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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冰与雪之地

  隆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储存的食物够整个部落吃上两三个冬天,这些北方人太富有了!不仅如此,他们还驯服了很多狼帮他们干活,它们总是用恳求的眼睛望着这些北方人。

  那是八八节的第二个夜晚,大家正围在篝火旁跳舞,隆在跳舞的人群中没有看到埃尔加的身影。他又逆时针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最后他回到营地里,那里只有希瑟、小宝宝和其他几个孩子,没有埃尔加。他走过去询问希瑟。

  希瑟紧皱着眉头,隆的心不由得一沉。

  “怎么了?”他赶紧问道。

  “去找她。”希瑟看了看孩子们,“或者去找索恩,让他赶快来找我。”

  “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先去找她,我回头再和你解释。”

  隆赶紧跑开,希瑟的态度让他心里慌乱极了。他又绕着大火堆和其他的小火堆找了一遍,然后是整个营地。还是没有埃尔加。这时他看到索恩和那帮通灵师正坐在一个小火堆旁边,他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于是赶紧跑过去把索恩拉到一边。

  “我到处都找不到埃尔加,希瑟说我必须找你。”

  “你在说什么?”他听起来有点喝醉了。

  “埃尔加!我们把孩子留给希瑟照看,然后一起去跳舞,中间她停下来和一个人说话,我绕着圈子继续跳舞,可后来我找不到埃尔加了,我本以为她和其他女人一起在火堆另一边,但她不在。我又回营地找她,可她也不在。还有希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好像觉得这很不对劲。”

  “我们去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索恩皱着眉头说。

  刚走进营地,希瑟就立刻走上前。“埃尔加来自北方,”她告诉索恩,“她是从那里的某个部落里跑出来的,我估计他们把她带走了。”

  “哦,不。”索恩不由得叫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他阴沉地瞥了一眼隆:“她是哪个部落的?”

  “北方的一个部落。他们没有参加今年的八八节。”

  “那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赶紧去找皮普勒特,还有西斯特,看看他们怎么说。”

  索恩一把拉住隆的肩膀,用力地拧了一下:“去找西斯特和艾拜克斯,还有你的其他朋友,让所有人都回来,告诉他们我说的,我们遇到麻烦了。”

  隆立刻朝最大的火堆跑去,他很快就找到了西斯特和艾拜克斯,并把消息告诉了他们。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聚集在营地的小火堆前。索恩把皮普勒特带了回来,云游者和他们一起坐在火堆旁,边暖手边听他们的讨论。皮普勒特从萨杰手里接过一袋水,喝了几口之后又冲了冲脸,他用力地摇着头,似乎要把节日的气氛冲走。不过周围火堆旁的喧闹声还是不时地冲到他们耳边。

  隆突然明白,不光是西斯特、艾拜克斯,即使连霍克、莫斯和无所谓都不想去找埃尔加。

  “我们必须得救她!”看清这一点之后隆大声说道,“我们不能让他们这样做!”

  “安静点,”西斯特说,“这不是你能决定得了的。”

  “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人,”索恩说,“不然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她是个出逃者,她不是我们的人,她只是自己过来的。”

  “但我们接纳了她,”希瑟说,“你也无权决定。整个冬天她都和我们在一起,她帮助我们熬过寒冬。还有,她和隆结婚了,有了孩子,所以你不能那样说她。”

  西斯特注意到希瑟阴沉的面孔,他只好伸出手来:“好吧,但正如你们所说,她是从别的部落里逃出来的,我们怎么能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呢?”

  “你就是想继续跳舞。”希瑟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西斯特瞪了她一眼。他希望希瑟能闭嘴,但他知道如果强硬着来只会适得其反。没有人比希瑟更会骂人,连索恩都要甘拜下风。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如果不能立刻判断出他们需要什么,他也做不了他们的首领。

  所以他选择走到皮普勒特旁边坐下:“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

  “差不多。但我不确定到底是谁带走了她。不过我听到过关于她来自哪里的传言,如果是那些人的话,那我确实认识他们。”

  “他们的部落很大吗?”

  “北方的部落一般都比南方的要大一些。”

  “你能跟踪到他们吗?”

  “也许,这个要取决于他们是直接回家还是去其他地方。”

  “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皮普勒特瞪了他一眼。

  西斯特站起来看着火堆,他开始说话,刻意回避了隆的目光。

  “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跑到北方去。我们刚刚熬过这个春天,大家都很虚弱,我们需要留在这里捕捉驯鹿,还要按时回到鲑鱼河边,我们要捕获到足够的东西还给乌鸦部落,以感谢春天他们给予我们的帮助。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和力气进行这场追逐。情况就是这样。我们不能去。也许明年我们可以把她再偷回来。”

  隆离开了火堆。他站到低矮的小山丘上,俯瞰着整个节日场地。篝火周围的鼓声像是在他心头咚咚地敲着。他已经麻木了,什么也看不到。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只是事情太严重太突然,他还回不过神来。此刻的他似乎呆住了,就像他曾经不停地向前跑,回头看的时候一头撞到树上。后来他再也没有那样过。他原以为可以在众多的谚语中再加上一句:一定要看着自己跑的方向。也许因为这是太明白不过的常识,所以一直没写进谚语里。刚才萦绕在心里的嗡鸣声突然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只好把手放在膝盖上,垂着头,一直持续了许久。

  我是第三道风。

  当你一无所有,

  当你无法继续前行的时候,

  我来找你了。

  皮普勒特离开了他们的营地。隆跟在后面追着他。他要确保在远离营地的地方赶上他。

  “皮普!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云游者很谨慎地问他。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北方人住在什么地方?还有,他们会从哪条路回到那里?”

  “我可以告诉你,”皮普勒特同意了,“不过,听我说,年轻人,我可不想和那帮北方人较量。想从他们那里把你的女人偷回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只有你一个人。当然,多一个人也没什么用。”

  “我一定要这样做。”隆说,“只要告诉我他们住在哪里,你就可以走了。”

  听到这话,皮普勒特皱了皱眉头。“我会走的,”停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很理解你。不过你必须靠自己。我要向东走。”

  “好的,我明白,已经很感谢了,我不会再有其他要求的。”

  “我也希望没有。”

  大草原的夏夜转瞬即逝,等皮普勒特在朋友们中间打探到消息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发亮。隆急匆匆地跑过一堆堆篝火回到营地里。他走到希瑟旁边坐下,她正弓着腰在小家伙旁边打盹。听到声音后她醒过来看了隆一眼。

  “我要去找她。”

  她朝隆嘘了一声:“我觉得你不能一个人去。”

  “我要去。你帮我好好照顾孩子。我会小心的。”

  “你最好这样。”她阴沉着脸,“而且光小心还不够,还要有技巧,还有耐心。一旦有机会的话你也要等到晚上再去。”

  “我会的。”

  她突然伸出手拉住隆的胳膊:“我觉得你不应该去。”

  “我必须去。”

  于是,隆在灰蒙蒙的黎明之前出发去找皮普勒特。

  八八节的节日庆祝地在五大河的南面,这是皮普勒特起的名字,几条河在那里汇入利尔河。皮普告诉隆,那些北方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节日营地,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要去玛雅山谷,那里是利尔河的支流,爬上平缓笔直的山谷向北延伸,流向正好指向纺锤星。玛雅山的山顶有一道宽阔的山口,再向下走就到了平坦的山谷,由东向西倾斜,河水从那里流向大盐海。皮普告诉他,在山谷北边就是那座覆盖了北方的一切的大冰墙,可以说那里就是北方的终点,就像大盐海是西方的尽头一样。北方人就住在这片冰山、陆地和大盐海的交汇处。

  “那里还住着什么人?他们都吃些什么?”

  “都是普通人。他们也吃鲑鱼和驯鹿,鹅和鸭子,冬天的时候吃冰上的海豹。说实话,他们吃得很好。只不过天气一直很冷。”

  “我可受不了这一点。”

  “不要说这样的话,”皮普勒特说,“不要把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大声说出来。你的族人没有教过你吗?”

  隆没有吭声。他紧跟着云游者轻快的脚步,但感觉有些吃力。走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内脏都搅在了一起,难受得很。他想跑,但皮普却一直保持这个速度,确切来说是快走;隆只能咬紧牙关跟在他后面。借着黎明的曙光,他边走边仔细观察着草原的地面,他总觉得跑起来应该会更容易些。

  皮普勒特走路的时候总是很用力地呼吸,空气通过牙齿时会发出像小调一般的口哨声。隆见过很多云游者都有自己排解寂寞的方法。有些人会不停地说话,谈论着很多狼族人不会大声谈论的事情;有些人唱歌,还有些人会边走路边击打手里的拐棍。还好皮普和他们不一样,他只有微弱的口哨声。事实证明他走得的确很快,可以说是非常快:隆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沿着河边的小路走了很久,然后遇到了一条大的支流,他们不得不逆流而上走到支流的拐弯处,然后走到玛雅河谷西边的山脊上,再向上就是一条变宽的山路,借着晨曦的微光很容易爬上去。

  不过此时他们不得不小心行事:四下一片灰蒙蒙,山脊上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到很远。这意味着上面的人很容易被看到。而行路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发现。再说,那些人偷了一个女人,他们很可能会留下几个人来阻止追击。只要布下一个小埋伏就可以解决后患。天空渐渐变亮,只剩下寥寥几颗星星在灰色的空中闪烁。他们走下山脊,沿着靠玛雅山谷一侧的树丛和岩石边缘前行。这种地方很难走得快,不过他们可以在云杉和白桦树间穿行,避开河床上缠绕的柳枝。逆流而上时还能不时地看几眼前方山脊上的天际线。这样很安全,却也很慢,他们只能在树丛中奋力前行以弥补时间。

  那一天他们走得非常辛苦,只休息了两次,饿了就吃点从营地里带来的东西,渴了就在穿过支流时深深地喝上几口水。皮普吃东西非常快。他大步流星的步伐看起来似乎并不快,但他每一步都迈得很大。经过这一天,隆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他喜欢抄一些近路,那些路隆根本没注意到,但只要露出一点点踪迹他就能认出来。

  当隆问起这一点时,皮普回答说:“我是直行侠,我的意思是,我会选择干净的路线。如果没什么意义,我不会直接朝陆地走,不过我也不会浪费精力。有时候起起伏伏的路并不会偏离正确的路线。总之,我会找出最好的路线。如果是某个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我总会看看有没有比之前更好的路可走。假如到了一个新地方,最棒的事情莫过于找出一条最好走的路。”

  “你能记住自己去过的所有地方吗?”

  “哦,当然记得。”

  “那你以前从这里走过吗?”

  “走过。不然的话我们不可能走这么快。我们必须要寻找踪迹。目前来说,我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还有,就在不久之前,我已经找到一些他们经过时留下的痕迹。所以我们有希望赶上他们。如果能在路上追上他们,那你的机会肯定要比他们回到大本营的机会多得多。”

  “他们经常干这种事情吗?”

  皮普耸了耸肩:“他们北方人之间经常发生争斗,所以偷别人老婆的事情时有发生。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有一段时间,他们中的几个部落相当不和。有人说是那堵巨大的冰墙让他们害怕,变得容易愤怒。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他们是因为太冷而无法冷静思考问题,所以他们的行为很急躁。对此我不太理解。他们很像水獭。”

  “啊。”听到这话隆忍不住战栗起来——水獭意味着不屈不挠,凶狠残暴,“对我来说这太奇怪了。”

  皮普转过头看了隆一眼,然后回过身继续向前走。

  “你来自于一个好部落。好的部落,好的族人。南方的部落都很友好,但有些地方并非如此。北方人都很坚忍,他们在那里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但原因是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样问?没有原因。他们就是喜欢这样。他们喜欢争斗是因为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觉得这样很好,他们能从中获得一些东西,这一点在那里也许很重要。”

  隆叹了口气,试图把北方人的事情先甩到一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跟紧皮普,不要拖他的后腿。就像外出打猎时说的那样,做他的影子。等他们赶上那帮北方人时就能知道埃尔加的情况了。不过一想到埃尔加,隆的心比想到那帮水獭一般的北方人还要难过,五脏六腑不由得揪成一团,痛得连脊椎都直不起来,走路的样子就像饿狼一般。他尽力让自己只盯着皮普的脚印,一步一步踩在上面。

  这个长谷里的土壤非常贫瘠。很多地方都露出光秃秃的岩石地面,石缝和洼地里长满了苔藓和低矮的柳树。岩石表面覆盖着一层地衣,看起来很像是溅出的颜料。在玛雅山顶的入口处,淡绿色的地衣绕成了一个个大圆圈,然后从内向外死去,岩石上的其他地衣被撑开剥落,只剩下粉红色的石头。隆看着这些东西,没多久又陷入了恐惧中,这时的他什么也看不到。

  一块块大石头散落在粉红色和绿色之中,他和皮普躲在石块后面弓着腰向前走,他们向更远处的北面观察了一番,什么都没有。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沿着山脊向下走,一直走到一个平坦的大溪谷里,溪谷一直向西延伸。皮普打算从自己认识的那片浅滩处过河。“再向西走一点。”他说。说完就朝着浅滩的方向走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皮普停下了脚步:“我们吃点东西吧,然后看看能否借着月光继续走。他们肯定会停下来,所以我们能赶上他们。”

  他从背包里掏出装着食物的袋子,专注地吃起来。他有一个鹅皮袋子,里面装着土拨鼠的脂肪。他把袋子递给隆,隆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嘴里。土拨鼠的脂肪特别肥腻,一般情况下不能单吃,否则会不舒服。通常是把它加热做成汤水,用成块的肉蘸着吃。不过外出打猎的时候,可以吞下一小口,一阵恶心之后它会流到内脏,给身体补充能量,可以时不时地吃上一小口。这是某些部落外出狩猎时的主要食物。皮普肯定来自于这样的部落。

  现在是八月的第十二天,太阳落山时,一轮明月已经挂在了东方的天空中。当阳光逐渐消失时,月光开始照亮整片大地。皮普带着他沿着一条低矮的山脊向北走,这道山脊一直向下伸到山谷里。这个时候,皮普的速度放慢了一些。当他们爬到山脊上的一个小圆丘时,他蹲到大石头后面,避开地平线,向上仔细查看山脊上的动静,随后又低头看着旁边的山谷。隆跟着他一起观察,心脏怦怦直跳。不过下面什么都没有。大半夜过去了,月亮已经转到了西边。空气越来越冷,两个人走得都很慢。隆觉得自己的脚快撑不住了。月亮落下之后,天空也随之变黑。皮普爬到一个小山丘上坐下来:“歇歇吧。”

  隆坐了下来。

  “你看,”皮普指着前方,“他们的火堆。”

  远处北面的山谷里有一个小小的黄点在闪烁。

  “啊,是的,”隆说,此时的他既盼望又害怕,“我们现在怎么办?”

  皮普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他说:“他们肯定安排了守夜人。天很快就会亮了。如果今晚行动我们很难不被发现。如果明天晚上我们能早点追上他们,可以借着月光好好观察一下,然后等月亮落下时再行动。所以,我觉得现在最好睡上一觉,等明天继续保持合适的距离,既能跟踪到他们,又不会被发现。”

  疲惫不堪的隆接受了他的意见。他们在岩石间找了一块平地,又采了一些苔藓铺在上面当床,两个人的背包里都装着兽皮包裹。隆的是麝鼠皮缝成的,毛皮覆盖住了缝线。皮普用的是熊皮。他们把兽皮紧紧裹在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隆短暂地醒了一下,皮普还在沉睡中。过了一会,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再次睡着了。

  突然间隆被拎了起来,他猛然醒来,发现自己被两个高大的北方人紧紧抓住,周围还有三个拿着长矛的人。皮普勒特也不见了。

  * * * * * *

  几个北方人用长矛尖指着他,场面十分可怕,等隆稍稍冷静之后,他们收回长矛,并示意他要么和他们一起向北走,要么当场被刺死。

  于是,他们一起出发。山脊渐渐下沉,直至消失在大草原上。在这里,浅浅的溪流在草地和碎石堆成的平原上蜿蜒流淌,时而可以看到扁平的石头上布满横七竖八的裂痕。汇聚起来的溪流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

  一整天他们都在平坦的岩石平原上向北前行。第一次停下来时,他们让隆把除了衣服之外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他们。其实,他的大部分东西都在背包里,他们已经拿走了。不过他还是把腰带和口袋里的所有东西给了他们。他们用皮绳之类的东西把他的双手捆在背后。就在这时,隆看到了埃尔加。她站在女眷的队伍里,头和肩膀耷拉着,她转头时看到了隆,随即又把头转了过去。隆也缩了缩身子转过头来,他明白埃尔加的意思,如果这帮掳掠他们的人不知道他们彼此认识,一切就会好办得多。

  不过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说的话听起来很清楚,但隆大部分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和草原上那些部落的很相像,但隆可以听懂草原人的话。隆说话时他们也不回答,隆觉得他们可能也听不懂自己的话。这种情况下就需要皮普勒特这种懂很多语言的人。皮普到底在哪里?难道是他把隆出卖给北方人以换得某种回报?隆觉得不可能。但话说回来,如果皮普感觉到了危险,或者事先知道些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隆?那样的话他们可以一起离开。难道那样就那么难吗?

  最后他只能猜想皮普和他一样被北方人吓到了,但因为醒得及时,所以迅速带着东西溜进黑暗中逃跑了。云游者的反应都是很快的。

  不管怎样,目前的情况其实并不需要翻译。那些北方人只会对他吼道:走!快点!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也许他们会把他祭给他们的天神,或者直接吃了他;听说这种事情在北方时有发生。这是最坏的情况,也是最可怕的情况。

  不过埃尔加在那里,而且已经看到他。她知道他是来找她的。不管发生什么,至少他们在一起了。所以隆决定忍耐、屈服,老老实实地当好俘虏。不管他们对埃尔加做什么,他都假装看不到。他看到埃尔加说着他们的语言。那天在八八节上他们说她是逃出来的,那这就是她原本的部落。但她看起来和这些人一点也不像,她比他们高得多,皮肤也黑得多,在四周的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黑了。而这里的人并不黑,虽然从远处看,和雪相比,所有人都显得很黑。不过他们不是那种马的黑色,而是和土色接近的褐色,这就和乌鸦造人的故事契合上了,乌鸦最先就是用泥土捏成了一个个小球。他们的肤色就像是冬天里野牛鬃毛的那种棕色,应该算是隆见过的最浅的棕色。他们的眼睛四周被厚厚的皮肤褶皱保护着。大多数人都又矮又胖,不过胖的原因部分缘于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

  北方人的队伍里又多了几个人,他们扛着一块块肢解开的驯鹿肉。那天晚上他们先烤了驯鹿脑袋,隆看出来他们喜欢吃的部位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都是舌头和脑子。当然也不止于此,还有下巴和眼睛后面的脂肪垫。接着他们又开始烤鹿胸肉,肋骨,最后是鹿鞭。

  除了隆之外,俘虏队伍里还有两个人。隆也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不过听起来和北方人的话也不相同。他们几个人的晚餐是肺、心脏和内脏,内脏上光溜溜的,脂肪早已被女眷们刮完了。她们把脂肪放在长柄的鹿角勺里烧热融化,然后装进袋子里。

  隆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干硬的心脏,似乎在想着其他事。和这些人在一起不能表现得过于不好。他必须接受目前的状况,并竭尽所能地演好现在的角色。他知道俘虏应该如何安于本分。为了安全起见,为了等待时机,为了希望。

  就这样,他们走了一天又一天。大草原开始向下倾斜,一直延伸到一条大河边。大河向西蜿蜒,穿过一片广袤的沼泽和草地,滋养了河岸两边和河圈里成片成片的大落叶松和赤杨树丛。一条兽皮编成的绳子横穿过河面,分别系在两棵高大的云杉树上。两边的浅滩上漂浮着不少浮木。他们捞了一根,又用绳子在之前的大绳子上绕了两个环,每动一次移动一下圆环,用手和胳膊把自己拉到对岸。他们用大绳子把木筏向下游方向拖曳,等接近北岸时,再使劲划桨用力拉。

  几个来回之后,所有的人和货物都运到了对岸。最后,几个男人把两只木筏抬回到南岸,留下一只,几个人坐着另一只木筏回到北岸。

  接下来他们登上了山谷北面的大草原。第二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攀爬。他们穿过一片奇怪的森林,里面有云杉、松树、落叶松、白桦树和赤杨木,但它们却只有南方同种树的一半高,而且东倒西歪,就像下面的土塌陷下去一般。不过确实如此,他们经过了不少深陷到苔藓层的大池塘,里面的水位远远低于地面。有时候,这种沉没的池塘两岸的水平线之下呈现出奇特的白色,而水面则变成天空般的蓝色,看来下面已经结冰。森林的地面上除了土还有松脂。成片的苔藓和麝香草,甚至那些池塘——看起来都像是生长在冰层下面,你可以随处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旦冰层融化,长在上面的树木就像节日里的醉汉一般东倒西歪。走在这样的地方感觉真是很奇特。

  这片歪歪倒倒的森林的最上边生长着低矮的矮柳树和灌木松,从这里可以看到前方有一条长长的小路通向远处连绵的山脉。他们爬到一道低矮的山脊上,它向着西北方向延伸。站在宽阔的山道上,可以看到山脉之外一片白茫茫,冰雪覆盖了所有的高山,形成一堵巨大的白墙。一道道水流从冰墙上落下来,填满了丛山之间的山谷,一直蔓延到草原上,展开成圆形,形状和马蹄十分相像。那些冰块很像乌尔德查西面山峰上的冰冠,只是要大得多得多。向北望去,一片冰雪世界。也许它会一直向北延伸,就像皮普之前说过的那样,一直向东延伸的陆地,还有西边的大盐海。

  他们走到一处高地,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山和冰的下面有一道浅浅的山谷,向西边的盐海蜿蜒,正好形成这个小山谷的山口:翻过山谷,便能看到山脚下升腾起的一道道烟柱。走近时,隆看到一排像骨针一般的柱子耸立在大盐海和烟柱之间。等再靠近一些,隆才发现那些柱子实际上是一株株枯树干,这些树比他之前见过的所有树都要高,更是比这里生长的树木高得多。这些树干光秃秃的,没有树皮,看上去就像是河里的浮木,它们都倒立着插在土里,松散发白的树根直直地戳向天空,向外伸展的根茎上挂了许多头骨。这个很像是八八节的场景,隆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了。

  北方人的营地里大概有十座或十二座房子,都是由木头、兽骨和兽皮搭建而成。营地正好夹在三座小山中间,位于一个冰瀑脚下,南面就是一片空地。虽然现在还是八月的下半月,但地上已经到处都是积雪。风从北方吹来,即使阳光灿烂也依然冰冷刺骨。营地后面厚厚的积冰下有一条潺潺流淌的浅溪,朝着西南方向直奔大盐海。从营地里就能看到大盐海,那是一道遥远而漫长的白蓝色曲线。

  他们走进了营地。在这里能看到更多的大树干,它们被用来做房子四角的支柱。但在向北跋涉的最后两天里,隆压根没有见过高大的树木,所以他不知道这些巨大的树干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从它们的外表来看,很可能是来自大盐海的浮木。

  营地中最大的房子有十步宽,约有三人高。他们从门口的一道洼地进去,类似于那种可以走下去的长陷阱。当他们穿过这条通道走到房子下面时,就会脱掉一部分外衣,然后踩到一块高高的木头墩上,钻进一个一人大小的洞里,里面是木头做的地板,大概比那陷阱般的通道高出一个头。

  俘虏们也被驱赶着爬进那间屋里。

  房子里唯一的亮光来自上面的一堆火,火堆上面立着一根空心树干通向屋顶外面。四周的墙面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兽皮。最下面一层非常冷,不过屋子中间有一个平台,大概在整个屋子高度的一半位置。大部分北方人都坐在那里。有的孩子坐在更高处,他们的床吊在离屋顶更近的地方。因为被火烤得很热,孩子们都光着身子,平台上坐着的男男女女也只穿着从腰部到膝盖的裹腿,他们那圆滚滚的褐色身体不停地冒着汗。他们会一边聊天一边从装满水的木桶里舀出一勺勺水,分给大家喝。

  火堆生在屋顶洞口下面的炉火石上,应该是由很多油脂做成的油灯组成,中间是一堆在余烬堆上燃烧的木柴。火苗很小,需要有人在一旁持续不断地添柴。隆注意到添柴的都是他们的女眷,每个人的体形和胸部都不同,但和普通女人没什么两样。

  他数了一下,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共有三十一个人。周围还有不少房子,如果这是一个部落的营地,那这个部落确实不小。

  他们聊天时总会不停地大笑起来。对于隆和其他俘虏来说,这些笑声十分刺耳。他们在第一层楼板耽搁了一会,其间被几个男人搜查了一番,随后隆就被送到地板下面的地窖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七个躺在兽皮上的人和几只冻在雪松根里的鸭子。

  地窖里非常冷,离台阶最远的角落里铺着几张驯鹿皮,其他几个俘虏都裹着兽皮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当隆问他们发生什么事情时,没有人回答他。他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

  楼上那帮北方人似乎在交流信息,应该是云游者在讲述自己刚刚完成的旅行。其中几个人把冻驯鹿肉切成块,递给火堆旁边的厨师。他们把驯鹿的心脏和肺扔下来,还有刮光了脂肪的内脏。下面的俘虏们不声不响地分享着这些食物,每个人吃上几口,然后一个个传下去。等大家都吃饱了,还剩下不少器官。他们把这些食物整齐地堆放在远处的角落里:一般剩下的都是最难吃的部位。不过如果没有吃饱的话,他们也会把剩下的都吃下去。

  等到所有人都裹好了兽皮,隆才找了半张没人用的兽皮紧紧裹在身上,应该是头小驯鹿后腿和背部的皮。假如把膝盖蜷起来就能遮住身体。他钻进鹿皮里,尽量侧着身子睡。他还需要再铺一张在身子下面,于是站起来去角落里找了一块碎皮。吃进去的那块鹿肉像块冰一样在胃里一动不动。此时的他像埃尔加被掠走那天一般不知所措。他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又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真是太糟糕了。虽然裹着兽皮,他还是止不住地发抖,让他发抖的不仅是寒冷,更多的是恐惧。

  我是第三道风。

  我来找你了,

  当你一无所有,

  当你无路可走却又不得不前行的时候。

  我来帮助他了。在我的帮助下,他会在不同的世界之间转换。从此以后,醒即是睡,睡即是醒,既是梦中的世界,又是现实的生活。因此他可以忍受一切。

  有几个俘虏说的话他多少能听懂一些。他们似乎在说这些北方人不把俘虏当人看。在北方人看来,养活这些俘虏纯粹是为了帮助他们建达人干活。

  所以白天他们都要外出忙碌。通常是两三个拿着长矛和刀片的建达人带着几个俘虏,建达人走在前面,带着他们顺流而下到达海边,把装满东西的雪橇拉回营地,有时装着成袋成袋的鱼或整头冻海豹,有时是大海豹的毛皮和脂肪,偶尔还会有鲸。如果地上的雪比较软,他们会让俘虏们穿上雪地鞋。每个雪橇杆的后面都绑着鹿角做成的叶片,这样接触到的雪地表面就更宽,他们就能拉得更多。每个雪橇下面还有鲸鱼骨做成的滑槽。建达人把背包系在木架上,每次到海边他们都会把包塞得满满的,带回营地去。

  回到营地后,俘虏们把货物抬到一块木板上,木板架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树干埋在地里,被砍断的树梢正好高过头顶。高高架起的木板上躺着成百上千只鱼,全都冻得像燧石一般坚硬,正好在木板周围垒成一道围墙,只留下一条通道供梯子上去。

  站在平台上,隆想起了自己部落里的乌鸦平台。他发现在冻鱼墙里面仔细地摆放了一堆堆海豹皮做的袋子,每个袋子都是整张兽皮剥下来做成的,几乎没切掉多少。兽皮上的洞已经缝好。透过穿绳可以看到每一张皮上都积满了冰冻的脂肪。有个建达人解开袋子上的绳子,从里面舀出一些半固态的白色脂肪倒入桶里。隆被眼前这些袋子震惊了,惊到他顿时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这个平台上储存的食物足够整个部落吃上两到三个冬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这帮人太富有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俘虏了很多狼帮他们干活。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时隆再次被惊醒:营地的最东边有一栋没有屋顶的房子,四周是高大的赤杨木树枝做成的围栏,围栏内就是一小群狼。每当建达人打开门时它们就狂吠不已。不过它们很怕建达人,总是抬头用恳求的眼睛望着这些北方人,然后翻身尿尿,饥饿地舔着嘴。北方人把喂给俘虏吃的内脏丢给它们,那群狼急切地抓起大块肉,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低着头摇着尾巴把北方人围在中间,喂食的人会伸出手抓抓它们的耳朵,来来回回揉着它们的脑袋!这样,那些狼的尾巴摇得更欢了。隆看得目瞪口呆,不过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震惊不已:那些人竟然把狼从围栏里放出来,然后不穿雪地鞋和狼一起在雪地里肆意狂奔。那一天他们很晚才回到营地,狼也一起回来了,拖着大块的木头和血淋淋的肉。绳子一端系在狼前腿的绳具上,就像南方人在腰间套上挽具来拉雪橇一样。

  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太……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又发现这帮北方人最希望俘虏们做的事情并不是从大盐海边拉食物回来——这种事狼也可以做,而是让他们到营地东边的山谷里捡拾柴火。因此,走到海边拉回鱼、海豹和脂肪的日子变少,他们更多的时间是沿着山坡向东跋涉,出现在一个又一个山谷间,这些连绵不断的山谷一直蔓延到大冰墙。谷底全是茂密的森林,但最高的树也不过一人高。所有的树都很矮小,种类和南方基本相同,只是桦树和落叶松多一些,松树少一些,没有橡树。成天走在这些树丛间,隆觉得自己像是到了天空外的另一个世界,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更小,人类变成了巨人。也许这就是这些北方人如此怪异的原因之一吧。

  这些建达人向导或守卫随身带着石楔,石刃固定在树枝的两侧。他们挥动着石刃,在靠近地面的树干上砍上几刀,然后把楔子塞进切口里,接着让俘虏们用石块或者结实的树枝较粗的一端敲击楔子,直到树干裂开倒下。俘虏们还被打发到上游更陡峭的山谷里寻找倒下的树木,或者从树上折断的枯枝。

  看守这些在山谷里干活的俘虏几乎不用建达人花费什么力气——四周根本无处可逃,除非自己找死。虽然如此,隆还是觉得被建达人忽略很有利,足以让他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保持思考。有时候建达人会带着那些豢养的狼一起来到山谷里,也许这是他们不需要费力看守俘虏的另一个原因。但如果他能和埃尔加一起外出干活,假如他们的背包里装着油脂和雪地鞋,这时候如果要逃走,为什么他们不能跑得比任何追击者都快呢?他越来越觉得从长远来看,他和埃尔加一定比那些北方人跑得快。

  虽然他们不可能跑得过狼,但可以用石块来阻挡它们,驱赶它们,这样一来还有谁能抓得了他们?

  这个问题一直在隆心头萦绕,他假装和过去一样麻木,但那只是伪装,因为他内心已经蠢蠢欲动。他再次清醒过来,或者说,在一个至少没有那么麻木的梦里。他开始想办法从建达人那里偷出东西藏起来,不过最开始他什么也找不到,但他不会放弃。

  埃尔加被关在另一所房子里。一次他们都在外面时,隆看到了她。再后来隆找出了她住的房子。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埃尔加的。他猜想她可能又变成住在那个房子里的建达人的妻子。隆估计,或者说希望他们把她当作建达人,而不是俘虏,但目前他无法确定。也许这些妻子都是俘虏,不过他们在山谷石缝间的上端还有一间关着女人的屋子,他猜想那是给月经期的女人用的。

  现在他渴望了解周围的一切,虽然蠢蠢欲动,但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俘虏中有一个年轻人说的话和隆的很相近,他也能听懂建达人的话。晚上在冰冷的地窖里吃东西时,他告诉隆他是鹰族人。这里的建达人没有鹰族人,他们似乎就没有族群。

  年轻人说他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了。可能几个月了,他说,好像根本数不过来。

  外出收集木柴时,隆会仔细观察四周,然后自言自语地讲述打算如何和埃尔加逃脱。所有的故事在实际操作中都存在明显问题。白天的时候他可以逃开一段时间,但建达人很快会发现,他们可能安排那些狼来追踪他。还有,在白天他不知道埃尔加在什么地方。虽然知道埃尔加晚上住在哪间房子里,但那时候他也在房子里,还有建达人在看守。

  清晨天空变成橙色时说明暴风雨要来了,他们这样说。在暴风雨降临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围坐着做饭、吃饭、做手工、睡觉或讲故事。建达人很快就对这种憋在屋里的日子厌烦了。一天,他们把只穿着绑腿的隆赶到外面,让他绕着房子跑,而他们则朝他身上扔雪球,并对着暴风雪大喊着滚开。第二天又是如此。这是他们举行的唯一一次类似于通灵师仪式的表演,说实话这更像是一个笑话。结束之后他们给隆吃了一大块雪松鲑鱼和烤驯鹿腿。

  又下了一场雪,他们穿上了雪地鞋。靴子由云杉树枝弯成一个完整的弧度到脚跟后面,两端都绑在一起。然后把两根结实的木棍横穿过最宽的地方,外面的框架上系着几条编织好的皮带,这样就好把脚放进底部,然后再把皮带绑在横穿过去的木棍上,两端系好,这样就可以了。

  这种雪地鞋又轻便又结实,除了最软的雪之外,其他雪地都可以用。当然和攀登相比,它们更适合在平地行走。狼族人的雪地鞋更为粗糙,下雪坡时他们会先用一只脚滑,等到鞋子下面堆积起足够多的雪才会停下,在停下之前迅速换上另一只脚继续滑。就这样慢慢滑下山坡。在陡峭的山谷里,这种梦幻般的下落让隆感觉自己像是巨人一般。

  低下头过好每一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他们的食物真的很难吃,虽然经常感觉极度饥饿,但隆总是觉得胃里有一坨东西一直没有消化。他不知道那种感觉到底是饥饿还是恶心,所以每到晚上他都会很冷,甚至到不停发抖的程度。没有人能受得了一直发抖。

  时间一天天过去。冬至来了又去。一天,建达人放出一只狼,然后把它团团围住,突然用棍子把它打死。他们把它剥皮煮熟,分给每个建达人一口。看到这样的场景,那天晚上,俘虏们在冰冷的地窖里一句话也没说。

  那个深冬,隆对周围的环境逐渐熟悉,尤其是东边的山谷和向南向西通向大盐海的那片沟壑纵横的山坡。建达人在那片宽阔的山坡上抓到了不少海狸、貂和狐狸,而其他生活在沼泽和水沟里的小动物们则躲在厚厚的积雪下面。

  天气越来越冷,尽管白天变长,但大部分时间里人们还是躲在屋内,隆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已经能分辨出哪些男人是这个大部落的首领,哪些女人是女眷中的首领,还有这个大部落是如何分成各个族群或家族的。女人们管理家族或族群内务的方式和狼族完全不同。和以前一样,每到新月时埃尔加就会去月经小屋。这是值得了解的事情。每当他看到她走进那里,他心里就会泛起一丝希望,就好像某个谜团的一部分被解开了。只要看到她,他就无法平静下来,眼睛也很难挪开。他现在依然不确定这些建达人知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冬末的时候,建达人会走到冰封的海面上,在海豹呼吸的洞口捕捉海豹。大盐海的冰一直结到离海岸很远的地方,甚至可以到达几个稍高于陆地地平线的岩石小岛。他们会在冰面上行走。有些时候隆不得不跟在他们后面,这时候他的心和脚一样冷。

  建达人总是直接走到那些可能发现呼吸孔的地方,堆砌出一堵低矮的冰墙,然后躲在后面等待着。等到毫无防备的海豹出来时,他们拿着长矛猛然刺上去。他们的长矛上都系着皮绳,这样一来,被刺中的海豹就不会游走。有些被杀死的海豹已经怀孕,那些未出生的小海豹是营地里最受欢迎的美食。

  隆的任务就是拉着载满猎物的雪橇,雪橇很重,隆总觉得它会冲破冰冻,把自己拖进大盐海里。不过他还是一直低着头紧跟在后面。

  冰面上的大裂缝有时候会重新冻起来,新结的冰十分清透,可以一直看到下面。有一次,隆看到下面有一片黄色的沙滩,上面覆盖着紫色的海星,像一朵朵大花似的。走在这种清澈的冰面上,建达人会不停地用长矛在前方戳来戳去,以测试冰面的硬度。其中一个人停下来看了看下面那个紫色的海星,他说:“太糟了。”这是建达人嘲笑厄运的特别方式。接着他又补充了几句,还边说边做了一个抓挠的动作,意思是海星应该因为某种东西受到珍视。

  隆点点头,向四周看了看。从这里可以看到北面山上若隐若现的冰墙一直向西延伸到他们目光所及之处,覆盖了大盐海和陆地,只不过在海洋上没有那么高。也许它就坐落在海底,就像那些离岸最近的海冰一般;也许是漂浮在大海上,就像那些远离岸边的海冰。人们可以看出夏天的海浪拍打冰墙的痕迹;重新冰冻的地方留下了欢快的白色曲线和冰柱。这团白色的东西有点儿像溅起的浪花,只是一切都被冻住了,这种场景透露着奇异的平静。

  站在冰上时隆总是很担心,他注意到北方人也很小心,就像嗅到恶狼气味的小鹿一般机警,所以他知道这种恐惧是对的。有时候他们脚下的冰会下凹,尤其是在雪橇的重压下,你可以感觉得到。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建达人会立刻改变路线,一刻也不停,还有人对着隆大喊不要停下来:快!快!显然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停的,这一点从北方人急促的比画中就能看出来。

  在这种地方,保持安全的最佳办法就是待在最白的冰面上。刚结的冰接近黑色,北方人把那种冰面称为贝兹,他们会尽量避开它们。当新冰渐渐变厚就会呈现出灰色,最厚的地方就是白色。灰色和白色之间的区域可以撑得住一个人和一架雪橇。他们还会避开无冰的水面,无论周围的冰多白也不会靠近。他们随身带着一根长杆,一端是兽骨做成的尖头,一端是兽骨做成的钩子,他们称之为安纳克。它比长矛更轻更长,用来探测前方的可疑冰面,看看它会不会裂开露出下面的水面。他们也经常用安纳克探测覆盖在冰面上的积雪,以确定下面是否有冰。由于天气太冷,积雪可以漂浮在水面上保持不融化,看上去很坚固,但实际并非如此,这种雪叫博格扎克。如果它被冻成固体,就变成了伊基尼克,虽然伊基尼克可以撑得住一个人甚至一架雪橇,但你不能拉着雪橇在上面走,甚至人也不能在上面走。博格扎克和伊基尼克看上去没什么明显的区别,所以这两种他们都会避开。如果必须穿过伊基尼克才能到达更好的冰面上,他们会非常小心。他们经常兴致勃勃地模仿掉进博格扎克的情形:没地方可以攀爬,没有东西可以抓,人会很快被冻僵,然后死掉。他们似乎很喜欢模仿死亡的降临。

  一天,大概是二月中旬的某一天,隆躲在冰洞旁边的冰墙后面,一个叫卡卡塔克的建达人和他的同伴正在捕杀从洞里钻出来的海豹,突然一声巨响向岸边传去,北方人立刻向那个方向逃去,完全不管俘虏们有没有跟上。隆和另外两个俘虏立刻跟在后面。等他们赶上时,那些北方人静静地站着,紧盯着东边那片黑乎乎的水面,上面的冰已经全部裂开。这一次没有人再模仿。他们此刻站着的这块巨大浮冰,正慢慢地滑向大海。

  几个北方人简短地商量了一番。之后他们回到雪豹洞口,用雪墙、雪橇和雪橇上的兽皮做了一个临时避难所。他们把兽皮铺在地上坐着,然后拿来一块平坦的石头放在中间当作炉台,石头之前是塞在雪橇上兽皮之间的缝隙里。他们很快生起一堆火,虽然不是很暖和,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这时他们只能坐下来等待,祈祷陆地上的风能从西边吹来,把他们吹回到靠近岸边的海冰上。此时的他们像坐在了一个在海面漂流的冰筏上。其中一个建达人站起来对着风大声祈祷,也可能是诅咒;然后大家继续裹在毛皮里缩成一团,等待着死亡或生存。

  夜幕渐渐降临,气温急剧下降。虽然火苗比一盏灯大不了多少,但这时可以明显感觉到它的温暖。他们用雪和兽皮堵住这个小避难所的入口,围着火苗紧紧挤成一团,相互取暖。他们时不时地把手伸到火前温暖一下,然后迅速塞回腋下。

  隆已经冷到无法思考。他弓着腰坐着,不停地揉搓着脚趾,他感到深深的悲伤,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去拯救埃尔加了。一切都将很快结束。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了。

  到了夜里的某个时候,风向好像变了。不管怎样,冰筏在动了,虽然在黑暗中他们无法确定。这时一个灰色的亮光从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他们看了看避难所的外面,这风确实是从西面吹来的。每个人都为之一振,大家吃了点冻鱼以给未知的明天补充能量。

  当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他们走出避难所,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时可以远远地看到营地后面的小山和若隐若现的冰墙。他们脚下的浮冰开始有点倾斜,边缘渐渐融化。尽管风越来越大,海浪不断地拍打在西侧,溅起一阵阵水花,但幸运的是这块冰筏足够大,中间部分依然很坚硬。

  他们再次回到小窝里取暖。他们在昏暗中坐了很久。最后冰筏嘎吱嘎吱地停了下来,他们立刻冲出去,原来是撞到了一块新结成的黑色浮冰,很薄很薄。“真是糟糕!”建达人大叫一声,脸上露出不快的笑容。

  北方人绕着冰筏快速地走了一圈,然后讨论了很长时间。要想跨过这片薄冰很难,很容易就落到水里。

  卡卡塔克对着隆和其他几个俘虏比画着说了几句,但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似乎在模仿大白熊,那是一种和洞穴熊差不多大的本地熊,就住在冰封的海面上。每当遇到这种黑色的浮冰时,它们会弯下腰,用胸部和腹部向前推,它们会踮着脚趾不停地快速向前移动,而不是向下踢。当冰面上有压力时,用脚推和摆动双手是最危险的动作。而人和它们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卡卡塔克表示,人可以用手握着安纳克,竖着贴在身体两边,当他们向前滑行时,向下推动它们有助于在更大的冰面上分散重量。

  简单地和其他几个同伴说几句之后,卡卡塔克就优雅地跪下向前俯冲,滑到黑冰上之后,他像只大蜥蜴一般向前蠕动,同时不停地把安纳克挪到自己身旁。等滑到灰色的冰上时,他立刻站起来,把外衣和裤子毛皮上的水挤下来,甩到脚下的雪上。他兴奋地对着其他人喊道:“快点!”说完把长杆滑回到黑色的冰面上交给他们。“来了!”

  如果你做得好就没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这是可行的,卡卡塔克已经尝试过了。其他几个被困的建达人也一个接一个过去了。他们选择了接近卡卡塔克的路线滑过去,但没有完全重复他的路线。

  轮到隆的时候,他努力地把潜鸟掠过湖面拍打水面的场景从脑海里赶出去,而不停地想着一只红蝾螈曾在溪流中从翻倒的岩石上滑下来的情形,看起来就像一个长腿的树根很快消失在眼前。他蹲下身子,尽可能平稳地向前倾斜,瞬间鼻子和嘴巴把冰都撞碎了。他双膝跪地,脚尖着地,两手紧握着长杆向前滑行,满身都是海水的咸味。这种爬行姿势非常笨拙,脚下的冰很快变成了脏兮兮的白色,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赶在皮毛上的水结冰前把它们拧下去。虽然天气很冷,但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那是比大盐海还要咸的海水。“加茨!”看到隆的脸时卡卡塔克大叫一声,“好咸!”

  回到陆地上,逃离了死亡的北方人非常高兴。他们的兴奋劲让隆突然意识到,他们之前可能没指望能活下来,但刚才在海上时他没有看出来这一点。

  其他几个俘虏也滑到了灰色的冰面上,他们学着北方人的样子用手指捋干皮毛上的水,两只手又红又湿。建达人把绳子绕成圆环套到雪橇上,然后从冰筏上拉下来。绳子套住之后,他们尽可能轻柔而平稳地把雪橇拖过新冰。黑色的冰面有些凹陷,但没有裂开。

  拉回雪橇后,他们开始向营地返程,这些北方人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隆很快就悟出了原因:他们的衣服都是湿的,尽管之前用尽全力把水挤出来,但他们依然冻到浑身发麻,必须靠跑步取暖。跑了一会之后,全身变得暖和起来,他们放慢脚步喘了口气,但没多久寒气又冒上来,他们不得不继续奔跑。于是他们跑一会,走一会,走一会,跑一会,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跑,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身体里的血液像是要燃烧起来。可惜没有,他们只能保持最基本的温暖。

  隆紧跟在建达人的后面,没有去帮助另外两个落在后面的俘虏。那应该是那几个北方人的职责,但北方人完全不理会他们,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当隆转过身时,他发现走在最后的布朗摔在地上,正挣扎着爬起来。隆等了一会,等布朗赶上时,他把布朗的雪橇拴到自己的雪橇后面,这样布朗就可以不用拖着东西走路了。

  没过多久,当隆再次回头看时,布朗已经倒在了雪地上。隆绕回去,松开布朗的雪橇,把他拖到自己的雪橇上,再次拿起绳子,身子前倾着向前走。隆大口地喘着粗气,不停地拉着绳子末端的拉环,两条腿热到发烫,但身体其他地方却冷到发烫。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灼烧感,热的烫是从里向外,冷的烫是从外向里,无论哪种都很难受,但无论怎样,他都要靠着它们撑回营地。快到营地的时候隆忍不住唱起索恩工作时哼唱的曲子,直到走到那间带地窖的大房子门口的隧道前他才住口。隆把布朗从雪橇上拖下来带进房子里。他不知道那帮北方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他也为自己这次显眼的表现大为恼火。他走到房子下面一层的角落里,脱掉裤子,站在俘虏的火堆旁暖和暖和身子。通常情况下,雪融化时会让身体瞬间产生灼痛感,但这种感觉只停留在皮肤表面,没多久,麻木的双手开始灼烧,接着是脸、耳朵。吃了几口浸着土拨鼠油的鱼之后,他的双脚也开始燃烧起来。这个时候,几个北方人把布朗抬到房子中间的平台上,让他躺在火堆旁边。等他完全清醒之后,又把他送回到俘虏们的地窖里过夜。回到下面之后,布朗不停地抓着隆的手臂,眼睛一直望着隆,那是一种隆不愿意在任何俘虏脸上看到的表情。隆不想把自己看成他们中的一员,或者只当一个乐于助人的陌生人。但在随后的夜晚,隆醒来时经常发现布朗紧贴在自己的背上,在最寒冷的夜晚里他让自己变成隆的毯子。他们彼此能听懂的只有这帮北方人的语言,但他们都不愿意说这种话。所以地窖里一直都很安静。

  隆本不希望让北方人注意到自己,他只想老老实实地当一个不起眼的俘虏。但看到布朗摔倒时,他忘记了这一点。现在有几个北方人可能已经意识到他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在地窖的角落里藏了一个羊腿骨,每到新月时他就用鹅卵石在腿骨边缘画上一道,用以记录时间。但一天晚上,羊腿骨不见了。不知道拿走的人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刻痕,知不知道那是他的。这些他都不确定。目前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卡卡塔克或其他北方人在监视他。但他感觉到那些出去得最早、走得最远的北方人越来越多地找上他了。还有,白天外出检查陷阱,或者在海冰上打猎或捡柴时,他们分给他的食物和水和他们自己的一样多,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像对待自己人。当然,除了拉雪橇的时候。不过隆依旧不能接近那群一起外出的狼。他们之间的谈话,隆能听懂的也比最初多了不少。北方人很满足于大盐海边的生活。虽然很冷,冬天又黑,但大海和周围的群山能给他们提供富足的生活。他们从不会挨饿,他们嘲笑厄运,他们会勇敢面对纳苏克。

  一天早上,隆走到外面时,埃尔加正好在他前面,隆说:“你好!”但她没有答应,而是转身离开了。接着隆后背上就挨了一巴掌,卡卡塔克站在他身后,他刚从拐弯处走进来。

  等他站稳之后,卡卡塔克狠狠地瞪着他:“你为什么和她说话?”他的话隆完全听得懂。“你应该知道你们不允许和女人说话。”

  隆点点头,垂下了脑袋:“她正好站在这,对不起。”

  卡卡塔克继续盯着他:“你为什么要回去救那个俘虏?那不关你的事情。他们归我们管,明白吗?”

  “明白。”

  “好。我想把你带在我身边,因为你有力气。但如果你再做这样的事情,你就会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

  “我明白。”隆依旧垂着头,双颊发烫。

  卡卡塔克走进屋子前又看了埃尔加一眼,她正朝女眷居所走去。

  隆决定以后保持面无表情,只照安排的去做,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 * * * * *

  第二年的三月下旬,卡卡塔克和其他几个北方人带着隆一起,拉着一辆装满木柴的雪橇出发,他们登上离冰墙最近的山谷。“现在我们要迎风而上。”他们说。

  为了爬上冰墙陡峭的一侧,他们登上山谷侧翼的一座山顶,然后沿着山脊从山顶向北走去,越走越高,直到可以俯瞰两侧的峡谷。山脊的尽头便是巨大的冰墙,灰色的冰面上满是碎石和灰尘,冰墙深处是一道道蓝色的裂缝和融化时留下的印记。虽然已经爬得很高,但冰墙依然高高地压在头顶上方,他们根本看不到上面的冰原。不过在这里可以看到陡峭的冰坡直冲进两侧的峡谷里。厚厚的如同舌头一般,建达人称之为冰川。这些冰坡的尽头是弯弯曲曲的碎石道和乳灰色的池塘。

  在前面带路的建达人作Z字形,从冰川一侧向山脊东边攀爬,冰面上混杂着大小不一的石块。不少石头露出冰面之外,所以很容易找到落脚点。石块被太阳晒得热乎乎,足以融化下面的冰面,待冰面融化之后它们又会向下沉积,等到晚上又被冰封在原地。一段时间之后,它们会陷到更深的地方,无法再吸收足够的热量来融化冰雪。人们正好可以踩着这些岩石台阶翻过冰坡。过了一会,他们越走越高,冰坡渐渐向后倾斜。这时拉雪橇变得更加艰难,不过建达人会帮着把雪橇拖过岩石间的冰沟,或者抬起来越过石块。不久之后,他们就来到冰川的最顶部。他们继续向北走到冰墙上,留下隆独自一人在后面拉着雪橇。

  当走到冰墙顶部的冰原时,他们停了下来,回头俯瞰着群山、大草原和南边白雪皑皑的山谷,还有一条被冰冻的白色曲线,那是大盐海近岸处的边缘,再远处便是碧蓝的海水。隆从没想过大盐海竟然如此广阔,从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去真是令人惊叹,而且,你根本看不到它西面的尽头。这个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原上的冰面起起伏伏,很像狼部落营地北边的草原。当他们向北走过这片冰面时,隆可以感受到它的变化和呼吸。啊,它是有生命的。这种白色冰冷的东西吞噬了整个北方世界。它发出低沉的嘎吱嘎吱声,劈里啪啦声,还有颤抖的轰鸣声,这是他听过的最低沉的声音。

  脚下的冰原和覆盖着积雪的土地完全不同,这里的冰全是裸冰,大部分是白色,还有蓝色和透明的。冰面的起伏不同于地面,和大盐海也完全不同。地面和盐海是山与山之间,浪与浪之间,而这里则不一样。有些地方虽然十分平坦,但总是会有弯曲,或者向上,或者向下。到处都是碎冰,就像排得密密麻麻的、边缘光滑圆润的溪谷,或者是被夷为平地的碎石坡。一条条小溪流在冰面上纵横,虽然也是向下流淌,但流淌的方向和陆地上的溪流完全不同。如果建达人遇到那些宽到不容易跨过的溪流,他们会顺流而下,而不是逆流而上,因为不用多久溪流就会消失在冰洞里。溪水打着旋流进冰冷的蓝色深处,消失时会发出可怕的哗哗声。北方人总是和这些洞口保持足够的距离,还会为自己的打扰向它们致歉。

  他们还会避开那种成片成片的碎冰。他们走过的大部分冰面都有坑,像陈年的积雪一样白。由于过于耀眼,隆不得不眯着眼睛。他们继续向北走,脚下的冰变得越来越干净,也不再那么刺眼。大大小小的岩石和卵石堆成一条长长的向南延伸的曲线。越向北走,石块越少。但依然有一些堆积在冰面上,大概齐腰高,看起来十分奇怪,就像人类特意堆砌的矮墙,但它们实在太大太长,所以应该不是。回过头他们能看到一条相当长的路通向南方,但当他们继续前行,最后看到的只有冰。即使是大盐海,在西南方向也不过是一片被阳光照射的冰的边缘。这里是完全被冰雪覆盖的世界,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但北方人还在继续前行。

  晚些时候,蓝色的冰面变得很滑,连走在上面都变得困难。于是,他们爬上一座蓝色冰块堆积而成的小山丘,从那里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地方,但凡能看到之处都只有冰。北方人在这里停了下来,在他们带来的炉灶石上生了一小堆火,又把小片的鱼、海豹和驯鹿肉烤成木炭一般的焦黑,然后再把它们敲碎撒在冰面上,嘴巴里不停地吟唱着什么,只听到反复提到“冰”“冷”“艾艾艾艾艾什!”“卡尔特!”

  结束之后,他们点了一根烟斗,相互传递着抽上几口。等他们抽完一圈,也给俘虏们吸了几口。隆觉得这烟气非常刺鼻,味道也很苦涩。另外两个俘虏被呛得一边吐一边咳嗽,隆以为自己没事,结果他也吐了。

  建达人立刻朝他们甩了几巴掌,然后不停地向这冰雪天地道歉。接着他们指着北方,地平线上有一处低低的黑色日珥一般的圆点,那是冰海中的一个岩石小岛。那就是这次的目的地,他们称之为冰原岛。那是瞳孔,他们边说边指着自己半眯的眼睛。那里正好在狼族营地西面高地上冰冠山的背面。

  建达人朝冰原岛走去,隆低着头跟在后面,为了减少天空和冰面反射出的强光的刺激,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前行。他也可以闭紧眼睛,但他需要看着脚下的冰以免踩错地方。

  靠近岩石岛的时候,他们发现冰面的边缘开始升起,就像即将冲向岸边的海浪,而在最后一刻被冻住。由于无法跨过冰浪和下面碎石之间的蓝色波谷,他们不得不绕着小岛向西走,直到找到一处冰浪的豁口,他们才得以走近岩石边缘。不过,这里的岩石都是红黑色,像燧石一样光滑,就像一个低矮的悬崖,找不到可以攀登的地方。建达人继续带着他们向左走,那里有一块平坦的蓝色冰面,正好夹在峭壁和越来越高的冰浪中间。他们沿着一个又小又圆的山谷越走越深,最后脚下变成一片散落着灰色碎石的蓝色冰面,每块石头都半埋在冰里。行走在这样的峡谷里,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右边是一堵岩石墙,左边则是悬伸的蓝色的冰墙。虽然它们一动不动,但好像随时会有一阵海浪落在他们身上。周围非常安静,没有嘎吱嘎吱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建达人也不再说话,俘虏们紧张地跟在后面,把雪橇放在前面推着。经历了一段艰难的跋涉之后,他们又绕着岛上的一个弯道走了一圈,岩石墙渐渐变矮,直到最后和冰墙一样高。他们可以直接从一边走到另一边。

  此时脚下变成了暗红色的石板路,石块呈台阶状慢慢向上。到了冰原岛的最中心,那里的地面大概比冰面高出两三棵树。那些红色石块的顶部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上面刻了几条直线标记着南北方向,还有新月记号,应该是第三天或第四天的月亮形状。石块之间浅小的缝隙里填满了碎石和沙子,上面点缀了不少黑色的地衣,这应该是岛上唯一的生物。

  他们来到岩石的最高处。站在寒风凛冽的冰面上可以眺望到四周很远的地方。隆转了一圈,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整片大地,西方的边缘正闪耀着阳光。下面的冰雪世界呈现出乳蓝色,其间点缀着一片片白色和灰色碎石拼成的一段段线条。短短一天就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真是叹为奇观。以前在营地的时候他们说过三个世界,一个在大地母亲里面,一个在天空之上,还有一个就是他们生活的世界。这三个世界隆都见过。但在这里,这些北方人一直向北走就进入到了第四世界,一个更高的世界,冰冻的天空。

  北方人聚精会神地环顾着四周。每次外出的时候他们都不怎么说话,等晚上回到火堆旁,他们会详细地讲述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但在当下他们不喜欢说话。

  在小岛最高处的岩石北端,有一圈齐腰高的碎石墙。北方人朝着这圈石头走去。走之前,他们示意隆不要跟过去。

  最高的那块岩石上的碎石已经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圈立起来的石头。那些石头都是长方形,平稳地立着,就像一个个小矮人,大概有二十块。把它们收集起来绝非易事,需要很多人共同努力才能完成。这些石头都不小,想要把它们挪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块方形的卵石躺在这一圈立着的石块中间。北方人从雪橇上取下许多树枝架在上面生起火来,然后又把袋子里的油脂滴到树枝上,火苗瞬间蹿了起来。他们边吟唱着刺耳的祈祷词,边把老鹰和乌鸦的翅膀放在火上烧烤。火烧到了最旺,不过在天空和冰面反射的阳光中什么也看不清。其中一个人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红布,打开后是一个人的头骨,没有下巴,但其他部分还算干净和齐整。他最后一次把它举起来望着太阳,其他人跟着他一起闭着眼睛面向太阳,齐声吟唱;接着他把头骨投到火里,看着它一点点变黑,然后倒了些油脂在上面,头骨立刻灼烧起来,不过不像木头,而像一个巨大的灯芯头。它也像灯芯一样,用了好久才烧完。白色的火焰在眼窝里跳动,还有几束从张开的嘴巴里冒出来,似乎在火里待得很舒服。不过到最后它还是裂开,碎在了余烬里。火渐渐熄灭,一块块灰色的头骨和灰烬中的木炭没什么区别。

  等火熄灭之后,建达人轻轻地搅着灰烬,慢慢等待着。余烬在北方吹来的寒风中很快冷却下来,等到可以用手抓的时候,他们双手捧起送到石圈前,先是在外面走了一圈,每个方向都要停下来吟唱一番。之后,他们把其中一个人围在中间,向空中抛撒灰烬,这时风会把灰烬吹到中间的人身上。中间的人仰起头,举起双臂,接受灰烬的洗礼。

  这是隆在北方见过的最接近通灵仪式的场景,他想到了索恩,这让他心中一阵刺痛。他想知道如果索恩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怎么想。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索恩,把这个仪式、那一圈石头,还有眼前这个巨大的第四世界讲述给他听。他现在依旧不知道如何再见到索恩,他的身体被这种痛苦折磨得越来越虚弱。整个胃缩成一团,膝盖发软。他必须振作起来走下去!脚边的一切都变得冰冷,他们不得不小心地跟在建达人后面向着西北走去,那里是他们从未到过的岩石岛的最边缘。

  一块岩石高高耸立在冰面上,脚下是一个陡峭的岩石峭壁,直插进乳蓝色的冰面里。峭壁狭窄的壁架上长满了青苔,所以一眼望去大部分都是绿色。峭壁越向下越陡,从上面看几乎什么都望不到。青苔下面的冰似乎很长很长。

  在走向悬崖边的路上,建达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俘虏们也一样。到达悬崖边后,他们又向后退了一步,环顾四周,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冰雪,一直到远处被阳光晒焦的地平线上。

  突然间,几个建达人向悬崖边冲去,像是要跳下去一般,接着又停下来尖叫,把一把把小石头扔下去。石头落在一个个壁架上。

  这时,一大群鸟从下面冲上来,它们恐慌得尖叫不已,混乱中相互拍打在一起,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飞起就撞在了一起。这些鸟黑白相间,体形和乌鸦差不多,橘色的喙又大又弯。上百只在头顶来回穿梭,然后越来越多,到最后整个天空都被它们占据。

  慢慢地,这些鸟儿逐渐平静下来,越飞越高。它们成群结队地围成圈,不再理会这群人类,有的回到悬崖下面,有的向南方飞去。黑色的背部,白色的腹部,橘色的爪子和鸭子十分相似。它们的面孔上有两个大圆圈,上面长着一对黑色的小眼睛。它们飞行的时候挨得特别近,像要撞到一起似的。不过既然已经不再恐慌,它们自然也不会相撞。要知道,鸟类在这方面是相当厉害的。

  建达人把双手遮在额头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些在空中盘旋的小鸟。大部分鸟儿已经飞回到悬崖下或飞走了,头顶只剩下寥寥几只。他们一反常态地说了很久的话。隆看得出他们正在解释从这些飞到天空的小鸟身上看到的景象,因为他们不停地用手刀在岩石上刻上几条线,或者做出俯冲的动作。这些鸟在慌乱中飞翔的方式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明年将是个好年头——这是他们得出的结论。

  一切结束之后,他们开始折返。踩着一块又一块碎石向下走,回到会呼吸的蓝冰上,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滑着向前走。此时的太阳落在西面的天空,阳光正好射向他们,他们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几近闭上。这个时候,建达人厚厚的眼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对于隆来说,这些冰亮到发黑,就好像边缘都在燃烧。就像刚才那个骷髅里的火一般耀眼。他们背着风,闭着眼睛沿着冰原斜坡向下走。他们即将回到原来的世界。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他们不得不在黑暗中下山。而此刻,世界依旧耀眼。

  这个隆冬里的几场暴风雪都持续了两周或更长时间。暴风雪肆虐的日子里,他们整天窝在大房子里,吃了睡,睡了吃。建达人在上面的平台上或坐着,或侧躺。在房顶昏暗的火光下,他们边聊天边做手工,年长的人在一旁讲故事,他们用带着节奏感的简短句子讲述长长的故事。这些长着翅膀的语言让隆再次进入半睡半醒之中,像是做梦,又不是梦。故事讲完之后,讲述者会说几句结束语,比如,看,冰柱似乎都要融化了。主要是为了提醒听故事的人这个故事讲了多长时间。这样的日子真是越多越好。

  有时候隆也会做一些东西。他把吃剩下的肩胛骨做成投矛器,然后用鹅卵石碎片在上面进行雕刻,不用刀片的原因是俘虏们不可以私藏刀片。有时候为了吃到骨髓,他们会把骨头敲碎,那些碎渣很容易磨成黏胶,还有的碎片十分锋利,可以当作刀片,但他找不到地方藏匿,只好在做完之后再把它们拆开。不过他还是想办法在墙上贴着的两张兽皮之间偷偷藏了一个,正好在靠近地面的地方,还好一直没有人发现。

  但他依然找不到逃出去的办法。

  到了春天暴风雨来临时,他们待在房子里的时间更多了。每到天亮时分,他们中会有一两个人穿好衣服到外面观望一番,然后回来报告当天的风告诉他们需要做什么事情。如果没有风暴,他们会冒着严寒出去,做一些能做的事情。给豢养的狼群喂食,去粪便堆大小便,到平台上去拿更多的鱼回来。天黑之后,一群人在暖和的大房子里聚集起来,边吃边聊。由于一直待在最上面的平台,所以每个人都热得大汗淋漓。不过睡觉时他们会移到稍微凉快一点的平台上,正好在隆和其他俘虏们待的地窖上面。他们似乎很喜欢裹着皮毛睡觉。当然,门口隧道里的空气和外面一样冷。如果你把手从地窖向下伸到隧道口,就能立刻感觉到刺骨的寒意,那里比离房子最底层一个手臂高的地方冷得多。到了房子里,越高的地方热得越快。这种温度的快速变化总是让隆觉得很震惊。他用手去感受它,也会把手伸向更高的地方去感受温暖。从隧道到建达人住的第一层,空气由极冷变成微凉,也可以说是温暖,或者说两者之间,既不暖也不凉。就像空气从人的鼻子到肺一样,或者是早晨的太阳照着你的感觉:空气会发生奇怪的变化。

  这所大房子的取暖主要靠平台上一直燃烧的火堆,还有每面墙上覆盖着的一层层兽皮。这样一来,整栋房子就像袋子一样,既防风,热气也不会透出去。那些肥嘟嘟的建达人总是热得全身通红,满身汗珠,看起来很像昏暗中的油灯。他们和那些放在火里的石头也很相像:他们会把石头烧得滚烫,然后用粗壮的树枝捞起后放进装满水的桶里。这些石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发出嘶嘶声。到了暴雨天,他们用兽皮把当作烟囱的空心树干堵起来,这样一来,更多的热气留在屋子里。等晚上回床睡觉时,他们再把树干里的兽皮拔出来,敞开洞口,这样屋子里会凉快一些。之后他们就蜷缩在兽皮里。这时火苗很小很小,就像一盏灯一样,只剩下三个灯芯彻夜燃烧。

  睡觉前,他们会吃最后一顿饭。他们经常把没有化冻的鱼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不过有时候也会把鱼放在木桶里煮,把烧烫的石头放在水里加热。这种时候,他们不仅吃鱼,还会把煮鱼的汤喝掉。建达女人们负责把鱼捞出来,用手指擦干,分给屋里的所有北方人,她们会特别注意每个人分到了多少东西。等鱼吃完之后,再把汤一勺一勺地分给大家,之后便是睡觉时间。有时候他们会半夜醒过来到尿桶里尿尿,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只有隆在漫漫长夜中沉思,那条伤腿因为寒冷而悸动疼痛。

  白天渐渐变长,很快就要到饥饿的春季了。不过建达人从不担心食物不够。隆觉得食物平台上的东西足够他们再过一个冬天,说不定再来一年也可以。不过只要风不是太大,他们都会出去打猎、捕鱼、布置陷阱。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喜欢做事情。他们营地里的孩子也比南方部落的要多得多。他们经常从别的部落偷老婆,这一点隆已经十分了解。也许是因为拥有这么多的食物,所以他们想做的事情更多。也许是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孩子以扩充自己的部落。有一次,他在女眷居所门口看到了埃尔加,她胖了不少,隆在想她会不会怀孕。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咬紧牙齿吸了一口气,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晚上,他只能裹着兽皮躺在冰冷的地上,嘴里嚼着冰冷的肉块。他的双脚和心一直都是冰冷冰冷的。他找不到任何逃出去的办法。

  尽管如此,那根尖骨还藏在墙上的兽皮里。每次被派出去打柴,或者去搬平台上的食物或一袋袋油脂时,他都会想办法偷一些东西藏起来。最开始是藏在墙上的兽皮中间,或者营地外的雪堆里,之后,当他出去捡拾柴火时,他会把东西藏到离营地最近的山谷里的一块大石头下面,那是一堆崩落的岩石堆中的一块。那块岩石下面有个洞,很像是土拨鼠的洞穴,因为土拨鼠可能会进去,所以他不会在里面放食物。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在里面藏了偷来的袋子和背包,后来还有两件带帽子的外套以及可以当作手杖或长矛的木棍。他偷的都不是食物,而是一些他觉得可以帮助他回家的物品,所有这些都藏在那里。

  但他依然找不到逃出去的办法。

  * * * * * *

  穿过奎克山口时,索恩看到洛厄厄伯上面的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索恩停下来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神已经大不如从前。这时,那个人影向他挥了挥手,是皮普勒特。索恩也挥了挥手。云游者飞快地登上山口下的陡壁。索恩拉了拉自己残存的左耳,他平时很少会触碰这里。等皮普在山口出现时,索恩走上前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握了握手。

  “你知道隆在哪里吗?”索恩问道。

  “知道。他被那帮掠走他妻子的北方人抓走了。”

  索恩立刻咆哮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他们掠走埃尔加之后。我帮隆去跟踪他们,但那天晚上他们的巡逻兵把他抓走了,我听到动静后悄悄溜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敢声张。”

  “然后呢?”

  “他们继续向北走,回到他们的营地。我在后面跟了一段时间,但当时我有事必须去东方。现在我要回家了,但我想让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索恩皱着眉点了点头:“到我们营地来吧。你是我们的客人,你把这件事跟希瑟说一下。”

  皮普勒特点点头。

  回到营地之后,人们都聚集在火堆旁聆听皮普勒特的讲述。他站着开始了。

  年轻人和我一路跟在北方人回家的路上,

  我们保持着安全距离,没有让对方发现。

  那两天,我们晚上赶路,白天睡觉,

  我们的速度比他们快,

  第二天晚上我们停在一个山脊洞穴里,

  我之前去过,那里很适合隐匿。

  但后来我们俩都睡着了,就在天快要亮的时候,

  我醒了过来,我意识到附近有人,

  我来不及把隆叫醒他们就已经过来了,

  在他们抓他的时候,我躲到一个类似土拨鼠洞的石头下面,

  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我没敢吭声。

  我经常待的角落里都会有隐蔽的缝隙,

  如果你总是独自旅行,你也会这样做。

  只要是人就必须睡觉,哪怕时不时眯上一会也行。

  后来我跟在他们后面,中间隔了大约一天的路程,

  每天傍晚他们进行日常巡查时,我只看到巡逻兵,

  在这方面,北方人不算细心,

  因为他们觉得不会有人有胆子敢跟踪他们,

  所以他们只会关注狮子和熊的踪迹。

  我跟着他们向北走到一条向西奔流的大河边,

  位于大平原的底部,

  我溜进沼泽草地,

  穿过我从未踏足过的柳树荆棘丛,

  我动作迅速,

  所以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树枝晃动,

  这一点我很自信。

  我看到他们在河对岸,

  看到他们从那里继续向北走。

  我站在河湾边的悬崖之上,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向北向西,那是他们的家的方向。

  从那条路出去便是连绵不断的山脉,

  一直延伸到大盐海。

  那些山的上面和后面是一个更高的世界,

  巨大的冰川覆盖了山北面的一切,

  除了大盐海。

  有时候冰面比陆地更好行走,

  因为路面光滑,很少有动物出没,

  除了大白熊,不过它们只会在水面附近出没。

  在那片白色的高地上,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连续奔走几天几夜,

  当然,必须当心冰面上的大裂缝,它们可以将人吞噬,

  不过你可以看到然后避开它们。

  那群带走隆的人就住在那片冰、水和陆地交会的地方,

  他们称自己为建达,就是人的意思。

  愚昧的部落就是这样。

  这时,索恩开了口:“你能带我们去吗?”

  “我可以把路线描述给你们,”皮普勒特说,“根据我的描述你们绝不会搞错。我现在必须回家了。”

  狼族人开始讨论起来。西斯特和艾拜克斯没说太多,但他们表明自己并不愿意为一个本来就是北方人妻子的女人而对付北方人,也不会为其他任何和她有关系的人去斗争。更年轻一点的,比如莫斯和霍克,虽然言辞很激动,但实际上也不想离开太久。他们一边敦促西斯特采取行动,一边又不停地表明自己必须留在营地,为部落尽力。这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索恩离开火堆,向下走到河边,从那里可以看到北方的天空。已经很晚了,山谷的影子已经开始倾斜,长柄勺山似乎在把影子收回到弯曲的长柄中。

  索恩很晚才回到营地,他直接走到希瑟的床前。他坐在小小的火堆旁烤着双手。她的助手们都裹着驯鹿皮面向火堆睡着了。最后希瑟咯吱咯吱地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很久。

  “我要去找他们。”最后索恩说。

  “不行。”

  “可以的。”

  希瑟轻轻抽了抽鼻子:“我们这里需要你。”

  “我们也需要他们。”

  希瑟没有说话。她一直照顾着隆和埃尔加的孩子。

  “我会尽快回来的。”

  希瑟望着他,许久之后才问道:“皮普勒特和你一起吗?”

  “不。”

  “但你需要帮手。”

  “也许吧。”

  希瑟没吭声。

  索恩说:“你上次治好的那个原人还在附近吗?他叫什么名字?”

  “克里克,”希瑟说,“我叫他克里克,就像他自己发出的声音。”她把舌头对着上腭弹了一下,发出咯咯声,“就是这个声音。没错,他在附近,就住在中央山上。每次我去那里寻找菟葵时他会和我一起。”

  “你能帮我找到他吗?再叫他和我一起去,好吗?”

  她盯着索恩,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最后她问道:“为什么是他?”

  索恩耸耸肩:“因为他够强壮。”

  她的眼睛依旧没有挪开:“但只有他一个人陪你一起。”

  “没错。但他应该会做得很好。他比其他人都强壮。”

  索恩去找皮普勒特,问道:“跟我说说他们在哪,画给我看看。”

  他们一道走到河湾边的沙滩上。皮普把一小片沙地抹平,先在上面清晰地画出节日庆祝地和周围的山丘,接着又用手指堆起一堆堆沙子,用鹅卵石标注出山峰。他是八八节上最好的鸟瞰图制作者之一。塑造完节日庆典地之后,他继续在北面用沙子做出河流经过的第一个大草原,然后是一条从东到西的宽阔山谷,再向北,也就是大海的边缘,他画了几道曲线,代表几座低矮的小山,在这些小山中间,皮普插了一根木棍。

  索恩点点头。那的确是遥远的北方。

  太阳升起时,索恩已经起床收拾好了行李。吃完几把松子之后他就直奔希瑟的小屋。

  希瑟也准备好了,背包也背在了身上。出发前她递给索恩一个小袋子:“它不会马上生效。虽然很快,但不是立刻。”

  “我会记得。”说完,索恩把小袋子装进外套的内口袋里。

  走出营地后,他们朝上游走去。穿过奎克山口后就爬上中央山。希瑟脚步飞快地在前面带路。当洛厄厄伯变宽时,溪流沿着中央山两侧分开。希瑟在一片小雪松树林前面停下来,先吹了一声升调,最后是三声哔哔哔,很像是鸟叫声。

  没过多久,同样的口哨声从山上传来。一个原人从树林里走出来,正是之前希瑟和隆帮助过的那个伤者。在希瑟照料他的那段时间里,索恩去看过他一次。当时他吹奏了一首驱魔曲,还从他的喉咙里抠出来一块蟾蜍大小的痰块。原人认出了他,虽然很吃惊,但依旧表现出一副镇静的样子。索恩学着他的样子扭了扭头,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这是他们在森林中寻找对方的信号。听起来很像潜鸟冲出水面后寻找同伴的叫声。

  克里克也重复了一遍。

  “潜鸟找到了同伴。”索恩对希瑟说。希瑟没理会他,而是在慢慢地和克里克说话。克里克歪着头,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虽然她说的大部分都是狼族部落的语言。

  这个原人脸上的毛发非常浓密,胡子、头发和浓浓的眉毛都连在一起,看起来很像冬天的熊。他的脸颊、前额和鼻子上的皮肤像蘑菇一样白,鼻子又大又尖。深褐色的瞳孔,眼白里充满了血丝。他目不转睛的样子让索恩想起了老皮卡。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皮绳,上面拴着三个狮子的尖牙。他没有索恩高;但拥有壮硕的胸膛,腿不长,略有点瘸。他的额头到后脑勺的距离很长——和普通人相比,就如同洞穴熊和森林熊的差别。在浓浓的烟味下面隐隐透出一股麝香味。他手里拿着长矛,左肩上挎着一个兽皮袋。身上穿着貂皮和狐狸皮做成的外套,熊皮靴子,看起来很能干,似乎和那些树人没什么两样。这里经常会出现树人的身影,他们都忘记了如何说话。不过,眼前这个人比树人更奇怪。原人们一般都比较老。

  此时,他对着希瑟发出一个表示同意的声音:“欧克,欧克。”明显是可以的意思,不过他的表情透露出他并不知道自己同意的是什么事情,但他觉得应该很快就能了解。可能他们本性善良,不过独自在外的人类还是不愿意碰到一两个他们这样的人。在这方面,他们和熊很相像。据说熊在古代也是人类,那是在乌鸦误把那身外套粘在它们身上之前。也许这些原人就是没有穿上外套的熊。

  希瑟的话里掺杂着原人和人类的语言:“索恩很好,欧普,欧普,去找隆。”接着又是一大串咯咯咯。

  克里克点点头。“欧克。”他说,然后也是一长串的咯咯咯。

  希瑟用了更多的咯咯咯来回答他。

  她转向索恩:“他会和你一起去,在路上帮助你。他知道你要去北方的冰雪之中,去救隆和那个女孩。”

  她继续和克里克咯咯说了几句,索恩觉得克里克笑得有些胆怯,然后不住地点头。“谢谢你。”这是他接受治疗时学到的话。

  “不,谢谢你。”刚说完,索恩又转向希瑟,“我应该怎么说?”

  “呼嘘。”希瑟边说边用手向外轻弹。

  索恩点点头试了一下。他看着克里克的眼睛:“呼嘘!”他朝着中央山的北面挥了挥手,接着又用他们自己部落的话说:“斯凯。”也许他可以用这种方式教给克里克一些他们的语言。“斯凯,呼嘘,斯凯。”

  “欧克,”克里克又说了一遍,接着是,“食物。”他也边说边向北方挥了挥手。

  索恩点点头:“好主意。你去拿食物吧。”

  克里克又看着希瑟,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希瑟又咯咯咯地说了几句。说完,克里克就回到树林里了。

  索恩和希瑟站在那里等他回来。

  最后,克里克再次出现在树丛间,肩上的袋子比刚才鼓了不少。

  希瑟突然拉住索恩的胳膊:“你最好能回来,我们都需要你。”

  “我知道。”

  “越快越好。”

  “可能要两个月,也可能不需要那么久。”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希瑟松开了手。

  “呼嘘,”她对克里克说,“斯凯。和索恩一起去吧,听他的安排。”

  他们俩走得很快。现在正是四月,白天已经比夜晚要长,而且越来越长。南向山坡上的雪渐渐融化,形成一个个小雪坑。早晨的时候雪很硬,可以直接在上面奔跑。在北面的山坡,他们可以直接踩在上面滑下去。

  河面有些地方没有结冰,黑乎乎的水面周围留下了不少脚印。雪地上的每个足迹都融化成原来的三倍大,所以看起来就像在穿过一个巨型动物的王国。

  最开始的路途其实是之前他们捕猎驯鹿的线路,所以白天索恩拼命赶路,如果是月圆之夜,他们会一直走到半夜才休息。白雪覆盖的群山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把四周照映得如同白天一般,只是缺少了各种色彩。但走路的时候并不需要色彩。夜间赶路时,他们遇到过好几次大猫。还有一次他们被一只耳朵毛茸茸的大猫尾随,索恩朝它吼了一声以示警告。原人的存在让大猫和其他动物都躲得远远的,比索恩一个人的时候远得多。也可能是有两个人的缘故。

  当克里克在前面时,索恩会仔细观察他,看他走路的方式,看他如何侦察四周。克里克走路特别快,但看起来又很轻松。他从不会摔跤,脚下的靴子看起来和其他人的也没什么两样,只是那些缝线上抹了一层胶。他边走边哼着咯咯咯的小曲,听起来很像是蝉或蚱蜢。

  他们在夜里最冷的时候停了下来。索恩生了一堆火,克里克坐在旁边,伸着手取暖,嘴里总是发出喵喵或咯咯的声音。那是他在和自己说话。索恩坐在火堆旁看着火苗,听着他的话。原人时不时地快速咯咯两声以吸引索恩的注意,然后用手指着某种东西发出同样的声音。索恩会说出那样东西的名字,然后克里克就张开嘴巴,扭着嘴唇,歪着脑袋,似乎在努力重复这个名字,但还是没有说出来——如普,最后他发出了这样的音,很像是潜鸟浮出水面时向同伴们打招呼的叫声。索恩只好摇头以作回答,然后要么继续重复这个词,要么也回应一句如普,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虽然两个人都在说话,但却听不懂对方的意思。一天晚上,索恩吹奏笛子,克里克跟着吹起了口哨,等索恩再开始时他也继续跟着吹,只是稍慢一拍,形成二重奏。这算是他们之间最好的一次对话了。

  克里克经常在火堆还在燃烧时就睡着了,而索恩则把白天打湿的衣服或其他东西烘干,然后看着火堆,等到灰色的薄片在余烬的橙色光芒中飞旋起来才会躺在皮毛里,望着天空上的星星慢慢旋转,直到天亮。每当犯困的时候,他会用笛子吹奏一首小夜曲,如果克里克被吵醒,索恩就会闭上一只眼睛做出要睡觉的样子,克里克会咯咯回应两声,在第二声还没响起时索恩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太阳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有一次,克里克轻轻地敲着长矛底端把他叫醒,当索恩坐起时,他示意索恩不要动,然后身体前倾,模仿一只潜伏的大猫。索恩拿好长矛和投矛器准备投掷,紧接着站起来仔细地听了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也看不到任何动物。过了一会,克里克用苍白的手擦了擦苍白的面孔,同时看了索恩一眼,可能在表达危险解除,不过那永远皱着眉的大额头不太适合表达这种意思。他们又坐了下去,收拾包袱,从装水的袋子里喝水,然后继续前进。

  在辽阔的大草原上,人们本可以懒洋洋地走,慢慢穿过这片土地。而他们俩却用长矛推着自己飞速向前奔跑,所以速度比狼族部落的前进速度快得多。但重要的是要一直踩在平原上的大岩石板上,这些岩石一块接着一块,只有一些底部平坦的苔藓沟渠夹在中间。早上的时候走起来很容易,由于雪还没有化,他们甚至可以踩着沟渠前行;中午过后,地面开始变软,必须不停地把腿拔出来。由于克里克太重了,所以经常陷到大腿深的地方,而索恩只有脚踝陷进去。有的积雪下面可能会有融池,所以下午走路最好只踩在石板上。克里克称这些石板为巴伦,似乎是每次跨过时都会哼着——巴伦,巴伦,巴伦,巴伦。

  他们背对着太阳,向北加速前行。他们的速度确实很快,第五天的时候就抵达了节日庆祝地。遍地都是积雪,看起来和以前完全不同,但绝对没错,一切都笼罩在阳光下。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习惯:在不必要的时候,很少交谈。

  索恩偶尔会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桦树皮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那上面是他根据皮普勒特的鸟瞰图画的地图。现在他们即将进入索恩从未踏足的地方,这块树皮成了他们唯一的向导。

  走过节日庆祝地便是皮普勒特指明的那条通向北方的河流,此时已经完全冰封。他们可以用长矛在前面探路,直接在冰面上快速行走。在如此遥远的北方,即使中午也非常寒冷,河面上的冰又厚又硬,偶尔会遇到几条小水流,正好可以解渴。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土地上,单纯的水是很稀少的。此时的他们离目的地依然很遥远。

  应对这种日益寒冷的天气,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走路。他们每天不停地走着。如果能找到木头,就围坐在小火堆旁烤火休息。如果没有木头,索恩就会点燃自己带来的油灯。他们一连穿过之前那条河的两条支流,支流水面几乎与那条河一样宽。

  从节日庆祝地向北走的第三天,索恩遇到了选择题。他们面前全是北向的山谷,它们都有可能是皮普勒特说的那条路,从桦树皮地图上也很难看出来。由于没办法辨别,索恩索性选择了他们经过的第一座大山谷。

  这座山谷很像乌尔德查西面冰冠山周围的土地,不过这里的树更少,而且矮小而多结。应该是被人类砍伐过,几乎看不到什么枯枝,有些被齐腰砍断,断裂处又冒出了新芽。由于找不到足够的木柴,越来越多的夜晚索恩和克里克只好用油脂和粪便做燃料。

  在光秃秃的山谷爬了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山口,同时又发现了一个山口,沿着同样的北面方向下山。两天之后,山谷与一片由东向西倾斜的大平原连在了一起,这和皮普描述的一模一样。平原上满是沼泽和一人多高的树林,大部分是落叶松和赤杨木湿地,还有雪松灌木丛。想穿过这里并不容易。他们选择跟着动物的足迹向前走,所有的动物也在寻找穿过这片土地的最佳路线,然后留下一个个足迹。

  “当脚下的土地变硬时,就能看到路。”每次踩到动物们的脚印上,索恩都会这样说,但路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有时候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穿过灌木丛找到一条路——虽然只是鹿的脚印,但也足够让他们欣喜了——可惜没多久又不见了。每当这个时候索恩就会重复那句皮卡经常说的谚语。

  “路啊,脚印清楚啊。”有一次克里克在前面带路,找到了一条路。

  “没错,非常好,”索恩赞扬他,“谢谢你。”

  “谢谢你。”

  穿过平原的第二天下午,他们遇到了一条河,河面上结着厚厚的白冰。索恩从未见过如此宽的河面,很庆幸可以直接从上面走过去。如果他们能用绳子把木筏拴在这么宽的河岸两边,那真是太了不起了。

  渡过河后他们继续向北走。索恩经常查看那张桦树皮,但用处不大,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特征指向这块地方。他也不记得皮普勒特说要走多少天才能到达那群北方人住的山上。

  最后他们自己找到了答案:三天。到了第三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白雪覆盖的大草原的北部地平线上出现了几座低矮的山丘。第二天可以看到地平线上起伏的山脚。山顶自动连成两条线,较低的那排黑乎乎的,蜿蜒不平,较高的那排又直又白。所有的山都被冰雪覆盖着,和皮普勒特描述的一模一样。他们快到了!

  索恩向东北望去,过了一会,他找到一处灌木丛作为藏身之地。他生了一堆小火,火苗尽可能地小,然后不停地扇风以驱散升腾起来的一缕缕青烟。吃过东西之后他就把火熄灭了,两个人在已经冷却的余烬旁躺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趁着雪未融化,他们抓紧时间向北走,一直走到了那群小山里。

  山谷内全是靴子的足迹和脚印,有的印记已经留在了陈旧的积雪中。山谷里和岩壁旁的小树都有被砍过的痕迹,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接近了某个营地。

  索恩告诉克里克:“就是这些人抢走了隆和埃尔加。我们必须在被他们发现之前找到他俩。我想观察一段时间以确定他们的生活规律,到时候再突袭他们,救走隆和埃尔加。”

  “如普。”克里克回答道。

  * * * * * *

  饥饿的月份过去了,没有人挨饿。隆吃着那帮建达人的残羹剩饭,看着他们为了庆祝夏天的到来而大吃大喝。他们明显在期盼夏天的来临,虽然他们不像狼族人那般需要夏天,甚至相反。也许这就是他们要住在这里的原因。一年中有十个月的冰冻期,剩下两个月则被泥泞和成群的蚊子包围,但他们总能吃得饱,甚至吃得撑了。这也可以解释他们所有的食物禁忌,因为他们的食物比狼族人多得多,所以有挑食的条件。这里的女人很多东西都不能吃,有些是怀孕的时候不能吃,有些是永远不能吃:水獭、狮子、猛犸、麝牛。总之,女人们总会带着确定的表情说,她们只吃最好的肉。年轻人不可以吃那些看起来像老年人的动物身上的某部分,比如下垂的驼鹿下巴或犀牛嘴唇。不能吃土拨鼠肉,不能捕猎那些不会发声的东西。不能喝太多水,否则会行动迟缓。类似的禁忌数不胜数,远远超出了隆的理解力。由于吃到的食物都是最难吃的部分,所以他现在对于上面那些温暖的平台上做的食物都变得迟钝起来。一天夜里,他突然意识到那帮北方人把俘虏关在这么冷的地方就是希望他们变成傻子。

  一天傍晚,他们派隆去食物平台拿回冰冻的鱼。现在他被允许独自一人前去,因为没有理由不这样,他是不会去其他地方的。他知道建达人在他身上看到了这一点。这让他多了一丝欣喜,就像完成一件作品——比如一根雕刻棒,或者大本营那里的壁画——带来的欣喜。每每想到它们,它们就会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有些时候,那些建达人可能在监视他的时候,他会刻意地回忆着它们。红色的熊,黑色的野牛。

  所以,他们会安排隆独自外出取东西,或者把食物残渣送到山下的垃圾堆里,每到夏天,垃圾堆周围的雪会融化,带着所有的垃圾流到河里,最后流进大盐海。这时隆会想办法带一些有用的东西藏到营地东边山脚下巨石堆里的那个土拨鼠窝内。那个山脚下有无数块巨石,最大的都在最远的地方。在如此大的石堆中,没人能找到他的小窝。

  隆飞快地跑到那块石头前藏好东西,然后迅速赶回营地,完成自己被安排的任务。所有的一切都很快,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和过去一样清醒。这样的时刻总感觉无比匆忙和奇特,就像一头扎进了梦中一般。

  之后又回到温暖的大房子里,隆小心而缓慢地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很平静,实际上,是呼吸帮他变得平静。蜷缩着腿入睡,他又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俘虏。

  有一次隆去粪便堆倒夜壶——等到夏天来临,那片白雪覆盖的地方也会融化,露出原来的世界——这时,他看到埃尔加刚从那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夜壶。

  他们都停了下来。隆向她走近,伸出了那只空着的手。

  “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认识你,”埃尔加警告他,“否则,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你要做好准备。”

  “我们需要雪地鞋。”她说。

  听她这样说,隆激动得胸膛都要爆炸了:“那么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

  “当然愿意!”她也很激动。隆看出来她说的是真的,喉咙一阵哽咽。

  “不能再说了。”埃尔加说,“她们马上就会来找我。我只能和别人一起外出。”

  隆点点头:“做好准备。”说完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然后朝粪便堆走去。

  到了春末,虽然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但随着温暖的阳光的照耀,积雪渐渐融化。在一些朝南的山坡上,融化的雪水接近腰那么深。每天早上,当脚下的冰块还未解冻时,踩在上面就像踩在翘起的石板上一样,看起来颇为危险。到了傍晚,你可以直接踏在那些冰块的边缘,只需轻轻一踩,冰块便会粉碎。再后来,雪变得又软又湿,泥泞的地面会让人经常滑倒,直接摔在冰面的空洞里,有时候还会一屁股坐在里面。隆的那条伤腿就这样摔过好几次。没多久,雪白的积雪变成了一团泥泞,天黑之后,地面再次结冻变硬,这速度真是令人惊叹。虽然没有风那么快,但也已经很快了。

  这段时间,建达人食物平台上的冻鱼和海豹皮袋子一直都很充足。由于拥有足够多的油脂,他们甚至把它当燃料来用。白天越来越长。积雪很快就会全部融化,白雪覆盖下的土地又要重新露出来。夏天马上就要到了。

  一天晚上,西风刮得异常猛烈。早上的时候就已经刮得很大,甚至在房子里都能听到它的吼声。在入口隧道的外面,连陈年的春雪都被裹进沙尘中,从地面向东飘去。他们不得不堵住入口以防风吹进房子里,否则整座房子会像海藻囊一般被吹到炸开。隆和负责此事的人一起来到外面,他们用木杆和兽皮做成门来堵住入口,但却总是被风吹倒,而且他们几个人也被吹得像在冰面上滑行的海豹一般。大家大笑起来,同时也为如此强劲的风感到震惊。

  晚些时候,风稍微小了一些。那几个人再次出去检查营地周围的情况,也是想再尝试一下大风中的感觉。确认一切平安之后,他们顶着风来到大盐海边。海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白色浪花怒吼着涌上白茫茫的沙滩,激起一摊摊泡沫向岸边滚去,直到被岩石或草丛缠住,最后化为虚无。海浪声巨大无比。即使冲着对方的脸大吼大叫也听不到彼此说的话。由于风太大,他们不得不背对着风坐下,即便如此他们也会被风推着向前走。大家都笑到停不下来。

  这时,有人指着海里的某个东西,其他人侧身迎着风张望,他们有的张开双臂,像飞翔的鸟儿一样,有的把身上的大衣拉住罩着头。海浪中漂浮着一根巨大的树干,和他们房屋的支柱一样高大粗壮。今天的大风刮倒了一些老旧的树干,不过大多数都挺过来了,毕竟经历过很多次风雨,大部分树干都保持纹丝不动。

  此时又有一根新木头横着浮在白色的巨浪间,不一会儿就被冲到岸边,接着一波又一波巨浪把它朝岸边越推越近,直到木头最后像具尸体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陆地上。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树干。他很想知道大盐海的对岸到底是一块怎样的土地,如何能长出如此巨大的树木。

  晚些时候,风渐渐平息。所有的建达男子和一部分女人都出来了,他们把绳子系到这根新浮木上,然后把它拖到一堆交叉摆放的光滑树枝上,慢慢向前拉,一边拉一边把后面的树枝垫在前面,这样一来拉起来就轻松得多。他们把木头拖到河滩后面一片立着的树干那里,挖一个洞,把断的那头放进去,然后用绳子拉着树根那端,直到它像其他树干一样倒着立起来。它们就在那里迎着西风,直到被吹倒,或者被拖走用掉。

  一天晚上,建达人正在用烧热的石头把桶里的鱼煮熟,这是最上层平台最热的时候,突然间,两个披着皮毛的人影从冰冷的隧道里跳进来,他们把长矛刺到厨师身上,然后又把油脂甩在火堆里,火星顿时溅得满屋都是。瞬间,尖叫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烟雾,一片混乱。这时,一个入侵者把一桶开水泼在建达人的脸上,接着又浇在燃烧的油脂上,火苗像水一般流向下面的平台。这两个入侵者就像进入海狸窝里的水獭一样,拿着长矛刺向所有走过来的人,同时慢慢退到下面。其中一个人拉住隆的胳膊,这时隆才知道是索恩,旁边像猞猁一样龇牙尖叫的正是希瑟之前照料过的那个伤者。非人般的号叫声穿透了建达人的叫声,给这场袭击又增加了几分恐惧的色彩。

  在索恩把他拖回冰冷的隧道前,隆一把抓住自己的鞋子。他们冲出隧道入口,索恩又转身把一块燃烧的木头扔到之前撕开的一袋油脂上面。没多久,整个入口火光冲天。

  “我去拿雪地鞋。”隆说。

  “好,”索恩说,“你和克里克一起去,我去找埃尔加。”

  “她住在女眷居所。”

  “我知道!你去拿你的东西,跟着克里克。他知道我们会合的地方。我会找到埃尔加的,这火够他们忙上一阵子了。”

  “他们有狼,他们会派狼来追赶我们的!”

  “我知道!”其实,那些狼已经在嚎叫了,“去他的狼!没有人能挡住我们!”

  说完,他立刻朝女眷居所跑去。隆带着原人向巨石堆奔去,他飞快地找到土拨鼠洞,然后钻进去把袋子拿出来递给克里克。也许由于过于匆忙,洞口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他觉得自己没有达到本应有的速度。要知道,这一场景他已经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而现在它像梦一样发生在眼前,他仿佛在上面或后面看着自己。

  拿好东西之后他们回到建达人的营地里,隆奔向大房子旁边盛放东西的棚子里抓了四双雪地鞋,全部交给克里克,自己则拿起一块楔形刀片把剩下的鞋子前面全部割断。他被自己的行为所震惊,因为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做,但这是个好主意。接着他又把弯曲的云杉枝框架砸得粉碎,仿佛它们就是那帮建达人的头骨。结束之后,原人迅速拉着他向下游一处小小的赤杨木树丛跑去。索恩已经在那里了,埃尔加也在。她裹着一件毛皮斗篷,里面只穿着建达人平日在房子里穿的绑腿。四个人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已经很晚了,半圆的月亮很快就会落下。

  “她需要衣服!”隆说。

  索恩说:“我们会用这件斗篷来给她做衣服的,但现在只能这样。”

  “我没事。”埃尔加说,她手里拿着隆藏起来的其中一个袋子,脚上穿着软靴。他们把隆拿出来的东西塞进两个背包里。隆穿上靴子,背上背包,埃尔加拿着另外一个。隆把偷来的雪地鞋系在索恩和原人的背包上,然后几个人趁着天黑向南逃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在结冰的地面上奔走,就差跑起来了。月亮落下之后,他们放慢了速度,不过在星光和积雪反射出来的亮光下,他们还可以看得清路。四个人几乎是全速前进。整个晚上,大家都没有说话,除了索恩偶尔喊一句——斯凯!这时他们会像狼一般大步向前跑,直到其中一人停下来,接着所有人都会停止奔跑,继续行走。他们经过一个长长的陡坡,坡上的积雪融化后又结冻,反反复复很多次,最后变成平坦的雪坡,和冰面一样光滑。他们套上隆拿来的雪地鞋,隆教他们如何把鞋子系在靴子底板上。埃尔加也套上了靴子,隆觉得靴子可以给她的软靴一些支撑。

  索恩在前面带路,其他三个人都在拼命跟上。随着黎明的临近,空气越来越冷。不过除了鼻子和耳朵,隆觉得全身都很暖和,连手指和脚趾都不觉得冷。当然你必须不断地向前奔走,时不时地再跑上一段,尤其是在平地或下山的时候。索恩总是以身作则地鼓励他们,偶尔还回头看几下。对隆来说,他那张脸就像梦中挨的巴掌,或者水獭人那般不真实。他们在海狸窝里杀人放火,还抢走了他们的一个女人,真是既冷酷无情又坚决果敢。隆觉得自己备受鼓舞,他的身体似乎飞起来跟在他们后面,忘记了拼命。一切就像一场梦,但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从未有过。

  等隆回过神来,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色。他的伤腿很久没有经受过这种强度的行路,所以也开始抗议起来。他需要一个拐杖。他们经过河床上的一条小水流时,那是一个小峡谷的急转弯处,他从背包里拿出刀片砍了一根赤杨木枝,虽然很短,但足够结实。隆用它来分担伤腿承受的重量。虽然这样三条腿走路很不方便,但还是值得的。

  当天空渐渐变亮时,索恩走得更快了:“今天我们必须走出他们的视线。我不知道我们领先他们多少,但他们的速度非常快。”

  隆和埃尔加点头表示赞同。克里克迈着沉重的大步向前冲,每走一步都大口喘着粗气,不过看起来还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隆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原人了解的太少了。当然,漫游时和他们相遇的情景一直记在他脑子里,说实话,一想到这里,他的脚步就不由得加快了。虽然当时躲开了他们的追击,但他并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众多种生物中,自己身边的这个脚步匆匆的人是他最不了解的一种。当然,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类,也许这就是原因:他们不希望人们来了解自己。

  而对那些建达人,隆则非常了解。他们在雪地上可以想跑多快就跑多快。诚然,每个部落的猎人的速度都很快,而且可以连续走很久,这是成为猎人的必要条件。那些建达人,每年夏天的长途跋涉和与周围部落的纷争让他们练就了快速奔走的本领,而且他们习惯了雪上行走。雪地就是他们的家,只要有雪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地盘。所以只要是有雪的地方,他们就会比其他人更快。这是隆最担心的。

  另外,他们还有一群可以追捕猎物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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