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饥饿之春
隆和埃尔加的孩子出生的这个春天并不是个好季节,他们为过冬储存的食物几乎全都没有了。到了晚上,索恩整夜整夜地吟唱,祈求夏日精灵早日到来。
接下来的秋天,他们的任务就是吃,熏制、烘干驯鹿肉和鲑鱼,收集、腌制干果,采摘种子、浆果和树叶,然后把所有的食物妥善保存起来。还有,当他们围坐在火堆前时,还要赶制新的衣服和工具,给孩子们做新玩具。当然,捕猎也是少不了的,尤其要在鸭子们离开前多抓一些回来。这些都是秋天的工作。
西斯特也再一次摆出了认真的模样。橡树果要摊开在鹿皮上暴晒三天,然后再装进雪松木盒子里。干肉和成袋的油脂要放在铺着松针的坑里,上面还要覆盖好树皮、泥土和石头。索恩帮着西斯特和桑达一起储存食物,然后在类似年鉴的棍子上计数,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西斯特希望储存的食物能够撑到明年春天结束。其实每年冬天他们都能捕获到一些小动物。甚至在有些年份里,雪兔多到只靠吃它们就能活下去。当然并非每年都如此。他们经历过异常难熬的春天,正如西斯特经常提醒的一样。在这一点上,索恩、希瑟和其他老人都非常认可:安全总比后悔好。多储存点总不会错。如果橡树果真的太多,而且在它们变坏前也吃不完,假如这时其他部落的人来讨要,就可以送给他们,或者在春天快结束时留给乌鸦,以感谢平安度过一年。再说了,在明年春天结束前他们很可能要数着坚果吃,就像刚过去的这个春天一样。四十三个人要吃的东西可不是个小数目。
女人们宣布在第十个月的满月之日为隆和埃尔加举办婚礼。到了那天早上,太阳从山上升起,大家聚集到河边的沙滩上,埃尔加穿着部落里其他女人的衣服,头发编成辫子,看起来比隆高了不少,更像一头马鹿了。婚礼由桑达、布鲁杰、希瑟和萨杰主持,先是彼此宣誓,然后是整个部落齐声快速咏唱,其中还有所有女人对新郎的宣誓,大意是如果以后他虐待妻子,她们就会用刀子把他捅死;这句话是萨杰说的,她站在隆的面前,像狼一般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隆尽量不去看她。同时,隆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索恩没有对这场婚礼多说什么,虽然整个仪式中他都板着一张脸,不过在婚礼结束和舞会期间,他还是戴上了野牛面具,用长笛吹奏了一首又一首乐曲。
那天晚上,隆和埃尔加拿着熊皮,走到希瑟床铺以外靠近营地边缘的地方躺下。整个晚上他们都在交欢,间隙中或打个盹或聊聊天。
从那之后,隆沉溺于晚上和埃尔加在一起的时间。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白天,他几乎不搭理索恩,要么出去打猎,要么查看陷阱。埃尔加经常跟在他后面。只要有机会两个人就会躺下来接吻、脱衣服、交欢。隆迷恋着埃尔加的一切,喜欢她低声呢喃——我想要你。他们之间越来越默契和谐,他至今都不敢相信,当他们相遇时爱情怎么会突然迸发的。而此刻他们紧紧结合在一起,两个人互相望着,眼睛里充满爱意。然后他们抱得更紧了,他们知道彼此都是命中注定的,他们在众多的生物群中找到了对方,以后他们一定会快乐无比。现在他们只担心这样的幸福无法永恒,所以都希望自己先于对方离开这个世界。
这样的甜蜜时刻之后,他们会紧紧拥在一起,有时候还会聊聊天。隆希望把自己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告诉她,他也想知道埃尔加的事情。虽然埃尔加是那种不爱说话的人,但有时也会说出自己的故事让隆高兴。她出生在遥远的东方的一个部落里,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远,月经初潮时嫁到更远的西边的一个部落,还在乌尔德查的东北方。
“部落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她曾提及过一次,当时她把脸转向一边,眉头紧皱,“我不想再谈起这些事情,也没必要再谈。我想忘掉它们。我的人生从你这里重新开始。”说完,带着睡意蒙眬的微笑把隆拉向自己。
隆的故事有点复杂,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我的父亲塔里克是索恩真正的徒弟,”他告诉埃尔加,“他本应是下一个通灵师,而不是我。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索恩可能已经把位置交给他,自己去当一名树人或其他什么的。但他在一次打猎过程中被马鹿踢死了,第二年春天我妈妈也死了。有人说她是因为太伤心而吃不下东西,所以没撑过那个冬天。不过希瑟跟我说她的死因是发烧。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走了之后,索恩和希瑟开始照顾我。最后索恩把我当成他的徒弟,虽然我从没有要求过,况且我也不喜欢。所有人都把我当作他的徒弟,虽然他们知道我不喜欢。莫斯比我更适合,但我摆脱不了。不过现在有了你,其他我都不在乎。希望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会做得更好。”
埃尔加浅浅地笑了笑,吻上了他。
到了十一月,大家每天都忙个不停,仿佛要阻止末日的降临一般。日渐缩短的白天印证了人们的判断。天气越来越冷,落叶在风中向东飞旋。到了夜晚,狂风的嘶吼声在峡谷间回荡。风让世界变得如此之大!
缠绕成网状的刺荨麻、百合、桦树皮、雪松根、松油脂、云杉胶、云杉内皮、槲寄生浆果,所有这些都必须在秋天结束前收集好。
隆和其他人通常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外出收集东西。中间休息的时候,他们总是变着法逗孩子们开心。隆会编一个圆环在地上滚圈,孩子们把木棍从中间投过去,或者做一个可以投掷石块的靶子。他还会把木头刻成玩具,藏好之后让他们去寻找。由于经常找不到,他不得不像松鼠或松鸭一样仔细回想才能记起那些宝贝的位置。当然,没必要特意去做一些东西藏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他们说,不要把你的礼物藏在森林里,不要把你的故事告诉森林。但是他经常会这样做,只是从来没有提起过。
每年的第十一个月圆日是他们到访山上洞穴的日子。之后他们就会离开,把洞穴留给熊作为冬眠之地。这是一年中规模较小的节日,但由于正好在秋天结束的时候,所以也很重要:他们要向大地母亲表达谢意,感谢她一年以来给予的恩赐。然后大家一起静静地等待漫长寒冬的到来。
这一次,当洞穴内的仪式结束,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之后,隆就应该和索恩一起留下来,向洞内更深的地方进发,沿着通道走进只有通灵师可以进入的地方。整个秋天隆都在寻思索恩会不会这样做,对于隆的结婚,他似乎依然耿耿于怀。到了十一月,他依旧对此闭口不提。隆很想问问他,但又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关心,于是忍住不问。
直到十一月月圆日的早晨,索恩才开了口:“你有没有准备好颜料和刷子,还有灯?”
“准备好了。”
“记住这次你到那里什么都不能画,以后几年也是。”
“我知道。”
他只能当索恩的助手。也许索恩会让他凿掉之前的一些线条。没关系,他有埃尔加。他还能走进只有通灵师才能进入的地方。一切都很好,而且越来越好。
在第十一个月圆日的黄昏时分,大部队开始出发,他们从环形草地一路攀到黏土山坡,那里仿佛是被一把巨大的刻刀刻到了悬崖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岩洞坡道后墙的壁画,画上的动物们一路把他们领到洞口,那是悬崖上的一个大缺口,大概有一个人踩在长凳上那么高,上面环绕着灌木丛。入口朝内两侧画着各种动物,代表它们回到出生时的世界。左边大多为红色,右边大多为黑色,不过每只动物身上都有红黑两色,而里面的颜色则没有混在一起。
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残存的暮色和冉冉升起的满月照亮了洞内很长一段距离,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第一个岩洞里的岩壁,左边的岩壁上没有绘画,因为人们觉得它还不是洞内,而是外壁的一部分。对大地母亲来说,它不是阴道而是外阴。
所有人都在昏暗的洞内坐下,索恩开始用交谈的语气、而不是惯常用的通灵师口吻吟唱:
我们有一个坏通灵师,他掐我们,
用棍子鞭打我们直到流血。
他用骨针刺穿我们的耳朵,
然后从另一边拽出来以让我们长记性。
你们看看我脑袋两边,
只有一个又一个直通大脑的洞眼。
这是不对的,但我必须承认,
我确实能记住很多东西。
我能记住第一次他是如何带领我们,
走进这个山洞,
描画各种神兽。
这是他作为通灵师的任务之一。
他让我们在奥尔德查和乌尔德查交会的岩洞下面的崖壁上作画,
用木炭和血石
像他一样画着,
不是那种闹着玩地胡乱涂画,
而是真正用线条和颜料,
还有现在你们在这里看到的所有技巧,
让我们的兄弟姐妹们看起来无比真实,
它们在光下移动,好像要跳到你们的脸上。
我记得他带着我和其他徒弟,
让我们去吃通灵师的毒药,
那种苦涩的混合物让我们不停地呕吐。
但之后我们可以在离地面膝盖高的地方行走,
但也很容易摔下来。
接着他把我们拖到洞穴深处,
向伟大的大地之母吟唱灵魂之歌,
宣告我们的到来。
我们站在她的身上,
他说我们在这里面行走是在和她交配。
他还说那天晚上我们都是精液。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通灵师皮卡带着一盏油灯,
带着我们走进大地母亲的子宫,
正如你们想象的那般温暖而潮湿,
它向我们敞开,只是跳动得没那么厉害。
说到这里,索恩停顿了一下,环顾着四周的壁画。
“而现在我们再一次来到这里,”他突然转换了主题,“让我展示给你们看。”
他们点燃带来的松木火把,借着火光向更深处走去。旁边的洞穴很黑,透过暗黄的微光可以看到岩壁上红色的动物,大部分是红狮子,所以这里被称为狮子房或红房子,或者更简单,就是第一个有壁画的洞穴。索恩说每一个前来参观的部落都会给这些洞穴起不同的名字,所以通灵师们对此也无法确定。
人们走进第一个洞穴,把索恩紧紧围在中间。他把点燃的烟斗传给大家,让每个人都吸一口。在烟雾和咳嗽声中,几个男人摇起铃铛,吹着葫芦,女人们则唱起了每年到访都要吟唱的感恩曲。紧接着,索恩把火把拢在一起放在中间,人们围着火堆跳起舞来,身影投射到岩壁上,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在红色的动物身上不停地移动。过了一会,动物们也动了起来。于是大家一起舞动,不过人类的动作非常缓慢,以免惊扰到动物的灵魂。人们渐渐向岩壁靠近,轻轻触摸着动物,还有他们自己影子中的双手,从而和洞穴的灵魂连接起来。
之后,人们手牵着手在火堆旁坐下,静静地看着岩壁在他们周围跳动。四周非常安静,人们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在繁忙的一年中,终于迎来了静默的感恩时刻。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很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红色的动物在四周跳动,看起来好像在举行女性成人仪式。感觉这是一年中最长的时刻,就像不停旋转的纺锤和星星。
接下来又是索恩,他开始大声哼唱,然后所有人都和他一起哼唱,哼唱完告别曲,其余人站起来排着纵队离开洞穴,回到上面敞开的洞口,寓意通过大地母亲的阴道再一次重生到环形草原。洞内只剩下通灵师索恩和隆继续祈祷吟唱。
* * * * * *
索恩用火把点燃油灯。当灯芯点着之后,他把火把放在脚下潮湿的泥土里碾灭,四周顿时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隆才再次看到周围的一切,不过没有火把点燃时看得清楚。
他们继续向山洞深处走去,隆跟着索恩黑黢黢的后背向前走。手里的火苗随着他们的脚步闪烁不定,他们的影子也随之在岩壁上摇曳舞动,整个山洞似乎都在颤动。
渐渐适应这样的黑暗之后,隆看得更清楚了。白色的岩石泛着潮湿的光芒,有的凸起,有的凹陷,看起来更加耀眼或灰暗。有的石头上面好像盖了一层像冰一般湿漉漉的石片,有的则覆盖着光滑的泥沼;还有的外皮全部剥落了,好像刚被刮过一般。
突然间一头黑色的狮子出现在右边的石壁上,仿佛正向他扑来。他吓得向后一跳。他听到走在前面的索恩笑了一下,应该是看到他影子的跳动了。
这时隆才看到通道两旁的岩壁上画满了黑色的动物。他们慢慢地从它们旁边走过,来到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洞穴里,成群结队的动物占据了从胸部到手臂举起的这一段壁面,环绕着洞穴四周整整一圈。索恩走到中间位置停下来,慢慢地转了一个圈,隆也跟着转了一个圈。
脚下的地面非常潮湿,不少地方都泥泞不堪。由于灯光和影子的闪烁,岩壁上的动物似乎也在移动或滑动。其中一堵石壁的角落有个黑洞,里面传来微弱的水流声。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
他们停下来看了很久。有的动物只勾勒出简单的轮廓,不过大部分都很完整。所有的神兽都在这里,熊、狮子、野牛、马、猛犸,还有犀牛;所有的动物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由于一个接一个地叠加在一起,大小各异,所以这份静默中似乎隐藏着激烈的颤动。不过百兽们都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有灯光在微微颤动。
索恩笑了笑,继续向前走。隆跟在后面,按照索恩的要求踩在他的脚印上。这显然是出于对神的尊重,也为了避免踩到更深的泥淖里。
洞穴之间的通道非常狭窄。相比较来说,洞穴里面的空间要大得多,比任何房子都要宽敞。虽然形状不规则,到处都是黑影,但借着灯光都可以看得到。有的岩壁上画着红色的直线和螺旋线。当隆靠近仔细观察时,它们仿佛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爬行,直到离开岩壁,在黑影中飘然离去,就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泡正好停落在他的眼球上。即使闭上双眼,他也能看到,红色的线条结成网状把它们全部连接在一起,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跳动。等他睁开眼睛,眼前又变成了红黑交织的图案——各种各样,或精细,或粗犷。大地母亲的子宫像篮筐一般被编织起来。
他们继续慢慢地向前走,隆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蜿蜒的通道缓缓下落。他们踩到了一块方形的大石头,应该是之前来过的人特意放在这里的,以此把幽长的下行通道分成两部分。再向前走,通道变得异常狭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挤进去。这似乎在暗示大地母亲希望他们在通过前经受一下湿冷黏腻的挤压。
现在他们真的在大地母亲的子宫里。但是这里又深又黑又冷,这就是大地母亲的子宫,孕育了天空和世间万物,他们正在她的身体里。周围的岩壁有些湿滑,正是那些壁画让大地母亲孕育出那些神兽。索恩用颜料在她的子宫里绘出各种动物,之后它们就分娩而出,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时索恩唱了一首歌,正是隆所想的一切:
此刻我们走近你,我们的母亲,姐妹,
我们为你吟唱,把你的子民带给你,
有太阳最喜欢的野牛和马匹,
猎人和猎物,大猫和猛犸,
各种各样的兄弟姐妹,
你所爱的,我们所爱的,
跟我说说话,母亲。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也愿意什么都告诉你。不是我,
是你,和我说说话,来我这里。
索恩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放松,就像换了一个声音。或者说,发出声音的是另外一个人。显然,这个时候他非常高兴,这是隆从未见过的索恩。
“是你让它们来到我们身边,”隆说,“大地母亲就是在这里孕育万物的,我们还在她的子宫里。”
“我在告诉伟大的母亲我们特别喜欢这些动物。——她孕育了太阳下的万物,却不在意我们做什么。但我们可以向她展示我们喜欢什么。所以在这里我们只画神兽。把它们画到墙上,仿佛飘在空中,那种感觉很像是你把它们抛到了天上。这就是皮卡过去经常做的事情。他甚至会把马腿画成悬空,马蹄画成圆形。它们在真实的世界里越是庞大沉重,他就越要这样做。他有很多类似的小把戏,就像是给他自己和其他看到这些画的人开的小玩笑。”
当谈到自己的坏师父时,索恩的声音变得更加放松。他的身影在墙壁上不停地晃动,就像一幅活灵活现的画作,或者说,那是他的灵魂在他面前舞蹈。他的回声表明周围的空间比油灯照亮的地方大得多。周围的岩壁似乎也在不停地跳动,不过和隆的心跳相比慢了不少。这里的声音和景象并不像外面世界那般连贯一致。脚下冰冷的泥泞时而发出吱吱的声音,时而凝固成冰冷潮湿的石块。当它变软时,隆总觉得自己会滑倒,有一次,他胆战心惊地向下看了看,发现自己踩在深及脚踝的泥淖里。他只好绝望地跳着以便从泥巴中拔出双脚。
看到隆的窘相,索恩拉住他的右手,一把将他拽到墙边,让他把手贴到岩壁上。
“摸着它,不要动。”
索恩拿出一小块空心的鸟骨头放到嘴边,很像是希瑟的镖枪,他对着隆的手背吹了一团黑色的粉末,转瞬就变成岩壁上的黑色斑点。隆感觉岩石正在生吞自己的手,整个身体都被拽着向前,几乎要被岩壁吞噬;手腕也被紧紧地向里拉。他开始拼命向后退,整个人吓得喊都喊不出来。
索恩用手臂搂住隆的腰部,用力向外拽,最后终于把隆拖了出来,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隆把苍白的手掌举到眼前,紧紧地盯着它,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这时索恩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带着他继续向前。他们身后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隆手掌形状的黑洞,正是刚才差点把他吸进去的地方。
“现在你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这里。”索恩告诉他。
现在我是一名真正的通灵师了,隆想着。这个念头中残留着恐惧的余烬,似乎要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索恩一直拉着隆的手,带他向更深处走去。
“把头低下来,我们马上就要到黑屋子了。”
通向下面的过道后,很快变得宽敞起来,他们走到一间大洞穴里,顶部很矮,有些地方都能看到岩石,有的则是无底的黑洞。索恩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放在地上,灯光照亮了岩壁的一部分,在一条大裂缝的左边向前蔓延,那道裂缝可能是通向更深处的通道,但由于太窄,人类根本钻不进去。阵阵冷风从里面吹出来,还有听起来很遥远的声音,穿过其他洞口从下面传来。隆瑟瑟发抖地帮索恩打开他带来的工具,一一摆放在搅拌碗周围。索恩拿起炭棒仔细看了看,那些烧焦的端头非常黑,隆就着灯光也很难看到,不过他觉得它们更像是地面上的一个个小洞。
沿着裂缝右边的岩壁向下走,一条野牛鞭形状的石头从顶部垂下来,在它旁边画着女人的阴部,一个三角形的黑洞,大腿之间黑色的楔形到膝盖之下变成尖尖的。中间一条浓烈的白色缝隙,正好刻在三角形的底部。黑色的阴部和发亮的白色线条形成强烈的对比。裂缝、狭缝、阴部、阴道,通往极乐世界的通道。
右边,在这个裸体女人双腿上面隐约可见一个野牛人,他的左腿钩着女人的左腿,准备分开她的双腿,然后插进来。一切都很清楚。
看到隆瞪着眼睛的样子,索恩笑了。
“这就是皮卡,”他解释说,“他什么都能画出来。”
索恩用油灯点燃一堆干燥的松针,然后站起来点着烟斗,深深地吸上一口,再把烟雾吐到空白的壁面上。他张开双臂拥抱着那堵石壁,隆很担心他被吸进去,把自己一个人留下。不过他很快就回来坐在地上。他们开始在碗里准备颜料,首先把索恩带来的香袋里的黑色粉末和水袋中的水混在一起,索恩解释说,等会这些黑颜料和炭棒都会用到。接着他开始哼唱低沉而带着共鸣音的曲调,听起来像是从石缝中一点点传来的。
索恩再次站起身亲吻了一下岩壁,用手摩挲着一块凸起的地方,他说那是狮子的肩膀。他要用指尖感受每一条裂缝和斜度,接着又用嘴唇来感知。虽然有很多细细的缝隙,但除此之外还算干净。
索恩开始吟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声音听起来沉着平稳,洞内传来回音——啊啊啊啊啊啊,隆觉得这声音似乎穿透了自己的皮肤,直入骨髓。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就像一张共振的鼓皮。这声音很像是颤抖,仿佛洞内的寒气将他穿透,整个人发出阳光下河水结冰的声响。这个时候,洞内的一切都发出同样的嗡鸣声,像水流一般从地面涌上他的双脚,这样的震动还能帮助隆抵抗寒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索恩还在石壁旁忙活着,他歪着头,用炭棒画了一条线,然后退后一步,深吸一口气,再大声呼出。“哈,”他说,“不错。我们可以开始了。哦,此刻我们来到你身边,我的母亲,姐妹!仲夏的一天,我看到了打猎的场面。”
索恩选了一根炭棒,用刀把一端削平。削的时候他非常小心,生怕把炭棒弄碎。削完之后,他用它蘸了蘸碗里的颜料,直起身来。
他把炭棒按在空白的墙上,嘴里又开始吟唱——啊啊啊啊。岩壁也给他回音——啊啊啊啊。作画时索恩的头总是偏向左边,全身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只捕猎的猫。过了一会,他放松下来,不过很快又缩成一团继续作画。他的手法平稳流畅,每条线都是一个连贯的动作。墙面上鼓出来的圆形部分变成狮子的肩膀,接着勾勒狮头,又黑又圆的耳朵向前竖起:这只大猫正在听着什么。面孔上的两只眼睛清晰可见,眼睛下面的侧边有两道黑色的泪痕,它正在专注地盯着左边。接着在它前方和下面又出现了一个脑袋,长长的,皱着眉头,两只耳朵平耷在头上,一条前腿伸向前方。接着,又一条前腿几乎和前面的平行,似乎是单独的,显然是另一个时间,同一条腿。狮子正在向猎物冲去。
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冲锋的狮子前面又出现了一个脑袋,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索恩小心翼翼地画上瞳孔,它们透露出狮子正在盯着什么地方。接着又一个巨大的脑袋,应该是最大的一个,它正在前面领路:紧盯着前方,饿得直流口水。紧接着是一个又一个小一些的脑袋。
完成之后,索恩坐在油灯后面的地上,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一跃而起,抓起一根新准备好的炭棒再次开始。——啊啊啊啊啊。
更多的狮子跃然墙上,索恩用炭棒和手指把脑袋的局部涂黑。他把指头或小块的苔藓在颜料里蘸蘸,然后轻轻地在墙上涂抹。现在冲锋中的狮子们正在向左奔去,六个狮子脑袋,有大有小,有的涂成黑色,有的只是勾勒出线条。索恩用一些自由的弯曲和分离的前腿来表现它们正在奔跑。灯光下的它们似乎齐刷刷地颤抖着。
索恩在上面又画了两头狮子,它们没有参与狩猎,而是像部落里的小猫一般互相触摸着鼻子。再向上还是一头狮子,鼻子被拉得长长的,就像洞穴熊一般,眼睛几乎看不到,口水流了一地。这是最饥饿的狮子。它的右边又出现了一头狮子,但是两幅侧影,面向观察者的方向,都在头顶的位置。
索恩用刻刀在黑色的脑袋周围用力刮了几下,四周的墙壁变得更白了。一个巨大的狮子脑袋,紧闭的嘴角两侧各有三根胡须。它们的样子和外面世界里的差不多;每到狩猎时,它们就变得认真而严肃,噘着嘴巴,就像一个闷闷不乐的老人在思考着什么。索恩给上面那头狮子也添了几根胡须,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索恩说。
“它们正在追捕猎物。”隆猜测道。
“没错,它们正在追八头野牛。”
在隆看来,狮子左边的壁面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画得下八头野牛,那里只有一团褶皱斜着向黑暗中蔓延。隆好奇地看着索恩的一举一动:他取出一块驯鹿的胫骨,把剩余壁面的左下方刮干净,接着画了一头长着犀牛角的野牛。可能是他故意开的玩笑,或者从某种奇怪的角度来画的。野牛上方是一群野牛的脑袋,除了最左边那头,其他都是侧影。最左边那头正用圆圆的眼睛直视着观察者。这群野牛的鼻孔都痛苦地收缩起来。它们都半眯着眼睛,除了那头紧盯着隆的野牛。它的头上长着两根优美弯曲的牛角。通灵师很少把动物画成正面的,但隆很喜欢野牛头上那对弯曲的长角。
这个时候索恩差点要爬到岩壁上去了,他正在用一块块苔藓把野牛头涂黑,他的鼻子几乎要贴在画上,就好像是在用鼻子涂色一般。上面的三个野牛头是整面岩壁上最黑的部分,看起来像是要从上面跑出来,可能是为了躲避狮子,而紧追不舍的狮子们似乎正在向岩壁内跃去。没错,它们是在逃跑: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索恩拿起一支新的木炭棒,很快把整幅画最左边的弯褶处涂黑,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河岸边。而狩猎的场面悬浮在眼前,和大地母亲既融为一体又凸显出来。隆发现自己正站着,双手环抱在胸前,但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索恩退到他旁边,看着自己的作品。
“啊,不错,”索恩说,“它们今晚真的会过来。真不错,是不是?捕猎中的狮子。”
“我能看到它们在动。”隆说。
“是的,不错。你看明白我是怎么做的吗?你也能学会。它们必须待在各自的空间里,要是想要它们动就必须进行一点点延伸。大小要不同,还要向前伸长一点点,额外多画几根线条。”
“就像那条前腿?我的意思是,你只画了它们。”
“是的,说得对。”
“那两头互相触摸鼻子的大猫没什么意义。”
“但是猫类就是这样的。”索恩说,“你知道它们是怎样的。一个群落里总会有人不去关心别人在做什么。乌鸦总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所以它们不是群居动物。它们很难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它们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
“没错。”隆说。他想起之前看到狮子们在草地上扑腾,彼此互不理睬。
“所以,这会让它看起来更加真实。我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它不能仅仅是你想要的,不仅仅是你的计划,你必须思考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你看到那头狮子和它左边的野牛是怎么画在同一个凸起上的吗?它们就像两个彼此结合在一起的动物,看起来和两个都很相像。当然,如果狮子抓住了野牛,那就是确定了。在攻击的那一刻,你会同时看到这两种情况,彼此混杂。就像羊群里的双头羊,或者是那个想要骑到女人身上的野牛人,有没有看清那条左腿到底是谁的?重叠画法。”
“它真的在动,”隆说,看到那些狮子还在移动时他越发害怕了,“我觉得我会摔倒。”
“很好。这正是你想要的感觉。这是我们绘画者布下的陷阱,它们会不停地想移动,但永远也动不了。人们会来这里看它们动来动去的样子。我真想看看石英看到这些画时的模样!他总是穿着狮头斗篷,这里的风会把他的狮头吹掉。他会吓到尿裤子,然后哭喊着跑掉,说不定一头撞到那边的牛鞭石上,然后栽到那个女人那里。他肯定不是第一个被女人耻骨撞晕的男人。走吧,我们出去吧,我饿了。”
* * * * * *
接下来的日子里,隆的生活非常单一:
把一堆木炭粉和水混合在一起,然后走到河边的悬崖壁前,勾勒出一只只动物,它们的曲线、比例还有动作。大多数年份里春天的河水会暴涨,把岩壁冲刷得干干净净。
更多的细节他会刻画在特意收集的砂岩上——它们的表面都很平坦,稍有些波纹,还要有裂纹,每一块都有一定的可塑性。他花了很多时间打磨自己中意的石片,然后绑到木棍上进行雕刻,同时还在不停地寻找更好的石尖和薄刃来进行切割。燧石很容易碎掉,这一点真让人恼火。但很难找到更完美的带有刃边的石头。那些棱角并非燧石本身就有的,你可以打磨出锐利的尖头或者薄刃,但你无法在同一块石头上同时得到它们。
不过尝试一下还是很有趣的。秘诀在于耐心。就像把长矛投进铁环里,你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练习,如果可以的话,一直练到一出手后就知道会得到什么结果为止。
沉默是一种祈祷。
早上坐下来,在石头上敲打着石头,在击中的一瞬间必须小心眯着眼睛,把目光挪开。否则一个崩出来的小碎片就可能把眼睛戳瞎。在阳光下,用手指在碎片和屑渣中拨来拨去,仔细检查一番,有时候最完美的石片会在某次幸运的撞击后落到尘土中。为了得到需要的石片,女孩们会一次次地递上关切和友好的眼神。隆已经磨出了自己非常喜欢的细针。可以看出他的打磨技术非常好。你做的东西越好,它们对你也就越好。
希瑟向他灌输植物方面的知识。她把一根根小枝条放在隆面前,向他讲述它们的故事,还有用途、危险性,一根接着一根,直到他能分辨出每一种之间的细微区别。隆终于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种植物是完全一样的,每一种都有自己的特点。当然这并不完全准确。当你四处走动时,会发现每一种都有很多样本,通常在它们喜欢的地方按照类别聚集在一起。有的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土壤,有的藏在暗处,总之依照自己的特性存在。随着知识的增多,隆越来越了解这些植物,也从中得到不少乐趣。这些习惯就是生物赖以生存的方式。它们生长,开花,死亡,滋养着把它们作为土壤和食物的各类衍生物。它们是不能说话的人类,永远被困在一个地方。虽然有的吃起来很美味,有的很难吃,但总会在某个方面对人类有用。
希瑟十分热衷于尝试各种植物。她喜欢在灌木丛、岩石缝、北面或南面的山坡或者悬崖壁中寻找那些平时很少见到的小植物。她希望隆陪着自己探访这些地方,取回各种标本,她还希望隆能帮她品尝这些植物!隆感觉自己就像她豢养的那只强盗小猫,总会吐出很多奇怪的东西。平时索恩也教授了他不少东西,所以现在他觉得自己学得够多了。
不过他更喜欢希瑟教授的东西。和索恩的说教相比,他对这些更感兴趣,当然,除了绘画。希瑟教给他的一切他都能看到、触摸到,然后小心地放到嘴边。而索恩那里总是一堆堆数字、故事、诗歌,所有这些都要记住,甚至还要逐字逐句地背诵,逐字逐句!所以他才觉得自己学得够够的。
不过希瑟也会要求他记很多东西。她会让他边看边背诵三个树枝的不同特质,最开始她先讲述,第二天便让隆自己陈述。他只能紧盯它们努力回想着,但总是很难记起来。
“你不太擅长这方面。”希瑟在某次观察之后评论道。
还有一次:“你怎么这么不行呢?”
“我不喜欢!”隆说,“你不能所有事都让我做!”
“每个人都要做各种事情,你没发现吗?”
“不,他们才不是呢。其他人不要学通灵师的东西。还有,好多人都不了解植物,只有大部分女人才了解。”
希瑟狠狠地瞪着他:“那好,但你是不是通灵师?”
隆叹了一口气。
“所以,”希瑟说,“你要掌握所有这些知识。如果要照顾病人,你就必须了解植物。这正是通灵师的职责。也许某个坏东西不喜欢我这样说,但相信我,这就是通灵师的职责。假如通灵师们能教授他们如何去尝试,那我能为病人做的会更多更好。所以,你要把它们记在脑子里。像记那些歌或其他东西一样!反复练习!你可以把它们串连在一起记忆,就像曲调一般。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或者多尝试几次。就像河岸一样,把不同的东西放在不同的地方,我就是这样做的。这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天赋。只要你愿意尝试,一定能做得更好。”
又一声长叹。
“走开,你这个大小孩。你会惹火我的。去河边哭吧。”
事实上,她会放过他的,但索恩不会。
“跟我说一下野牛人的故事。”索恩会这样命令他。
隆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索恩是野牛人,皮卡也是。两个人都是浑蛋。让你们的妻子都和野牛交配,诱捕闯进洞穴的男孩,再派女孩去寻找,这不是个好故事,却是索恩的最爱之一。如果隆讲得不够好,索恩会狠狠地打他耳光。隆真是烦透了。
* * * * * *
“这是不可以的!”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狼族部落里有无数条禁忌,埃尔加快受够了。她生长的那个部落也有各种禁忌,但远没有这么多。不能吃吸盘鱼,它们都是小偷!不能吃梭子鱼,它们太卑鄙了!不过你可以选择闭上嘴巴,咬紧牙齿来忍住不发脾气。不能在月经期间吃现杀的鱼,它们还没死透,吃了之后会让你流更多的血。不能在月经期间杀生。假如生不出孩子就吃熊鞭,这个非常管用。永远都不要去触碰乌鸦!它会把你的好运气带走。
换句话说:心怀畏惧!森林里的每个生物懂的都比你们多!埃尔加在第一个部落里学到的知识告诉自己:这不对!这些女人和那两个女首领桑达和布鲁杰简直一模一样。鱼总是从头开始腐烂的。
如果你真想认识某个人,那就要了解她是什么动物的近亲。最厉害的动物无外乎熊、狼獾、猞猁、狼还有水獭。
当第一块冰开始裂开,发出嘶嘶声时,那是在呼叫雪花。这时不能喝太多的水,否则你会变得动作迟钝,这一点没错。
埃尔加总是边听边点头,再点头听其他人说。即便知道答案她也会问,她向所有的女人询问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连那个平时总是说个不停的桑达也要问。请问你是怎么做果酱的?现在是几月了?
太阳是个年轻的女子,和她睡在一起的兄弟月亮变成了石头。如果秋天的北极光很强烈,那明年就会有很多驯鹿。
“你猎过野猪吗?”
“永远都不要说那些坏东西的名字!你是疯了吗?”
于是她们称那些有毒的树叶为邪恶的灌木,没用处的为毒狗草,丑的叫稀大便,野猪也不能说,只能叫黑尾巴猞猁,或四处走动的家伙。水獭是黑家伙,蹑手蹑脚的鬣狗。听到这样的说法埃尔加在心中暗想,蹑手蹑脚也是因为它们太像人类。
“鱼和豪猪不能一起吃!”桑达冲着她喊道,“鱼会生气的。”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冰川乳浆会让人拉肚子。等柳絮漫天飞舞时,鲑鱼就会到来。当你抓到第一条鲑鱼,要用柳枝把它刷一刷,同时祈祷更多鲑鱼的到来。
保存鲑鱼的方法有很多,每一种都很美味。不同的鲑鱼要搭配不同的酱料才好吃。她们告诉她,在鲑鱼河边等待鲑鱼的时候,狼族的女人们会用歌声引着它们从大海里游过来,她们会唱出鲑鱼经过的每一条江河溪流。第一条抓到的鲑鱼要给最年长的女人吃,吃的时候要尽量不去动每一根鱼刺。鱼刺是否被动以及如何动的会告诉他们未来一年的所有事情。
桑达就像梭子鱼或猎豹一样卑鄙。猎豹是速度最快的猎人,它们的攻击速度比你看到的还快。当一只红狐狸在营地附近吠叫时,死亡马上就会降临。
埃尔加不喜欢桑达和布鲁杰,她注意到其他女人也不喜欢她们,只是在默默忍受。她们尽量绕着她俩干活。埃尔加对此已经习惯。她也不喜欢建达人,那里的女人对她非常凶。桑达和布鲁杰比她们要好一些,不过她俩手下有一群担惊受怕、郁郁寡欢的女人。埃尔加尽量不和她们打交道,只是勤勤恳恳地干着活。假如没做错的话,也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和那些年长的女眷达成某种沉默的抗衡。每当有其他人被训斥时,她会递上一个同情的眼神,还有,每次只问一个问题。
所以埃尔加每天只是工作,问问题。当别人问她时,她会询问提问者对此事的看法。这样总能扭转局势。她知道桑达和布鲁杰觉得自己很顺从,甚至有些迟钝。不过以后她们会明白风到底是向哪里吹的。
到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肉还在火上时,千万不能睡着。
看到埃尔加和萨杰相处得不错,隆觉得有些不安。有一次萨杰独自在河边,他跟过去,试图像过去那样亲吻她。萨杰立刻皱起眉头给了他一巴掌,并把他踢得后退了几步:“不行!”
“我只是想亲一下。”
“你太贪心了!”
听到这,他突然想起梦中那头鹿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被巨大的回声吓到了,紧盯着萨杰:“你是那只鹿!”他大喊一声,留下她跑了,心里感到无比失落。
不过和埃尔加在一起时,一切痛苦都没有了。只要看到她,他的目光就难以移开。白天,如果低头看到埃尔加在营地里,他会一直盯着她,看着她走路。她腿那么长,走得却很慢。那是他的妻子,正是那奇特的身体比例吸引了他的注意。不过他会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所有女人,那些独特的身形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多看几眼。在他眼里,没有女人是丑的。如果她们圆滚滚的,比如唐琪,丰满好看。如果她们有些男性化,比如桑达,反而因为男性化变得更有魅力。诸如此类。在这方面他算是没救了。
白天的时候,埃尔加只会偶尔朝他瞥上几眼,眼睛里带着一丝问候,接着又迅速忙活起来。有时候远远望去,隆看到她在和别人说话,大部分时候是女孩子,偶尔也会和索恩、霍克或西斯特说几句。隆不喜欢她和霍克说话,但他看不到任何不对劲的情况。毕竟都是一个部落的,你必须要和所有人交流,否则就会有问题。当问题多到一定程度时部族就会分裂,到时候就真的麻烦了。就像狮族分裂时,他们中的很多年轻人搬去了冰冠山的西边。
到了晚上,他和埃尔加在床上碰面,他们的床铺在希瑟的后面,背靠悬崖。他们钻到毛皮被里,脱掉彼此的衣服,或者先脱掉一个人的衣服,然后那个赤裸的人再剥掉对方的衣服。不管怎样都很好,接着就是亲吻和爱抚,最后彼此交合,共度良宵。
十二月的一天,天气比平时暖和不少,隆看到埃尔加独自一人走到河边,还有几只小鸟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歌唱,这也代表附近没有猫类动物或熊的踪迹。看到他走过来,埃尔加没说话,只是脱掉斗篷,解开裙子,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埃尔加慢慢向后退到河里,整个人浸下去,然后又站起,一颗颗水珠从身上滴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那诱人的曲线正等着他,他慌忙脱下外套向她冲过来,一把把她拥在怀里,然后抱着举起。看到他急不可耐的样子她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就势滚到河岸边的浅滩里,那里正好被一块大礁石挡住了……啊,真是幸福的结合。他吻遍她全身,他要吻到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角落……
之后他全身发烫,他想用鼻子蹭蹭她的皮肤,感受她的炙热,嗅着她的气息。他爬到河边,把脸浸到水里,喝下一大口干净清冷的河水,舔嘴唇时他觉得那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有了埃尔加,这个冬天不再那么难熬。
“你真是太好了。”
“那是因为你爱我。”说这话时,她眼神里充满了温柔,“你爱我,我也爱你。”
“是的。我以前不知道这种感觉会是这样。”
“我也是。”
埃尔加带来的快乐让他愿意忍受索恩的折磨:臭烘烘脏兮兮的身体,一次次训斥、责备和命令,挑剔难懂的知识,如何计算月与年的关系,那么多的日子,年鉴棒和统计棒上一道道丑陋的划痕。背诵五首大诗或十首小诗中的一首,通常都是他最不熟悉的一首。一次次低下头躲开索恩扯着自己那对可怜耳朵的敏捷的手指。尽管如此,每一次冗长的教学结束之后他的耳朵都会嗡嗡作响。
“停下吧!”他抱怨道。
“你先停下。开始思考,记住它们。”
“我已经会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但隆很少会走开,因为那样的话他晚上也过不好,第二天也是,直到他道歉后主动回来。痛苦的教训让他认识到,最好的选择就是坐在这里不动,努力把功课做完。
“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东西。”索恩完全不理会他的痛苦。
“一张脸向左向下,不停地转着头,直到抬起头向右看。”
“月亮上的人,”隆回答,“每个月都会向四处看。”
“没错。满月就是指月亮的脸正对着我们。一个月有多少天?”
“二十九天半,新月到新月。”
“没错。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们按月轮换,称它们为空月或满月,代表二十九天或三十天,其中十二天的交替让我们的冬至少了十一或十二天。所以通灵师在确证时会每两年或三年增加一个十三月。”
“是的。但这样还是不行,”索恩皱着眉头补充道,“错误累积得很快,沃尔觉得他的拆分术更好,五十九除以二,但即便这样,每三年也会损失一天。除此以外,那个拆分到底是什么?没有形状,谁也看不到。那就相当于猫的呕吐物。”
“也许希瑟应该尝一下。”
索恩大笑起来:“我倒希望她尝尝。我很想听听她对此的看法。但她并不关心天时和季节的匹配。月复一月对她来说就够了。人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和交配很相似,女人向里,男人向外。由于每个月都要流血,所以女人自然更喜欢按月来算。”
“每个人都喜欢按月来算。”隆指出,他想起那些满月下的夜晚,清澈皎白的月光,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像梦境一般,不同的是他们都是清醒的。
索恩摇了摇头:“大家更喜欢用年来计算,因为每个月的多少还是个问题。”
“但你可以看到满月的夜晚啊!月亮是那么明亮,你甚至还能看到一些色彩。”
“没错,你这就是向外思考。当满月来临的时候你是在向外思考,而女人们不是。所以这就是区别。我早该想到的,毕竟你现在是个已婚男人了。”
洗澡的时候,松鸟的羽毛越湿就越蓬乱。这样的凌乱只有在鸟类洗澡时才能看到。就好像它们脱外套时粗暴地拆开一根根织线,那漂亮的蓝色不见了。用不了多久,所有的松鸟都要去过冬了。最后只会剩下寥寥几只。
此时,隆正和希瑟坐在一起,他们把雪松根劈成一条条编篮子。和希瑟在一起比跟索恩在一起要轻松许多。每天,希瑟都要出去走一走,在各种角落缝隙中寻找自己需要的小植物。她还参加到收集坚果的队伍里,给大家提供帮助,然后带着隆走到更远的地方,让他当自己的哨兵和助手。每次回到营地时,隆总会拿着一大堆芬芳的枝条或整株整株的植物。她会把树叶按在他的鼻子下面,这样就能学会辨认它们的气味。的确,气味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东西,很容易记在脑子里,能帮他记住它们的名字。
“当你需要去记住什么东西时,”希瑟说,“嗅一嗅这种迷迭香,它可以帮助你记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隆接过那支散发着清香的小树枝,上面长着淡绿色的短针。它的香味很特别,似乎带着一种南坡的味道。“谢谢你,我会试试的。”
“熊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她告诉隆。
“有人说千万不能吃熊的小胃,是不是真的?”
“谁说的?”
“霍克和莫斯。他们说一旦你吃了,等你走到森林里,即便穿着鞋子也会不停地四处打滑。他们说他们曾尝试过,而无所谓和投矛手没有,后来他们不停地滑倒,其他人却不会。”
希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那个小胃里含有某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破坏了你的平衡性。”
“那么说是真的了?”
“我觉得有可能。”
他们把所有的好橡子都收集到一棵大橡树下。如果有其他人在,他们就把男孩放到树上,让他们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把更多的橡子晃下来。这时隆用自己的取火器生了一堆火,他们用挂在树杈上的雪松木杯烧水,烹煮云杉茶。云杉的味道填满了他的喉咙,他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连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云杉是一种特别强大的植物,在各个方面都能给他们提供帮助。每次走进山洞时,索恩总会穿上一件云杉做成的斗篷,以便给自己带来好运。
不同的取火器需要的木材也不尽相同:红雪松、苦玫瑰、接骨木、赤杨树根。
“你要学会找出哪种效果最好。”希瑟指着自己的几套工具指导他。
“怎么找?”
“每一种都试一下,然后看看哪个生火最快!”希瑟像看个低能儿一般瞪着他。
隆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去年冬天。”
“那你活了多久才想到这些?”
“走开。快去干活吧。”
隆把那些小工具搬到太阳下面一一进行测试,每次都使用同一种木绒,由部落里常用的干木屑和苔藓混合而成。一般情况下,你还没坐稳索恩就能生出火来。不过隆没有那么快。当然他做得也不错,说实话大部分人都做得不错。正因为这一点,所以他至今对漫游第一夜的失败耿耿于怀。那个夜晚真是难熬啊。
在隆看来,这些生火工具的速度都差不多,赤杨木树根几乎变成了黑色,它做成的火棒要轻很多。接骨木火棒是一段新枝晒干做成的。作为底座的火灶必须结实,所以要用有坚硬纹理的木头制作,中间的凹槽要能经得起火棒尖的旋转。当然火棒也要足够结实,这样才能不停地向下旋转,同时还要有一定的软度,否则不容易发热。在凹槽中放一点点沙子有助于起热。但因为是测试,所以希瑟不会同意他这样做。
“它们都差不多。”测试结束之后他这样告诉希瑟。
她皱了皱眉头:“再试一次,我会唱歌来记时。”隆又继续点火,双臂转到发烫,而希瑟转过身去,唱起了那首劈芦苇的歌,那首歌很短,而且不断地重复着。每唱五遍她就会伸出自己的手指,然后用石片在计数棒上做记录。结束之后,她看了看自己的计时,满意地点点头:“雪松最快,等下次过节时我们可以告诉他们。”
“他们不会相信的。”
“他们不相信也得相信。”希瑟指着那堆工具说,“他们可以自己试一下,然后就知道我们说的是对的。”
想到这里,希瑟忍不住咧嘴笑了。看得出来,她喜欢自己在所有事上都是正确的,没有人可以与她争辩。就像向兔子投掷石块兔子被打死一样,毫无疑问是个好投手。
后来当隆提到这件事时,索恩很是不屑:“她做的那些事情都无趣得很,没有什么对错可言。那些东西本身就是如此而已。”
“但那正是她想知道的。”
“当然,每个人都想知道。但是通过那种方式了解到的东西只是重要的事情中极小的一部分。所以这是一种转移视线的方式。你要去探索真正的难题,而希瑟只是转移视线而已。”
“不知道她对此会怎么说。”
“去问她!但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她会怎么说,因为她总是那套说辞。她会说,先做重要的事。首先要明白你能知道什么,然后再去看难的事情。”
“不过,这样不对吗?”
“完全不对。这些难题一直压在我们身上,年轻人,不管我们知不知道,你都要勇敢面对纳苏克[1]。如果你真想活下去,这些难题你是逃避不了的。”
柔韧的雪松枝条可以编成结实的绳子。人们在漫长的夜晚围着火堆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编织、拖曳以确保它们足够结实。它们比生牛皮还要坚韧。每一根带回来的枝条都很快就被用上。隆、霍克和莫斯外出检查陷阱的时候,总会随身带上一把刀,尽可能多地把新长出的嫩枝砍下来装到背包里。每个外出的人都希望能多带些东西回来,这样的话到了晚上围着火堆就有事可做了。
到了年底,在艾拜克斯的指导下,隆也会编五股绳了。“你那个手指怎么了?”
艾拜克斯指着“胖子”问道。
“凿石头的时候被砸到了。”
“啊哦,我敢打赌你再也不会干那事了。”
——还好,他撒了谎。
* * * * * *
一天早上他们出去打猎,先是顺流而下,然后穿过洛厄山谷,沿着东边的山脊小道向上攀行。到了山脊之后,他们遇到了一头正在挖掏蜂巢的母熊。他们赶紧停下来撤到一旁。看样子它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成功。一边是母熊,一边是愤怒的蜜蜂,他们觉得这样等下去太不值了。投矛手想尝试去杀死母熊,但由于地处山脊,所以并不适合动手。而且其他人已经有足够多的熊掌,所以不想再去冒险。投矛手很不高兴,但大家没理会他,径直下到谷底,选择一条小鹿走过的小道,这条路隆之前未曾留意过。投矛手也戴着一条项圈,上面挂着很多熊掌和狮爪,但第一次摔倒时那些东西割伤了他的脖子,他一气之下把项圈上的很多爪子都拔掉了。不过此时的他身上依旧挂着不少带尖刺的东西。
到了谷底,小溪缓缓向下垂落了不少,他们可以轻松地走到河床上。溪流尽头有一群马,他们停下来鞠了鞠躬,然后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
那些马一如既往地漂亮。大约有一半长着斑点,要么是白皮黑点,要么是黑皮白点,其他的都是棕色。它们的颜色像小鸟羽毛一样鲜艳,还带有几分挑剔的气质。比驯鹿、羚羊和麋鹿看起来精致得多。它们的步伐轻巧利落,既像是跳舞的女人,又像那些森林中快速奔走的树人。丰满光滑的腰部,又短又硬的鬃毛。洛厄山谷和一道峡谷的顶部紧紧相连,所以不知道它们是要穿过峡谷还是回到下游的乌尔德查继续游牧。
这时,投矛手又想杀死一头马,这次又遭到了其他人的反对。人类只有在极度饥饿时才会去猎杀马匹。再说了,它们都是很难靠近的。
“既然投矛手这么着急,那咱们就去找一只狼獾,让他去把它杀掉。”
说完,大家都笑起来。投矛手说:“那好吧,我们去找只鹿,它应该是你们想要的猎物。”
“没错。”
为了不打扰那群马,他们从上面绕了一圈,穿过山口进入厄伯山谷的山顶。在经过洛厄和厄伯的分界石时,山谷对面的山脊上传来招呼声。
“你们看,那个人的手不全。”投矛手嘀咕道。
隆也看到了。乌鸦部族居住在最高的那座冰冠山南侧,那里的所有男人都没有小指。除了这个小小的缺陷以外,他们其他方面都和其他部族的人别无二致。一个男人在向他们走来,隆认识他,他是一名云游者,叫皮普勒特,这是乌鸦族对红色松鼠的称呼。
皮普勒特挥舞着手走过来,“很高兴见到你们。”他喊道。
“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几个人齐声回应。
皮普勒特比松鼠友善得多,但也和它们一样敏捷而好奇。“你们有没有见到一群长着斑点的马?”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带着一些鼻音。
“见到了。它们就在第一块草地的山口处。怎么了,你想要一匹?”
皮普勒特笑了笑:“没错。我们的大妈妈想要一张带着斑点的皮毛。我正想找到它们的游牧路线,我们可以设个埋伏。”
这是捉到马的唯一办法,它们的速度极快,拥有不同寻常的忍耐力,而且总是聚集在一起,很难分开。它们还能看到那些驯鹿会直接闯上去的陷阱。不行!马非常坚强,又很神圣,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猎杀它们。
“我们要去捉鹿,”霍克说,“你想和我们一起吗?”
听到这话隆有些吃惊,西斯特不会这样问,希瑟也不会。不过皮普勒特很高兴。
“好的,谢谢。”他欣然答应,“我敢肯定那些马明天还会到那里。”
于是五个人一起出发。他们在讨论上一次鹿出没的地方。皮普勒特说那天早上他在洛厄厄伯小溪顶部的浅滩下面看到过它们。他们在路上制订好了计划。霍克和投矛手先溜到下游准备好埋伏。隆和云游者待在一起,等太阳向下一寸后直接打向谷内。
“你是索恩的徒弟?”皮普勒特问道。
“是的,没错。”
“辛苦啊!”看到了隆的表情,云游者大笑起来,“我们的通灵师很喜欢他。但对其他通灵师来说,他也算是难对付的。”
“你们的通灵师是石英?”
“是的,石英人非常好,是一个很善良的通灵师。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病,他对着我弄了一种雾气,差点把我呛死。但他把那些坏东西弄出来了。我能感觉到它们离开我了,就在这里。”
说完,他指着自己的横膈膜。
“你运气真好,”隆说,“真不错。”
“索恩会吗?将来有一天你也能做到吗?”
“希望如此,”隆说了谎,“我已经漫游过了,还和他一起走进了洞穴最里面。”
对方点点头。他为隆感到高兴,真有意思。他讲了很多关于乌鸦部族和通灵师石英的故事,隆则告诉他自己刚刚结婚,新娘是在八八节认识的女孩。
“哦,真不错,恭喜你。她来自哪里?”
“驯鹿草原北面。”
“驯鹿草原北面?那里的人,好吧,你告诉我,我本不该多说,但我听说他们非常野性。”
“她非常文静,”隆说,“不过‘野性’这个词也算准确。”
看着隆的表情,皮普勒特又一次笑起来,隆也忍不住笑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两个人从河床向下跳,故意用手里的长矛四下乱敲。皮普勒特还惟妙惟肖地学了几声狮吼。灌木丛中的小鹿为了躲避狮子,或者说,为了躲避佯装成狮子的人类,它们一定会冲下山谷。不过万一它们听到了人类的对话就会知道这是个陷阱,它们会选择环绕山谷的小道逃走。
洛厄厄伯狭窄陡峭,上面没什么草地,由于一直向西蜿蜒,所以下午的阳光非常耀眼。风越来越大,挂满了松针的松树在风中摇曳歌唱。皮普勒特也在唱歌,但隆完全听不到:一旦刮起风来,世界顿时变大了许多!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惊恐的叫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狩猎的弟兄们发出胜利的呐喊,显然是在庆祝猎杀成功。隆和皮普勒特立刻跑下去寻找他们,果然如此:地上横躺着一头牡鹿,两只长矛刺穿了它的肋骨。猎人们忙着把它的血装进鹅皮袋里。等到血流得差不多,他们就生起一堆火,把牡鹿肢解开以便带回营地。皮普勒特对处理那些不便带回去的部分的仪式相当了解,他先是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在焚烧内脏前吟唱死亡颂歌,最后再把那些没什么用处的骨头带到小溪边,放在旋涡底部,这样一来它们就被困在了圆圈内,和小鱼做伴。这是皮普勒特版的水葬,他还向大家保证这头鹿以后一定会给大家带来好运气。于是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做,那些骨头围成的圆圈看起来很像海狸的杰作。
结束之后,他们手里还剩下鹿腿、身体和脑袋。由于有五个人,所以完全拿得了。皮普勒特很高兴和他们一起回去:“反正我也要从那条路走。我很愿意和你们的族人见面。”
皮普勒特每年都会到访一两次,而平日里主要在云游,就像那头狼獾一样,只不过他的路线更长更远。他喜欢按照一定顺序去拜访每个部落,和他们交换彼此想要的东西,然后带着它们走过一处又一处,最后再带上一些回家。“很寂寞,很危险,但也很有意思。”他这样说,“我到访过很多部落,见过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到处都有我们鲑鱼族人,所以我会让他们帮我留心,他们会帮我做交易。在拜访的间隙我会出去走走,就像其他动物一样。”
“一直都是一个人?”隆问道。
“大多数时候都是。”
“但一个人不是很危险吗?”
“是危险,但没那么可怕。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快速生火。我总会设法带上还有火星的余烬,等于把一堆火带来带去。不过如果你很擅长取火,而且很谨慎,那就可以一个人。”
“即便你睡觉的时候?”
“那要看你睡在哪里,不是吗?你不这样认为吗?”
“今年春天我才漫游回来。我觉得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很难,尤其是还有火堆。我还在树上睡过。其他时候我就燃起一个大火堆。我宁愿在白天睡觉,晚上保持清醒。”
“你说的这些我都干过,”皮普勒特说,“你一定要小心。”
“那些树人,还有原人呢?”
“一定要当心。这取决于你觉得谁更可怕,是动物还是树人?在不同的地方情况也会不同。树人很容易受惊,他们几乎只生活在高原上,或者高地的深谷里,都是那种没有其他人生活的地方。那些呆子则不同,他们有固定的营地,一般在科尔比峡谷顶部,或河流中的岛屿上。他们没有狮子和土狼危险。他们不喜欢和人类待在一起,但他们非常有礼貌。树人通常都有些疯狂,大部分人希望和外界保持距离。他们出来是因为他们杀了人,或者是在饥饿或其他情况下吃了死人。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两个,但他们似乎忘记了如何交谈。他们之间会说话,但不会和我说。他们有一些看不见的朋友。他们说的话我也从来没有听过。”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老是一个人肯定不好,我喜欢一个人四处云游,但我喜欢的原因是我知道马上就能找到说话的人。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就不喜欢了。我觉得在这方面,树人应该也是如此,或者说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喜欢孤独。我确实遇到过不少过得很快乐的树人,这些人也是你最有可能遇到的。其他人,你一定不希望遇到。”
皮普勒特跟着他们一道回到营地里,晚上也围坐在火堆旁。大家先把鹿肉切碎,然后女人负责把药草塞进鹿胸肉里,腌制排骨和腰子,在外皮上涂一层香料脂肪。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
当火堆渐渐变暗时,皮普勒特拿出不少从自己部落里带来的礼物,有贝壳、鹿角、象牙和黑木材。部落里那些在八八节交换手工品的人给了他不少礼物,希望能在其他部落里传下去。通过这种方式,人们就会知道在节日里如何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狼族的人们也送给他不少礼物作为交换,比如篮子、勺子、防水袋、毛皮衬里和帽子。
隆送给他一个雕刻成狮头人身的鹿角,很像之前漫游时雕刻的那个木结。仔细看了上面的图案之后,皮普勒特大笑起来,握着隆的手说:“告诉你,我会自己留着它,不过我会展示给大家看,告诉他们是你刻的。”
“谢谢你。”隆说。
几个女孩子簇拥在皮普勒特周围,还有不少女人也围了过去,有的是去紧紧拉住女孩的手,其他的则纯粹是享受快乐,因为这个云游者长得确实不赖,而且还有一肚子的新鲜故事。连希瑟都放松下来。这可是个好迹象,因为通常情况下,她看到这种人总会嘀咕说:“脸好看有什么用,你会做些什么?”
皮普勒特会做的事情似乎有很多。而且他对女人的态度友善而不轻佻。虽然有魅力,但也很有分寸。打猎的时候,他也喜欢和男人们聊天。如果气氛有些尴尬,他会拿出笛子吹奏乐曲,虽然每次吹的曲子都一样,但这些曲子只有他会吹。他吹笛子的方式令人难忘,完全不同于索恩。他会用高亢的鼻音和他们一起唱歌,声音动听且有穿透力,音调完美。一个真正懂音乐的人。当他唱歌或演奏时,整个人像是要飞起来似的,就像清晨的小鸟。当高潮来临时他甚至会站起来。
晚上,他同意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人们兴高采烈地围坐在火堆旁。他站在那里,看着大家:
你们知道,我是一名云游者。
我奔走在大地母亲之上,
我的伙伴们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线。
有些人会重复这些路线,
只要我们还能找到它们。
我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和我的兄弟共有一个妻子,
他外出的时候我在家,
如果我回去晚了他会很生气。
不过我们总会有耽搁的时候,
这么多年大概有过一两次。
那是因为我去了东方,
到了世界之门,
然后向北走了两个星期,
一直到大冰冠山的边缘,
走到那堵巨大的冰墙前,然后折返。
有时候我也会爬上去,
如果是夏天,消融的冰雪让陆地和冰墙连接在一起,
这时就无路可走。
我向西南返回,
穿过大草原上沿着一条小路回家,
这是一条只有我知道的路线,也是最好的路线。
这就是我的生活,不过在途中,
我会遇到其他人,
有些人没有自己的路线,也没有家。
但流浪本身就是一条路,
这些人,
都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人,
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很怪异,
但也很有趣。
我们一起聊天,
一般是几个人聚在火堆旁聊天。
就像现在一样,
云游者聊的内容只有云游。你去过哪里?
你看到过什么?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些就是我们的问题和我们的故事,
有些人云游是为了寻找答案,
然后把故事讲给他们遇到的人听。
今年夏天我就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在我去过的所有地方的最东边。
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像是北方人,
我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
但是开始聊天之后我发现我能听懂一些。
因为他只说一件事,
那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形状和大小,
因为亲眼见过,所以几乎所有的云游者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最北边就是那片冰雪世界,
西边是大盐海,
南边也是盐海。
不过那里的海更温暖,更安静,
更曲折,岛屿更多。
我和他都见过,
有些云游者说他们一个人走过了全部这些地方。
好,他们说的可能是实话,
我不好说。但问题来了:
最东边是什么样子?
和我们一样,这个北方人对此充满疑问,
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答案。
但没人知道,
他说,于是他向东走去。
他走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自从他想到这个问题之后就开始向东走,那时他还年轻,
他走啊走啊直到变成了一个中年人,
他说自己走了十七年,一直向东。
我问他在这趟生命之旅中看到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看到无边无际的草原,
还有许多山,就像这里西边的那些山,
还有大湖,比我之前见过的都大得多,
就像小盐海,那里的水是咸的,
但大部分都是草原。
你知道那种感觉,
只要不太潮湿,走路还是很舒服的。
还有很多动物可以吃,
所以一路上没有太多阻碍。
然而此时他却坐在这里,坐在火堆对面。
我去过最远的东方,
但那只是世界之门,那是一片辽阔美丽的入口,
坐落在南北两座矮山之间。
他又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回到这里,
回到我们坐的这个地方,
这就是他告诉我的故事。
最后,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
既然走了那么远,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不在剩下的日子里继续向前走?
他盯着火堆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看着我,回答说,
当我走到最远的东方时,
我看到了一座山,于是爬上去看一看。
这时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脚也很疼,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碰到过能听懂我说话的人了。
所有的交易都靠手势,你可以那样做,
而且没什么问题。但不久之后你会想和你见到的人说说话。
我,皮普勒特太同意这一点了!
于是,他站在山顶,面向东方,
那里的一切都是一样的,
看不出会有什么变化。
他说,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这个世界真是太大了。
不管你有多想,你也无法拥有全部,
大到你用一生都走不到尽头。
也许前面一直都是这样,
这时,他又说,也许我们的大地母亲是圆的,
就像怀孕的女人一样,
或者像月亮一样,你会发现如果你走得足够远,
你就可以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当然前提是大盐海阻挡不了你,
但这个谁也不知道,
所以我回来了,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
最重要的是,我想在自己死之前和人再说说话,
说完这些,说完这段传奇之后,
我们站起来拥抱在一起,他哭得很厉害。
我很怕他会窒息。
于是我扶着他,
不管他是成功还是失败。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之后他平静下来,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堆,
继续讲述其他的故事,直到夜深。
睡觉前我问他,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回来了,你打算干什么?
好吧,他说,我想我可能还会再一次向东走。
“这就是今晚的故事,”皮普勒特说,“原谅我在这个漫长的秋夜唠唠叨叨说了不少。”
之后大家又聊了一会。隆注意到皮普勒特的眼睛一直没有看萨杰,但他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点什么。夜深了,火堆已经熄灭,人们都进入了梦乡。隆还在寻思他们俩能不能找到对方。还有,皮普勒特是不是和他到访过的每一个部落里的某个女人都有着暧昧关系。希瑟曾压低着嗓音暗示过这个问题。
一想到那个场景,隆就很希望自己也能当一名云游者。萨杰是他们部落里最漂亮、最诱人的女人,每走一步,丰满的胸部就抖个不停。皮普勒特和她之间的约会绝非偶然。能和每个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而且每一个都不同?
不过这些只是他对埃尔加感情的一种流露,他的身体里总是充满了强烈的欲望,然后向四面八方蔓延,多到快要溢出。他喜欢所有的女人,包括他们部落里的,也包括其他部落的。他想要她们全部,甚至包括那些雌性动物。那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母性世界。有时候他快要被这种欲望淹没,就像春天里决堤的河流。所以每当夜晚降临时,他把所有这些欲望聚集起来倾倒在妻子身上。这个时候他的世界只有埃尔加,他觉得自己就像掉进梦里,在这个梦里没有什么比爱更重要了。
一天晚上,在例行的缠绵之后,埃尔加摩挲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我要生宝宝了,希瑟说是真的。
隆立刻坐起来盯着她:“你——”
“是的。”
“天啊,是我们的宝宝。”
“是的。”她笑了。这时隆才发现自己也一直在笑。两个人又继续亲吻起来。
“我们要好好照顾他。”埃尔加说。
“希瑟有没有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没有。希瑟说再过几个月她就会知道。”
“那他什么时候出生?”
“七个月之后。也就是明年五月底。正好是春天,那是最好的季节,除非冬天太漫长。”
隆很想去理解这一切,可惜他理解不了,那感觉就像胸口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或者说像从一个从未见过的瀑布上跌落下来,一直落到深潭里。眼前的埃尔加是他的。自从八八节那天她出现在篝火旁之后,一切都改变了——这改变发生得既迅速也缓慢,更多的是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随着其他的事情而改变。每一步最终都通向现在这个全新的世界。
* * * * * *
这个冬天,埃尔加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她在女眷中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就像月亮和星星一般。这让萨杰很不高兴,桑达也是。但埃尔加总有办法让人们平静下来,即使和她俩在一起也是如此。她总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也许她的沉默是一种克制,但实际上并不是;它更像是对其他人和她的故事的一种赞同。在她帮忙干活的时候,人们总会跟她说话,因为她喜欢问问题,还能记住别人给出的答案。所以人们很难不喜欢这样的人。
而现在她又要给部落里增添一个新的生命,这是一件大事。一般情况下,祖父母都会为此举办庆祝活动,到时候会有两个,甚至四个新成员的鼎力拥护者,整个冬天都在讨论孩子将属于哪个家族。这个孩子没有祖父母,但由于隆在父母去世后是被索恩和希瑟抚养长大的,所以应当由他们俩充当祖父母的角色。
然而希瑟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而索恩本就对隆的婚事有意见,所以现在要看埃尔加是否有能力让大家听从自己。她好像没费什么力,自然而然就做到了。所以在她怀孕的最后几个月里,大家像她帮助自己一样帮助着她。在生产前的日子里,孕妇成了所有人关心的焦点。
白天越来越短,天气越来越冷。一轮轮暴风雪从西方滚滚而来。乌云压得低低的,雪花漫天飞舞。冰封的河面上覆盖了一层白雪。整个世界一片白色。太阳也只肯照到峡谷南面的岩壁上。除了雪鸟之外,所有的鸟都飞走了。留下来的动物要么睡觉要么躲在雪下,或者已经掉进陷阱里。大地像盖了一层白色的皮毛。人们窝在营地里睡觉以打发漫长的时间。他们已经习惯了下雪,也喜欢下雪。他们有储存的食物和每天的日常任务,到了晚上则像冬眠的熊一般进入沉沉的梦乡,或者围着火堆讲故事。
和过去一样,希瑟要为新生儿接生。她也和过去一样不停地抱怨着,每次为部落做事,她总是这样,但这次她似乎是真的不高兴。她不喜欢当接生婆。
“不会有事的,”她生硬地告诉埃尔加,“你个子那么大,肯定没问题。我会给你一些茶和药水,等你知道的时候孩子就生出来了。你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使劲,把孩子向外挤,当然,我们会帮助你的。不过,大部分工作还要靠你做。你只要忍住就行。”
等到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开始思考和观察。他们躲在房子或岩洞里,吃着东西,看着天空,在没有风的晴朗日子里走出去查看陷阱。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似乎可以穿透一切,除了最寒冷的日子。即便有阳光,白天也很短,他们下午就回到房子里窝着,像麝鼠或老鼠一样。
一天早上,隆和莫斯一起去查看他们布下的陷阱,那是在峡谷之外一个深谷环形河流的下游。
他们沿着两个环形山之间的山坡飞快地向上攀爬,等到太阳升起时,他们已经来到山脊上。东方的天空一片橘红色,两个人都觉得过两天可能还要下雪。这时莫斯笑着说:“过去发生过这种事吗?”
隆也笑了。莫斯的笑特别有感染力。他比霍克瘦小,一张瘦削而英俊的面孔,一头乌黑的卷发。他的脸部肌肉很灵活,表情丰富,刚刚还一脸严肃,转瞬又咧着嘴傻笑起来。
“我想,等太阳露出耳朵之后雪就会落下来。”隆说。
“或者月亮。”莫斯赞同他的说法。是天空中的雪花把天照得那么明亮。光会被雪反射回来,空中的雪也同样。
毫无疑问,地上的雪也会反射光。他们只得把帽子拉到眉毛处,低下头侧着身子,顶着冬日的阳光爬上山脊。隆的帽檐是一圈貂毛,莫斯的是狼毛。
脚下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变软。他们停下来,套上雪地鞋继续向第一个陷阱爬去,那里正好在陡溪流向下一个环形溪流的山谷入口处。两条小溪交汇处的草地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他们称之为“罗宾的小巢”。石头很高,当他们从一旁经过时甚至都高出了他们的头顶。雪中洼地里的小溪已经被冻住,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鸟,没有动物,到处都是白雪,除了一块块陡峭的岩壁。这些凹凸不平的灰色岩壁散落在白茫茫的雪毯之间,隆觉得它们是在乞求自己在上面画画。他们经过了几块有壁画的岩壁,上面画着红色或黑色的神兽,在蓝天和白雪的映衬下栩栩如生,他看得十分入神。天很冷,莫斯边走边哼唱着猎人小曲。有些地方的雪像羽毛一般松软,即使穿着雪地鞋也会陷到膝盖深的地方。周围的松树上挂着一团团被雪包裹的松针。
“你应该把这些像羽毛一样的雪带一些回去给埃尔加。”莫斯说,“喝下这种雪化成的水会让你们的孩子脚步轻盈。”
隆笑着说:“好主意。”
他们来到第一个陷阱旁,这是夏天的时候莫斯和无所谓在草地上挖的一个坑,一直挖到下面的软土。他们在坑底放了一些尖利的树枝和锋利的石块,然后在洞口铺了几根枝条和树叶。这种陷阱只有被雪覆盖的时候才能捉到动物。刚踏上草地,他们就看到地上露出一个怪异的黑洞,看来是有动物掉进陷阱里去了。他们立刻冲到洞口向下看。一头巨大的红色牡鹿掉在里面,前腿摔断,现在已经被冻死。此时,那双呆滞的眼睛依然向上看着天空,似乎它的灵魂还在附近,正在用那双眼睛确定自己的位置。
“它怎么会在这里!”隆大叫一声。
“它是在帮我们摆脱困境。老家伙,谢谢你!但是你就不能跳出来死到外面吗?”
莫斯拍了拍隆的肩膀,他们的运气真是不错,不过要忙活一下午了。首先要安全地下到坑里去,然后把这具僵硬的尸体拖到一个杆子做成的架子上,举到胸口高的位置,他们站在下面向上推,一直推到坑外。他俩的力气足够把它推上去。第一次尝试时,尸体被撞回到坑里,他们立刻像松鼠一般跳着躲开一块块锋利的碎片,那双阴沉的眼睛还在向上凝望着他们。第二次他们更加小心,一切也顺利不少。整个过程中,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俩。
“你觉得它临死前在想些什么?”隆问道。
莫斯蹙着眉头摇了摇头。隆只有和莫斯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问这种话,假如其他人听到会笑话他的问题。莫斯仔细看了看那对怪异的大眼睛,还有那张狰狞的面孔,里面充满了无声的忍耐。看得出来,在这次冒险前它一直在思考。“也许它在想自己应该先迈一条腿踩一下试试。如果是我我会这样想。”
“肯定不止这些。”
“不,不,也许它就是很难过。说不定在想它的妻子。鹿的瞳孔怎么会是长方形的,奇怪不?看起来像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索恩说动物的眼睛透露出它们没有人类的灵魂。它们不会震颤,也不会转动,只能朝一个地方看。”
“那么说我们的灵魂就在我们的眼白里面?我不相信。这头鹿看你的方式和你看它的方式是一样的,除了它的瞳孔是长方形的之外,其他没什么两样。即便如此你也能看出它在想什么,我是说,看看它!嗨,兄弟,我们很抱歉,”他对着冻僵的小鹿说,“但我们得吃饭。所以谢谢你帮我们摆脱饥饿。”
说完,他把长矛插到小鹿两根胫骨之间慢慢切割起来。就着下午的阳光,他们不停地切肉,剥皮。这些冻肉虽然很硬,但非常剔透,而且富有弹性。他们把长矛尖插进小鹿的关节里,用力一扭,关节便脱落下来,然后再把肉一点点切下来。鹿血凝固在血管里,对于部落里的女人们来说这可是非常珍贵的。两个人忙乎了大半天才把牡鹿切成块装进袋子里,然后用半张鹿皮当绳子,拖着袋子在雪地上走。
等他们全部准备好上路时,太阳已经西斜,雪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地面很快又冻得硬邦邦的,他们可以脱掉雪地鞋了。回家的路还很长,太阳落山后温度很快会降下来。不过老话说得好,忙的时候感觉不到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肩并肩弓着腰向前走。在这样的寒冷中,他们走得再快也不会觉得太热。不一会儿又冷了,他们不得不跑起来。
月亮在他们身后升起。这是月圆后的第一个夜晚,皎白的月光把天空映成了朦胧的暗蓝色,然后洒在脚下的白雪上。一片蓝色的世界:当他们走到环形山道中间宽阔的山脊上时,甚至可以看到远处乌尔德查峡谷的上上下下,还有两边的小山,天空和大地也被蓝色的月光照得明亮无比,他们觉得可以看清所有的一切。这是大地母亲最美丽的时刻,她身上的每一道曲线,每一个角落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虽然被白雪覆盖,但在月光映衬下,她就像没穿衣服一般,那赤裸的蓝色腰身光滑而优美。
再下一个坡就要到环形草甸了,他们停下来静静地朝四周看了好一会儿。周围一片寂静,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就像进入了天空之外的灵魂世界一般,平静中带着一丝神秘的战栗。天空中的那些星星变得又大又模糊,随着隆眼睛的眨动不停地四处游动。他们似乎站在一个装满星星的袋子里,脚下一片白茫茫,一切都比现实中大得多。他们经常会在月圆之夜走到外面去看看世界的样子。此时,他们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趁大部分女人都在月经小屋时偷偷从大房子里溜出来。那个时候,隆和莫斯最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笑着点点头:该走了。寒气很快侵袭了他们的身体。他们顺着山坡朝营地跑去,遇到陡峭的坡地便直接滑下去。刚踏上环形草甸,隆就闻到了烟火的味道。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回到埃尔加身边了,她正在孕育着他们俩的孩子。他和莫斯带回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大部分人肯定会待到很晚才睡,享受难得的美味。女人们则忙着处理剩余的那些肉和骨头。寒气在他的胸口蔓延,他忍不住像潜鸟一样大叫起来,莫斯在一旁乐不可支。
* * * * * *
埃尔加的肚子越来越大,终于在某个早晨发动了。女眷们把她送到部落里的产房,那是月经小屋旁边的一个小棚子。她们全部聚在那里,把男人们轰走。索恩把男人们带到火堆旁,虽然还没到中午,但他已经点燃了烟斗。“咱们部落的新生命,”他笑的样子真的很像蛇,“我们要好好迎接他。”
索恩没有像父亲那般恭喜隆,但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瞪他。隆拿起刻刀和棍子,紧张地雕刻着,他要给小宝宝准备一件小小的玩具。他刻的是野山羊,棍子一端绑两个木结做羚角。他们不时地听到女眷们的歌唱声,过了一会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应该是埃尔加;隆的心揪成一团,他觉得自己的内脏也一阵阵剧痛,就像感知到埃尔加的痛苦一样。
“头已经出来了,”索恩说,“很快就结束了。”
“那么,属于哪个族群?”霍克问了一句。
索恩站起来:“这孩子属于鹰族。几年之后我们就会有一只雄鹰。我们需要鹰,所以是鹰族。”
“女眷们不一定会同意吧?”霍克问道。
“不管她们,”索恩瞪了他一眼,“我才是这个部落里决定孩子族群的人。前几天晚上我已经看到了他的归属。”
“我也是鹰。”莫斯说。
“没错。不过这个部落里只有你和西斯特两只成年的鹰。我们需要更年轻的。如果是男孩的话,你要和西斯特一起来决定孩子的族名。”
莫斯高兴地笑了,他走到隆旁边给了他一个拥抱:“现在我是你孩子的族叔。希瑟有没有说过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不确定,但她说可能是个男孩。”
“不管他,反正咱们以后是更亲的兄弟了。”
隆也笑了:“太好了。”
隆停下手里的刻刀,棍子上似乎只刻了一个野山羊的头,木头上的螺纹正好当作羊的眼睛。
这时,萨杰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走过来宣布道:“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男人们立刻欢呼起来。
后来希瑟告诉隆,生产的过程比她预料的艰难,因为孩子的脑袋太大。“我只好不停地吓唬她,让她用力把孩子向外挤。问题在于,如果孩子老不出来就会出大事。母亲会变得越来越疲惫,失去信心,无论孩子是否出来,这都很糟糕。所以在做出更坏的选择之前,我会试着恐吓母亲,让她使出比过去更大的力气。我告诉她一旦采用更极端的办法,她和孩子会出现什么状况,情况会糟糕到什么程度。一般情况下,听到我的话,母亲就会使出全身力气。埃尔加就是如此。”
他们外出打猎的时候经常会碰到附近部落的猎人。猞猁族生活在乌尔德查和大河交汇处的下游,狮族住在冰冠山下面,狐狸族和乌鸦部落则在西面定居。每次相遇,他们都会简单地聊一会,彼此分享食物,抽上几口烟管,坐在溪流边喝上几口,最后告别离开,继续前行。如果追捕的是同一种野兽,有时还会联合起来共同捕猎,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猞猁族人很随和,甚至带着点懒散。他们更像是猎豹而不是猞猁。他们喜欢背着小酒袋四处游荡,有人说可能这就是他们看起来很懒散的原因。
有一次,隆和希瑟一起外出采集植物,正好碰到两个乌鸦部落的人,他们正手拉手走在高原边的小道上。他们离开之后,隆说:“我以前见过他们。”
“他俩总是在一起。”希瑟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俩是一对,就像天鹅一样。”
隆赶紧转向森林看着他们:“真的?”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希瑟瞥了他一眼,“就像霍克和莫斯,是不是?”
“什么?”
“或者桑达和布鲁杰。”
“什么?”
她盯着他,过了一会说:“你和埃尔加是幸运的,不是吗?”
“是的。”
“很多人都是这样觉得。”
“不过……”
隆疑惑地皱着眉头,希瑟没有搭理他,只是摆摆手说:“我们每个人都比外表看起来的更深刻,我们的内心还住着其他人在帮我们做事,我们被他们的所作所为左右,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我曾经爱上过一只鹿。”隆承认道。突然间,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还有点骄傲。
希瑟点点头:“我曾经爱过一头野牛,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但最后没有成功。”
隆盯着她:“索恩?”
希瑟摇了摇头:“不是,是皮卡。”
隆更惊讶了:“那个老头子皮卡?索恩的师父?”
希瑟点点头。
“那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希瑟想了想:“好吧,他其实有点像索恩,或者更像。”
“我的天啊。那一定是……”
“其实并不好。正如我说的,最后没有成功。而且索恩当时还在,所以很乱。”她看着自己的手,长叹了一口气,“但皮卡第一次在洞穴内绘画的时候我就在场。我们走进洞内,我们交合,然后他跳起来说要画我,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画出来,我应该是大地母亲。但后来他又把自己变成了野牛。那头野牛一直在他身体里。对,索恩说得没错,我们的通灵师是个坏蛋。”
* * * * * *
高高的池塘里出水口有一片水面还未结冰,隆踩着排水沟里一块漂亮的燧石,燧石纹丝不动,黑色的河水从两边缓缓向前流淌。他把石头从水里捞出来放到自己的宝库里,宝库就在山脊上的两块巨大的石头之间。
一天,吃完随身带着的袋子里最后一点油脂,隆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他拿起一块从小溪里捡到的石头,还有这几天一直在用的凿石。这块凿头非常坚硬,纹理细腻,看起来坚不可摧。隆右手举着凿石,左手把燧石按在地上,一次次地凿下去。刚开始力度不能很重,一点点凿出裂痕,最后再猛然用力。
几次重击之后,隆发现手里的这块凿石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结实,于是他开始控制力度,必须恰到好处。
吸气,呼气,砸下去。
吸气,呼气,砸下去。
温暖的冬日早晨,河面上的冰闪闪发亮,溪水轻轻流淌,水面上激起的水泡顺流而下。呼吸两次,砸一次。接着是三次。天刚破晓时是三比二,到了夜晚就变成了四比三。
现在,雕凿难度越来越大,一点点偏差都可能会导致失败。隆能看到未来的走向。就像一片赤杨树叶子,指向茎秆,离茎秆最远的一边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凹陷。最后的雕凿必须掌握好力度和平衡。
吸气,呼气,吸气,凿。
吸气,呼气,吸气,凿。
冬日的阳光渐渐变暖。隆身上的皮毛在风中微微扬起,满身的汗水被风吹得渐渐变凉。因为有了对这些石头的爱,所以他感到无比幸福。
两个快跑族的人从旁边经过,看到隆之后便停了下来。他们是一对年老的母亲和儿子。他们不是在打猎,隆也毫不怯懦地看着他们。老妇人对他很和善,她的儿子也没有在猎食。他们用嘶哑的鼻音朝着隆说了好一会,那声音不同于其他任何动物,多种多样,极富表现力,很像小鸟的叫声。隆只能听懂其中的只言片语,比如你怎么样,好,受伤,饥饿,谢谢你。隆仔细听着,希望能听懂更多。他告诉老妇人自己很好。他把刚做好的石刀拿给他们看,他们觉得非常好。刀片十分匀称,保留了原石的纹理切面。
老妇人举着石刀问了隆一个问题,似乎是在问他要用这把刀做什么,或者说这刀有什么用。她就这样一直举着。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刀拿回来,翻过来放在手里,摸了摸刀刃,又看了看边缘。最后又把它放回妇人手里。这就是它的用处。
“它就是用来欣赏的,”他低声回答,“我做它就是为了好看,我们部落里的女人都喜欢这种东西。”
老妇人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漂亮。”隆用老妇人的语言说。她点点头,依然心存疑惑地瞥了隆一眼。
长矛头也很好做,但他就是喜欢这种刀片。你可以把它投进兽群中,如果有动物被击中,所有动物都会惊得四下逃窜,在慌乱中个头小的动物就可能受伤,这样一来就容易被抓到或猎杀。在学会使用长矛前,男孩们就已经会这样做了。做这个不需要用什么切面或锋利的东西,只要有棱角的石头就可以。
隆知道快跑族的人和这些石刀很相似。他们的衣服上面画满了图案,还装饰着皮革做成的圆环。脖子上系着皮绳,上面挂着牙齿和贝壳。他们用地血和炭棒在皮肤上涂画,当然,他们也在岩壁上作画。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明白他要用这把刀做什么。可惜他们不会吹口哨。
他们的确是人如其名,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在营地里忙,出来就是打猎。他们会分成不同人数的队伍,朝着不同的方向,捕猎不同的动物。总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忙乱中,他的妈妈总是吹着口哨。那是一首妈妈吹给孩子听的老歌。祖母曾给母亲吹过一次,他正好听到了。
老妇人希望隆能和他们一起去河岸边。隆站起来跟在后面,手里握着那把新刀。他们需要隆帮忙把一块巨石从岸边搬到浅滩上,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男孩做了几次手势,但隆依旧不太明白。隆和男孩一起走到巨石后面,两个人一起把石头推到河里,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谢谢你。”他们很感激,接着又做了几个从河里捞东西吃的手势。啊,明白了:这块石头可能是用来做捕鱼陷阱的。他们用石头改变河水的流向,以便更容易捕到鱼。也算是一种陷阱。
“谢谢你们!”说完隆又吹了一声口哨,“好主意!”他吃的鱼一般都是自己抓的。大多是那些逆流而上直至死亡的红鱼。它们味道还不错,不过一旦死掉,它们的身体很快就会解体碎开。
总有一天隆会回到西方寻找自己的族人,他们就住在冰冠山西面的红鱼河边。他会给他们带去最好的刀片,把自己从快跑族人那里学到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然后他的妻子会再把他带回来。他的父亲有可能会原谅他,如果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看来隆和埃尔加的孩子出生的这个春天并不是个好季节。那些没冻死的蛾子一直没有出现。到了第五个月,他们为过冬储存的食物几乎都没有了,坚果、油脂、冻鸭、熏鱼、可以吃的树根、干鹿肉,所有的东西在最后几个星期都是按照最低量分配的。西斯特又一次担负起重任,霍克和莫斯再也不敢对此进行干涉或质疑。食物短缺已经够西斯特受的,他们也不需要再强调或多说什么。说实话,要是换作他们,做得也不会比现在好:一切都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坏春天。
这意味着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出去打猎,还要祈祷那些陷阱能抓到点猎物。可是今年大地上一片光秃秃。有些冬天,雪兔多到足以喂饱整个部落的人。逐渐堆高的积雪让那些雪白的小家伙可以够到高高的柳树丛,所以它们越吃越胖。而它们越胖就越容易被抓到。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树丛里有两只眼睛,落入了陷阱里。
但今年冬天一直没看到雪兔。希瑟说,有些年份就是这样。他们可以去找雷鸟和松鸡。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黑色的棍子在移动。清晨时分,人们可以拿着网四处走动,然后在那些白鸟从雪地里飞出来的瞬间迅速撒开。速度必须要快,不过如果你做好了准备,时间正好够用。但今年,他们也看不到雷鸟和松鸡。
隆和同伴们一起外出狩猎,独自一人去检查陷阱,他总会尽可能地走远一些。有时候他会在陷阱里找到一些小猎物,比如雌狐狸、麝鼠。没有了雪兔,所有的小猎物和猎人一样饥饿难耐,所以也更容易被抓到。无论什么猎物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东西。有一次隆发现一只死老鼠,也把它带回了营地,没有人笑话他。毕竟有四十四个人要吃饭,所以他们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找到食物。现在每个人的胃都收缩得厉害,瘪得紧紧贴在脊椎骨上。饥饿的滋味深深地刻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天气依然很冷。猎人们已经没有力气走那么远,他们不得不为以后更为重要的事情保存体力。其他的男人都很羡慕隆,因为他能时不时地喝上几口埃尔加的乳汁,这样就可以多撑一段时间。的确,这种时候还能喝到几口温暖香甜的乳汁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极大的慰藉,不过埃尔加的乳汁也变得越来越少。他们的孩子会吸吮另一个乳房。有一次,闭着眼睛的小宝宝突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隆的脑袋,好像表示同意他吃几口。“我想这应该就是要有两只乳房的原因。”埃尔加微笑着说。
不过那条伤腿还是拖累了隆的行动。他再也比不过其他的猎手。有一次,他在树丛的陷阱里发现一只死麝鼠,但不知怎么的,那只麝鼠似乎空空的,实际情况是:麝鼠的脑袋碰到了地上,地上的鼩鼱把它的脸、肠子、肉和内脏全吃光了,只剩下一张包着骨头的皮。即便如此,隆还是把那些残渣带了回去,他们还可以吃骨头里的骨髓,那张皮也有用处。
还有一次在检查陷阱的时候,隆遇到了一只狼獾,狼獾正在啃咬陷阱的绳子以放走一只被抓到的貂。当隆赶过去的时候,狼獾已经把它的小兄弟救了出来,一道朝远处跑去。貂就像一只细长的松鼠,狼獾则大步大步向前跳着,它总是四条腿一块儿着地,身后留下了一串串脚印。不一会儿,它们就消失在树林里。隆以前听说过这种事,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狼獾和貂算是一家人。熊和海狸也差不多。大个头的动物不会去欺负自己的小兄弟们。
今天尤其糟糕。现在,除了整修和重新布置陷阱之外无事可做,他只好寄希望于下一次有好运气。目前只能有什么吃什么,千万不要急躁。只有再试一次才能治愈失望。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每天都去检查一遍陷阱,但那意味着要走很多路。白天渐渐变长,但走完一圈的时间似乎也越来越长。每天最轻松的时候就是和埃尔加、宝宝躺在一起,对着另一边乳房吸上几口。当然,大部分母乳还是要留给孩子喝。不过当那浓郁的香味流向空荡荡的胃里时,他会暂时忘记痛苦,把不停抽疼的伤腿置于一边。
由于过于饥饿,部落里同时病倒了两个人,唐琪和温蒂。索恩和希瑟把她俩放在营地两端的床上,来来回回地照顾着。索恩让隆跟着一起,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特别坚决,隆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决定还是改天再和他顶嘴。
两个人的病症完全不同。唐琪是发烧,生疮;而温蒂是浑身无力,到了几乎无法动弹的程度,也许是因为她太老了。他们走到岩洞西端唐琪的床前,索恩戴上硕大的野牛面具,隆既害怕又好奇,浑身抖个不停。面具比索恩的头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像一条黑蛇正从下面吞噬野牛的脑袋,也像是鼩鼱在吃貂。为了能说话和看清楚东西,索恩不得不把头套向后倾斜,就像是野牛在仰望天空。索恩在唐琪周围扭来扭去,他盯着她的喉咙,手指轻轻触摸她的腋窝,然后再吹奏笛子。一切动作就像缓缓流淌的河水中的漩涡,十分从容。唐琪似乎被迷住了,隆也是。他很想上前帮忙,但最后还是保持了距离。他有些害怕。
他们又来到温蒂的床前,那是在营地东边一个隐蔽角落里。隆觉得很难过。温蒂看起来非常疲惫,完全不是隆记忆中的样子。那个时候她总是在营地里跑来跑去,料理各种小事。悲伤中隆在想,不知道今天要多晚才能和埃尔加在一起,那会有多么开心。同时拥有这两种感觉真是很奇特,就像吃得太饱反而难受时的感觉。
温蒂一直都很活泼,直到这个冬天。隆坐在她的床脚边,头靠着膝盖,脑子里却想着埃尔加和那匹黑马,还有洛厄厄伯山脚下那群野牛。它们都和索恩一样顶着一个大脑袋。为了抗住那些头,它们的身体总是向后倾斜着。狮族也一样。他突然在想狮子和野牛是怎么成为兄弟的,虽然形体相似,却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猎物。要么速度快,要么体形大。他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山羊优美的角和臀部曲线,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曲线,但都很精美。他想把它们都雕刻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希瑟一直待在病人身边,嗅着她们的呼吸,耳朵贴在胸前听她们的心跳,甚至品尝她们的小便,陪她们一起去大便,然后摇着头不停地思考。她煮了很多药茶,然后用一根空心芦苇管滴入温蒂嘴里。这些药茶大部分是艾草,褐色,味道发苦。她在温蒂的茶里加了一些檞寄生花粉和一小撮狼地衣。这种鲜绿色的苔藓把希瑟的手指都染上了颜色,而且会让茶变得特别绿,完全看不到之前的褐色了。狼地衣对狼来说是有毒的,但希瑟经常会给她的病人喂上少量的这种毒药。
她还把自制的药膏涂在唐琪的疮口上,药膏里有熊油、赤杨树皮粉,还有其他一些收集在彩色袋子里的砂砾和干粉。她还把蜂蜜、浆果和草药捣得烂烂的喂给她们吃。虽然味道不好,但似乎可以让病人减轻一些痛苦。
一天晚上,索恩戴上面具在唐琪床边又唱又跳,突然他大叫一声朝唐琪扑去,抓着她的喉咙,好像要掐死她似的。不一会儿,便从她喉咙里掏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然后迅速扔到河里。唐琪一脸惊奇地盯着他。
治疗温蒂时,索恩只是坐在她身边不停地吹奏笛子。一天早上当他们再次去看望温蒂时,索恩拍拍隆的肩让他走开。“去打猎吧,”他说,“这里没什么你能做的。”
以前从没有这样过,隆忍着没吭声,高兴地离开了。第二天晚上,温蒂死了。唐琪活了下来。
他们把温蒂的尸体裹好搬到乌鸦天台下,然后爬梯子把她送上去,留在那里供乌鸦们啃食。这个时候的乌鸦和其他生物一样饥饿无比,不一会儿,温蒂的肉身就被吃得精光。他们把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等到今年夏天迁徙前埋葬在河里。
离开之前,所有人围着温蒂的尸体坐成一圈痛哭不已,索恩在一旁吹奏笛子。他们的痛苦需要宣泄,他们的感情无须掩饰,每个人都很爱温蒂,她曾像母亲一般照顾过所有人,而现在她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他们都是大地母亲的一部分,在吹奏间隙索恩这样告诉大家。出生,交配,死亡,它们都是玫瑰上的花瓣。天神最终会摘下所有的花瓣:让他们出生,让他们繁衍,让他们死亡。
那天晚上,隆听到自己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像潜鸟一样哭泣。这是他内心的歌声,只有他才能听到。
因为温蒂的死亡,几只幸运的乌鸦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但峡谷里的其他人更饿了。直到有一天,一只蛾子从河边的灌木丛中飞出来,六月来了。到了晚上,索恩整夜整夜地吟唱,祈求夏日精灵早日到来,隆觉得这是他唱过的最令人难忘的歌曲。那天晚上,黑色的星空上闪烁着一道道蓝色绿色的微光,真是美极了。索恩把大家喊起来欣赏这壮观的场面,并宣布这是夏日精灵即将从天空另一侧回归的前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闪烁的亮光穿过星星,像蜻蜓翅膀一般飞向漆黑的夜空。直到最后亮光消失他们才回去睡觉。
“夏天最好赶紧回来,”希瑟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床前,嘴里喃喃自语,“等松鸡没有了,总不能去吃松鸡的粪便。”
经过隆旁边时,她又说道:“你少喝点你老婆的奶水,你儿子需要营养才能长大。”
“我知道,”隆说,“但如果我能带回来吃的就没问题。”
希瑟点点头:“那就快一点。”
他们实在是太饿了。最后,西斯特和索恩只得逆流而上去拜访冰冠山南面的乌鸦部落,恳请他们匀一点吃的。回来之后两个人都不愿多说什么,不过他们的背包里装满了成袋的坚果和油脂,手里还拖着一袋冻鸭子。
“他们的食物也很紧张,”西斯特一脸严肃地说,“但还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现在是我们欠他们的了。今年八八节或秋天我们必须还给他们一些好东西才行。”
终于有一天,地平线上出现了鸭子的身影,它们呱呱地宣告着:夏天来了!夏天来了!夏天来了!饥肠辘辘的狼族人立刻抓到了几十只。没多久,鹅也排着长队摇摇摆摆地回来了,嘎吱嘎吱拍着翅膀,到处都是发情的叫声,咯咯声,各种声音嘈杂不休。
饥饿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部落里无论男女都拿起长矛和网外出捕鹅。当然,一定要记住,不要抓最开始的那几只。不过当成百只猎物成群结队地到达时,你也不会着急了。夏天来了。很多人高兴到流着泪去打猎,毕竟刚过去的这个春天把他们折磨坏了。
[1]纳苏克:根据上下文及作品中的人们给万事万物起名字的习惯,纳苏克应为困难、困境的代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