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哦，茉理安，”亚列桑低语道，声音中充满忧郁和悔恨，“我现在就可以把他送到你的裁判所。就算是个小伙子也能从这里射出一支箭，直射他的眼睛。”
我这个小伙子就做不到，戴文估量着北边巴巴迪尔骑兵所在位置与他们藏身之处的距离，悲伤地想到。他以更加尊敬的目光注视着亚列桑，后者正拿着一把他在某个隐蔽补给点取到的十字弓，朝那个方向瞄准。
“她做好准备的时候就会要了他的命。”拜尔德平淡地说，“而且你一直都说，如果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过早死亡，那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亚列桑哼了一声，“我射了吗？”他厉声问道。
拜尔德的牙齿在月光下闪出一道白光，“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亚列桑咒骂了一句，然后他放松下来，静静地微笑了。这两个男人交谈的方式非常亲密。戴文看到，卡翠安娜并没有笑。她当然不会对他笑。而且，他提醒着自己，他本应表露出愤怒的情绪。但就现在的环境而言，这么做太不容易。他现在感到渴望、自豪和兴奋，这些感情全部混杂在一起。
他也是四个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看到托马索被绑住手腕脚踝放在马上的人。
“我们最好检查一下那间小屋。”拜尔德的声音打破了微妙的气氛，“之后，我想我们必须快点走。桑德烈之子会提到你和这男孩的名字。”
“我们最好先讨论一下这男孩。”卡翠安娜的语气使戴文突然发现，重新找回愤怒的情绪原来如此简单。
“男孩？”他扬起眉毛重复道，“我想你已经获得了我是个成年男人的证据。”他冷淡地凝视着她，高兴地看到她的脸变得通红并转开了。但这种兴奋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这样做不合适，戴文，”亚列桑说，“我希望不再听到你说这种话，我知道，卡翠安娜今天上午的举动完全违背她的天性。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显示你的聪明才智的话，那么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我认为你应该暂时忽视你的自尊心，考虑一下她的感受。”
他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但戴文感觉好像腹部遭了一记重击。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将视线从亚列桑转向卡翠安娜，但她仰头注视着天上的星星，没有看任何人。终于，他羞赧地低下头，看着黑暗的森林土地，再次感到自己似乎只有十四岁。
“我不会感谢你，亚列桑，”他听到卡翠安娜冷漠的声音，“我自己的仗我自己会打。你知道这一点。”
“再说，”拜尔德随意地补充道，“说到惩罚过于自尊的人，你似乎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亚列桑装作没听到这句话。他对卡翠安娜说，“伊安娜的明星啊，难道你认为我不知道你能战斗吗？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不能让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影响到我们。我不能让你们俩之间展开一场战争，因为戴文将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为什么？”卡翠安娜猛然转身，“你疯了？仅仅因为音乐？因为他会唱歌？一个从阿索利来的家伙怎么可能……”
“别吵了！”亚列桑厉声说。卡翠安娜安静下来。戴文不知该看哪里，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示，只好继续装这对自己脚下松软的森林土壤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的头脑和内心在一团迷惑之中打转。
再次开口的时候，亚列桑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卡翠安娜，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并不是他的错，你不应该责备他。你做了你认为必须做的事，但没有成功，他跟踪你是无心的，所以不应该遭到责备或者咒骂。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就骂我吧，因为我看到他出门，却没有阻止他。我本来是可以那么做的。”
“那为什么你没有那么做？”拜尔德问。
戴文记得，在他走进那道如今看来像是通往梦境的拱门之时，亚列桑充满热切地望着他。
“是的，为什么？”他抬起头来问道，“为什么你允许我跟着她？”
现在的月光是纯粹的蓝色。威多尼已经落到西方的树后，只有伊拉伦仍在头顶的众星之中，将她的奇异光芒洒向大地。乡下人将这种只有蓝月出现时的夜光称为鬼魂之光。
亚列桑说：“因为我对他小时候他父亲教给他的那个曲调很熟悉，所以我知道他父亲是谁，也知道他不是阿索利人。卡翠安娜，亲爱的，并不仅仅是因为音乐。我知道，你可能认为那是我的一个弱点。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拜尔德，你愿意为他做个测试吗？”
戴文的意识非常清晰，但他一点也不明白这些话。不过，就在亚列桑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感到自己在发冷，感到自己在急速下坠，像被射中的鸟儿那样坠落。在这片上弦的蓝月。样坠落的鸟儿一样话的同时他的那个曲调照耀下的树林中，他来到了茉理安的门扉。
他转向拜尔德，看到拜尔德脸上的震惊神色。当然，这一点没能让他感觉更舒适。即使是在蓝色的月光之下，他仍然看得出拜尔德的脸变得非常苍白。
“亚列桑……”拜尔德的声音变得粗哑了。
“在所有活着的人当中，你是与我最亲密的一个。”亚列桑冷静而阴沉地说，“你对我来说比一位兄弟还重要。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以这种方式伤害你，绝对不会。如果不是完全正确的话，我不会要求你这样做。为他做个测试，拜尔德。”
尽管如此，拜尔德仍然犹豫不决，这使得戴文也越来越焦急了。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他人似乎都对此非常紧张。极其紧张。
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最后，拜尔德谨慎地走上前来，仿佛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他挽着戴文的手臂，带着他走了十多步，来到一个被一圈树木围住的小块空地上。
他熟练地盘腿坐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戴文也这样做了。除了跟随他面前的向导之外，他没办法做任何事，也完全不知道这位向导会带他去哪里。你我不是同路人，他记得今天早上卡翠安娜在宫殿里就是这样说的。
他听到亚列桑和卡翠安娜跟着走进这片空地，但他没有回头去看。在这一刻，只有拜尔德即将透露的那件事才是最重要的，无论那究竟是什么。这个金发男人之前一直显得孔武有力，现在却突然变得非常脆弱。这一切使戴文感到极其荒谬，极其不安。戴文觉得自己似乎在一天之内再次进入梦境，离开了简单而舒适的白昼世界。
在这样的情绪中，在伊拉伦的蓝色月光下，他听到了拜尔德开始讲述这个故事。这个人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魔力，描述着戴文年幼时丢失的记忆。最后的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
“在艾伯利可攻占艾斯提拔的那一年，”拜尔德说，“翠吉亚省和塞坦多省各自为战，准备抵御他的进攻，而费劳特尚未陷落。这个时候，雅嘉斯之王布兰汀从西方渡海而来，他的舰队驶进了奇亚拉港，占领了那个岛屿。一切都非常简单，因为奇亚拉大公看到雅嘉斯的战船数目之后，直接自杀了。这些我想你应该知道。”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戴文发现自己倾身向前，努力聆听。一只翠鸟在身后的某棵树上甜蜜而悲伤地歌唱着。亚列桑和卡翠安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拜尔德继续道：“就在那一年，掌屿半岛成了雅嘉斯和巴巴迪尔帝国的战场。他们所寻求的是势力的平衡。他们不会允许对方完全控制这个半岛，因为此处是他们中间的战略要地。这就是布兰汀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我们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他最喜爱的幼子史蒂凡。雅嘉斯的布兰汀想建立一个新国家，让他的幼子来统治、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料。”
翠鸟仍在唱歌。拜尔德停了下来，聆听它的歌声，似乎那比夜莺更为婉转优雅的鸣叫声正是对他自己心中某种情绪的回应。
“试图在群山中展开游击战反抗布兰汀的奇亚拉人，都在圣加里奥山的山坡上被屠杀了。在那以后，布兰汀很快占领了阿索利，而他的威名比他的势力扩张得更快。他的巫术极为强大，甚至比艾伯利可更强。他的士兵虽然数目略少，却比东方的巴巴迪尔士兵更为精干忠诚。艾伯利可不过是帝国的一个有钱又有野心的小贵族，他的士兵都是雇佣兵。而布兰汀统治着雅嘉斯，他的士兵全都经过他的精挑细选。他们很快又占领了南方的寇尔帖，几乎丝毫不费力气，因为每个行省都没有联合起来，各省军队各自为战，很容易被各个击破。其实直到现在，情况也依然如此。”拜尔德的声音并没有充分表达出他想表达的讽刺意味。
“布兰汀带着一小部分军队从寇尔帖向东出发，打算在费劳特境内与艾伯利可展开会战并杀掉他。他的大部分军队则在史蒂凡的率领下前往西部最后一个自由的行省，准备占领那里之后在前往费劳特与布兰汀会合。我想，他们所有人都期待着能在那一战中决定掌屿半岛的命运。”
“这是个错误，但十八年前的布兰汀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那时他刚刚到达这里，还不了解半岛上各省人民不同的天性。我猜，他想让史蒂凡体验一下做领袖的滋味。他将大部分军队和最好的将军都交给了史蒂凡，只依靠自己的魔法来对抗艾伯利可，直到另外一部分军队前来支援。”
拜尔德停顿了一下，他的双眼显示出他正专注于自己的内心。等到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又变得不同了；在戴文看来，他的话语中带有很多不同的信息，很多古老而又悲凉的事件。
“在黛莎河中游的河畔，”拜尔德说，"一个差不多位于塞坦多山脉和寇尔帖海岸正中间的地方，史蒂凡遭到了双方入侵军队在掌屿半岛所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西部最后一个自由行省的人民在他们的王子带领下——他们自豪地将他们的统治者称为王子——阻止了雅嘉斯人渡河的企图，将他们赶回北岸，双方军队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损失。
“一整天的杀戮之后，这个行省的……这个行省就是你所知的下寇尔帖。这个行省的瓦伦廷王子在河岸边杀死了雅嘉斯的史蒂凡，布兰汀最钟爱的儿子。”
戴文几乎可以品尝到这些话语中那种苦涩而辛辣的悲伤。他看到拜尔德第一次抬起头来，望向亚列桑，当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戴文本人的目光则从未离开过拜尔德。他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失去生命。他将拜尔德说出的每个单词都当做一块镶嵌着珠宝的拼图，借以补全他那引以为傲的记忆。
正是这个时候，戴文听见了在他脑海中某个隐蔽处，响起了一种遥远的铃音，代表着某种提示和警告。如同乡村中亚当恩神庙的钟声，遥远、微弱而清晰的钟声飘过谷浪翻滚的田野，催促田野中的农夫赶快回来。
“布兰汀通过魔法立刻获悉了发生的事件，”拜尔德的声音像锉刀一样尖锐，“他迅速带领军队奔向西南方，从而使艾伯利可得以控制费劳特和塞坦多。他带着全部的魔力和军队，还有一位痛失爱子的父亲的愤怒来到黛莎河畔。他的敌人仅剩下很少的部队，他们在那里等待着他。”
拜尔德再次看向亚列桑。他的脸色非常阴郁，在月光下犹如鬼魂。
“布兰汀将他们彻底消灭了。他将他们撕成了碎片，没有丝毫仁慈和迟疑。他进入了位于黛莎河南岸的他的敌人的国土。他烧毁了见到的每一片田野，每一个村庄。他甚至没有保留一个囚徒。他将女人和小孩全都杀死。在其他地方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这里不同，因为他自己的孩子死在了这里。许许多多的灵魂来到茉理安的厅堂，这都是因为雅嘉斯的史蒂凡。他的父亲用血与火征服了这个行省。在夏天到来之前，他夷平了那座建立在山脚小丘上的伟大城市，那个现在叫做史蒂凡尼安的城市，所有壮丽的高塔都未能幸免。他来到海边的王城，毁掉所有城墙、宫殿和码头。而在河畔的那场战斗中，他俘虏了杀掉他儿子的王子。在此后的一年里，王子遭到各种折磨和残害，最后在奇亚拉被杀。”
在星光和蓝月的光芒下，拜尔德的声音变成了喑哑的低语。而在戴文的脑海中，那铃音更加响亮了，预示着更深的悲伤即将来临。拜尔德说：“雅嘉斯的布兰汀所做的事还不止这些。他聚集起他的所有魔力，释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魔法。他用这个魔法……夺走了这个行省的名字。对于所有不是生于这个行省的人来说，他们对这个行省的印象被完全抹去了。这是他最恶毒的诅咒，最终极的复仇。他让我们变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的事迹，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名字。然后，他将我们的名字改为下寇尔帖，而寇尔帖是所有省份中我们最为痛恨的宿敌。他用我们世仇的名字为我们命名。”
戴文听到身后传来嘤嘤的抽泣声，他意识到卡翠安娜哭了。拜尔德说：“布兰汀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能够听到那些名字，因此也就不会有人再记起那些名字。无论是那块土地的名字，还是那座海滨王城的名字，甚至连山脉古道中间，那座由金碧辉煌的高塔组成的城市的名字都全部消失了。他将我们打成碎片，将我们完全毁灭。他杀死整整一代人，然后又夺走了我们的名字。”
在艾斯提拔的秋林中，他说出的最后几个字不是低语，也并不尖锐。那是一种谴责，一种控诉，震动了树林、暗夜和静静观察着变幻世事的群星。
这些话语中的悲伤在戴维的胸膛里紧紧聚集起来，像是一只握紧的拳头。拜尔德永远不会知道他现在的感受。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他现在的感受。因为自从玛拉死后，再也没人知道记忆对于阿索利的戴文的意义：记忆如何成了他灵魂的试金石。
对于他来说，记忆是一个护身符，一位守护者，守护着通向心底的大门。记忆是自尊与热爱的象征，是永恒的庇护所：因为如果一件事还存留于他的记忆之中，就不会完全失落，就不会死亡或永远离开。玛拉就仍然活在他的心中。还有他那阴沉严厉的父亲为他哼唱的那首摇篮曲。这正是戴文的本质所在，也正因为如此。雅嘉斯的布兰汀多年前所做出的那个复仇行动在这个晚上深深地震撼了戴文的世界观。这件往事像一柄利剑，将他的新切得粉碎。
他极力迫使自己稳稳地坐在地上，他要专心致志地聆听这一切，将他们全部记在心里。全部。这比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特别是拜尔德最后那句可怕的话语在夜晚中的回响。戴文注视着这个金发男人，还有他前额和脖子上围着的皮革皮带，等待着。他曾经是一个敏锐的男孩；现在的他是一个聪慧的男人。他明白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
比一个小时之前成熟了许多的戴文听到，亚列桑在他身后喃喃地说：“你演奏的那首摇篮曲就是来自那最后一个行省，戴文。一首歌唱那座高塔之城的歌。如果一个人不属于那里，最不可能以你说的那种方式得知那个曲调的。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阻止你跟踪卡翠安娜。我将那道门之后的一切可能性都交给茉理安来裁决。”
戴文点点头，努力吸收着这一切。过了一会，他尽可能谨慎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我确切地理解了你们的意思的话，那么我应该就是曾经听到并且可以记起那个名字的人之一，尽管那个名字……几乎已经被完全夺走了。”
亚列桑说：“确实如此。”
戴文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低头看着双手，努力集中精神。但他无法阻止这种颤抖。
他说：“这样说来，这是一件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偷走的珍宝。你会……把它还给我吗？你会将我出生的那片土地的名字告诉我吗？”
伊拉伦也已落到西方的树林后面，戴文注视着星光下的拜尔德。亚列桑说过，告诉他这个名字的将会是拜尔德。戴文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翠鸟在黑暗中再次名叫起来。然后，拜尔德开口了，这是戴文一生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提嘉娜。”
在他心中，他看到拜尔德盯着他。他看到拜尔德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脸色苍白，即使再黯淡的星光下，那种恐惧依然清晰可见。还有另外一些东西。极度的渴求，灵魂深处那种痛苦的饥渴。戴文明白了这一切，他要将这个人从这种境地中解放出来。
“谢谢你。”戴文说。他似乎不再发抖了。他的声音变得艰涩而凝滞，因为现在轮到他说话了。这就是为他而做的测试：“提嘉娜。提嘉娜。我生于提嘉娜省。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提嘉娜的戴文·加林之子。”
在他说出这段话的同时，拜尔德的脸庞放出了荣耀的光辉。金发男人紧紧闭上双眼，似乎要永久保留这份荣耀，紧握住这件他最需要的东西，阻止它逃向空旷的黑暗。戴文听到亚列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然后，他惊讶地感到卡翠安娜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又马上将手缩了回去。
拜尔德一时说不出话来。亚列桑说：“那就是两个被夺走的名字之中的一个。而且是最深刻的那一个。提嘉娜是我们省的名字，也是那座海滨王城的名字，在伊安娜的光明之下最美好的城市。或许仅次于另一座城市。”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被压制了许久的欢乐。欢乐与热爱。戴文转过身，注视着他。
亚列桑说：“斯派利昂河从群山中奔流而下，转向西方的大海。那座城市就位于这个转弯处，如果你同来自那里的人交谈的话，他们会告诉你，王城只能是第二美好的城市。我们都非常骄傲，所以两座城市之间总是争斗不休。”
尽管他努力试图掩盖，但最后那句话还是里露出某种失落。
“你真是生于那座内陆的城市。戴文，我也一样。我们是深邃山谷和高山上留下的清澈河水的孩子。我们生于阿瓦列。高塔之城，阿瓦列。”
听到这个名字，戴文的脑海里响起了音乐，但这次的音乐与之前的铃音不同。这次的音乐带着他走了一段长长的路。让他来到他父亲身旁。看到了孩提时的自己。
他说：“你其实知道那段歌词，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亚列桑柔和地说。
“请？”戴文恳求道。
但回答他的是卡翠安娜。她的声音让他联想到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摇着她的孩子的摇篮：在这阿瓦列的春天早晨/我不介意唠叨的牧师们/我要沿着河水顺流而下/在这阿瓦列的春天早晨/等我长大的那个时候/我要造艘小船把我带走/河流带我到提嘉娜湾/离阿瓦列更远的大海边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湍急水流还是高耸大树/我的心都会渐渐安定/进入高塔之城阿瓦列的梦境我的家乡，阿瓦列的梦境
甜蜜而悲伤的歌词和他熟知的曲调一起飘进戴文的心，还有另外一些不同的东西。在卡翠安娜的歌声中，深深地失落感几乎掩盖了歌曲本身的轻盈优雅。他的心中没有再出现浪涛，血管中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奔流的渴望。渴望着一件在他知道他代表什么之前就被夺走的珍宝。它被完全、彻底地夺走了。他本来很可能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所以，听者卡翠安娜的歌，戴文流出了眼泪。在阿索利的北部，这个看上去年龄很小的男孩早已知道，在可能被别人看到的地方流泪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但在今晚的森林中，戴文的遭遇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如果他对刚才亚列桑的叙述没理解错的话，那么，这首歌应该是他母亲为他唱过的。
而他母亲的生命被雅慕斯的布兰汀彻底抹去了。他低下了头，不是为了掩饰他流出的眼泪，只是为了凝神聆听卡翠安娜唱完这首苦涩而甜美的摇篮曲。这首歌唱的是一个藐视命令和权威的孩子。即使很小的时候也足够独立自主，希望自己造一艘小船，勇敢地探索未知世界，永不回头。但同时也不会忘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一个与戴文自己很相似的孩子。
这是他流泪的原因之一。因为那些高塔被人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他本应拥有的阿瓦列之梦被夺走了。还有提嘉娜湾的提嘉娜城。
所以，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这回死对母亲河家乡的哀悼。在这座距离艾斯提不远的树林里，这两种悲痛在戴文的心中融合了。连接记忆对他的意义一级他所失去的那些记忆；他的心中出现了一道炽热的光芒。从这一刻开始，这光芒改变了他的命运之线。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没有人说话。他看到拜尔德在看着他。戴文小心翼翼地举起左手。代表心灵的手。他将中指和无名指弯曲下来，这是一个代表掌的半岛形状的手势。
一个代表誓言的手势。
拜尔德举起右手，做出同样的手势。他们指尖相触，戴文的小手紧紧抵住对方那只长满老茧的大手。
戴文说：“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我愿与你同在。我以在战争中死去的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我永远不会放弃我对你的信任。”
“我也不会放弃我对你的信任。”拜尔德说。“我以失去的提嘉娜之名发誓。”他们身边，亚列桑的衣衫沙沙作响，“戴文，我必须警告你，”他冷静地说，“这件事发展得太快并没有好处。你可以加入我们。但你并不一定需要抛下你现在的生活，跟我们一起走。”
“他没有选择，”卡翠安娜低声道，“桑德烈之子托马索不会坚持多久的。今晚，最迟明天。他就会供出你们俩的名字。我恐怕阿索利的戴文的歌唱生涯刚要真正开始，就得被迫结束了。”她看着三个男人，黑暗中难以读懂她的眼神。
“确实结束了，”戴文平静地说，“当我得知我的真名时，就已经结束了。”卡翠安娜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很好，”亚列桑说。他举起左手，弯下两根手指。戴文用右手抵住他的手。亚列桑犹豫了一下，“你以你母亲的名字发下誓言，对我来说，这个誓言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加严肃。”
“你认识她！”
“我们俩都认识她，”拜尔德低声说，“她比我们大十岁。不过，提嘉娜的每个小伙子都对米切拉有一点爱慕之心。我想大部分成年男人也一样。”
又是一个新名字，伴随它到来的最新的伤痛。戴文的父亲从未提过这个名字。他的儿子们从来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今天晚上，通往悲伤的道路远比戴文想象的更多。
“我简直没办法告诉你我们所有人对你父亲是多么羡慕和嫉妒。”亚列桑补充道，“不过，让我高兴的是，最后是一个来自阿瓦列的男人赢得了她的芳心。我记得你出生的日子，戴文。在你命名日那天，我父亲还送去了一份礼物，我不记得是什么礼物了。”
“你羡慕我父亲？”戴文震惊地说。
听到这句话，亚列桑换了一种语调。“不要因为他后来变成那个样子就对他下什么判断。你认识他的时候，布兰汀已经毁灭了整整一代人，也毁灭了他们的世界。或者直接杀掉他们，或者破坏了他们的心智。你的母亲被杀死了，阿瓦列陷落了。提嘉娜失去了她的名字。他参加了黛莎河畔的那两场战斗，而且活了下来。”
“我一直都不知道，”戴文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这些事。”他的心中出现了新的疼痛——通向悲伤的道路是如此之多。
“幸存者们几乎谁都不会说出那些事。”拜尔德说道。
“我的父母也没有说过。”卡翠安娜突然说，“他们带着我们走了很远，来到艾斯提拔。我们住在阿尔丁附近海边的一个渔村里。他们从来不说那些事，一个字都不提。”
“那是为了保护你们。”亚列桑温和地说，手掌仍然紧贴着戴文的手掌，“大部分活下来的父母都远远逃开了，希望他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在压迫和污名之下生活——直到现在，提嘉娜仍然生活在压迫之中，承受着本不应该由她承受的污名。到今天，我们不得不将她称作下寇尔帖。”
“他们临阵脱逃了。”戴文倔强地说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侮辱，以及背叛。
亚列桑摇着头，“戴文，好好想想，不要那么快下判断，好好想想。你真的以为你之所以学到那个曲调完全是出于偶然吗？你父亲作出的选择，就是不让你或者你的哥哥们承受你们的血脉带给你们的危险，但他为你留下了一个印记，就是这只曲子。为了安全，他没有将歌词教给你，但你踏入这个世界之后，这个曲调会将你带到同样生于提嘉娜的人身边去，不会有任何错失，我不认为这是偶然的。同样，卡翠安娜的母亲为她留下了一个指环，这样一来，和她生于同一个地方的人就会知道她是在哪里出生的。”
戴文回头望去，卡翠安娜举起手给他看。光线非常黯淡，但他还是看到了指环上画的图样：那是一个上身是人形，下身是鱼尾的男人。他吞下一口唾沫。
“你愿意把他的事告诉我吗，”他转向亚列桑，“我父亲的事？”戴文突然意识到，他父亲说自己不知道那首摇篮曲的歌词，而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父亲那时是在说谎。突然间，一切变得极其清晰。
“我很愿意把我所知道的他的情况告诉你，”亚列桑说，“但是今晚不行，因为卡翠安娜说得很对，我们必须在黎明之前离开这里。现在，我会像拜尔德那样，发誓永远不会放弃对你的信任，我接受你的誓言，我也向你许下誓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兄弟，直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戴文转过身，抬头望着卡翠安娜，“你会接受我吗？”
她丢了丢头发，“我好像没有太多选择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看来你跟这里的几个人都已经纠缠不清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伸出左手，弯下两根手指，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
“欢迎你，”她说，“我发誓我不会放弃对你的信任，提嘉娜的戴文。”
“我也是。对早上的事我非常抱歉。”戴文说。
她抽回手，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哦，没错，”她辛辣地讽刺道：“你肯定抱歉得要命，你打从一开始就该知道，那次经历会多么令人后悔！”
亚列桑噗嗤一声笑了，“卡翠安娜，亲爱的，”他说，“我刚才已经禁止他提起任何细节。不过要是你自己提起的话，我可没办法强求了。”
卡翠安娜脸上全无笑意，“我可是受害者，亚列桑。”
三个男人站起来。戴文活动了一下膝盖，驱走一直盘腿坐着带来的酸麻感。
“费劳特还是翠吉亚？”拜尔德问，“去哪边？”
“费劳特，”亚列桑说，“可怜的托马索开口之后，他们就会认定我是翠吉亚人。要是我当时头脑更清醒一点的话，真该在他们骑马经过时把他射死。”
“哦，那可真叫头脑清醒。”拜尔德反驳道，“他身边还有二十个士兵呢，你要真那么做的话，我们这会儿早就被绑到艾斯提拔城里了。”
“反正你肯定会拨开我的箭。”亚列桑挖苦地说。
“难道他就不可能不开口招供吗？”戴文笨拙地插嘴道，“我在想梅尼可的事。如果托马索提到我的名字……”
亚列桑摇摇头，“折磨之下，所有人都会开口，”他平静地说，“如果用上巫术就更是如此。我也很担心梅尼可，但我们毫无办法，戴文，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现实之一。不管我们做什么事，都会给他人带来危险。”他又补充道，“要是知道在那间狩猎小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
“你想去看看？”卡翠安娜提醒道，“时间还够吗？”
“我确实想去看看，而且我认为时间还够。”亚列桑轻快地说，“这件事还缺少一个环节。我至今还在纳闷，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怎么会预料到我能出现在那里………”
他停下来。树林里非常安静，只有吱吱的蝉鸣和树叶的沙沙声。翠鸟已经飞走了。亚列桑突然抬起一只手，用力抓了抓头发。他摇摇头。
“你知道吗，”他对拜尔德说，“我有时竟然这么蠢！其实真相一直在我的手心里！”他换了一种声调，“来吧，希望我们不会太迟了！”
桑德里尼家的小屋里，两座壁炉的火焰都已熄灭。在余烬的红光下，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屋里的惨状。
灵柩仍然停放在架子上，不过已经有些破损，而且被推歪了。棺材周围躺着许多死人，在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这些人都还活着。两个年轻的桑德里尼人，被几只长箭穿透喉咙和胸口的涅沃勒，还有艾斯提拔的斯卡维亚的无头尸身。
然后，戴文发现了斯卡维亚的头颅，距离尸身相当远，下面是一滩变成黑色的血液。他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哦，茉理安，”亚列桑低语道：“哦，掌管死亡的女士啊，请您在您的厅堂里好好款待他们吧，他们为了自由的梦想而死，他们去得太早了。”
“对于他们中的三个而言，确实是这样。”从一张靠背椅里传出一个毫无生气的粗哑声音，“而第四个在出生时就该被掐死。”
戴文吓得跳了起来，心脏因震惊而狂跳着。
说话者站起身，面对着他们，整个人完全掩藏在阴影之中，“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他说。
第六个人，戴文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拼命试图理解，瞪大眼睛，想借助余烬的微弱闪光看清这个高大瘦削的身影。
亚列桑相当平静，“那么，我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他说，“我费了太长时间才猜出这一点，你能容许我表达我对所发生的一切的悲哀吗？”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我对你的敬意，桑德烈大人。”
戴文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好像下颚脱了臼。他用力闭上嘴，牙齿一阵剧痛：他希望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对他来说，事情发展得实在太快了。
“我接受你的第一个请求，”他们面前的瘦削身影说道，“但我没有资格接受你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敬意。也许我曾经有这个资格，但现在永远没有了。你现在是在和一个自负的老蠢蛋，那个巴巴迪尔人对我的评价是准确的。我一个人度过的时间太久了，只专注于自己所编织的网。你之前所说的关于轻率的害处是完全正确的。今天晚上，正是我的轻率让我失去了三个儿子。一个月之内，桑德里尼家族就将不复存在，也许还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他的声音冷漠，毫无感情，是一种客观的咒骂，绝无自怜自艾。用的是那种在黑暗的厅堂中诵读出来的最终判决的语调。
“发生了什么事？”亚列桑平静地说。
“那小子是个告密者。”同样的语气，平静而断然。
“哦，大人啊，”拜尔德惊呼道，“家里的人？”
“我的孙子。吉亚诺的儿子。”
“那么，他的灵魂该受诅咒。”拜尔德的声音虽低，却掩饰不住怒火，“他现在到了茉理安那里了，她知道该怎么对付他，愿她将他禁锢在永夜中，直到时间尽头。”
老人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番话，“泰利杀了他。”他低声自语道，显得相当惊奇，“我没想到他这么勇敢，这么敏捷。接着他就自杀了，拒绝接受他们对他的折磨，拒绝为他们带来任何可能的快感。我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勇气。”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戴文的目光穿过浓重的暗影，看到小壁炉边的两具尸体，叔侄两人倒下的对付非常近，看起来似乎互相缠绕着。他们距离灵柩相当远，空的灵柩。
“你说你在等我们，”亚列桑低声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等你们的原因和你们返回这里的原因一样。”桑德烈第一次动了起来，费力地走向大壁炉。他抓起一根小木材，将它扔到即将熄灭的火焰里。壁炉中爆出一簇火花。他用火钳拨弄着，直到满是灰烬的炉膛中再度燃起一道火舌。
公爵转过身来，戴文看到了他斑白的须发和高耸的颧骨。他的眼窝深陷，但双眼中有一种聛睨一切的冷酷光芒。
“我在这里，”桑德烈说，“而你们也在这里。这是因为以前都在继续。无论发生什么事，什么人死了，一切都要继续。只要我们仍能呼吸，仍有一颗充满仇恨的心。即使我们死了，使命仍然继续，我的使命，还有你们的使命。”
“这么说来你听到了，”亚列桑说，“你在棺材里听到了，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太阳落山的时候药效就消失了，我们来到这座小屋之前我已经醒来，你说的所有话我都听见了。而你没有说的那些，我也听到了不少。”公爵直起身，声音中有一种冰冷的骄傲，“我听到了你所说的你自己的名字。有件事情你没有告诉他们，但我知道你是谁。”
他向亚列桑走了一步，举起长满老茧的手，直指向他。
“我完全知道你是谁，瓦伦廷之子亚列桑，提嘉娜的王子！”
这一切太过分了。戴文的脑子干脆放弃了尝试理解的企图。太多不同的信息，从太多不同的渠道涌向他。而且信息与信息互相抵触，强烈冲突，他感到头晕脑胀。不久之前，他和好几个人一起待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其中四个已经死了，而且显然遭受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残酷暴力。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他一直确切地认为早就死了的人——他今天上午还在这个人的葬礼上唱了歌！——现在却成了这间小屋中唯一一个活着的艾斯提拔人。
如果他真的是艾斯提拔人的话！
如果他真的是艾斯提拔人的话，他怎么可能知道提嘉娜的名字？这与戴文方才在树林中得知的信息全不相存。另外一钟让戴文很难理解的事是，公爵怎么会知道亚列桑是一位王子？那个杀死了雅嘉斯的史蒂凡，从而导致布兰汀的复仇的瓦伦廷王子竟然还有活着的儿子？而且就是亚列桑？
戴文放弃了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的努力。他只是聆听着，观察着，尽可能将这些事实吸收到从未让他失望过的记忆中去，等到有时间思考的时候再去尝试理解这一切……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很久，亚列桑才开口说话，这表明他惊讶和迷惑的程度并不比戴文低多少，“我突然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大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鹤立鸡群的人。自从二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参加三神竞技大会并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但你比我想的更伟大。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他们两个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你隐藏的秘密？”
“你隐藏了什么秘密？”这是卡翠安娜在发问声音显示了她的愤怒和迷惑。戴文立刻好受多了，他不是唯一一个丝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他是个巫师。”拜尔德直率地说。
又是一片沉默。一会儿之后，亚列桑补充道：“掌玙半岛上的巫师不会受到那些不是针对他们本人直接释放的魔法的影响，所有施法者都是如此。不管他们从哪里来不管他们怎样得到的他们的力量。出于这个原因，布兰汀和艾伯利克来到这个半岛之后，一直没有停止对巫师的猎杀行动。”
“而且他们差不多成功了，巫师的称号并不是智慧的象征。有些巫师甚至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艾斯提拔的桑德烈讽刺地说。他转过身，用铁制大钳猛烈地捅着壁炉里的火焰。刚才的小火苗象征充分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红光。
“我活了下来，”公爵说，“原因很简单，没有人知道，没有任何比这更复杂的理由。在我统治艾斯提拔范围，我总共使用过五次魔法，而且每次都伪装成是别的人施放的。自从那两个巫师来到这里，我就完全没有施放魔法了，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甚至连我的假死都没有使用魔法。如果一个寻物魔法或者钢头羽箭会把你直接带到阳光下的巴巴迪尔轮式刑车上面，那么这些魔法又有什么益处呢？”老公爵的声音中有一种刻薄的苦涩。
“或者带到布兰汀的轮式刑车上。”亚列桑低语道。
“或者布兰汀的。”桑德烈重复道，“除了掌玙半岛上的分界线之外，这是那两只秃鹫之间另一个不成文的约定：这块土地上会魔法的人只能是他们两个。”
“确实如此。”亚列桑说，“或者说他们的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十几年来，我一直试图寻找一位巫师，至今未果。”
“亚列桑！”拜尔德急促地说。
“为什么？”与此同时，公爵问道。
“亚列桑！”拜尔德又重复了一次，语气更加急迫。
刚刚被指认为提嘉娜王子的男人回头看了他的朋友一眼，摇了摇头，“这个人不一样，拜尔德。”他模棱两可地说，“艾斯提拔的桑德烈不一样。”
他转过头，再次望着公爵，似乎在斟酌自己将要说出的话，然后，他以一种清晰无疑的自豪语气说道：“你一定听过那个传说，那传说是真的。所有的提嘉娜王子，包括他们的直系子孙，都可以将一名巫师束缚起来，直到他们死亡。”
桑德烈深陷的双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好奇的闪光和真正的兴趣，“我确实知道这个故事。在我获得魔力之后，只有一个巫师猜到了我的身份。有一次他警告我要小心提嘉娜的王子，他那时候已经有点老糊涂了。我记得我当时大笑不止。你现在宣称他所说的是事实？”
“的确是事实。我确定现在仍然如此，不过我没有机会测试。这是我们远祖的传说：提嘉娜是波涛之神亚当恩的神眷之地。我们的第一位王子拉哈尔是父神与米切拉所生，我们将她称为所有凡人之母。王子的血脉从来未曾断绝。”
戴文的心中的各种感情异常复杂，他甚至没有试图去弄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有多少不同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米切拉，他聆听着，观察着，将一切输入自己的记忆。
他听到艾斯提拔的桑德烈大笑起来。
“我也知道这个故事，”公爵嘲弄地说，“提嘉娜人为他们的傲慢自大寻找的一个古老借口。提嘉娜的王子！不是公爵，不是那种不值一提的玩意儿。王子！父神的后裔！”他猛然将手中的火钳指向亚列桑，“那两位巫师君王带来的残酷现实就在你身边。你周围有这么多人的尸体，掌玙半岛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你还站在这里，跟我讲那个古老的谎言吗？你真要这样做？”
“传说是真的，”亚列桑平静地说，一动不动，“这就是我们的本质。对于父神来说，他的后裔所选择的这个称号实际上微不足道。亚当恩不能让他凡间的孩子永生，因为依安娜和茉理安不允许。但父神将高于掌玙半岛本身魔力的能力赐给了他的儿子，那就是束缚巫师的能力。而且，父神之子的儿女也都有这种能力，只要他们是提嘉娜的王子或公主的直系后裔就行，如果你怀疑我的话，可以做一个测试。拜尔德会要求我这样做，我自己也会这样做：将我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上就可以了，公爵大人。古老的传说不应被轻易否认，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我们也许很骄傲，但我们有骄傲的理由。”
“你们不再有了，”公爵讽刺道，“布兰汀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了！”
亚列桑的脸扭曲了，“我并不期待得到你的允许，不管现在的环境如何。”
“你不可能知道该对我有什么期待，”公爵以极低的声音回答道，“不管现在的环境如何。”
“那么，也许我们应该分道扬镳？”
两人间的气氛非常奇特，既是在衡量对方的实力，也是在寻找妥协的方案。戴文的每条末神经都能感觉到这种紧张，他突然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我不希望那样，”艾斯提拔的桑德烈终于说道，“至少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分开。”戴文终于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公爵补充道，“你愿意接受一个今生今世从未如此沮丧的人吗？”
“我愿意。”亚列桑坦率地说，“还有，在我们不得不分开之前，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建议和指导。你的次子被活捉了，他会提到我和戴文的名字，也许就在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晚上的话。”
“今天晚上不会。”公爵说，他的样子几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晚，或明天，”拜尔德生硬的语气打破了房间中的气氛，“差异并不大。他会开口的，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离开。”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桑德烈的语气中仍然带着那种奇特的超然。他看着地上的四具尸体，“我真希望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在棺材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艾伯利可今晚在这里施放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魔法，这个魔法的余波直到现在仍然在跳动。他用这个魔法救了自己的命。斯卡维亚做了一些事，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不过我知道艾伯利可差点送命。”他将目光转到亚列桑身上，“只差一点，雅嘉斯的布兰汀就控制了整个半岛。”
“你听到了那句话？”亚列桑说，“你赞同我的看法？”
“我想，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我还知道，我成功地压制了这个想法。我太过专注于那个盘踞在艾斯提拔的敌人，我自己的敌人，我需要的是听到其他人说这句话，只需要一次就够了，是的，我赞同你的看法。他们两个必须同时被打倒。”
亚列桑点点头，紧张气氛部分消散了，他说：“还有一些人仍然不这样看，我很重视你的赞同。”
他转头瞥了拜尔德一眼，露出一个略带挖苦意味的微笑，然后再次看着公爵，“你提到艾伯利可施放了一个魔法，而且你似乎在提示我们，这对我们来说有某种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我们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
“不必感到羞愧，如果你不是一位巫师的话，你是不可能知道的。”桑德烈微微笑了笑，“不过这个意义本身很简单：他在这个房间里使用过一个威力强大的魔法，因此，如果我在这里使用一个魔法，它将会被之前那个魔法完全掩蔽，不会留下任何踪迹。我认为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名字不会被那些人得知。”
“我明白了。”亚列桑缓慢地点着头，戴文却什么都没有明白，他感到自己被突然袭来的信息搅得头晕眼花。“你能穿过空间？你能进入那里，把他带出来？”亚列桑的眼睛亮闪闪的。
但是，桑德烈摇摇头。他举起左手，五只手指张开，“掌玙半岛的巫师要接受的最后一道考验就是斩掉两根手指，但我没那么做，所以我的魔力非常有限。我不能说我对此感到后悔。如果那样做了，我就不可能成为艾斯提拔的公爵，因为这里有种种歧视巫师的偏见和专为巫师设计的严刑峻法。但这限制了我现在所能做的事。我可以一个人到那边去，这没错，我无法将另外一个人带出来。不过，我可以带给他一些东西。”
“我明白了。”亚列桑又说了一次，但这次的语气明显不同。他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很遗憾。”
最后，他柔和地说。
公爵脸上毫无表情。斑白的胡须和消瘦的脸颊上面，那双眼睛没有透露丝毫讯息。在他身后，炉火发出噼啪的声音，几点火花跃入房间中。
“我有个条件。”桑德烈说。
“是什么？”
“你必须允许我跟着你们走。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已经被献给茉理安了。在艾斯提拔，我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如果我还想利用关于那个关于我的死亡的拙劣谎言，我就必须和你们一起走。提嘉娜的王子，你是否愿意接受一位老朽的巫师做你的随从？不过得以一个自由的巫师的身份，而非利用某个古老传说束缚起来的受制约的奴仆。”
很长时间里，亚列桑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那位老人，双手也没有任何动作。然后，他出乎意料地笑了。笑容像一束光芒，一束温暖的光芒，将房间中的冰冷气氛切碎。
他以一种出人意料的语气问道：“你对你的胡子和银白头发究竟喜爱到什么程度呢？”
一秒钟后，戴文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听到的是艾斯提拔公爵的笑声。高亢而诚恳的笑声。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桑德烈止住笑声后说道，“你打算怎么干？把我的头发染成像那个姑娘的那么红吗？”
亚列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咱们这一伙里有一个人长着那种红头发就已经够多了。不过，我会把这些事情交给拜尔德处理。我把很多事情都交给拜尔德处理。”
“那么，我会把自己交到他手上。”桑德烈说。他严肃地向金发男人鞠了个躬。戴文发现拜尔德并不十分开心，桑德烈也发现了这一点。
“我不会再发誓了，”公爵对他说，“我在艾伯利可到来的时候发了一个誓，我在那个誓言里表明，那会是我发的最后一个誓。但是，我愿意告诉你，在我余下的日子里，我会尽力不让你对此感到失望。这样说能让你满意吗？”
拜尔德缓缓地点了点头，“可以。”
戴文听着他们两个的交谈，他直觉地意识到他们双方交换了一个重要信息，两个人的话语里都没有丝毫的轻率，完全真心实意。他回头瞥了卡翠安娜一眼，发现她在盯着他。不过她很快转开目光，没有再转回来。
桑德烈说：“我想我应该准备进行我方才说的那件事了。我需要利用艾伯利可的那个魔法作为庇护，所以我必须从这个房间出发，再回到这里。你们在树林里有宿营地吗？也许我应该到那里去找你们？”
魔法的事仍让戴文觉得很不安，但桑德烈的话语使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想法，这也是他们进入这座小屋以来，他脑海里第一个清晰的想法。
“你确定能够阻止你儿子开口吗？”他没什么自信地问。
“相当确定。”桑德烈简明扼要地回答。
戴文皱起眉头，“那么，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短期内应该是没有什么危险了，只除了你，大人，你一定不能被别人看到。”
“拜尔德会为他化装的，”亚列桑插口道，“不过，你继续说。”
戴文转向他，“我想跟梅尼可说声再会，还得编一个离开的理由。我欠他太多。我不想让他恨我。”
亚列桑沉吟着，“他会有一点恨你，戴文。虽然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可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意味着，梅尼可的梦想已经实现了第一步，每一个像他那样当了一辈子的演员的人都会有那种梦想。不管你怎样解释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需要你来帮助他将梦想变成现实，而你却要在此时此刻离开。”
戴文吞下一口唾沫。梅尼可说过，依靠他们现在的名望，只要再演出几个月，他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就可以买下那间他梦想了许多年的费劳特小旅店。
戴文将双手深深插入裤袋。他感到尴尬，悲伤，“我只是不想突然消失，我们三个一起突然消失，我们明天还要举办演唱会呢。”
亚列桑的嘴角向上翘起来，“不错，”他说，“两场演唱会。”
“三场。”卡翠安娜出人意料地说。
“三场，”亚列桑愉快地赞同道，“还有后天在羊毛纺织场公会举行的一场。哦，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在幼狮酒店还有一个赌注呢，我觉得我肯定能赢钱。”
拜尔德吼了起来，不过亚列桑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你们真的以为在今晚的事情发生之后，人们还会无忧无虑地继续庆祝葡萄藤节吗？你们打算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继续演音乐？音乐？亚列桑，我以前也见你这么干过，我不喜欢这样。”
戴文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要是我们在葬礼之后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不也会显得有些奇怪吗？艾伯利可发现这是个阴谋后，我们就不见了，这样的话，他会不会联想到我们呢？毕竟，我们现在已经以某种方式和桑德里尼家族联系在一起了。我们是否应该立即离开，从而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我们呢？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并不代表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
出于某种原因，他这番话是对着拜尔德说的。过了一会儿，金发男人简短而冷静地点了点头，作为对他的回应。
“我愿意接受这个理由。”拜尔德说，“确实有道理。尽管我并不想这样说。”
“应该是很有道理。”桑德烈赞同道，在那双深陷的黑色眼睛的注视之下，戴文感到有些不安。
“你们两位也许可以，”公爵分别对戴文和卡翠安娜点头示意，“挽回一些我对你们这一代人的不良印象。”
亚列桑干咳一声，“除此之外，”他用一种有些古怪的语调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只有那些像我一样在野外度过许多个夜晚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我是多么希望能在晚上拥有一张柔软的床。简单地说，”他微笑着提出了自己的结论，“你的雄辩差不多完全征服了我，戴文，带我回梅尼可那里吧，回到那家旅店。就算和那两个连鼾声都非常和谐的弹塞壬琴的家伙同睡一张床，也比躺在拜尔德身边的冰冷土地上强多了。”
拜尔德愤怒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亚列桑似乎不为所动。“我可以忍受你对睡眠的癖好。”拜尔德说，“我会一个人在这里等着，直到桑德烈公爵返回。我们必须把这间屋子烧了，原因显而易见：如果不这么做，明天早上仆人们来时就会发现少了一具尸体。从现在算起的第三个早晨，我们会在隐蔽处等着你们三个。你们什么时候愿意起床了就来吧。假如，”他的语气中带着辛辣的讽刺，“温暖舒适的城市生活没有让你忘了隐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的话。”
“要是他迷路了，我会找到的。”卡翠安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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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小伙子就做不到，戴文估量着北边巴巴迪尔骑兵所在位置与他们藏身之处的距离，悲伤地想到。他以更加尊敬的目光注视着亚列桑，后者正拿着一把他在某个隐蔽补给点取到的十字弓，朝那个方向瞄准。
“她做好准备的时候就会要了他的命。”拜尔德平淡地说，“而且你一直都说，如果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过早死亡，那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亚列桑哼了一声，“我射了吗？”他厉声问道。
拜尔德的牙齿在月光下闪出一道白光，“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亚列桑咒骂了一句，然后他放松下来，静静地微笑了。这两个男人交谈的方式非常亲密。戴文看到，卡翠安娜并没有笑。她当然不会对他笑。而且，他提醒着自己，他本应表露出愤怒的情绪。但就现在的环境而言，这么做太不容易。他现在感到渴望、自豪和兴奋，这些感情全部混杂在一起。
他也是四个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看到托马索被绑住手腕脚踝放在马上的人。
“我们最好检查一下那间小屋。”拜尔德的声音打破了微妙的气氛，“之后，我想我们必须快点走。桑德烈之子会提到你和这男孩的名字。”
“我们最好先讨论一下这男孩。”卡翠安娜的语气使戴文突然发现，重新找回愤怒的情绪原来如此简单。
“男孩？”他扬起眉毛重复道，“我想你已经获得了我是个成年男人的证据。”他冷淡地凝视着她，高兴地看到她的脸变得通红并转开了。但这种兴奋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这样做不合适，戴文，”亚列桑说，“我希望不再听到你说这种话，我知道，卡翠安娜今天上午的举动完全违背她的天性。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显示你的聪明才智的话，那么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我认为你应该暂时忽视你的自尊心，考虑一下她的感受。”
他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但戴文感觉好像腹部遭了一记重击。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将视线从亚列桑转向卡翠安娜，但她仰头注视着天上的星星，没有看任何人。终于，他羞赧地低下头，看着黑暗的森林土地，再次感到自己似乎只有十四岁。
“我不会感谢你，亚列桑，”他听到卡翠安娜冷漠的声音，“我自己的仗我自己会打。你知道这一点。”
“再说，”拜尔德随意地补充道，“说到惩罚过于自尊的人，你似乎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亚列桑装作没听到这句话。他对卡翠安娜说，“伊安娜的明星啊，难道你认为我不知道你能战斗吗？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不能让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影响到我们。我不能让你们俩之间展开一场战争，因为戴文将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为什么？”卡翠安娜猛然转身，“你疯了？仅仅因为音乐？因为他会唱歌？一个从阿索利来的家伙怎么可能……”
“别吵了！”亚列桑厉声说。卡翠安娜安静下来。戴文不知该看哪里，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示，只好继续装这对自己脚下松软的森林土壤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的头脑和内心在一团迷惑之中打转。
再次开口的时候，亚列桑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卡翠安娜，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并不是他的错，你不应该责备他。你做了你认为必须做的事，但没有成功，他跟踪你是无心的，所以不应该遭到责备或者咒骂。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就骂我吧，因为我看到他出门，却没有阻止他。我本来是可以那么做的。”
“那为什么你没有那么做？”拜尔德问。
戴文记得，在他走进那道如今看来像是通往梦境的拱门之时，亚列桑充满热切地望着他。
“是的，为什么？”他抬起头来问道，“为什么你允许我跟着她？”
现在的月光是纯粹的蓝色。威多尼已经落到西方的树后，只有伊拉伦仍在头顶的众星之中，将她的奇异光芒洒向大地。乡下人将这种只有蓝月出现时的夜光称为鬼魂之光。
亚列桑说：“因为我对他小时候他父亲教给他的那个曲调很熟悉，所以我知道他父亲是谁，也知道他不是阿索利人。卡翠安娜，亲爱的，并不仅仅是因为音乐。我知道，你可能认为那是我的一个弱点。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拜尔德，你愿意为他做个测试吗？”
戴文的意识非常清晰，但他一点也不明白这些话。不过，就在亚列桑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感到自己在发冷，感到自己在急速下坠，像被射中的鸟儿那样坠落。在这片上弦的蓝月。样坠落的鸟儿一样话的同时他的那个曲调照耀下的树林中，他来到了茉理安的门扉。
他转向拜尔德，看到拜尔德脸上的震惊神色。当然，这一点没能让他感觉更舒适。即使是在蓝色的月光之下，他仍然看得出拜尔德的脸变得非常苍白。
“亚列桑……”拜尔德的声音变得粗哑了。
“在所有活着的人当中，你是与我最亲密的一个。”亚列桑冷静而阴沉地说，“你对我来说比一位兄弟还重要。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以这种方式伤害你，绝对不会。如果不是完全正确的话，我不会要求你这样做。为他做个测试，拜尔德。”
尽管如此，拜尔德仍然犹豫不决，这使得戴文也越来越焦急了。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他人似乎都对此非常紧张。极其紧张。
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最后，拜尔德谨慎地走上前来，仿佛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他挽着戴文的手臂，带着他走了十多步，来到一个被一圈树木围住的小块空地上。
他熟练地盘腿坐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戴文也这样做了。除了跟随他面前的向导之外，他没办法做任何事，也完全不知道这位向导会带他去哪里。你我不是同路人，他记得今天早上卡翠安娜在宫殿里就是这样说的。
他听到亚列桑和卡翠安娜跟着走进这片空地，但他没有回头去看。在这一刻，只有拜尔德即将透露的那件事才是最重要的，无论那究竟是什么。这个金发男人之前一直显得孔武有力，现在却突然变得非常脆弱。这一切使戴文感到极其荒谬，极其不安。戴文觉得自己似乎在一天之内再次进入梦境，离开了简单而舒适的白昼世界。
在这样的情绪中，在伊拉伦的蓝色月光下，他听到了拜尔德开始讲述这个故事。这个人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魔力，描述着戴文年幼时丢失的记忆。最后的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
“在艾伯利可攻占艾斯提拔的那一年，”拜尔德说，“翠吉亚省和塞坦多省各自为战，准备抵御他的进攻，而费劳特尚未陷落。这个时候，雅嘉斯之王布兰汀从西方渡海而来，他的舰队驶进了奇亚拉港，占领了那个岛屿。一切都非常简单，因为奇亚拉大公看到雅嘉斯的战船数目之后，直接自杀了。这些我想你应该知道。”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戴文发现自己倾身向前，努力聆听。一只翠鸟在身后的某棵树上甜蜜而悲伤地歌唱着。亚列桑和卡翠安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拜尔德继续道：“就在那一年，掌屿半岛成了雅嘉斯和巴巴迪尔帝国的战场。他们所寻求的是势力的平衡。他们不会允许对方完全控制这个半岛，因为此处是他们中间的战略要地。这就是布兰汀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我们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他最喜爱的幼子史蒂凡。雅嘉斯的布兰汀想建立一个新国家，让他的幼子来统治、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料。”
翠鸟仍在唱歌。拜尔德停了下来，聆听它的歌声，似乎那比夜莺更为婉转优雅的鸣叫声正是对他自己心中某种情绪的回应。
“试图在群山中展开游击战反抗布兰汀的奇亚拉人，都在圣加里奥山的山坡上被屠杀了。在那以后，布兰汀很快占领了阿索利，而他的威名比他的势力扩张得更快。他的巫术极为强大，甚至比艾伯利可更强。他的士兵虽然数目略少，却比东方的巴巴迪尔士兵更为精干忠诚。艾伯利可不过是帝国的一个有钱又有野心的小贵族，他的士兵都是雇佣兵。而布兰汀统治着雅嘉斯，他的士兵全都经过他的精挑细选。他们很快又占领了南方的寇尔帖，几乎丝毫不费力气，因为每个行省都没有联合起来，各省军队各自为战，很容易被各个击破。其实直到现在，情况也依然如此。”拜尔德的声音并没有充分表达出他想表达的讽刺意味。
“布兰汀带着一小部分军队从寇尔帖向东出发，打算在费劳特境内与艾伯利可展开会战并杀掉他。他的大部分军队则在史蒂凡的率领下前往西部最后一个自由的行省，准备占领那里之后在前往费劳特与布兰汀会合。我想，他们所有人都期待着能在那一战中决定掌屿半岛的命运。”
“这是个错误，但十八年前的布兰汀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那时他刚刚到达这里，还不了解半岛上各省人民不同的天性。我猜，他想让史蒂凡体验一下做领袖的滋味。他将大部分军队和最好的将军都交给了史蒂凡，只依靠自己的魔法来对抗艾伯利可，直到另外一部分军队前来支援。”
拜尔德停顿了一下，他的双眼显示出他正专注于自己的内心。等到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又变得不同了；在戴文看来，他的话语中带有很多不同的信息，很多古老而又悲凉的事件。
“在黛莎河中游的河畔，”拜尔德说，"一个差不多位于塞坦多山脉和寇尔帖海岸正中间的地方，史蒂凡遭到了双方入侵军队在掌屿半岛所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西部最后一个自由行省的人民在他们的王子带领下——他们自豪地将他们的统治者称为王子——阻止了雅嘉斯人渡河的企图，将他们赶回北岸，双方军队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损失。
“一整天的杀戮之后，这个行省的……这个行省就是你所知的下寇尔帖。这个行省的瓦伦廷王子在河岸边杀死了雅嘉斯的史蒂凡，布兰汀最钟爱的儿子。”
戴文几乎可以品尝到这些话语中那种苦涩而辛辣的悲伤。他看到拜尔德第一次抬起头来，望向亚列桑，当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戴文本人的目光则从未离开过拜尔德。他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失去生命。他将拜尔德说出的每个单词都当做一块镶嵌着珠宝的拼图，借以补全他那引以为傲的记忆。
正是这个时候，戴文听见了在他脑海中某个隐蔽处，响起了一种遥远的铃音，代表着某种提示和警告。如同乡村中亚当恩神庙的钟声，遥远、微弱而清晰的钟声飘过谷浪翻滚的田野，催促田野中的农夫赶快回来。
“布兰汀通过魔法立刻获悉了发生的事件，”拜尔德的声音像锉刀一样尖锐，“他迅速带领军队奔向西南方，从而使艾伯利可得以控制费劳特和塞坦多。他带着全部的魔力和军队，还有一位痛失爱子的父亲的愤怒来到黛莎河畔。他的敌人仅剩下很少的部队，他们在那里等待着他。”
拜尔德再次看向亚列桑。他的脸色非常阴郁，在月光下犹如鬼魂。
“布兰汀将他们彻底消灭了。他将他们撕成了碎片，没有丝毫仁慈和迟疑。他进入了位于黛莎河南岸的他的敌人的国土。他烧毁了见到的每一片田野，每一个村庄。他甚至没有保留一个囚徒。他将女人和小孩全都杀死。在其他地方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这里不同，因为他自己的孩子死在了这里。许许多多的灵魂来到茉理安的厅堂，这都是因为雅嘉斯的史蒂凡。他的父亲用血与火征服了这个行省。在夏天到来之前，他夷平了那座建立在山脚小丘上的伟大城市，那个现在叫做史蒂凡尼安的城市，所有壮丽的高塔都未能幸免。他来到海边的王城，毁掉所有城墙、宫殿和码头。而在河畔的那场战斗中，他俘虏了杀掉他儿子的王子。在此后的一年里，王子遭到各种折磨和残害，最后在奇亚拉被杀。”
在星光和蓝月的光芒下，拜尔德的声音变成了喑哑的低语。而在戴文的脑海中，那铃音更加响亮了，预示着更深的悲伤即将来临。拜尔德说：“雅嘉斯的布兰汀所做的事还不止这些。他聚集起他的所有魔力，释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魔法。他用这个魔法……夺走了这个行省的名字。对于所有不是生于这个行省的人来说，他们对这个行省的印象被完全抹去了。这是他最恶毒的诅咒，最终极的复仇。他让我们变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的事迹，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名字。然后，他将我们的名字改为下寇尔帖，而寇尔帖是所有省份中我们最为痛恨的宿敌。他用我们世仇的名字为我们命名。”
戴文听到身后传来嘤嘤的抽泣声，他意识到卡翠安娜哭了。拜尔德说：“布兰汀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能够听到那些名字，因此也就不会有人再记起那些名字。无论是那块土地的名字，还是那座海滨王城的名字，甚至连山脉古道中间，那座由金碧辉煌的高塔组成的城市的名字都全部消失了。他将我们打成碎片，将我们完全毁灭。他杀死整整一代人，然后又夺走了我们的名字。”
在艾斯提拔的秋林中，他说出的最后几个字不是低语，也并不尖锐。那是一种谴责，一种控诉，震动了树林、暗夜和静静观察着变幻世事的群星。
这些话语中的悲伤在戴维的胸膛里紧紧聚集起来，像是一只握紧的拳头。拜尔德永远不会知道他现在的感受。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他现在的感受。因为自从玛拉死后，再也没人知道记忆对于阿索利的戴文的意义：记忆如何成了他灵魂的试金石。
对于他来说，记忆是一个护身符，一位守护者，守护着通向心底的大门。记忆是自尊与热爱的象征，是永恒的庇护所：因为如果一件事还存留于他的记忆之中，就不会完全失落，就不会死亡或永远离开。玛拉就仍然活在他的心中。还有他那阴沉严厉的父亲为他哼唱的那首摇篮曲。这正是戴文的本质所在，也正因为如此。雅嘉斯的布兰汀多年前所做出的那个复仇行动在这个晚上深深地震撼了戴文的世界观。这件往事像一柄利剑，将他的新切得粉碎。
他极力迫使自己稳稳地坐在地上，他要专心致志地聆听这一切，将他们全部记在心里。全部。这比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特别是拜尔德最后那句可怕的话语在夜晚中的回响。戴文注视着这个金发男人，还有他前额和脖子上围着的皮革皮带，等待着。他曾经是一个敏锐的男孩；现在的他是一个聪慧的男人。他明白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
比一个小时之前成熟了许多的戴文听到，亚列桑在他身后喃喃地说：“你演奏的那首摇篮曲就是来自那最后一个行省，戴文。一首歌唱那座高塔之城的歌。如果一个人不属于那里，最不可能以你说的那种方式得知那个曲调的。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阻止你跟踪卡翠安娜。我将那道门之后的一切可能性都交给茉理安来裁决。”
戴文点点头，努力吸收着这一切。过了一会，他尽可能谨慎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我确切地理解了你们的意思的话，那么我应该就是曾经听到并且可以记起那个名字的人之一，尽管那个名字……几乎已经被完全夺走了。”
亚列桑说：“确实如此。”
戴文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低头看着双手，努力集中精神。但他无法阻止这种颤抖。
他说：“这样说来，这是一件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偷走的珍宝。你会……把它还给我吗？你会将我出生的那片土地的名字告诉我吗？”
伊拉伦也已落到西方的树林后面，戴文注视着星光下的拜尔德。亚列桑说过，告诉他这个名字的将会是拜尔德。戴文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翠鸟在黑暗中再次名叫起来。然后，拜尔德开口了，这是戴文一生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提嘉娜。”
在他心中，他看到拜尔德盯着他。他看到拜尔德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脸色苍白，即使再黯淡的星光下，那种恐惧依然清晰可见。还有另外一些东西。极度的渴求，灵魂深处那种痛苦的饥渴。戴文明白了这一切，他要将这个人从这种境地中解放出来。
“谢谢你。”戴文说。他似乎不再发抖了。他的声音变得艰涩而凝滞，因为现在轮到他说话了。这就是为他而做的测试：“提嘉娜。提嘉娜。我生于提嘉娜省。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提嘉娜的戴文·加林之子。”
在他说出这段话的同时，拜尔德的脸庞放出了荣耀的光辉。金发男人紧紧闭上双眼，似乎要永久保留这份荣耀，紧握住这件他最需要的东西，阻止它逃向空旷的黑暗。戴文听到亚列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然后，他惊讶地感到卡翠安娜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又马上将手缩了回去。
拜尔德一时说不出话来。亚列桑说：“那就是两个被夺走的名字之中的一个。而且是最深刻的那一个。提嘉娜是我们省的名字，也是那座海滨王城的名字，在伊安娜的光明之下最美好的城市。或许仅次于另一座城市。”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被压制了许久的欢乐。欢乐与热爱。戴文转过身，注视着他。
亚列桑说：“斯派利昂河从群山中奔流而下，转向西方的大海。那座城市就位于这个转弯处，如果你同来自那里的人交谈的话，他们会告诉你，王城只能是第二美好的城市。我们都非常骄傲，所以两座城市之间总是争斗不休。”
尽管他努力试图掩盖，但最后那句话还是里露出某种失落。
“你真是生于那座内陆的城市。戴文，我也一样。我们是深邃山谷和高山上留下的清澈河水的孩子。我们生于阿瓦列。高塔之城，阿瓦列。”
听到这个名字，戴文的脑海里响起了音乐，但这次的音乐与之前的铃音不同。这次的音乐带着他走了一段长长的路。让他来到他父亲身旁。看到了孩提时的自己。
他说：“你其实知道那段歌词，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亚列桑柔和地说。
“请？”戴文恳求道。
但回答他的是卡翠安娜。她的声音让他联想到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摇着她的孩子的摇篮：在这阿瓦列的春天早晨/我不介意唠叨的牧师们/我要沿着河水顺流而下/在这阿瓦列的春天早晨/等我长大的那个时候/我要造艘小船把我带走/河流带我到提嘉娜湾/离阿瓦列更远的大海边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湍急水流还是高耸大树/我的心都会渐渐安定/进入高塔之城阿瓦列的梦境我的家乡，阿瓦列的梦境
甜蜜而悲伤的歌词和他熟知的曲调一起飘进戴文的心，还有另外一些不同的东西。在卡翠安娜的歌声中，深深地失落感几乎掩盖了歌曲本身的轻盈优雅。他的心中没有再出现浪涛，血管中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奔流的渴望。渴望着一件在他知道他代表什么之前就被夺走的珍宝。它被完全、彻底地夺走了。他本来很可能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所以，听者卡翠安娜的歌，戴文流出了眼泪。在阿索利的北部，这个看上去年龄很小的男孩早已知道，在可能被别人看到的地方流泪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但在今晚的森林中，戴文的遭遇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如果他对刚才亚列桑的叙述没理解错的话，那么，这首歌应该是他母亲为他唱过的。
而他母亲的生命被雅慕斯的布兰汀彻底抹去了。他低下了头，不是为了掩饰他流出的眼泪，只是为了凝神聆听卡翠安娜唱完这首苦涩而甜美的摇篮曲。这首歌唱的是一个藐视命令和权威的孩子。即使很小的时候也足够独立自主，希望自己造一艘小船，勇敢地探索未知世界，永不回头。但同时也不会忘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一个与戴文自己很相似的孩子。
这是他流泪的原因之一。因为那些高塔被人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他本应拥有的阿瓦列之梦被夺走了。还有提嘉娜湾的提嘉娜城。
所以，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这回死对母亲河家乡的哀悼。在这座距离艾斯提不远的树林里，这两种悲痛在戴文的心中融合了。连接记忆对他的意义一级他所失去的那些记忆；他的心中出现了一道炽热的光芒。从这一刻开始，这光芒改变了他的命运之线。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没有人说话。他看到拜尔德在看着他。戴文小心翼翼地举起左手。代表心灵的手。他将中指和无名指弯曲下来，这是一个代表掌的半岛形状的手势。
一个代表誓言的手势。
拜尔德举起右手，做出同样的手势。他们指尖相触，戴文的小手紧紧抵住对方那只长满老茧的大手。
戴文说：“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我愿与你同在。我以在战争中死去的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我永远不会放弃我对你的信任。”
“我也不会放弃我对你的信任。”拜尔德说。“我以失去的提嘉娜之名发誓。”他们身边，亚列桑的衣衫沙沙作响，“戴文，我必须警告你，”他冷静地说，“这件事发展得太快并没有好处。你可以加入我们。但你并不一定需要抛下你现在的生活，跟我们一起走。”
“他没有选择，”卡翠安娜低声道，“桑德烈之子托马索不会坚持多久的。今晚，最迟明天。他就会供出你们俩的名字。我恐怕阿索利的戴文的歌唱生涯刚要真正开始，就得被迫结束了。”她看着三个男人，黑暗中难以读懂她的眼神。
“确实结束了，”戴文平静地说，“当我得知我的真名时，就已经结束了。”卡翠安娜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很好，”亚列桑说。他举起左手，弯下两根手指。戴文用右手抵住他的手。亚列桑犹豫了一下，“你以你母亲的名字发下誓言，对我来说，这个誓言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加严肃。”
“你认识她！”
“我们俩都认识她，”拜尔德低声说，“她比我们大十岁。不过，提嘉娜的每个小伙子都对米切拉有一点爱慕之心。我想大部分成年男人也一样。”
又是一个新名字，伴随它到来的最新的伤痛。戴文的父亲从未提过这个名字。他的儿子们从来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今天晚上，通往悲伤的道路远比戴文想象的更多。
“我简直没办法告诉你我们所有人对你父亲是多么羡慕和嫉妒。”亚列桑补充道，“不过，让我高兴的是，最后是一个来自阿瓦列的男人赢得了她的芳心。我记得你出生的日子，戴文。在你命名日那天，我父亲还送去了一份礼物，我不记得是什么礼物了。”
“你羡慕我父亲？”戴文震惊地说。
听到这句话，亚列桑换了一种语调。“不要因为他后来变成那个样子就对他下什么判断。你认识他的时候，布兰汀已经毁灭了整整一代人，也毁灭了他们的世界。或者直接杀掉他们，或者破坏了他们的心智。你的母亲被杀死了，阿瓦列陷落了。提嘉娜失去了她的名字。他参加了黛莎河畔的那两场战斗，而且活了下来。”
“我一直都不知道，”戴文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这些事。”他的心中出现了新的疼痛——通向悲伤的道路是如此之多。
“幸存者们几乎谁都不会说出那些事。”拜尔德说道。
“我的父母也没有说过。”卡翠安娜突然说，“他们带着我们走了很远，来到艾斯提拔。我们住在阿尔丁附近海边的一个渔村里。他们从来不说那些事，一个字都不提。”
“那是为了保护你们。”亚列桑温和地说，手掌仍然紧贴着戴文的手掌，“大部分活下来的父母都远远逃开了，希望他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在压迫和污名之下生活——直到现在，提嘉娜仍然生活在压迫之中，承受着本不应该由她承受的污名。到今天，我们不得不将她称作下寇尔帖。”
“他们临阵脱逃了。”戴文倔强地说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侮辱，以及背叛。
亚列桑摇着头，“戴文，好好想想，不要那么快下判断，好好想想。你真的以为你之所以学到那个曲调完全是出于偶然吗？你父亲作出的选择，就是不让你或者你的哥哥们承受你们的血脉带给你们的危险，但他为你留下了一个印记，就是这只曲子。为了安全，他没有将歌词教给你，但你踏入这个世界之后，这个曲调会将你带到同样生于提嘉娜的人身边去，不会有任何错失，我不认为这是偶然的。同样，卡翠安娜的母亲为她留下了一个指环，这样一来，和她生于同一个地方的人就会知道她是在哪里出生的。”
戴文回头望去，卡翠安娜举起手给他看。光线非常黯淡，但他还是看到了指环上画的图样：那是一个上身是人形，下身是鱼尾的男人。他吞下一口唾沫。
“你愿意把他的事告诉我吗，”他转向亚列桑，“我父亲的事？”戴文突然意识到，他父亲说自己不知道那首摇篮曲的歌词，而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父亲那时是在说谎。突然间，一切变得极其清晰。
“我很愿意把我所知道的他的情况告诉你，”亚列桑说，“但是今晚不行，因为卡翠安娜说得很对，我们必须在黎明之前离开这里。现在，我会像拜尔德那样，发誓永远不会放弃对你的信任，我接受你的誓言，我也向你许下誓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兄弟，直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戴文转过身，抬头望着卡翠安娜，“你会接受我吗？”
她丢了丢头发，“我好像没有太多选择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看来你跟这里的几个人都已经纠缠不清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伸出左手，弯下两根手指，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
“欢迎你，”她说，“我发誓我不会放弃对你的信任，提嘉娜的戴文。”
“我也是。对早上的事我非常抱歉。”戴文说。
她抽回手，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哦，没错，”她辛辣地讽刺道：“你肯定抱歉得要命，你打从一开始就该知道，那次经历会多么令人后悔！”
亚列桑噗嗤一声笑了，“卡翠安娜，亲爱的，”他说，“我刚才已经禁止他提起任何细节。不过要是你自己提起的话，我可没办法强求了。”
卡翠安娜脸上全无笑意，“我可是受害者，亚列桑。”
三个男人站起来。戴文活动了一下膝盖，驱走一直盘腿坐着带来的酸麻感。
“费劳特还是翠吉亚？”拜尔德问，“去哪边？”
“费劳特，”亚列桑说，“可怜的托马索开口之后，他们就会认定我是翠吉亚人。要是我当时头脑更清醒一点的话，真该在他们骑马经过时把他射死。”
“哦，那可真叫头脑清醒。”拜尔德反驳道，“他身边还有二十个士兵呢，你要真那么做的话，我们这会儿早就被绑到艾斯提拔城里了。”
“反正你肯定会拨开我的箭。”亚列桑挖苦地说。
“难道他就不可能不开口招供吗？”戴文笨拙地插嘴道，“我在想梅尼可的事。如果托马索提到我的名字……”
亚列桑摇摇头，“折磨之下，所有人都会开口，”他平静地说，“如果用上巫术就更是如此。我也很担心梅尼可，但我们毫无办法，戴文，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现实之一。不管我们做什么事，都会给他人带来危险。”他又补充道，“要是知道在那间狩猎小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
“你想去看看？”卡翠安娜提醒道，“时间还够吗？”
“我确实想去看看，而且我认为时间还够。”亚列桑轻快地说，“这件事还缺少一个环节。我至今还在纳闷，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怎么会预料到我能出现在那里………”
他停下来。树林里非常安静，只有吱吱的蝉鸣和树叶的沙沙声。翠鸟已经飞走了。亚列桑突然抬起一只手，用力抓了抓头发。他摇摇头。
“你知道吗，”他对拜尔德说，“我有时竟然这么蠢！其实真相一直在我的手心里！”他换了一种声调，“来吧，希望我们不会太迟了！”
桑德里尼家的小屋里，两座壁炉的火焰都已熄灭。在余烬的红光下，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屋里的惨状。
灵柩仍然停放在架子上，不过已经有些破损，而且被推歪了。棺材周围躺着许多死人，在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这些人都还活着。两个年轻的桑德里尼人，被几只长箭穿透喉咙和胸口的涅沃勒，还有艾斯提拔的斯卡维亚的无头尸身。
然后，戴文发现了斯卡维亚的头颅，距离尸身相当远，下面是一滩变成黑色的血液。他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哦，茉理安，”亚列桑低语道：“哦，掌管死亡的女士啊，请您在您的厅堂里好好款待他们吧，他们为了自由的梦想而死，他们去得太早了。”
“对于他们中的三个而言，确实是这样。”从一张靠背椅里传出一个毫无生气的粗哑声音，“而第四个在出生时就该被掐死。”
戴文吓得跳了起来，心脏因震惊而狂跳着。
说话者站起身，面对着他们，整个人完全掩藏在阴影之中，“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他说。
第六个人，戴文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拼命试图理解，瞪大眼睛，想借助余烬的微弱闪光看清这个高大瘦削的身影。
亚列桑相当平静，“那么，我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他说，“我费了太长时间才猜出这一点，你能容许我表达我对所发生的一切的悲哀吗？”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我对你的敬意，桑德烈大人。”
戴文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好像下颚脱了臼。他用力闭上嘴，牙齿一阵剧痛：他希望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对他来说，事情发展得实在太快了。
“我接受你的第一个请求，”他们面前的瘦削身影说道，“但我没有资格接受你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敬意。也许我曾经有这个资格，但现在永远没有了。你现在是在和一个自负的老蠢蛋，那个巴巴迪尔人对我的评价是准确的。我一个人度过的时间太久了，只专注于自己所编织的网。你之前所说的关于轻率的害处是完全正确的。今天晚上，正是我的轻率让我失去了三个儿子。一个月之内，桑德里尼家族就将不复存在，也许还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他的声音冷漠，毫无感情，是一种客观的咒骂，绝无自怜自艾。用的是那种在黑暗的厅堂中诵读出来的最终判决的语调。
“发生了什么事？”亚列桑平静地说。
“那小子是个告密者。”同样的语气，平静而断然。
“哦，大人啊，”拜尔德惊呼道，“家里的人？”
“我的孙子。吉亚诺的儿子。”
“那么，他的灵魂该受诅咒。”拜尔德的声音虽低，却掩饰不住怒火，“他现在到了茉理安那里了，她知道该怎么对付他，愿她将他禁锢在永夜中，直到时间尽头。”
老人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番话，“泰利杀了他。”他低声自语道，显得相当惊奇，“我没想到他这么勇敢，这么敏捷。接着他就自杀了，拒绝接受他们对他的折磨，拒绝为他们带来任何可能的快感。我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勇气。”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戴文的目光穿过浓重的暗影，看到小壁炉边的两具尸体，叔侄两人倒下的对付非常近，看起来似乎互相缠绕着。他们距离灵柩相当远，空的灵柩。
“你说你在等我们，”亚列桑低声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等你们的原因和你们返回这里的原因一样。”桑德烈第一次动了起来，费力地走向大壁炉。他抓起一根小木材，将它扔到即将熄灭的火焰里。壁炉中爆出一簇火花。他用火钳拨弄着，直到满是灰烬的炉膛中再度燃起一道火舌。
公爵转过身来，戴文看到了他斑白的须发和高耸的颧骨。他的眼窝深陷，但双眼中有一种聛睨一切的冷酷光芒。
“我在这里，”桑德烈说，“而你们也在这里。这是因为以前都在继续。无论发生什么事，什么人死了，一切都要继续。只要我们仍能呼吸，仍有一颗充满仇恨的心。即使我们死了，使命仍然继续，我的使命，还有你们的使命。”
“这么说来你听到了，”亚列桑说，“你在棺材里听到了，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太阳落山的时候药效就消失了，我们来到这座小屋之前我已经醒来，你说的所有话我都听见了。而你没有说的那些，我也听到了不少。”公爵直起身，声音中有一种冰冷的骄傲，“我听到了你所说的你自己的名字。有件事情你没有告诉他们，但我知道你是谁。”
他向亚列桑走了一步，举起长满老茧的手，直指向他。
“我完全知道你是谁，瓦伦廷之子亚列桑，提嘉娜的王子！”
这一切太过分了。戴文的脑子干脆放弃了尝试理解的企图。太多不同的信息，从太多不同的渠道涌向他。而且信息与信息互相抵触，强烈冲突，他感到头晕脑胀。不久之前，他和好几个人一起待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其中四个已经死了，而且显然遭受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残酷暴力。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他一直确切地认为早就死了的人——他今天上午还在这个人的葬礼上唱了歌！——现在却成了这间小屋中唯一一个活着的艾斯提拔人。
如果他真的是艾斯提拔人的话！
如果他真的是艾斯提拔人的话，他怎么可能知道提嘉娜的名字？这与戴文方才在树林中得知的信息全不相存。另外一钟让戴文很难理解的事是，公爵怎么会知道亚列桑是一位王子？那个杀死了雅嘉斯的史蒂凡，从而导致布兰汀的复仇的瓦伦廷王子竟然还有活着的儿子？而且就是亚列桑？
戴文放弃了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的努力。他只是聆听着，观察着，尽可能将这些事实吸收到从未让他失望过的记忆中去，等到有时间思考的时候再去尝试理解这一切……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很久，亚列桑才开口说话，这表明他惊讶和迷惑的程度并不比戴文低多少，“我突然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大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鹤立鸡群的人。自从二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参加三神竞技大会并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但你比我想的更伟大。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他们两个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你隐藏的秘密？”
“你隐藏了什么秘密？”这是卡翠安娜在发问声音显示了她的愤怒和迷惑。戴文立刻好受多了，他不是唯一一个丝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他是个巫师。”拜尔德直率地说。
又是一片沉默。一会儿之后，亚列桑补充道：“掌玙半岛上的巫师不会受到那些不是针对他们本人直接释放的魔法的影响，所有施法者都是如此。不管他们从哪里来不管他们怎样得到的他们的力量。出于这个原因，布兰汀和艾伯利克来到这个半岛之后，一直没有停止对巫师的猎杀行动。”
“而且他们差不多成功了，巫师的称号并不是智慧的象征。有些巫师甚至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艾斯提拔的桑德烈讽刺地说。他转过身，用铁制大钳猛烈地捅着壁炉里的火焰。刚才的小火苗象征充分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红光。
“我活了下来，”公爵说，“原因很简单，没有人知道，没有任何比这更复杂的理由。在我统治艾斯提拔范围，我总共使用过五次魔法，而且每次都伪装成是别的人施放的。自从那两个巫师来到这里，我就完全没有施放魔法了，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甚至连我的假死都没有使用魔法。如果一个寻物魔法或者钢头羽箭会把你直接带到阳光下的巴巴迪尔轮式刑车上面，那么这些魔法又有什么益处呢？”老公爵的声音中有一种刻薄的苦涩。
“或者带到布兰汀的轮式刑车上。”亚列桑低语道。
“或者布兰汀的。”桑德烈重复道，“除了掌玙半岛上的分界线之外，这是那两只秃鹫之间另一个不成文的约定：这块土地上会魔法的人只能是他们两个。”
“确实如此。”亚列桑说，“或者说他们的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十几年来，我一直试图寻找一位巫师，至今未果。”
“亚列桑！”拜尔德急促地说。
“为什么？”与此同时，公爵问道。
“亚列桑！”拜尔德又重复了一次，语气更加急迫。
刚刚被指认为提嘉娜王子的男人回头看了他的朋友一眼，摇了摇头，“这个人不一样，拜尔德。”他模棱两可地说，“艾斯提拔的桑德烈不一样。”
他转过头，再次望着公爵，似乎在斟酌自己将要说出的话，然后，他以一种清晰无疑的自豪语气说道：“你一定听过那个传说，那传说是真的。所有的提嘉娜王子，包括他们的直系子孙，都可以将一名巫师束缚起来，直到他们死亡。”
桑德烈深陷的双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好奇的闪光和真正的兴趣，“我确实知道这个故事。在我获得魔力之后，只有一个巫师猜到了我的身份。有一次他警告我要小心提嘉娜的王子，他那时候已经有点老糊涂了。我记得我当时大笑不止。你现在宣称他所说的是事实？”
“的确是事实。我确定现在仍然如此，不过我没有机会测试。这是我们远祖的传说：提嘉娜是波涛之神亚当恩的神眷之地。我们的第一位王子拉哈尔是父神与米切拉所生，我们将她称为所有凡人之母。王子的血脉从来未曾断绝。”
戴文的心中的各种感情异常复杂，他甚至没有试图去弄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有多少不同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米切拉，他聆听着，观察着，将一切输入自己的记忆。
他听到艾斯提拔的桑德烈大笑起来。
“我也知道这个故事，”公爵嘲弄地说，“提嘉娜人为他们的傲慢自大寻找的一个古老借口。提嘉娜的王子！不是公爵，不是那种不值一提的玩意儿。王子！父神的后裔！”他猛然将手中的火钳指向亚列桑，“那两位巫师君王带来的残酷现实就在你身边。你周围有这么多人的尸体，掌玙半岛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你还站在这里，跟我讲那个古老的谎言吗？你真要这样做？”
“传说是真的，”亚列桑平静地说，一动不动，“这就是我们的本质。对于父神来说，他的后裔所选择的这个称号实际上微不足道。亚当恩不能让他凡间的孩子永生，因为依安娜和茉理安不允许。但父神将高于掌玙半岛本身魔力的能力赐给了他的儿子，那就是束缚巫师的能力。而且，父神之子的儿女也都有这种能力，只要他们是提嘉娜的王子或公主的直系后裔就行，如果你怀疑我的话，可以做一个测试。拜尔德会要求我这样做，我自己也会这样做：将我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上就可以了，公爵大人。古老的传说不应被轻易否认，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我们也许很骄傲，但我们有骄傲的理由。”
“你们不再有了，”公爵讽刺道，“布兰汀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了！”
亚列桑的脸扭曲了，“我并不期待得到你的允许，不管现在的环境如何。”
“你不可能知道该对我有什么期待，”公爵以极低的声音回答道，“不管现在的环境如何。”
“那么，也许我们应该分道扬镳？”
两人间的气氛非常奇特，既是在衡量对方的实力，也是在寻找妥协的方案。戴文的每条末神经都能感觉到这种紧张，他突然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我不希望那样，”艾斯提拔的桑德烈终于说道，“至少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分开。”戴文终于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公爵补充道，“你愿意接受一个今生今世从未如此沮丧的人吗？”
“我愿意。”亚列桑坦率地说，“还有，在我们不得不分开之前，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建议和指导。你的次子被活捉了，他会提到我和戴文的名字，也许就在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晚上的话。”
“今天晚上不会。”公爵说，他的样子几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晚，或明天，”拜尔德生硬的语气打破了房间中的气氛，“差异并不大。他会开口的，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离开。”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桑德烈的语气中仍然带着那种奇特的超然。他看着地上的四具尸体，“我真希望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在棺材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艾伯利可今晚在这里施放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魔法，这个魔法的余波直到现在仍然在跳动。他用这个魔法救了自己的命。斯卡维亚做了一些事，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不过我知道艾伯利可差点送命。”他将目光转到亚列桑身上，“只差一点，雅嘉斯的布兰汀就控制了整个半岛。”
“你听到了那句话？”亚列桑说，“你赞同我的看法？”
“我想，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我还知道，我成功地压制了这个想法。我太过专注于那个盘踞在艾斯提拔的敌人，我自己的敌人，我需要的是听到其他人说这句话，只需要一次就够了，是的，我赞同你的看法。他们两个必须同时被打倒。”
亚列桑点点头，紧张气氛部分消散了，他说：“还有一些人仍然不这样看，我很重视你的赞同。”
他转头瞥了拜尔德一眼，露出一个略带挖苦意味的微笑，然后再次看着公爵，“你提到艾伯利可施放了一个魔法，而且你似乎在提示我们，这对我们来说有某种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我们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
“不必感到羞愧，如果你不是一位巫师的话，你是不可能知道的。”桑德烈微微笑了笑，“不过这个意义本身很简单：他在这个房间里使用过一个威力强大的魔法，因此，如果我在这里使用一个魔法，它将会被之前那个魔法完全掩蔽，不会留下任何踪迹。我认为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名字不会被那些人得知。”
“我明白了。”亚列桑缓慢地点着头，戴文却什么都没有明白，他感到自己被突然袭来的信息搅得头晕眼花。“你能穿过空间？你能进入那里，把他带出来？”亚列桑的眼睛亮闪闪的。
但是，桑德烈摇摇头。他举起左手，五只手指张开，“掌玙半岛的巫师要接受的最后一道考验就是斩掉两根手指，但我没那么做，所以我的魔力非常有限。我不能说我对此感到后悔。如果那样做了，我就不可能成为艾斯提拔的公爵，因为这里有种种歧视巫师的偏见和专为巫师设计的严刑峻法。但这限制了我现在所能做的事。我可以一个人到那边去，这没错，我无法将另外一个人带出来。不过，我可以带给他一些东西。”
“我明白了。”亚列桑又说了一次，但这次的语气明显不同。他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很遗憾。”
最后，他柔和地说。
公爵脸上毫无表情。斑白的胡须和消瘦的脸颊上面，那双眼睛没有透露丝毫讯息。在他身后，炉火发出噼啪的声音，几点火花跃入房间中。
“我有个条件。”桑德烈说。
“是什么？”
“你必须允许我跟着你们走。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已经被献给茉理安了。在艾斯提拔，我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如果我还想利用关于那个关于我的死亡的拙劣谎言，我就必须和你们一起走。提嘉娜的王子，你是否愿意接受一位老朽的巫师做你的随从？不过得以一个自由的巫师的身份，而非利用某个古老传说束缚起来的受制约的奴仆。”
很长时间里，亚列桑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那位老人，双手也没有任何动作。然后，他出乎意料地笑了。笑容像一束光芒，一束温暖的光芒，将房间中的冰冷气氛切碎。
他以一种出人意料的语气问道：“你对你的胡子和银白头发究竟喜爱到什么程度呢？”
一秒钟后，戴文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听到的是艾斯提拔公爵的笑声。高亢而诚恳的笑声。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桑德烈止住笑声后说道，“你打算怎么干？把我的头发染成像那个姑娘的那么红吗？”
亚列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咱们这一伙里有一个人长着那种红头发就已经够多了。不过，我会把这些事情交给拜尔德处理。我把很多事情都交给拜尔德处理。”
“那么，我会把自己交到他手上。”桑德烈说。他严肃地向金发男人鞠了个躬。戴文发现拜尔德并不十分开心，桑德烈也发现了这一点。
“我不会再发誓了，”公爵对他说，“我在艾伯利可到来的时候发了一个誓，我在那个誓言里表明，那会是我发的最后一个誓。但是，我愿意告诉你，在我余下的日子里，我会尽力不让你对此感到失望。这样说能让你满意吗？”
拜尔德缓缓地点了点头，“可以。”
戴文听着他们两个的交谈，他直觉地意识到他们双方交换了一个重要信息，两个人的话语里都没有丝毫的轻率，完全真心实意。他回头瞥了卡翠安娜一眼，发现她在盯着他。不过她很快转开目光，没有再转回来。
桑德烈说：“我想我应该准备进行我方才说的那件事了。我需要利用艾伯利可的那个魔法作为庇护，所以我必须从这个房间出发，再回到这里。你们在树林里有宿营地吗？也许我应该到那里去找你们？”
魔法的事仍让戴文觉得很不安，但桑德烈的话语使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想法，这也是他们进入这座小屋以来，他脑海里第一个清晰的想法。
“你确定能够阻止你儿子开口吗？”他没什么自信地问。
“相当确定。”桑德烈简明扼要地回答。
戴文皱起眉头，“那么，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短期内应该是没有什么危险了，只除了你，大人，你一定不能被别人看到。”
“拜尔德会为他化装的，”亚列桑插口道，“不过，你继续说。”
戴文转向他，“我想跟梅尼可说声再会，还得编一个离开的理由。我欠他太多。我不想让他恨我。”
亚列桑沉吟着，“他会有一点恨你，戴文。虽然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可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意味着，梅尼可的梦想已经实现了第一步，每一个像他那样当了一辈子的演员的人都会有那种梦想。不管你怎样解释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需要你来帮助他将梦想变成现实，而你却要在此时此刻离开。”
戴文吞下一口唾沫。梅尼可说过，依靠他们现在的名望，只要再演出几个月，他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就可以买下那间他梦想了许多年的费劳特小旅店。
戴文将双手深深插入裤袋。他感到尴尬，悲伤，“我只是不想突然消失，我们三个一起突然消失，我们明天还要举办演唱会呢。”
亚列桑的嘴角向上翘起来，“不错，”他说，“两场演唱会。”
“三场。”卡翠安娜出人意料地说。
“三场，”亚列桑愉快地赞同道，“还有后天在羊毛纺织场公会举行的一场。哦，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在幼狮酒店还有一个赌注呢，我觉得我肯定能赢钱。”
拜尔德吼了起来，不过亚列桑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你们真的以为在今晚的事情发生之后，人们还会无忧无虑地继续庆祝葡萄藤节吗？你们打算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继续演音乐？音乐？亚列桑，我以前也见你这么干过，我不喜欢这样。”
戴文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要是我们在葬礼之后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不也会显得有些奇怪吗？艾伯利可发现这是个阴谋后，我们就不见了，这样的话，他会不会联想到我们呢？毕竟，我们现在已经以某种方式和桑德里尼家族联系在一起了。我们是否应该立即离开，从而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我们呢？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并不代表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
出于某种原因，他这番话是对着拜尔德说的。过了一会儿，金发男人简短而冷静地点了点头，作为对他的回应。
“我愿意接受这个理由。”拜尔德说，“确实有道理。尽管我并不想这样说。”
“应该是很有道理。”桑德烈赞同道，在那双深陷的黑色眼睛的注视之下，戴文感到有些不安。
“你们两位也许可以，”公爵分别对戴文和卡翠安娜点头示意，“挽回一些我对你们这一代人的不良印象。”
亚列桑干咳一声，“除此之外，”他用一种有些古怪的语调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只有那些像我一样在野外度过许多个夜晚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我是多么希望能在晚上拥有一张柔软的床。简单地说，”他微笑着提出了自己的结论，“你的雄辩差不多完全征服了我，戴文，带我回梅尼可那里吧，回到那家旅店。就算和那两个连鼾声都非常和谐的弹塞壬琴的家伙同睡一张床，也比躺在拜尔德身边的冰冷土地上强多了。”
拜尔德愤怒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亚列桑似乎不为所动。“我可以忍受你对睡眠的癖好。”拜尔德说，“我会一个人在这里等着，直到桑德烈公爵返回。我们必须把这间屋子烧了，原因显而易见：如果不这么做，明天早上仆人们来时就会发现少了一具尸体。从现在算起的第三个早晨，我们会在隐蔽处等着你们三个。你们什么时候愿意起床了就来吧。假如，”他的语气中带着辛辣的讽刺，“温暖舒适的城市生活没有让你忘了隐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的话。”
“要是他迷路了，我会找到的。”卡翠安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