说道。
“嗯，我们必须始终待在一起。”这个罗马人回答他说。
“还有高布拉，”此时，那个黑人也加入了他们，埃里克便补充道，“让他和我们一起走。”
“没错，我们不能抛下勇敢的高布拉，”马里乌斯说，“但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藏身之处。”
“林荫道对面有一堵低矮的墙，”埃里克说道，“墙那边有树丛。”
“那我们快走吧，”马里乌斯催促说，“目前，所有地方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三人于是匆匆穿过大街，翻过那道矮墙后，发现自己到了一个花园里，四周杂草、灌木丛生，他们随即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个已被废弃的园子。他们蹑手蹑足地穿过杂草，一路在灌木丛中披荆斩棘地前进，最后来到了一间屋子的背面。一扇破门摇摇欲坠地挂在一个铰链上，木制的百叶窗倒在了窗台上，垃圾像小山一样堆积在门槛上，无一不表明，这个破败不堪的建筑物是一座被人遗弃的房屋。
埃里克开口说道：“看来，在夜晚来临之前，这就是我们的藏身之处了。”
“这里最大的优势就是靠近罗马斗兽场，”马里乌斯说，“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会尽可能地逃到远离地牢的地方去。我们进去查看一下吧，首先必须确保这个地方是没有人居住的。”
他们走进屋内，发现后部的房间曾经是个厨房，一个砖炉在角落里摇摇欲坠，旁边还摆着一条长凳和一张破旧的桌子。他们穿过厨房，走进了另一头的房间，却发现，整座房子里就只有这两个房间。屋子前部的这个房间很宽敞，尽管面向大街的窗户上，百叶窗高高挂起，但屋里依然漆黑一片。在一个角落里，他们看见有一个梯子直伸向天花板上的活板门，显然可以通往建筑物的屋顶。而在天花板下面两到三英尺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整个房间的尽头，梯子升起的地方是一个假的天花板，在屋顶梁的正下方形成了一个小阁楼，是被以前的房客用作储藏室的地方。更仔细地对整个房间进行了一圈检查后，他们所能发现的也只不过是墙上一堆肮脏的破布，也许是某些无家可归者在这里过夜后留下的东西。
“这地方简直再合适不过了，”马里乌斯兴奋地说道，“简直就像是专门为我们打造的。你们看，万一我们陷入困境，这里有三个逃生出口——一个通往屋后的花园，一个通向门前的大街，而第三个能够通往屋顶。”
“看来，我们暂时安全了，”埃里克说，“等到天黑之后，在夜色的遮蔽下，我们想要穿过大街去法沃尼乌斯家就更容易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