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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太阳落山之前。桑德烈之子托马索护送着自己父亲的灵柩走出城市的东大门。他让膀下的马放慢速度,他本人的思想也漂移开去。在刚刚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之内,他承受的心理压力非常巨大,绝不可能这样放松自己。
道路非常安静。托马索回头望向他的城市。落日半掩于神庙的圆顶和塔楼后的暮霭中,将整个艾斯提拔映成奇异而美丽的红色。一阵带着寒意的微风拂过,秋天显然已经到了。过不了多久就是余烬节。也许只要几天之后,初霜就会落在精心挑选过的葡萄藤上,覆盖住特意留下的珍贵葡萄。如果一切正常,这些葡萄将会成为像冰一样清冽的蓝葡萄酒,成为艾斯提拔的骄傲。
在他身后,八名仆从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路上,肩上扛着棺材架和简朴的灵枢,灵枢上除了公爵的纹章之外再无其他装饰。躺在这灵枢里的是托马索的父亲。在这些仆从的两边各有一位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守夜人。考虑到他们的守夜职责,还有这两个人之间那种复杂的、延续了许多世代的、扭曲的憎恨,他们这种情绪实在不足为奇。
是这三个人,托马索无声地纠正自己。确实是三个人。算上那个躺在棺材里的死者一一正是他精心设计了这一切。甚至包括哪个人应该在自己灵枢的左边、哪个人该在右边,哪个人略微靠前、哪个人略微落后这种微末的细节都出自他的详细计划。至于那些更令人惊讶的细节就更不必说了:应该请求艾斯提拔省的哪两位领主担当他灵岖的守夜人。与托马索一起将他的灵枢送到森林中的猎人小屋。并留下来守夜,然后在黎明时分一起前往桑德里尼家族陵墓。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儿:哪两位领主值得信任,并且应当被信任。因为今天晚上,他们将在森林中的小屋获悉一个重大秘密。
想到这里,托马索的胸膛里生出一丝忧惧。他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许多年以前,他开始同他父亲讨论这种事情时。他就已经学会这么做了。他竟然这样度过了这许多年,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现在,桑德烈已经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演这出独角戏。血红的晚霞昭示着,他们为之奋斗了许久的那个夜晚已经非常接近了。托马索在两年之前就度过了自己的第四十个命名日,但他知道,如果不非常小心谨慎的话,很容易会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例如,变成三十年前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在那一年的某一天,他被桑德烈,艾斯提拔公爵,发现在马棚的稻草堆里赤身裸体地与首席马夫十六岁的儿子待在一起。
当然,他的情人很快被处死了。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死刑是秘密执行的。托马索则遭受了他父亲长达三天的鞭刑,每天早上,刚刚愈合的伤口都会再次被无情地撕裂。桑德烈不让托马索的母亲去看望他。没有人去看望他。
在这个秋天的黄昏里,托马索回想着发生在三十年前的往事,突然意识到,他父亲一生甚少犯错,但这却是那仅有的几个错误中的一个。他很清楚,他那种对于鞭子的特殊癖好正是在这三天内形成的。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他的“极乐”之一。
那以后,桑德烈再也没有用这种手段惩明过他,也没有用任何直接的手段惩罚他。委婉地说,在一切都己确定,事实证明托马索的性取向确实不会改变之后,公爵便不再承认他这个次子的存在。
在此后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桑德烈耐心地培养吉亚诺做他的接班人,在幼子泰利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几乎同样多。他以这种方式明确地告诉所有 人,这个幼子的地位仅次于长子。在这十多年当中,托马索甚至很少在桑德里尼宫殿之内出现。
他在艾斯提拔的其他地方,或者其他行省之内度过了这段时光。这些年中,托马索的生活足以让过去所有堕落贵族的“事迹”黯然失色。
他猜测,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成功了。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春天,那个余烬节的夜晚,那次对莱理安神庙的“袭击”发生时,他那种亵渎的放荡生涯正处于最高点。在那之后,这件事情的影响迫使他放弃了这种生活,但直到现在,他仍然很喜欢说起那时候的事。正是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开始坠落,或者说上升。
那次袭击对于他和公爵的关系并没有造成什么直接影响。自从那天早上,比预定时间提早返回的桑德烈发现了藏身于稻草堆中的托马索时,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可以受到影响的关系了。他和父亲不会互相交谈,甚至不承认彼此的存在,无论是在家庭晚餐还是在正式场合都是如此。如果托马索得知一些他认为桑德烈应该知道的消息--考虑到他经常出没的场合,以及他们所面临的长期危机,这种事经常发生一一他会在每个星期全家共用早餐的时候告诉母亲,而她则确保桑德烈能够听到这些消息。
在公爵统治艾斯提拔的最后一年,她去世了,死因是喝下了原本为她丈夫准备的毒酒。
如果桑德里尼家族是因为这桩血腥的毒杀事件重新团结起来、寻求报复的话,那么她虽然死了,她的夙愿仍旧得到了满足。这一定是一个更具有传奇性的故事。但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都从不允许自己这样想。
他们两个都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一切只是因为从巴巴迪尔帝国来到这里的艾伯利可,那个拥有削弱敌人意志的巫术的男人,还有和他一起到来的意欲征服整个半岛的残忍军队。这才是在公爵被流放的第二年,托马索和桑德烈之间那场深夜谈话的真正根源。除了艾伯利可的入侵之外,另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是新任的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之子,吉亚诺,成了一个傀儡。他虽然是这个已经遭到粉碎性打击的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可惜却愚蠢得无可救药。
除了这两点之外,被放逐的骄傲公爵逐渐意识到了第三点,一个让他感到非常苦涩的事实。尽管他一直拒绝承认,但一切迹象越来越清晰地表明,在他的子嗣当中只有一个人继承了他的人格与天赋,他的精明与洞察力。他掩饰自己想法和推测他人思想的能力。只有一个人继承到了全部这些。这唯一的一个就是托马索。
而托马索喜欢的是男人。所以他不会留下任何继承人。而且,无论是在艾斯提拔,还是在整个掌屿半岛,都不会有任何人自豪地提起托马索的名字。
在内心深处。托马索对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复杂。但他一直承认。在许久之前的那个冬夜。公爵确实显示了天生的统治者的才华。当时他就是这样想的,直到今天,在桑德烈所走的这最后一段夜路上,他仍然是这样想的。在那个夜晚,桑德烈打破了长达十几年的冰冷沉默,开口与自己的次子说话,并让他成为自己的心腹。
在他被放逐的十八年中,桑德烈一直试图将艾伯利可和他的巫术从艾斯提拔和整个东掌屿赶出去。他非常谨慎,托马索是他唯一的心腹之人。这个目标越来越让他们着迷,与此同时,托马索在公开场合的举止变得越来越堕落。他说话的嗓音,走路的步态都极尽滑稽之能事,事实上,这是对他自己的一种拙劣的模仿,模仿那最主装腔作势、吐字含混的同性恋者。
所有这些都是精密策划的。他和他父亲经常在深夜中、在城墙外属于他们自己的庄园里交谈。
与此同时,桑德烈的角色则是公开宣自己的虚弱无力、无精打采,甚至开始诅咒三神,其标志是充满牢骚的狩猎和大量饮用他自己的庄园中出产的葡萄酒。
托马索从未见过他父亲真正喝醉的样子,而他们两个人在夜间单独相处时,他也从不会用自己那种像笛声一样的假声说话。
八年前,他们尝试过一次暗杀行动。一名仅同坎吉安诺家族单线联系的厨师混入了费劳特域内靠近艾斯提拔边界的一间乡村旅店。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艾斯提拔城内充斥着关于这家旅店的传说,人人都知道那里的菜肴与众不同。没人记得流言最初是从哪里开始的。托马索非常清楚,在他那些寺庙中的朋友间散播这种类型的谣言会有奇佳的效果。特别是那些茉理安的牧师,他们以食欲旺盛而著名。
他们开始行动之后整整一年,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观赏完三神竞技大会,在返回艾斯提拔的路上停了下来——正如桑德烈预测的那样,他在费劳特那家靠近艾斯提拔边界、非常著名的乡村旅店用了午餐。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仲夏之日。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这间旅店里的所有人,包括仆从、店主、马童、厨师,无论老弱妇孺,他们的脊骨、双腿、双臂和双手全部被砍断,然后被绑上匆忙建起的巴巴迪尔轮式刑车。他们当时还是活着的。当然。不久之后他们就全部死了。
这间旅店被夷为平地。费劳特省遭到赋税加倍两年的惩罚,艾斯提拔、翠吉亚和塞坦多的惩罚期则为一年。在接下来的六个月中,坎吉安诺家族所有活者的人都被抓捕起来,在艾斯提拔的大广场上遭受公开折磨,最后被烧死。他们的手被砍下并塞进嘴里,这样他们的惨叫就不会打扰到在广场旁边的高塔上办公的艾伯利可和他的顾问群。
那一次,桑德烈和托马索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一个巫师是不会被人毒死的。
接下来的六年中,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每天晚上在长满葡萄藤的庄园中交谈,极力搜集关于艾伯利可本人的信息,以及东方的巴巴迪尔帝国所发生的各种事件。据说在那个遥远的东方帝国,统治一切的皇帝陛下已经很老了,而且越来越体弱多病。
托马索继续浪荡,桑德烈继续打猎。至于继承人吉亚诺,则继续充当诱惑女性的骗子手、孩子的父亲,这些孩子包括婚生和私生的。更为年轻的桑德里尼家族成员得到允许,可以在艾斯提拔城内拥有普通的住宅,这是因为身为统治者的艾伯利可做事通常十分谨慎,除非他遭到人民的抗议或个人安全方面的威胁。
只要他遭到威胁,孩子们就可能死在高耸的轮式刑车上。艾斯提拔城中的桑德里尼宫虽然得以保留,但通常都是关闭的,里面空空如也,落满灰尘。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象征,足以向那些意图抵抗暴君的人暗示其将得到的下场。
然后,某天晚上,事先毫无预兆,桑德烈直接告诉托马索,他准备在从这个时候算起的第三年的葡萄藤节前夕死掉。接下来,他告诉托马索应该邀请哪两位领主来为他的灵枢守夜,以及这样做的原因。也是在那天晚上,他和托马索共同决定,时机已经成熟,应该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年轻的泰利。他勇敢而不愚蠢,在某些时候必定会有所作为。此外在年轻一代当中,也需要有一个人得知整个计划。两人一致认同吉亚诺的某个私生子,一位当时年仅二十一岁,名叫希拉多的年轻人是寄托他们希望的最佳选择。
事实上,这不是一个关于家族中谁可以信任的问题。不管怎么说,一个家族毕竟还是同心的。关键在于谁是有用的。他们只能想出两个名字。这也从另一个侧面验证了桑德里尼家族衰败到了怎样的地步。
托马索引领着父亲的灵枢穿过逐渐变得黑暗的树丛中的小路。向东南方逶迤而行。他回忆起那天晚上的交谈。那是一场极其冷静的交谈。他们之间的所有交谈都是这样的。那次也没什么不同。但是,在那之后,他无法入睡。两年后的那个节日的日期在他脑海里形成了深深的烙印。在父亲精确而审慎的策划中,在那个日子,他将会死去。目的只是为了给托马索一个再次尝试的机会,一个利用另一种方法的机会。
那个日子已经来到。并且已经逝去。随者它一起逝去的还有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的灵魂,正如所有如他那般伟大的人的灵魂一样。想到这里,托马索不由得打了一个防护邪恶的手势。这时,他听到身后的总管命令仆从们点起火把。夜晚的黑暗逐渐降临,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高空中有一层薄云映着最后一丝紫色的光线,太阳早已落到树丛后的地平线之下。托马索思索着关于灵魂的事关于他父亲的灵魂,以及他自己的灵魂。他开始发抖。
银色的皓月威多尼升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蓝色的伊拉论也出现在地平线上,徒劳地追逐着前面的银月。两个月亮都是接近满月的状态。其实他们完全不用点火把,因为双月的光芒非常明亮,但火把的微光更适合守夜的任务和托马索自己的心绪,所以他没让大家熄灭火把。他们离开大路,走上桑德里尼森林中那条熟悉的蜿蜒小径,最终,到达了那间简朴的狩猎小屋,他父亲生前最喜爱的地方。
仆人们将灵枢放在前大厅正中早已准备好的支架
上。他们点燃蜡烛,房间两端的壁炉中也燃起了温暖的火。早些时候已经准备好的食物很快摆满了长餐桌,还有酒。为使空气流通,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夜晚的微凤吹进室内。
得到托马索点头示意之后,管家带着仆人离开
了。他们会前往更东方的庄园,到拂晓时再回来。那也正是守夜结束的时候。
这样,终于不再有任何人打扰他们了。托马索,还有涅沃勒领主和斯卡维亚领主一一两年之前就已经谨慎确定的人选。
“来点酒吗,大人们?”托马索问,“过一会儿还会有三个入来我们这里。”
这句话他是有意以自己的正常声音说的,而不是像笛音似的那种假声-一那个腔调原本是艾斯提拔所有人都知道的他的标志性嗓音。他满意地行到,另外两个人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投向他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
“还会有谁?”满脸胡子的涅沃勒大声问道。这个人一生憎恨桑德烈。他对托马索的噪音没有发农任何意见,斯卡维亚也没有。这样的问题会泄露太多微妙信息,而在座的人都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想法。
“我弟弟泰利,还有侄子希拉多一一他是吉亚诺的私生子之一,差不多也是最聪明的一个。”他漫不经心地说,同时打开两瓶上了年头的桑德里尼红酒。他斟满两杯酒,分别递给两人。他父亲预言过的小小冷场出现了,他等着看究竟谁会打破它。桑德烈说过,接下来提问题的会是斯卡维亚。
“第三个呢?”斯卡维亚领主柔声问。
托马索默默地向自己死去的父亲致敬。他握住手中的高脚杯,慢慢摇晃着,品味着美酒散发的香气。他说:“我不知道。我父亲没有提及他的名字。他点名要求你们两人来这里,然后是我们家的三个人。他还说在我们今晚的会议里会有第六个人参加。”
这些话同样在事先就经过了字斟句酌。
“会议?”文雅的斯卡维亚说道,“看来我得到的消息有些错误。我一直认为这只是一次守夜。”涅沃勒的络腮胡子上面,一双黑色眼眸闪闪发光。两人都瞪着托马索。
“比守夜略微多-点。”伴着话音,泰利走进房
间,希拉多在他身后。
托马索很满意地看到,他们两人的举止都相当严肃。泰利进门的时机略有些冒失,但他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庄重。
“你们一定早就认识我的兄弟了,”托马索低声道,同时为新来的两位倒了酒,“你们也许没有见过希拉多,吉亚诺之子。”
男孩鞠了一躬,什么都没说。这是恰当的。托马索将酒递给他的弟弟和侄子。
所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次的时间略微长一
点。然后,斯卡维亚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伸直他那条有毛病的腿。他举起手杖指向托马索。杖尖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我要问你-个问题,”他那著名的优雅声音现在显得极其冷酷,“你为什么说这是一个会议。桑德列家的托马索?为什么要用虚假的借口将我们骗到这里来?”
托马索的手不再玩弄酒杯——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刻。他看着斯卡维亚,然后身形魁梧的涅沃勒。
“我父亲认为,”他镇定地说,“你们两位是艾斯提拔仅存的还拥有真正力量的领主。两年之前的冬天。他就决定要在这个节日的前夕死去。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我。因为在这个时候,艾伯利可没办法拒绝他举行全套丧礼的要求,而全套的丧礼则包括一次类似现在这样的守夜。而且,在这个时候,你们两位部会身在艾斯提拔。可以为他守夜。”
他停了下来。这同样是-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最为恰当的停顿,足以让他们好好咀嚼这段话。他的目光在他门两人身上各停留一小会儿。“我父亲之所以做这些事。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人可以聚在-起,不会遭受怀疑和打扰,也没有被发现的风险。我们将会启动一个目标在于推翻现在统治艾斯提拔的艾伯利可的计划。”
他密切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桑德烈料事如神的预见力又一次得到应验:两个人毫无反应,连肌肉都没有抖动一下。表明他们讲没有强烈的震惊或恐慌情绪。
斯卡维亚缓慢地放下手杖,将它放在桌面上。托马索注意到手杖是用缟玛瑙和金属制成的。在这样的时候,他头脑的运转方式确实很奇特。
“你知道吗,”壁炉边的涅沃勒直率地说,“你知道吗,我也想到过会是这么回事,就在我听说你那个该诅咒的老爸死了的时候。啊,对不起,老习惯当真难改啊……”他的笑容根本不是道歉时应有的,反而显得贪婪又残忍,眯缝的双眼中毫无笑意,“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桑德烈公爵会点名让我做他的守夜人。他一定知道,在他统治艾斯提拔的时候,我可是不止一次地想让他的葬礼提早举行呢。”
托马索回报以同样毫无诚意的微笑,“他非常确定,你肯定会感到怀疑的。”他对那个人说,礼貌周到,尽管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怀毒死他母亲的每酒正是此人的杰作,“他同样确定,你一定会来到这里,因为你是那种即将在艾斯提拔绝迹的人之一。事实上,像你这样的人物,整个掌屿半岛都已经非常稀少了。”
涅沃勒举杯向他致意,“你真会恭维人,桑德烈之子。还有,我不得不说,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声音,平常夹杂在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怪味儿都不见了。”
斯卡维亚有些忍俊不禁。泰利放声大笑。希拉多则谨慎地保持警惕。托马索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不过,正如他在某次不那么严肃的谈话中不得不向他父亲保证的那样,并不是他那种特殊的“喜欢”。
“我也同样比较喜欢我现在的声音。”他对两位领主说,“鉴于二位的身份和地位,我相信你们在刚才这几分钟内定已经推断出来了,我为什么要以某种相当著名的方式出现在公众面前。-个被视为堕落贵族的人会有许多优势,是其他身份的入难以企及的。”
“确实如此,”斯卡维亚平和地表示赞同,“如果这种误解可以为你的目的服务的话。方才你捉到了一个名字 ,并且宣布如果这个名字的主人死去或者离开,我们这些人的内心之中都会更为快乐。至于在这戏剧性的一幕真正发生之后所存在的种种可能性,我们不妨暂时搁置,不予讨论。”
他的眼神很难读懂。托马索事先已经得到提示,他什么都没有说。泰利不安地挪动着身体,但值得赞扬的是,他也遵循了指示,并没有开口。他走到房间离灵枢较远的一端,坐了下来。
斯卡维亚继续道:“我们不得不注意到,既然你说了刚才那番话,就相当于将你自己的生杀大权交到了我们手上,或者可以说在你刚刚开口说那些话的时候,事情就已经是这样了。与此同时我还有另一个猜测,那就是,如果我们立刻站起身来,准备骑马返回艾斯提拔,向那里的当权者报告反叛的阴谋,那么不等走出这片森林,我们就会和你的父亲一样死掉。”
托马索摇着头,“不是这样的。”他撒了个谎,“你们二位能来这里就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当然,你们有权随时离开。的确,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会派人护送,因为黑夜中的森林小径相当凶险。另外,我父亲还提醒我要向你们指出这一点:你们可以立即向艾伯利可揭发我们的阴谋,而我们所有人很快将会在轮式刑车上被折磨至死。不过艾伯利可很快也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你们。你们一定还记得几年前费劳特那桩不幸的事故之后,坎吉安诺家族遭到了怎样的命运吧?”
人们再次陷入沉默,这次的沉默是一种默认。
沉默被涅沃勒打破了,“那是桑德烈干的,是不是?”他在壁炉边大声说道,“根本不是坎吉安诺家族!”
“是我们干的。”托马索冷静地说,“我不得不说,我们在教训中学到了很多。”
“坎吉安诺家族也一样。”斯卡维亚冷冰冰地说,“你父亲一直非常憎恨坎吉安之子法布罗。”
“他们的下场确实不怎么好,”托马索冷漠地说,“不过我必须指出,如果你们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的话,就会错失真正的关键所在”“那个你希望我们吞下去的关键。”涅沃勒针锋相对。
这时,斯卡维亚出乎意料地站到了托马索这一
边,“并非如此,领主大人。”他对涅沃勒说,“在这个房间里,这段时间以来。如果说有什么是真正值得我们相信的,那就是桑德烈的仇恨早已脱离了我们之间早年的纠纷。他的目标是艾伯利可。”
他冰冷的蓝色双眼与涅沃勒的双眼对视着,最终,那个更为魁梧的男人点了点头。斯卡维亚感到腐腿隐隐作痛,他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身体。
“很好,”他对托马索说,“现在你已经将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告诉我们了。我们也清楚地得知了你父亲的目标和你本人的目标。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要在这里承认一件事。在守夜这一神圣职责所应有的真实之精神照耀下,我要承认,一个粗鄙、恶毒、傲慢的巴巴迪尔小贵族统治着我们,这件事没有为我日渐衰老的内心带来一丝一毫的欢乐。我与你们同在。如果你们有什么计划,我愿意聆听。我用我的荣誉起誓,在这件事情之上,我将信守我向桑德里尼家族许下的诺言。”
这段用古语说出的祷词让托马索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您用您的荣誉担保,这诺言的价值无可估量。他诚恳地说。
“确实如此,桑德烈家的小子,”涅沃勒重重地向踏出一步,“而我敢说,涅沃勒尼家族的诺言所拥有的价值也决不会更低。我心中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干掉那个巴巴边尔人,把他切成碎片,三神保佑,最好让他死在我的剑下。我同样与你们同在,并愿用我的荣誉起誓。”
“说得真是太好了!”大门对面的窗外传来一个愉快的声音。
五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那边,其中四个人的脸因震惊变得苍白,而那张长满胡子的脸则腾地红了起来。说话的人站在开着的窗外,双肘压在窗台上,双手捧着脸颊。他温和地审视着每一个人,窗框的阴影犹在他的脸上。
“到刚才为止,我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豪言壮语。”他说,“无论血统如何高贵,都没有人敢站出来反抗巫师君王。无论是在掌屿半岛还是其他任何地方,从没有人敢于这么做。”他毫不如力地双手撑住窗台,跳进室内,然后舒适地坐在窗台上,“另一方面,”他补充道,“我必须承认,大家的目标达到了一致,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你就是我父亲提起过的第六个人?”托马索奇怪地问。
在有光亮的地方,这个人看起来确实有点眼熟。他穿着一身在森林中生活的人的常见装束,而不是城市型的惯常衣饰:贴身衬衫外面套君一件绵羊皮制成的马甲,裤腿末端塞在一双破旧的黑马靴里,腰带上挂着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匕首。
“这件事我听你提起过,”那个人说,“其实我很希望自己不是,因为假如我真的是的话,那就意味着我自己的事情会变成一团糟,这还是最委婉的说法。说句实在的,我这一辈子从没跟你父亲说过半句话。但他似乎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并且不知何故,他居然料到我会在这里出现、听到这次会议的内容……呃,我得说,他的信任让我感到有些飘飘然。不过对我本人来说,这种信任让我有些提心吊胆一一他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另一方面,”这是他第二次用到这个短语,“我们正在谈论的是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而且我确实是第六个人,不对吗?”他面对支架上的灵枢鞠了一躬,似乎看不出有什么讽刺意味。
“这么说来,你也是个反对艾伯利可的人啰?”涅沃勒的双眼充满戒备。
“我不是,”窗台上的男人相当直率地说,“艾伯利可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不过是将他视为一件工具,一个可以用来打开我自己的门的楔子。”
“在你那扇门后面又有些什么呢?”深陷于靠背椅里的斯卡维亚问道。
就在这时,托马索想起来了。
“我认识你!”他突然说“我今天早上见过你。你是在丧礼上吹笛子的那翠吉亚牧羊人!”与此同时,泰利也认出了这个人,他的手指咔嚓作响。
“对,我就是那个吹笛子的。”窗台上的男人相当平静地说,“不过我不是什么牧羊人,也不是从翠吉亚来的。我的目的要求我扮演这么一个角色。事实上,从许多年前开始,我已经扮演过很多不同的角色了。想必桑德烈之子托马索会明白这回事的。”他露齿一笑。
托马索没有回应这个微笑,“那么,在目前的情况下,你也许可以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们,我们会非常感激。”他尽可能礼貌地说,“我父亲也许知道,但我们不知道。”
“我恐怕你父亲也不知道,而且我现在不能说出来。”那人说。他停顿了一下,“我能说的是,如果我现在用我家族荣誉起誓,那么相比之下,今晚在这里发下的其他同类誓言都会黯然失色。”
这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在陈述事实。不过这并没有减弱话语中的傲慢态度,反而使其加倍地增强了。
为了防止涅沃勒怒火爆发,把马索急忙说:“就算你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但你肯定不会拒绝为我们提供一些信息吧?你说过,艾伯利可对你来说只是一件工具,一间用来做什么的工具呢,不是从翠吉亚来的亚列桑?”他很高兴自己回忆起了费劳特的梅尼 昨天提过的这个各字,"你自已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来到这座小屋?
那个人回颧骨高耸的瘦削脸庞上,原有的生动表悄不存在了,仿佛变成了一张面具。在此后的沉默等待当中。他说:“我要的是布兰汀的命。我想杀掉雅嘉斯的布兰汀。就算为此让我的灵魂在茉理安的最后一道门扉后面永受折窘,我也在所不惜。”
此后,又是一段沉默,只有两座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托马索甚至以为,寒冬已经随着这段话进入了这个房间。
“说得真是太好了!”好一阵之后,斯卡维亚才懒散地低声说出这句话,打破了冰冷的气氛。涅沃勒和泰利两人不由得放声大笑,但斯卡维亚本人却没有笑。
窗台上的男人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他明白这句话中的嘲讽含义。他说,“诸位大人,这种无聊举动是我不能容许的。如果我们要一起工作的话,我想你们必须记住一点。”
“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妄自尊大的年轻人。”斯卡维亚尖锐地回应道,"你也应该记住你是在和谁说话。
看得出来,另外一个人将嘴边上的反驳之辞咽了回去。“傲慢是大家族的固有缺点之一,”他终于说,“恐怕我也未能免俗。不过我确实很清楚你的身份,还有桑德里尼家族和涅沃勒大人也一样。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多年以来,我的工作就是察觉并了解整个屿半岛上存在的不同政见。有些时候我会慎重地支持它们,但今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亲身来到这种形式的聚会上。”
“但你刚才告诉我们,艾伯利可对你毫无意义。”托马索暗自埋怨着他的父亲,因为他没有向他详细介绍这个极其特殊的第六位与会者。
“我说的是他本身对我毫无意义。”另一个人纠正道,“不知你是否允许?”但是他并没有等待回答,而是径直匆促昂台上跳了下来,走向摆着就的柜子。
“请便。”托马索说出这句话时,那人已经倒 了满满一大杯储存多年的红酒一口喝干了。接着他又倒了满满一杯,才转过身来盯着其他五个人。希拉多惊讶地瞪大双眼,紧紧盯着他。
“两个事实,”名叫亚列桑的人清晰地说,“如果你们真的打算解放整个掌屿半岛的话,必须好好学习 。第一,如果你们赶走或杀掉艾伯利可,三个月之内,布兰汀就会成为你们的新统治者;第二,如果布兰汀被赶走或杀掉,那么艾伯利可也会在同样的时间里完全占领这个半岛。”
他停下来。托马索现在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这双眼睛正一个接一个地观察他们,眼神中带着挑战。没人说话。斯卡维亚下意识地抚弄着手杖的杖头。
“必须首先弄清楚这两个事实,”陌生人以同样的腔调继续道,“我不能无视这两个事实,仅为达成我自己的目标而努力,你们同样不能这样做。这就是当前整个掌屿半岛最核心的真理。这两个来自海外的强大巫师的势力正处于一种平衡状态——十八年前的情况显然迥异于此,但当前,这是整个半岛上唯一的势力平衡。能够阻止他们中的一个获取整个半岛的只有另外一个的魔法。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征服了我们。如果要打倒他们,我们必须同时打倒他们两个,至少让双方两败俱伤。”
“应该怎么做?”泰利的表现有些过于急切了。那张藏在过早花白的黑发下的瘦削脸庞转向他,微微一笑,“耐心一点,桑德烈之子泰利。我还打算跟你们谈谈轻率的害处,然后我们才会决定我们的道路是否可以合为一条。而且,我要对这位将我们拉到一起的死者表示崇高的敬意。这可不是件简单事儿。另外,恐怕你们必须得同意由我来指挥你们大家,否则我们就没有合作的可能。”
“有史以来,斯卡维亚尼家族从来没有自愿接受过其他人的指挥。”这位狡猾的领主以极其柔和的声音说,要成为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么说来,“另一个人说,”你也许更喜欢自己拖泥带水做准备,从而使你们的计划、你们的生命,还有你们那荣耀的血脉在余烬节时全部灰飞烟灭?"
“你最好解释一下你说的话。”托马索击东冷冰冰地说。
“我正要这么做。是谁选择在这个有两个月亮的夜晚两个月亮都在天空中的时候聚会?”亚列桑以突然尖刻的声音反讥道,“为什么今天下午没有任何仆人在这里看守小屋?为什么那条森林小径上没布置任何警卫?你们不会知道有人接近这里。我刚才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果来人不是我,你们早就死在轮式刑车上了。难道你们连一了点儿警惕性都没有吗?”
“我父亲……桑德烈……他说艾伯利可不会派人跟踪我们。”愤怒让托马索有些口齿不清,“他对这一点非常确定。”
“而且他很可能是绝对正确的,但你不能让自己的视野变得如此狭窄。你的父亲,很遗憾我不得不这样说。他被自己的目标蒙住了双眼,有点急于求成了。你过去两天里所做的所有事无一例外地暴露出这一点。要是有人因为好奇或贪婪而跟着你们怎么办?就算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告密者也可能跟踪你们,看看这里有什么事情发生。然后,只要他明天在酒馆里讲一个小故事,你说会怎样?你和你父亲考虑过提防这种人吗?或者那些可能会猜到你们的计划、然后设法在你们之前来到这里等着的人?”
房间里的沉默充满敌意。那座小一点的壁炉中有一块木柴啪的一声爆开,火星四溅。听到这声音,希拉多下意识地跳了起来。
“自从你们到来之后,我已经派我的人封锁了通向这座小屋的通道。”名叫亚列桑的人继续道,语气柔和了很多,"知道这件事后,你们会不会更感兴趣一点?还有,我的人下午就藏在这里,观察那些做准备工作的仆人,以及可能跟踪仆人的人。
“什么?”泰利惊叫道,“在这里!在我们的猎人小屋?”
“这是为了保护你们,以及我本人。”陌生人说着,喝完他的第二杯酒。他朝上面那个放若多余床铺的阴暗小阁楼瞥了-眼。
“我想是时候了,我的朋友。”他喊道,“你在灰尘里待了那么久,应该给你一杯酒润润喉咙啦。你可以下来了,戴文。”
事实上,这非常简单。
今早这场演出让梅尼可赚到的钱比他这辈子攒下的钱都多,所以他慷慨地把在贩酒商人家里表演的机会让给了寇尔帖的博内特。一直希望得到这份工作的博内特自然开心;那位贩酒商人最初非常愤怒。不过他很快得知,今早造成了如此巨大的轰动之后,梅尼可乐团的价钱也水涨船高,这个事实平息了他的怒火。
于是,戴文和乐团中的其他人都获得了为期半天一夜的假期。梅尼可给他们每人发放了五个艾斯提拔金币的奖金,慷慨地催促他们快去享受节日夜晚的种种娱乐,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来一番训诫。
时间刚过中午,但每个街角上都已经有一个售酒摊了,人流密集的广场上这样的摊位更多。艾斯挺拔的每一个葡萄剧都带来了前些年收获的葡萄所酿的酒,作为今年葡萄质量的预告。
出售水果的商人也带来了丰富的货品,各种大大小小的瓜果,这个季节最时鲜的大葡萄挂在装满翠吉亚白色奶赂或北方塞坦多红砖的货车两旁。市场上,来自城里和乡下的人们与今年来到这座城市的巡回商人尖着嗓子讨价还价,喧嚣声震耳欲聋。在秋日的微风中,贵族和酿酒大庄园的旗帜在空中随风飘展。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戴文大步走向那个据说是艾斯提拔最时髦的咖啡屋。
声望果然有好处。一进门就有人认出了他,他的到来让在场的所有人兴奋莫名。很快他就坐到了幼狮酒店黑色木制吧台的前面,手中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加过水手烈酒的咖啡。没人提到与年龄相关的尴尬问题,谢天谢地。
半小时之内,他已经搜集到不少有关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的必要信息。身为刚刚在公爵的葬礼上唱过颂歌的歌手,他的问题再自然不过了。戴文了解到了桑德烈的漫长统治,他的仇敌,他被流放的难堪,还有,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令人遗憾地堕落成一个脾气暴躁的酒鬼,整天只会在森林里打小猎物。与他曾经的伟大相比,他近乎变成了一个废人。
戴文又特意问了一下,公爵喜欢在哪里狩猎。他们告诉了他,还告诉他公爵最喜欢的持狩猎小屋在什么地方。随后他转变话题,开始谈论美酒。
回到旅馆之后,戴文换上暗棕色的罩衫和马裤,戴上帽子遮住头发,又穿上一件外套羊毛彭以抵御夜间的寒冷。然后,他悄悄穿过大街上成群结队的人流,来到城市的东大门。
随后,他混在一些空货车中出了城。这些货车属于那些比较谨慎冷静的农民,他们在白天卖掉所有货物,现在准备回到乡下装上更多的货,第二天早上 再到城里贩卖。他们不打算留在城里过夜,以免将刚刚赚到的钱挥霍一空。
戴文在其中一辆货车上搭了一段顺风车,跟驾车的农民谈起税收和今年羊羔毛的高额税率,不时摇头叹息,后来他跳下车,以年轻人的充沛精力,沿着向东的路一口气跑了一英里左右。
在途中一个地方,他看到路右边有一座亚当恩的神庙,正如某个人所承诺的那样。过了这座神庙,他看到一座简朴的乡村住宅,路旁大门上方有个精心设计的船形徽记,不过住宅本身离道路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这正是罗维戈的家,戴文能看到房子周围的柏树和橄榄树,看上去都经过精心照料。
如果在一天之前,他肯定会停下来拜访一下,但今天早上,在积满灰尘的桑德里尼宫殿的某处,一件更重要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继续前进。
又走了大约半英里,他找到了那条小径,四下观察了一番,确定没人看到他之后,戴文迅速右转,离开通往东海岸上的阿尔丁镇的大路,向南进入森林。
森林里非常安静,树枝和多彩的树叶挡住了阳光,比外面凉爽多了。树丛中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戴文沿着这条小径走向桑德里尼家族的狩猎小屋。
今天早上那些宛如梦境的奇特事件以及他本人的自尊心能当作侵入他人土地的理由么?戴文对此十分怀疑,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疑问:究竟是谁决定他今天,以及以后的行动?是他本人,还是某个拥有相当强的控制他人能力的红发女人?如果她认为他是个容易愚弄的人,一个屈服于身体欲望的奴隶,只要她略加勾引,就可以让他变得又瞎又聋,那么很好,今天的下午和晚上将会证明这个傲慢自大的女孩错得有多么深。
至于今天晚上发生的事除此之外还会揭露出什么,戴文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容许自己的脑子去想这个问题了。
来到小屋的时候,里面还没有人,不过他仍旧在附近树丛中潜藏了很久,以确认这一点。前门用一条链子锁住了,不过玛拉对这种装置相当熟悉,曾经教过他一两手。他用自己的腰带扣把锁撬开,走进屋里,打开一扇窗户,又出去把锁重新锁好。再从开着的窗子钻进屋,把窗关上。然后,他才开始四下打量屋里的陈设。
他没有太多选择,后面的两间卧室相当危险,而且他的计划是偷听,藏在那里什么都听不到。戴文站在一张沉重木椅的宽阔扶手上,用力向上跳,尝试了两次,才成功爬上阁楼。
向上爬的时候,他的小腿前围檫伤了一块。他从阁楼上面的简易床铺上拿了一个枕头,设法钻进他能找到的最隐蔽、最黑暗的角落:这个位置在两张床的后面,旁边还有一个长角的鹿头标本,他侧卧在地,眼睛对准地板上的一个可以俯视整个房间的窟窿。
属于白天的冷静坚定的行动都完成了,现在他无事可做,只能等待。戴文开始害怕了。
他不能抱有任何幻想:如果他们发现他在这里,他就死定了。今天早上,桑德烈家的托马索语气中的紧张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直到现在,他仍然能清楚地回想起来——尽管卡翠安娜竭尽全力阻止他这样做。
半个小时之后,仆人们前来收拾房间,一个该受诅咒的笨家伙居然试图爬上阁楼,取下一张简便的小床,以防前来守夜的两位领主觉得困倦。戴文心中一紧“高奇,你已经够蠢了,拜托不要再这样蠢下去好不好!”多亏好心的管家为戴文解了围,“他们是来这儿守夜的,整夜都会很清醒。摆出一张床是对两位领主大人的侮辱!你这头蠢驴,要是需要动脑子才能填饱肚子的话,你早就饿死了,高奇!”
戴文非常支持这番痛骂中所抒发的感情。并且希望这位给他带来好运的管家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终于,仆人们全都离开了,他们要前往艾斯提拔城,将公爵的遗体抬到这里来。管家的指令尽其可能地简单直率。戴文恶毒地想,对于像高奇这样的白痴,确实不得不如此。
从他躺的地方可以看到天色已经逐渐黯淡下来,黄昏就要到了。他发现自己轻声哼着那首古老的摇篮曲,立刻强迫自己停下来、天色越来越暗。附近有只猫头鹰在叫。戴文在乡间长大,对这种声音很熟悉。他听到一些森林动物在林间空地边缘的灌木丛那边用嘴拱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微风吹过,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然后,屋子里突然出现一道白光,原来是威多尼的光芒穿过了窗帘间的空隙。戴文知道,这意味着威多尼已经越过了这片林间空地周围的大树的高度,尼伊拉伦此刻肯定也在上升,这说明那一刻不会很远了。
确实如此,他看到了火把摇曳的光芒,听到了人们说话的声音。门锁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了,那位管家走了进来,身后是八个抬着灵柩的男人。戴文的眼睛紧紧贴着地板上的裂缝,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看到他们将灵柩放下来。托马索走进屋里,还有那两位为公爵守夜的领主——戴文早就在幼狮酒店打听到了他们的姓名和家世。
仆人们摆好食物后离开。高奇在出门的时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肩膀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发出令人愉悦的“砰”的一声。管家最后一个出门,他向屋里的权贵们耸了耸肩,权当道歉,然后鞠了一躬,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来点酒吗,大人们?”艾斯提拔的托马索说,用的是戴文在秘密隔间里听到的那种声音,“过一会儿还会有三个人来我们这里。”
在那之后,戴文听到了他们所有的交谈,逐渐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重大危机。
不久,亚列桑在正门对面的窗外出现了。
戴文其实并不能看到那扇窗,但他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听到这个梅尼可两周前雇用的人宣称他并非来自翠吉亚,还说雅嘉斯的国王布兰汀是他最恨的人,戴文感到极其震惊,同时又有些怀疑。
当亚列桑提到他的名字,邀请他下来的时候,戴文迅速运转的头脑将新出现的两个谜题与之前的谜题并在一起,迅速走上了这条摆在他面前的道路。
“从下午到现在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他这样喊道,从藏身的角落里站起身来,跨过鹿头上的犄角,来到阁楼边沿,“只有仆人来过这里,不过他们锁门的时候干得可真不怎么样,那个锁用头发丝都能撬得开。这阁楼里的空间足够量小贼再加上巴巴迪尔的皇帝躲在上面,互相谁都看不见谁。下面的人更别想发现他们。”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尽可能保持冷静。然后,他在空中翻了个卖弄技巧的筋斗,轻巧地落在地上。他立刻发现在场的另外五个人全都认出了他,但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了亚列桑赞许的微笑上。
在这一刻,他的忧惧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亚列桑赞扬了他,为他在此处的出现赋予合理性。现在,他与这个控制着屋里局势的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房间中的局势将会影响整个掌玙半岛的局势。
托马索来到酒柜边,为他倒了一杯酒。这个男人保持冷静的能力给戴文留下了深刻印象。戴文伸手接过酒杯。
“我现在很感兴趣的是,”斯卡维亚领主以雍容华贵的声音懒洋洋地说,“我们守夜的时候是否有歌舞晚会可供观赏?看来这儿的音乐家可真不少。”
戴文什么都没说,但从亚列桑的表情中得到了启发,所以没有露出微笑。
“我是否应该称你为全省最伟大的葡萄园艺家呢,大人?”亚列桑的声音中有一股真正的怒火,“而涅沃勒大人则可称为西南方乡间最有名的农学家?我们在这个房间之外从事什么职业,与我们在这里出现的原因没有什么关系,只除了了两个方面。”
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第一,作为音乐家,我们可以自由地在整个掌玙半岛来回穿梭,这种优势所能带来的好处,相信不必由我在此为大家详述了。”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音乐与数学和逻辑学一样,能训练思维的精确度。大人们,精确的计划本来可以避免今晚这场密会中出现的种种漏洞。如果艾斯提拔的桑德烈还活着,我会与他讨论这个计划,他有丰富的经验,而我的想法很可能有参考价值。”
他停下来,依次注视着每一个人,接着以柔和得多的声音说道:“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这是一个已然消亡的曲调,永远不会再次唱响。鉴于现在的情况,我再重复一遍,如果我们要合作的话,我必须请求你们服从我的指挥。”
最后这句话,他是直视着斯卡维亚说的,后者仍然懒散地半躺在椅子里,面无表情。不过,涅沃勒以简单直接的方式回答了他。
“我认为你所说的话出自真心。看得出来,你对这些事比我们更精通,我接受,我会服从你的指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必须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
戴文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幕,不希望漏掉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微妙的表情、姿态或语气。他看到亚列桑的眼睛闭了起来,仿佛不这么做的话,他的眼中就会泄露一些信息。其他人默默地等着他开口说话。
然后,亚列桑摇了摇头,“你的条件非常合理,大人。在目前的情况下,它是完全合理的。我只能祈祷,希望你不会坚持这个条件。这是一种悲哀,我无法向你说明这种悲哀有多么深刻。很遗憾,我不能同意这个条件。”
他似乎在脑海里谨慎地搜索合用的词,以前他从来不这样,“正如诸位所知,名字就是魔力,当然,那两个来自海外的巫师君王想必也知道这一点。而我体验了最为苦涩的一种方式,尽管并非出于我的自愿。大人,等我们的胜利到来之时——如果它真的能够到来的话——你会知道我的名字,在此之前则是不可能的。我必须说明,这绝非出于我的意愿,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可以自由作出的选择,你可以叫我亚列桑,这名字在掌屿半岛相当普通,也正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名字。你能否慷慨地接受这样的解决方案呢,大人?或者,我们不得不现在就分道扬镳?”
最后的问句缺少了那种自从他出现在这里以来一直散发着的傲气。
正如早些时候戴文的恐惧让位于兴奋一样,现在他的兴奋也向另一种东西投降了,一种他无法辨明的情绪,他紧紧盯着亚列桑。
涅沃勒大声清着喉咙,好像想驱散某种随双月的月华进入室内并弥漫开来的气氛一样。一只猫头鹰在外面大叫一声。涅沃勒张开嘴,准备回答亚列桑。
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那时想说什么,或者斯卡维亚想说什么了。
就在涅沃勒开口准备讲话时,那只猫头鹰再次大叫一声,从而改变了所有的路。
亚列桑猛然抬手,“出事了!”他厉声道,“拜尔德?”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戴文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头淡黄色的长发,前额有一条皮质发带束住头发,喉咙附近还有另一条皮带,他身上的马甲和绑腿是南方高原的风格。他的眼睛虽然映着火光,但仍然是耀眼的蓝色,他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剑。
在距离艾斯提拔城这么近的地方,拔出武器就是死罪。
“快走!”此人焦急地说,“你和那孩子一起走,其他人都是本来就应该在这里的,小儿子和孙子也能轻松找到借口。把多余的杯子丢掉。”
“出什么事了?”艾斯提拔的托马索睁大双眼,迅速问道。
“森林小径上出现二十个骑兵。你们继续守夜,尽量保持冷静。我们不会走太远。我们还会回来的。亚列桑,快!”
语气中的急迫把戴文拽到门口,但亚列桑任然逗留不去,他一直盯着托马索的双眼。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看来我们不得不另找时间来进行这场极其有趣的讨论了。”桑德烈家的托马索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话语中的冷静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你离开之前,为我父亲的名字再干一杯怎么样?”
亚列桑咧开嘴,露出微笑,他摇了摇头,“希望稍后有机会让我这么做,”他说,“我会喝一杯向你父亲致敬。不过我有个习惯,咱们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够你做好准备。”
托马索的嘴唇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我这一生可是满足了不少人的习惯啊。请一定告诉我你的习惯是什么。”
回答的声音很低,戴文努力倾听。
“如果我一天晚上要喝三杯酒,第三杯酒必须是蓝色的。”亚列桑说,“我喝的第三杯酒永远是蓝色的。为了纪念某些失去的东西。以免自己在某个夜晚忘了活下去的目的。”
“希望你失去的东西不会永久失去。”托马索以同样柔和的声音说。
“不会永远失去的,我发过誓,是用我的灵魂和我父亲的灵魂起的誓,不管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那么,在今晚之后,我们再次一起喝酒时会有蓝酒,”托马索说,“如果我还有能力做这种准备的话。而且我会和你一起喝下它,为了我们父亲的灵魂。”
“亚列桑!”那个名叫拜尔德的黄发男人厉声说,“亚当恩在上,我说过了,是二十个骑兵!你要走吗?”
“我会走的。”亚列桑说。他把自己和戴文用过的酒杯扔到窗外的树林里,“但愿三神护佑你们。”他对屋子里的其他五个人说。然后,他和戴文跟着拜尔德走进被月光照亮的林间空地。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跑向离那条通向大路的小径最远端的树丛。他们没有走太远。戴文学另外两人的样子趴在地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们面前有一丛深绿色的灌木,可以透过其中的缝隙看到那座小屋,小屋敞开的窗口中透出了火光。
过了一会儿,戴文的心突然提起来,就像一艘船首遭到侧向波浪袭击的船。在他身后,某根小树枝发出了噼啪的断裂声。
“是二十二个骑手。”一个声音说,说话者轻轻落在拜尔德的另一边,迅速趴下,“中间那个带着兜帽。”
戴文转头看去。双月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他看到的是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
“带着兜帽?”亚列桑倒吸一口冷气,重复了一遍,“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卡翠安娜说,“为什么?这有什么意义吗?”
“愿仁慈的伊安娜照料我们大家。”亚列桑低声说,显然不是回答刚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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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斯卡维亚低语道,“发生的事越来越多了。”
对于这位高雅领主所表现出的镇定,托马索十分感激,这有助于他自己稳定情绪。他望向自己的弟弟,泰利看起来还算正常,但希拉多脸色苍白。
他们听到马蹄的声音。希拉多走向酒柜,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就在他放下酒杯的一刹那。房门发出一声巨响:它被推开了,撞到旁边的墙上。四个身形魁伟、全副武装的巴巴迪尔士兵大步走进来,这个屋子一瞬间显得小了许多。
“先生们!”托马索娴熟地发出假声,同时用力绞着双手,“这是怎么了?你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打断我们的守夜呢?”他故意让自己显得是在撒娇,而非恼怒。
士兵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当然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其中两个士兵迅速搜查了卧室,第三个士兵则拿来梯子,爬到那个年轻歌手曾经藏匿过的阁楼上。托马索发现,每扇窗外都有士兵把守。一时间,屋外人喊马嘶,灯火通明。
托马索突然沮丧地跺起了脚。“这是什么意思?”他对士兵们尖叫道,不过对方仍然将他视若无物,“告诉我!我要直接向你们的王上抗议。我们已经得到了艾伯利可的明确允许,可以在此处守夜,明天下葬。我这儿有他的书面命令,还有他的印鉴!”他的目光直视着站在门旁的巴巴迪尔队长。
他再次被彻底无视,好像根本没人听见他的话一样。又有四名士兵走进室内,守在房间四角。他们面无表情,如临大敌。
“真叫人难以忍受!”托马索哼哼唧唧地抱怨道,尽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双手仍然用力扭在一起,“我要立刻骑马到艾伯利可那里去!我要让他把你们全部送回巴巴迪尔的牲口棚!”
“没这个必要。”话音刚落,一个结实的人走进门来,他头上带着兜帽。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才摘下兜帽,“你现在就可以提出你那些幼稚的要求了。”说话人正是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艾斯提拔,翠吉亚,费劳特和塞坦多的巫师君王。
托马索立即跪倒在地,双手飞快地捂住了嘴。其他人也全都跪下,就连老迈瘸腿的斯卡维亚也一样。无尽的黑暗和恐惧涌上托马索心头,束缚了所有的语言和思想。
“殿下,”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我们完全没想到您会到这里来!”
艾伯利可没有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托马索竭尽全力与自己的恐惧和困惑搏斗,“您在这里是最受欢迎的,给予我们最高荣誉的殿下。你能出席我父亲的丧仪,这带给我们太多的荣耀。”
“确实如此。”艾伯利可直率地说。藏在巫师脸上皱褶中的那双眼睛虽然很小,但却锋芒逼人,托马索知道这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感觉到了那种巨大的压力。火光下,艾伯利可的秃头油光闪亮。他从袍子的衣袋里抽出手。“我要喝酒。”他抽出一只肥厚多肉的手掌,发号施令道。
“当然,当然。”
托马索蹒跚地走向酒柜,艾伯利可和他手下的巴巴迪尔士兵的魁梧身材总是让他们产生强烈的压迫感。他知道,他们憎恨他,以及所有他这一类的人,因为他们与整个东掌屿的其他人不同,他们的世界永远不会被艾伯利可征服。每当面对艾伯利可的时候,托马索都非常清楚,这位巫师君王赤手空拳就可以把他的骨头打成碎片。
依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只会越来越让人不安。但是,十八年的刻苦练习还是让这种不安不至于显露出来。在士兵们警惕的目光注视下,他将一杯斟得满满的酒谄媚地送到艾伯利可手上,双手甚至没有丝毫颠抖。涅沃勒回到大壁炉旁,泰利和希拉多呆在小壁炉前面。斯卡维亚仍然站在那张椅子旁边,拄着他的手杖。
根据托马索的判断,现在应该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多一点自信了,“殿下,您一定会仁慈地宽恕我方才对您的士兵所讲出的不敬之辞。因为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所以我妄自猜测他们在此处出现并不符合您的意愿。”
“我的意愿改变了。”艾伯利可沉重的声音毫无变化,“他们自然比你先知道这些变化,桑德烈之子。”
“当然,殿下。当然,他们……”
“我想,”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说,“看一看你父亲的棺材。看一看,然后放声大笑。”他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迹象。托马索觉得血管中的血液突然间变得冰冷。
艾伯利可走过他身边,站在公爵遗体的前方,“这具棺材里面躺的是,”他平静地说,“一个自负、卑鄙、愚蠢的老头子,他选择在此时此刻死去是白费心机,完全的白费心机。这难道不可笑吗?”
他真的笑了起来,短暂而刺耳地笑了三声。在托马索听来,这笑声是他一生中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他怎么会知道?
“你们不愿和我一起笑吗?你们这三个桑德里尼家族成员?涅沃勒?可怜的、瘸腿的、虚弱的斯卡维亚大人?想想看吧,你们这些人全都被一个老头子拉到这里,从而注定了毁灭的命运,莫非这还不能博你们一笑?这个老头子活得太久,他根本理解不了,只要一拳,他那些诡计就会被打成齑粉。”
他的拳头重重地敲在木质棺材盖上,将刻在上面的桑德里尼家族徽记打成两半。斯卡维亚低声呻吟一声,坐回椅子。
“殿下,”托马索极力忍耐,打着手势强调自己的姿态,“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在做……”
他没能说下去。艾伯利可抡起手臂,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托马索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用你原本的声音好了,蠢货之子。”巫师的语气仍旧那么平淡,也因此显得更为可怕,“也许,让你们知道一切是多么简单可以让你们开心一点?你们知道吉亚诺之子希拉多向我打报告多久了吗?”跟随这些话语降临的,是真正的黑暗。
托马斯一直在与黑暗的恐惧和悔恨搏斗,一度甚至压制了它们。但现在,它们再次占据了上风。哦,父亲啊,他想。他早就知道,这一定是家族中的某个人干的,现在,他们的家族和理想全部都破灭了。
此后很短一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殿下!”希拉多惊慌地尖叫道,“你承诺过的!你说过他们不会知道!你告诉我……”
他只说了这么多。一个人喉咙里插着一把匕首的时候,很难把话说完。
“桑德里尼家族自会处理他们指甲缝里的污垢。”他的叔父泰利说道,他方才从靴子后面拔出一把匕首。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将匕首从希拉多的喉咙里抽出来,然后毫不迟疑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我是另一个不会死在你们轮式刑车上的桑德里尼家族成员,巴巴迪尔人!”他喘息着嘲弄道,“愿三神放出瘟疫,食尽你们骨头上的筋肉。”他跪倒在地,双手握着匕首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他搜索着托马索的双眼,“永别了,哥哥,”他低语道,“愿茉理安让我们的灵魂在她的厅堂中重聚。”
托马索目睹弟弟的死亡,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握住了他的心,握的越来越紧。艾伯利可的守卫对于如何应付这种与众不同的攻击相当熟练,其中两名守卫走上前去,用脚尖把泰利的尸体翻了个身,让他仰面躺在地上。
“蠢货!”艾伯利可啐了一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显得心烦意乱,“我需要活着的犯人。我需要他们两个都活着!”在他的愤怒之下,士兵们变得脸色苍白。
然后,房间中再次发生了突然的转变。
艾斯提拔的涅沃勒大吼一声,吼声中混合着愤怒和痛苦。他跳了起来,双拳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士兵挥过去。那名士兵遭到了有如大锤般的重击,面部骨骼顿时像斧子下的木头一样碎裂,鲜血喷了出来,士兵惨叫着倒在棺材旁边。
涅沃尔怒吼连连,伸手去取那个士兵的佩剑。
他拿到了那把剑,转过身来准备战斗,但四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喉咙和胸膛。他的脸瞬间变得迟钝而松弛,然后,他的眼睛睁大了,嘴边露出代表着胜利和死亡的笑容,缓缓地倒在地上。
就在此时,就在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倒在地上的涅沃勒的时候,斯卡维亚领主做了一件以前从未有人敢做的事。他一直半躺在椅子里,没有什么动作,所有人差不多都把他忘了;但这个时候,这位上了年纪的贵族用稳定的手举起手杖,将它径直对准艾伯利可的脸,按动了杖头上的隐藏按钮。
确实,巫师是不会被毒死的,这只是一个很小的防护法术,大多数巫师年轻时就会掌握它。另一方面,巫师肯定会被弓箭、利刃或者其他各种武器杀死,这也正是艾伯利可所在之处的一定范围之内不允许携带武器的原因。
关于人类和他们信奉的神祇,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真理。那就是,凡人永远不可能理解这些神祇为什么要将世事安排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有些男人和女人死于盛年,而其他人则活在衰老的阴影里;为什么有些时候正直和善良会遭到蹂躏,而邪恶之花却在美丽的乡村花园盛放;为什么纯粹属于随机的偶然,却在生命的运转和人们的命运中占据着统治性的地位。
这是这样一个偶然,将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从必死的境地拖了回来。他的守卫全都在关注倒在地上的那些人,还有嘴角流着血,神情紧张的托马索。没有一个人朝那个躺在椅子里、拖着一条残腿的领主望上一眼。
这天晚上,警卫队长走进这个房间时,恰巧站在斯卡维亚这边。正是这个简单的事实,残酷的或然率改变了掌屿半岛的历史进程。正是这种极其微小的事件决定了许多条生命的命运。
艾伯利可愤怒地转过头,准备对他的队长下令,但他看到了举起的手杖,看到了斯卡维亚的手指按下杖头上的某处。如果他没有转头,或将头转向另一个方向,他就会被一支利箭射进脑部,然后死掉。
然而,他转向了斯卡维亚这个方向,而且他还是这个半岛上最强的法师之一,只有另一位巫师君王才能与他相提并论。尽管如此,他也只有一件事可做,而这件事耗尽了他所有的魔力,几乎超过他的极限。没有时间可以说出咒语、做出相应的姿势了。那支代表着他的末日的箭矢正向他飞来。
艾伯利可将自己的身体解散了。
那支致命的箭矢穿过艾伯利可的头本来应该在的地方,但那里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物质和空气。箭矢钉在一扇窗户上方的墙壁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托马索恐惧而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与此同时,艾伯利可知道,迟疑片刻就会为时太晚,他的身体将永远无法重组。那片废墟正在等待像他这样敢于使用这种魔法的人,他的灵魂将进入非死非生的状态,永远在那里无助地哀号。他迅速将自己的身体重新组织为原来的形态。
只差一点他就失败了。
从那天以后,他的右眼再也无法睁开,而他的身体也永远不可能像之前那么强壮了。感到疲倦的时候,他的右脚会不由自主地向外伸开,仿佛在追寻那个被如此奇特地释放出来的强大魔法。那时他就会变成跛足,正如斯卡维亚活着的时候那样。
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暂时还没能完全聚焦的双眼看到,随着一种让人恶心的声音,斯卡维亚白发苍苍的头颅飞过房间,落在迅速溅满鲜血的地板上。警卫队长为时已晚地砍下了那颗头颅。那柄用艾伯利可无法辨认的石头和金属制成的致命手杖落在地上,发出咣啷一声巨响。巫师感到这里的空气似乎变得异常富有黏性。他听到自己的气管里发出松弛地呼呼声,感到自己膝盖后面的韧带在痉挛。
房间中的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直到艾伯利可聚集起足够的力量开口。
“你这堆大粪,”他以粗哑的声音对那个面色苍白的队长说,“马上自裁吧!”说话的同时,他觉得嘴里似乎有许多泥土随着唾液缓慢地搅动着。他用力吞下一口唾沫。
他拼尽全力睁大双眼,眼前的一片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队长浑身哆嗦着鞠了一躬,然后掉转剑柄,朝自己的脖子猛力一挥。艾伯利可感到愤怒在他的脑海里泛出沸腾般的白沫,他聚起全部的意志试图阻止自己像中风般哆嗦不停的左手。但他做不到。
这个房间里有很多人死掉了,而他只差一点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身体在重组之后似乎与原来不太一样了。他用无力的手指揉搓着下垂的眼皮。他感到很不舒服,烦恶欲呕,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他希望能到室外去,离开这个突然间变得沉闷的、属于他的敌人的狩猎小屋。
事情的进展与他的预计完全不同,现在只剩下了在他原来的设计当中的一个元素,一个仍然可能带来某种乐趣的家伙。在当前这种极其糟糕的事态当中,也许这个人能够略微挽回一点局面。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桑德烈的儿子——这个喜欢男孩的人。他将嘴角上拉,做出微笑的样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尊容是多么可憎。
“把他带走,”他口齿不清地对士兵们说,“把他绑起来带走。考虑到他的身份,他还有些用处,我们办完事之后才允许他死掉。”
他的视野仍然不很清晰,但还是看到一名士兵微笑起来。桑德烈家的托马索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沾着血,在他们办完事之前,那里会有更多的血。
艾伯利可带上兜帽,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在他身后,士兵们抬起队长的遗体,扶着那个被涅沃勒打碎面骨的人走了出去。
巫师君王不得不在士兵们的帮助下骑上马背,他觉得这很丢脸,但在火把的照耀下骑马返回艾斯提拔的时候,他感觉好多了。不过,他的魔力已经完全耗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结构已经在重组时改变了,本应充盈于身体的魔力早已不知去向。要想完全恢复魔力,恐怕至少得休息两周的时间——如果能够完全恢复的话。他在那一瞬间所使用的魔力比他这辈子所有魔法的耗费加起来还多。
但他仍然活着,而且把东掌屿残留的三个最危险的家族砸的粉碎。更重要的是,他活捉了桑德里尼家族的次子,这个人可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公众面前充当阴谋反叛的证据。听说这个变态很喜欢受虐,在他的兜帽掩护之下,艾伯利可轻笑起来。
一切都将依照法律公开进行,自从他掌握这里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不会容许其他人以他的独断专行为借口,挑起人们对他的不满。人们也许会憎恨他——他们当然会憎恨他,但是对于桑德里尼家族阴谋的处置,他会做的公正而合法,让四个行省中的任何一个公民都找不到可以用来攻击他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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