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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追捕之途

  他们从洼地里跳出来,穿着雪地鞋向积雪覆盖的第一道河床跑去,虽然后面没有叫喊声,但索恩的奔走表明那些追捕者可能会看到他们。所以,他们必须不停地奔走。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红,头顶上的灰色天空很快会变成晴朗的蓝天。索恩示意他们在雪地中的一处洼地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堵可以藏身的小石墙。他们一直待到天空彻底放亮。晴朗的一天,太阳即将冲破地平线。索恩让他们蹲下来,自己则用手拉开盖在眼帘前的两块皮毛向北方望去,从远处看就像是石墙上鼓起的包一样。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过了一会,他嘘了一声,慢慢低下头来。

  “他们已经在那里了,”索恩说,“正朝这边赶来,手里牵着狼。他们可能已经知道我们的踪迹了。我们得走了。”

  “他们会不会看到我们?”

  “会的。所以我们今天必须超过他们,晚上的时候把他们甩掉。”

  索恩逐一地看着每个人:“我们必须要快。如果我们能保持一天都很快,他们就追不上我们。我们不能疲惫,我们得让他们累。只有足够快才能保持安全的距离,这样的话即便他们冲上来也不怕。我们要用他们冲锋的速度来超过他们,然后再用他们冲锋后的速度前行。你们明白吗?”

  “要是他们把狼放出来咬我们怎么办?”

  “那我们就把狼杀死,这样的话他们就失去了追踪器。而且,如果他们放开绳子,那些狼肯定会跑开。只要我们保持足够的距离,他们只能让那些狼充当追踪器。”

  隆和埃尔加点了点头。克里克看着他们也点了点头,嘴里哼了哼,然后说:“斯凯,斯凯,斯凯。”

  索恩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坚果,分给每个人五个:“我们边跑边吃。走吧。”

  他们从洼地里跳出来,穿着雪地鞋向积雪覆盖的第一道河床跑去。虽然后面没有叫喊声,但索恩的奔走表明那些追踪者可能会看到他们。这一次,他没有直接穿过结冰的河面,而是朝上游走去,挑了一条路穿过河面向南走,然后再爬上向西南延伸的第一道山脊。

  他们必须要让那群猎人知道他们是不可能被抓到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一般情况下,队伍中有女性行进速度会变慢,但埃尔加很强壮。她完全跟得上他们的速度。至于克里克就很难判断了,因为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气喘吁吁,呼吸声就像唱歌一般。但原人一般都比普通人更结实和坚强,而且克里克丝毫没有表现出放缓脚步或疲惫的样子。还有索恩,很难说他能一直保持这个速度,但至少现在没问题。有些老人被生活锤炼得像皮革一般坚韧,这一点是年轻人无法比拟的。索恩就是这样的老人。

  所以,现在看来隆是这个队伍中最慢的那个人。这个念头让他很恼火。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个想法越来越得到证实。即使有那根拐杖的帮助,坏腿仍然无法适应这种一刻不停的奔波。隆已经给拐杖起好了名字:第三条腿。他希望这个无聊的笑话能让自己轻松一点。第三条腿肯定要尽自己的一份力,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一天,他们一直在不停地奔走。如果遇到没有结冰的水源,索恩就会停下来,他们凑到水边喝点水。索恩再拿出来一些坚果、干肉和蜂蜜油饼分给大家,然后继续出发,边走边吃。他们很少会长时间停下来休息。不过每隔一段时间,索恩总会有理由让大家停下来休息片刻。这已经是隆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他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觉是不是一样,但他不想问。

  到了下午,雪开始变软。他们只能停下来套上雪地鞋。这样一来一定会留下清晰的脚印。不过那帮建达人穿的都是被隆弄坏的雪地鞋,估计速度会慢下来不少。

  他们很少能看到那些追击者。有一次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嚎叫,不知是人还是狼,似乎是发现了之前失去的踪迹。索恩不时地想看看他们,确定他们的位置。所以当他们穿过大草原时,他会转换路线走向树木环绕的低矮山丘,或者去那片东倒西歪的树林最高处寻找树木交叉的地方回望大草原,在树木的遮掩下不容易被发现。索恩共发现过他们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他说,他们派了几队人牵着狼来追我们。

  这是狼追赶驯鹿的方式。跑得最快的几只驯鹿会把整个鹿群带得筋疲力尽,最后最弱小的驯鹿就成了它们的猎物。现在他们的防守也必须和驯鹿一样:团结一致,保持领先。隆回想起来,有时候,领头的公驯鹿会向捕猎者发动攻击以恐吓对方。那个漫长的下午,在向南方前行的路上,索恩一直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每过一条河流,他都会选择最危险的路线,比如直接从紧挨着水面的裸冰上走过,可能是希望那些追击者更沉更重,这样就会掉进水里。在又一次跟着他走过一层很容易裂开的薄冰之后,隆发现了这一点。他立刻冲上去告诉索恩,如果他想在这方面让建达人上当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对冰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索恩气得咆哮起来,但后来再也没玩过这种把戏,不过眉头一直紧锁着。

  太阳终于落到了西边。当星星开始在头顶闪烁时,他们爬进赤杨灌木丛中,在树枝的掩盖下爬着前行。不过这里很容易受到狼的攻击,建达人似乎还在牵着它们赶路。

  当他们裹好兽皮准备休息的时候,索恩对隆说:“你和埃尔加待在这里。”说完,他拉起克里克的手臂,两个人拿着长矛朝着北面奔去。

  大约一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回来了。接着继续匆忙赶路。

  “又一个通宵,”索恩说,“我们杀死了最前面两个人中的一个,另一个逃走了。但他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今晚一定会非常小心的。我们今天晚上要离开这里。”

  “他们总能追踪到我们。”隆说。

  “那就让我们走着瞧。”

  一轮上弦月在遥远的东方升起,比昨晚更圆了;借着它的光芒,他们在越来越冷的夜里奔走。在月光的映衬下,星星显得很模糊。地面的积雪再次冻住,在脚下闪闪发亮,踩上去咯吱作响。他们已经抵达大山谷底部的沼泽平原。倾倒的树木,沼泽中一块又一块黑色的结冰点让他们不得不再次套上雪地鞋,以分散踩在薄冰上的重量,也许那些冰是夜里刚刚冻住的。如果有绳子的话,他们会系在一起走过去,而现在他们只能祈祷好运。克里克跟在索恩后面,他无疑是最重的一个,如果他能过去,那隆和埃尔加就完全没问题。另一方面,他可能会压碎某处只能容许两个人通过的地方,那第三个人可能就会陷进去。所以隆和埃尔加就要紧紧贴在一起,万一其中一人掉下去,那另一个人可以冲过去把对方拉上来。

  庆幸的是那些黑色结冰点和白冰一样坚硬结实,实际上,正是因为它们过于光滑他们才没有掉下去。索恩尽力走在它们之间。每穿过一个,他们都会觉得穿上雪地鞋真是太明智了。他们甚至可以在上面滑一下。不过即便它们和冰一样硬,有些地方和平地没什么区别,但最好还是待在白色的雪上,这样才不会打滑。

  他们沿着溪流的流向一路向南,这一路他们滑得很快。等到了陆地,速度就慢了下来。索恩找到一条向上通向南方的近道。月光下,整片大地的形状都显露了出来。山坡及山脉的每一道纹理、构造都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覆盖着一层半融化的白雪,在闪烁的星空下泛着微光。那些起伏就像大地母亲的身体曲线,而白色雪地竖起的黑色岩石仿佛是挺立的阴茎,冰冻的瀑布像精液一般从裂缝中喷出。女性身体上的男性标记,在月光和阴影下,这片土地正在与自己交欢。从远古时代开始就是如此:男女本是一体。后来因争论事情应该如何而分开,而这场争论一直没有结束。当他们在月光下奔跑时,隆想起来索恩曾经讲过世界如何起源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被人填满的鸡蛋。这个人拥有这个世界所有的部分和品质。蛋壳被啄开后,里面的一切都被倾倒出来,形成世间万物。天空是最大的一块蛋壳,太阳是蛋黄剩下的部分变成的,土地和其他一切都是蛋白的一部分。乌鸦啄食着蛋白,直到一切都变成自己的样子。

  隆已经把大部分内容忘记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索恩那样记住所有的故事。似乎不太可能。很长时间以来,这个事实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而现在他不得不放下,这样才能走得更轻松。这个问题留到以后再想。现在,无论他记住多少都已经足够,他们的奔走本身就是个故事。

  真是奇怪,即使在夜里如此匆忙地赶路,他依旧有时间去考虑其他事情。这些想法似乎都无关紧要,但它们依然会在脑海中掠过,如同把幽灵召唤过来之后又驱赶走,因为此刻它们毫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走,所以真正有意义的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能对他的伤腿有所帮助。有时候确实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像头顶树枝上的松鼠一样。但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必须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正确落下左脚,以让它尽可能轻松地跨出去,然后迅速换回完好的右腿——只有它依然坚定可靠。万一完好的右腿也被压垮了……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恐惧。不过目前来看,右腿依旧毫无痛苦地努力向前,他可以依靠它把自己向前推。他深陷在不断变换走路节奏的思虑中,假如这个时候思绪还能飘到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可能也没问题,或者说是好事,说明他练就了不理会那条伤腿不停抗议的能力。

  隆继续向前走,越来越累。月亮落下的时候,索恩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大家喝水,吃蜂蜜油饼。然后继续借着星光向前赶路,在黑暗中四处穿行。这个时候很难看清脚下和前方的路。他们只能更加小心谨慎地看着雪地,但即便如此,也分辨不出到底有多斜或者多滑。你只能用脚来感觉。

  这样摸黑走了许久之后,一夜已经过半,空气的温度跌到最低点,异常寒冷。在隆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第二道风突然已经来到他体内。他变得更加强壮,轻盈而坚定;他可以继续前进,似乎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至少可以需要多久就走多久。就这样和三个同伴走完自己的余生,永远不会觉得疲惫。

  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他非常感激第二道风的到来,甚至还为此跳了几下,哼了几句,这真是前所未有。没有了头晕目眩和疲惫不堪,现在的他浑身充满能量。

  于是他开始调整速度,他用第三条腿撑着自己向前赶,先是赶上埃尔加,接着又超过克里克,他还朝他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头微微一斜,意思是希望克里克能走在埃尔加的后面。克里克回应了一句“如普”表示同意。最后,隆追上了索恩。

  他们来到了一条弯曲的河道旁,很像是乌尔德查旁边的环形河流。

  走在冰冻的河面上时,索恩说:“我们很快就要到那条穿过山谷的大河边了,希望那里的冰还没有融化,好像快到时间了。这些支流的冰已经变薄了不少。今天是六月的第八天,南边的河流已经化冻。这里肯定也快了。”

  “那我们到时候还要从上面走过去吗?”

  “我们必须走过去!我想知道它们情况到底如何。假如我们穿过那条大河后,冰面裂开……”说完,他走得更快了。

  隆让索恩在前面带路,自己紧跟在后。索恩正在仔细寻找着脚下的路,隆打算让他自己去找,他想好好呵护第二道风,以便获得更多力量。他回头看了看,克里克走在埃尔加的后面,不过离得不远。埃尔加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脚下,就像黑夜精灵,专注地走着,比平时的话更少。一次短暂的停留中她看了看隆,那眼神似乎要把他完全穿透。他看得出来,她从未期望过能逃离那个地方。所以这次的机会让她感到很震惊。现在的她只能选择逃走或死亡。

  太阳出来之后不久,清晨的天空泛着原始的黄色光芒。他们下山时遇到的溪流变宽不少。他们穿过冰冻的池塘、河水泛滥的草地,逐渐靠近小溪与那条大河的交汇处。索恩转过身,有些吃力地爬到一个土丘上,俯视着周围的一切。这时跟在后面的隆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疲惫无比。哪怕是小小的斜坡也很难爬得上去,而等他们渡过大河之后,接下来就需要不断地爬山。

  站在小土丘上,他们可以看到宽阔的大河河面,虽然还是白色的冰面,但中间夹杂着一块块的黑色。无数块巨大的白色冰块在黑色的薄冰之间颠簸碰撞,那些应该都是早上刚结的。那些白色的冰块棱角分明:三角形、长方形、五边形等等。黑色的冰道大都很窄,白色冰块要大得多。这样的场景真是令人惊叹。这些冰都在吼叫。空气中充斥着低沉冗长的轰鸣声,仿佛是河底传来的雷声,在冒出水面的时候被冰封住了。轰鸣声中还夹杂着刺耳的噼裂声,还有长长的嘶嘶声,似乎离他们渐渐远去。当噼裂声从河面经过时,河水便发出阵阵呻吟。哦,没错,这些冰很快就要解冻了。虽然现在一动不动,但所有这些轰鸣声、噼裂声和嘶嘶声汇成一曲响亮的合唱,宣告着这一消息。

  索恩回过头,指着北方:一群乌鸦在北方地平线的某个地方盘旋。

  “我们现在过去吧,”索恩说,“没时间休息了。等我们过去之后爬到对面的小山上,再看看能看到什么。”

  于是,他们开始过河。每个人都轻踩着冰面向前滑步,经过黑色的冰道时,可以看到一个个气泡被困在闪闪发亮的薄冰下面,再向下还能看到在更深处摇曳的水草,还有几条一闪而过的鳟鱼。下游的噼裂声和刺耳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亮。隆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冰冻就是这样宣告自己的融化,而冰融声先于融化冲到上游。

  索恩只是低着头加速向前走。他们依然穿着雪地鞋,有时候还要穿过那些看起来湿漉漉的黑冰,踩上去滑得很。那些棱角分明的白色冰块要结实得多,他们会甩着胳膊以最快的速度滑过去。隆用第三条腿支撑着自己前行。他们都尽可能地和索恩保持安全距离。每个人之间隔着几个身长的距离。隆走在最后,他想和埃尔加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又不能落得太远。

  河面很宽,他们用了好长时间才走过去。到达对岸之后,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之前他们一直在拼命地奔跑,此时终于感受到了疲惫。等大家呼吸稍微平稳、心跳降下来之后,索恩带着他们来到又一个小小的岬角上,大概超出水面一人高。

  爬到上面后他们放下背包,脱掉雪地鞋,拿出兽皮铺在靴子里,然后坐下。大家都还在喘个不停。索恩把水袋递给他们,又从背包里拿出坚果、干肉和蜂蜜油饼。虽然索恩那里还有几袋油脂,但他们都看出来剩下的食物不多了;不过那是以后要考虑的问题。此刻他们都饿坏了,必须多吃一点才能维持之前的速度。于是大家好好地吃了一顿。

  他们向北望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群水獭在远处的上游河岸边嬉闹,似乎和平常一样,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河流正在解冻融化。索恩皱了皱眉头,接着边跳舞边唱起了河水融化的祈祷之歌:

  霜冻让河面冰封,

  只有一个人才能解开霜冻。

  驱走漫长的冬天,

  灼热的阳光,

  美好的夏季再度降临!

  大盐海死亡之地,

  我们会为你燃烧冬青打破这冰冻,

  把它收回去吧,我们不再需要它。

  让太阳照过来烤干这空气,

  冰下的水快点流淌,

  填满沟壑和峡谷,

  从悬崖上落下,

  流进每一个水洞,

  从裂缝中涌出。

  古老的冰和雪,

  从上面填满,

  像手套中的手指,

  像婴儿的出生,

  力量来自于内部,

  到了向外喷涌的时候,

  用力喷涌,喷涌,喷涌。

  大地母亲知道,

  大地母亲在挤压,

  如同痉挛抽筋,

  打结挤压,

  到她的洞穴中告诉她这样做。

  现在就解除冰封,

  现在就解除冰封!

  河流是有生命的,他们能听到它的跳动。在白雪覆盖之下,在光秃秃的冰面之下,它在不停地向上用力,随着积雪的融化而起伏涌动。到处都有雪和冰在移动。阳光下,冰块闪烁着光芒,有些会突然弯曲,还有一排排新冰像被看不见的筋条缝在了一起,互相向上挤压。河水从冰缝中涌出,把下游的冰染成了一块块天空般的蓝色。

  索恩还在嘶哑着嗓子唱着,他跳舞的时候双脚并未挪动,只是摆了个姿势。他对着天空歌唱,河流用轰鸣声回应。这时,上游和下游的声音都很响亮,只是破冰的时刻依然没有到来。

  他们都很清楚这种情况还会持续不少天,一时又一时,一天又一天,直到最后冰面全部裂开,所有这一切都将随着汹涌的黑色河水顺流而下。那是河流的夏季高潮,一次壮丽的迸发。过去他们从未真正关心过破冰的时间。而此刻,看着那些迟迟未动的冰块,他们充满了焦虑。也许是因为这条河太大,所以尽管下面的河水哗哗作响,但全部解冻还需要很长时间。这时,在河的对岸,遥远的西北方,隆看到很多黑点在移动,他立刻指给大家看。

  索恩立刻停止了舞蹈。“走吧,”他冷冷地说,“我们必须得走了。”

  隆像河水一般呻吟了一声。他站起来试了试那条坏腿,还是不行。他把背包重新背上,肩带勒住的地方疼得很。

  他们再次出发。

  * * * * * *

  现在,他们要迎着下午的阳光向山上爬去。阳光照在前方和上面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隆睁不开眼睛。他觉得整个身体仿佛都缩在了一起,他不得不使劲向前冲,冲向光明。

  不过所有人都还在艰难地向前跋涉。不管是上山还是平地,隆发现了召唤第二道风的办法。这样一来对于坏腿来说,上山比下山好受得多。隆踩着索恩和克里克的脚印向前走,由于克里克也经常踩在索恩的脚印上,所以看上去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足迹。当克里克和索恩的脚印分开时,隆会跟随克里克的足迹,因为底部的雪会更硬一些。同时,他也会看看为什么克里克不再跟着索恩的脚印走。克里克会选择更高一点的地方落脚,可能是希望上去的时候路更光滑一些。他突然觉得通过观察克里克在雪地上的脚印比和他交谈更能了解他的想法。

  埃尔加紧跟在隆的后面。她看起来很渴,低着头,眼睛几乎闭上,小心翼翼地踩在前面的脚印上。

  索恩向着白色地平线上的一座黑色的小山走去。快要走近的时候,雪变得越来越软,他们只得放慢脚步。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向南延伸的山脉的起点,形成一道山谷的西向山脊,这个山谷似乎是隆和埃尔加被北方人带着向北走时下去的那个地方。不过到处都覆盖着雪,所以无法确定。

  索恩想从山脊上走,这样雪地上就不会再留下脚印。而且越向南走,地上的雪就越少,他说,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不留痕迹地离开山脊,继续前行。隆和埃尔加点了点头,低下头继续跟着索恩和克里克向光秃秃的山上走去。

  不过,当到达雪地中第一块高高立起的岩石上时,他们发现崎岖的山脊远没有覆盖着雪的平原好走。甚至连走到山脊上都要攀爬陡峭的雪坡,接着又是一个岩石斜坡,一直伸到山脊上。而此时的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隆的小腿不停地抽筋。但现在必须要离开雪地。他们只能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尽量踩在索恩的脚印上,一步一步向前走。岩石旁边的雪像烂泥一般铺在地面上,经过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就会陷进白雪下面的泥巴中。有时候一不留神就陷进去了。隆的眼睛被汗水蜇得灼烫不已,但他只能从泥泞中爬起来。这些泥潭仿佛在白色的雪地边缘沉闷地跳动着。

  最后,他们终于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地站在山脊边。前方是路,身后是一直延伸到大河边的广袤土地,上面还覆盖着不少雪,而在他们前方的南面,一块块黑色的土地和融化的积雪交织在一起。哦,没错,快到大草原了,已经接近他们熟悉的那块土地的边缘。到了那里,他们可以在山脊上奔走,和其他动物一起融进峡谷森林里。他们坐下来脱掉雪地鞋,把它们系到背包后面。

  这时,克里克指着北面:一群黑点正在穿过白雪覆盖的平原。正是那群北方人,他们已经渡过了那条大河。从这里望去,河面依旧一片白色,什么动静也没有。不过再向西就变成了灰色,最西面已然是黑色。可是那些建达人已经过了河,现在正追在他们后面。索恩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些狼似乎不见了。要么是被带回去了,要么是自己逃走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索恩喜欢这个想法。不过有一点是显然的,那些如同黑点一般移动的建达人,他们本身就是狼,或者说是鬣狗、乌鸦或猎人。他们要把猎物追到筋疲力尽,然后上前杀死它们。乌鸦甚至会把狼或人类带到它们发现的受伤的动物旁边,这样一来,它们就可以享用猎物被猎人吃过后剩下的残渣。

  隆从没有被这样追赶过。也许他们几个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当隆看到克里克回头看着建达人的神情,他就知道他曾遇到过,所以对此并不吃惊。克里克自言自语地哼了几句,然后满脸好奇地看着其他三个人,他用头做了个手势:还不走吗?

  索恩用手遮着眼眶,继续盯着那群黑点,最后他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让我们看看这山脊能帮到我们什么。他们肯定也很累了。如果他们爬上来找不到我们,那就永远找不到我们。因为没有脚印可循,他们就不知道我们朝哪里走的。他们就会放弃。”

  克里克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动作。

  “我知道,”索恩说,“第二道风。”

  “我的第二道风已经来了。”隆说。

  索恩看着他:“那就等着第三道风吧。有时候会有的。现在正是需要它们的时候。”

  他挤出一丝笑容:“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原因!为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日子。走吧。”

  说实话,山脊宽阔的边缘比雪地更难走,但离开雪地总是好的,下脚也更稳一些。山脊上以及左右两边的斜坡都还残留着一块块积雪,他们尽量避开它们,只踩在岩石上面。

  山脊一如既往地起伏不平,不过隆起比凹陷要多一些。有时候山脊边缘会变得很窄,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比较宽,大约有二十步左右。地面是一块块长满了青苔的黑色岩石,十分崎岖。有时候会突然变窄,窄到只容得下两只脚,两边便是陡峭的悬崖。每到这种地方,隆就跪下来爬过去,因为他不相信那条伤腿能撑得住自己。有时候另外三个人也会选择跪着爬过去。

  还好,随着山脊变高,路面也越来越宽。侧脊开始向东西两边延伸,其中包括几个陡峭的像女人阴部的小峡谷,经过时他们都向下望了望。路上依然有积雪。假如下面的地方可以走的话,索恩很想从下面走,可惜下边的路都不够干。每个峡谷里都长着许多树,融雪形成的沟壑里仍然覆盖着一层雪。除此以外,峡谷两边的树林越来越多,树下的地面上也有积雪,不过溪流里的冰块几乎全部融化。太阳能照到的地方几乎看不到雪了。岩石缝中的黑色土地向外冒着热气。

  他们爬上山脊,寻找下山的路。两侧的山坡都是水汽,形成了明显的薄雾。

  克里克突然嘘了一声,指着身后。他们转过身,发现那些小黑点已经到了山脊上,虽然还有段距离,但已经和他们在同一道山脊上。索恩开始诅咒:

  希望你们都被绊倒,

  全身抽筋,

  把内脏都拉出来,

  扭伤脚踝,

  长矛插到自己的肚脐眼上。

  希望狮子扑向你们,

  闪电把你们炸成焦炭,

  雪崩把你们埋到比三棵树还深的地方。

  祝愿你们旁边躺个漂亮的女人,

  你的命根子一直挺在那里摇晃,

  就像被戳到稀巴烂的内脏。

  他边骂边带领大家飞快地朝山脊的另一个高地奔去,到那里之后他们可以向下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他可以不带重复地骂上一整天,这一点隆早就领教过了。

  翻过又一个山丘之后,北方人就彻底看不到他们了。索恩停下来,顺着陡峭的斗壁向下看,那里有一个向西延伸的峡谷。从斜坡一直向下到谷底似乎都没有积雪,不过有一段太过陡峭,从上面看不到下面的情况,一般来说,情况都不会太理想。斗壁下面茂密的树木遮住了峡谷的裂口,那裂口正好蜿蜒向南。

  索恩说:“我们从这下去,他们肯定看不到我们了。看起来应该可以走。”

  其他三个人都表示同意。这段陡峭的斜坡上应该没有雪,似乎值得一试。他们不能继续留在山脊上。现在看来那些北方人的速度比他们快,而此时的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加速前行了。

  他们开始从山脊向下走。向下走的时候,隆突然想到走这个峡谷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它很短。再穿过一个向南延伸的山谷,他们就相当于走上回家的路了。

  他们发现从上面看不到的那片陡坡上覆盖了陈旧的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很多地方都凹陷下去,形成一道道又长又直的沟槽。整个斜坡上都闪烁着水珠,在夕阳的沐浴下又湿又软。

  索恩站在斜坡顶上犹豫了一会。他慢慢向下走,踩在最高的雪堆上:一脚踏进软软的雪地里,直接踩到了雪底的岩石上。索恩从雪洞里爬出来,回到岩石上。他想了好一会儿,之后便咕哝着坐到倾斜的岩石上,把背包上的雪地鞋取下来,套在脚上。

  “我们必须从这里下去,”他说,“如果他们追上来,向下看会看到脚印,但之后就不会了。”他指了指峡谷下面。

  于是另外三个人在他旁边坐下,套上雪地鞋,系得紧紧的。然后站起来。弯曲膝盖的时候,隆感觉大腿的肌肉似乎在抽筋。这将是一次艰难的下山。

  隆走在最后。他尽量踩在其他三个人的脚印上,不过他们的脚印大部分都是重叠在一起的,非常深。有的深到大腿,有的直接朝他们下去的方向炸开了,他不得不迅速把重心转到上方的那条腿,以止住身体继续向下滑行。谢天谢地,还好是没有受伤的右腿。说实话,下山时把好腿用在下面会舒服很多。但斜坡是倾斜的,当你向下看时只能横着朝右。索恩偶尔尝试一下向左动,呈弯曲状向下走,但很快,陡峭的斜坡迫使他不得不转向右边。

  这意味着下坡时坏腿要承受着隆的大部分重量,要真的出力才行。每向下一步都要靠坏腿在前引导,但没办法,这是地形决定的。他只能一步步向下走,每走一步,那条伤腿从脚踝到臀部都如同针扎一般,他疼得浑身颤抖,他不相信它能撑得住,但没其他办法。他只能伸直腿,踩进其他三个人留下的脏兮兮的深坑里。这真是太痛苦了,他只能把重量压在上面,不去理会脚踝发出的令人痛苦的嘎吱声。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那条好腿移到更高处的脚印里,以让重心从左边移开。然后靠右腿站稳,深吸几口气,再次迈出痛苦不堪的一步。有时候那些比较深的脚印在他的踩踏下炸开,他不得不顺着崩开的雪堆滑下去,直到脚下的雪积满,挡住他的路。接着,他会祈祷那些靠上的脚印不要高到自己够不到,否则他只能踏在脚印之间的积雪上。这样一来,他必须把第三条腿插进他能够得到的最高的雪堆上,然后依靠它把脚拔出来。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疼痛从左腿穿过命根子蔓延到五脏六腑。不管脚下是结实的脚印还是光滑的雪堆,现在每走一步都很疼。然而,要想走到河床旁边的森林还有一大半的路。

  在频频的停顿中,隆仔细研究下面的斜坡。他在想能不能坐下来,顺着其中一条长长的沟壑滑下去。这样做可能遇到的问题是:斜坡下面有不少大石块,通常都是一些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还有,雪已经变软,当他向下滑时,雪地鞋和手杖都可能卡在雪里。算了,这个斜坡太陡了,没办法尝试。再说,下滑的速度肯定会快到停不下来,然后一头摔到石块上面。即使他想方设法在石块上面的雪堆中停下来,到时候也会撞到满是碎石、雪洞和大石头的雪堆上。要想穿过或翻过这样的雪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和他现在做的差不多,说不定会更难。所以他没办法安安全全地滑到下面。

  现在,他只能努力地走好每一步,直接踩到脚印里,忍受痛苦,站稳脚跟,迅速换到右腿,尽量把重量都移到右面。一步接着一步。假如踩到软雪上,或者一个不小心,又要增添不少额外的痛苦。

  由于又累又疼,他已经满身是汗。他不时地停下来舀一把雪塞到嘴里,牙齿和上腭瞬间打了个冷战,雪水能暂时润湿干裂的嘴唇和喉咙。他能感觉到身体已经严重缺水,这也是双腿不停抽筋的原因。等他们抵达下一个水源地,他一定要喝到肚子变鼓为止。再走六步,再休息一下。阳光照耀下的斜坡闪闪发亮。汗水在眼睛里燃烧,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光。除了脚下的雪,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只要关心前方两排靴子留下的脚印就可以了,等他踏过之后,脚印变成黑漆漆一片。这样的黑色确实很奇怪,因为雪是那么白,但又充满了黑色,白色水珠般的颗粒是黑色的。虽然像个瞎子一样,但他依然知道下一团雪能不能撑住自己。这就足够了。

  当他又一次站下来的时候,坏腿下面的雪塌了,他摔倒在地,身体侧着向下滑去。由于速度太快,他没法用雪地鞋的边缘停下来,也没法把拐杖插进雪里。他只能试着把靴子侧着向下,尽量把速度降下来。前方有一个浅坑,他知道这是在撞上底部大石块前最好的机会。于是他绷紧身体,等待着,然后用靴子、手肘和拐杖朝浅坑扒去,最后终于嘎吱嘎吱地停了下来。他坐在雪堆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由于擦伤和寒冷,他全身像火燎一般,汗水顺着脸颊向下淌。他抬头看着自己滑下来的痕迹,就像一道泥泞的沟槽一般。他又冷又热,浑身是汗,却又全身颤抖,他逼着自己站起来,手里撑着第三条腿。站起时,他看到脚下有一道较为平缓的足迹,直通到石堆边,索恩、克里克和埃尔加已经等在那里了。埃尔加正在喊他的名字,他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喊了很久。他举起第三条腿快速挥了挥,然后慢慢地朝他们走去。这比刚才下坡容易多了,但每一步踩下去,那条坏腿都痛到不行。

  在斜坡底部的树林里,隆和他们碰了面。紧接着他倒在地上,没办法再继续走下去。

  索恩一边帮隆脱掉雪地鞋一边看着他,脱好之后,索恩说:“休息一会,但我们必须继续走。”

  隆休息的时候,索恩在峡谷顶端的树林里走了一圈,他想在雪堆中寻找泉水。一般情况下,这种小峡谷的斗壁附近都会有泉眼。虽然每年这个时候,只有雪洞底部才能看到一点点黑色的水波。索恩跪在地上,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接着向前爬,把水袋伸到下面舀了一点水上来。当水袋装满后,他边祈祷边站起来,嘴里像咒骂一般咕哝着:“大地母亲,让我站起来。”

  他把水递给隆和其他人,埃尔加把兽皮铺在一根倒地的木头上,自己坐在上面。她也喝了很多水。隆很高兴地发现她看起来和在北方营地时差不多,不过一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把背包放在雪地鞋前面翻找了一会,最后拿出一小把坚果。她把坚果递给隆,但隆摇了摇头——他的胃很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待会再说。”他说。

  克里克坐在一根落满雪的木头上,一口一口嚼着一根干肉,直至一点儿不剩。他从索恩手里接过水袋喝了几口,又把它还回去。“谢谢。”他说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很像希瑟说话的口气。他似乎在想着其他事情。

  索恩却非常专注,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隆:“准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让我看看。”隆边说边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赶紧抓住第三条腿。

  “你需要两根拐杖,”索恩说,“在这里等着。”他再次走进树林里,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根比腰还高的粗树枝,顶部有个弯曲,正好可以握在手里。“一根极好的拐杖。左脚着地时拄着它们俩,然后靠它向上推。我曾经断着腿徒步走了一个星期,那时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等我习惯之后,走得还很不错。”

  隆试了一下。“可以。”他说。等其他三个人都出发了,他才紧跟在埃尔加的后面。

  实际上并没有好多少。这两根棍子确实能减轻左腿的负重,但他们正沿着一条新的峡谷向下走,必须在一堆又一堆树丛之间来回穿梭,有时候还要从雪上向下滑几步。他们三个很顺利地滑下去了。隆试着用一条腿跟在后面滑下去,偶尔也能成功,但大部分时候都会摔倒。无论怎么做,当他重新站起来时那条坏腿都会让他痛到全身是汗。

  埃尔加在前面等着他,现在他们俩落在了后面。阳光透过松树和桦树间的缝隙照在他们身上,每当走到阴凉处都感觉一阵轻松。树林中散发着熟悉的气息,隆不由得想流泪。树下的积雪上落满了斑驳的松针和尘土,有些地方又重新冰冻起来。从最软的雪地就直接到了最硬的地方,中间一点过度也没有。很多类似的峡谷,或者在其他季节,这里都是可以直接走过去的。但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峡谷地面变成了冰面,树与树之间也都是冰。隆开始坐在冰面上沿着陡峭的斜坡向下滑,不过在滑行的过程中他身上变得又湿又冷。如果峡谷底部足够平坦,如果上面没有冰……但是那天,所有的地形对他来说都是不利的。

  当他站起来挣扎着向前走的时候,阳光已经斜照进树林里。另外三个人已经在阳光里等着他了,他们不停地跺着雪地鞋取暖。当然,他们还会留下脚印,但这时的脚印已经很浅了。如果这个峡谷向下连接到另一个向南延伸的山谷里,估计索恩还会让他们跑上一阵子,然后找一个没有雪的斜坡爬到另一个山谷里。隆很愿意向上爬,因为那样一来坏腿就不用承受向下的冲击。不过有上就有下,下山更费力,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住。毋庸置疑,他需要第三道风。

  走一会,休息一会。走一会,休息一会。其他人还在黄昏笼罩下的森林里等着他,没有了阳光,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当他追上来时,气喘吁吁地把整个胸部和肘部都靠在了拐杖上。大家边休息边商讨了一番。

  “我们必须继续走。”索恩说。每当他口渴、生气或发布通灵师命令时,声音就会变得异常冷酷。“我们正在经过的这段没有雪的路直通到山脊上面,即便他们下到这里,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还在不在峡谷里。如果我们今天晚上再翻过一个峡谷,或者两个峡谷,我们就能甩掉他们。”

  一阵风吹过周围的树,索恩抬头看了看。最高处的那些松树摇晃个不停,树尖被吹得歪着向东,没错,又一股西风来了。

  “可能会有暴风雪,”索恩的语气里充满了惊讶,“真是太好了。正好可以利用它。”说完,他把头向后一仰,发出一声低沉的狐狸叫声。

  当地平线上还剩最后一缕光时,他们还在继续前进。隆走在最前面,这样的话他就能掌握速度,不会落在后面。

  他全神贯注地寻找下山的最佳路线,这方面他也很在行。所有的峡谷都会有一条最容易走的斜坡,一般都在杂乱的岩石堆和树林之间,不过并不容易寻找。最好的办法是在侧壁间走Z字形,或者像裂缝一般直接下去。有时候峡谷会被茂密的树林或灌木丛覆盖着,尤其是长着赤杨木的峡谷。不过,只要不辞辛苦地寻找,还是可以找得到。隆主动担负起这个重任,最后小路终于出现在眼前。他用拐杖支撑着身体,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

  最后,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树影下漆黑一片。刚刚升起的月亮斜照过来,等眼睛适应这样的昏暗之后,隆可以和之前一样前行。他的眼睛紧盯着地面,慢慢跨过雪堆中的灌木丛,然后转弯,寻找坡度最小的山坡。虽然每走一步坏腿都要经受难以忍受的折磨,但每次找到正确的道路都会让他感到无比快乐。

  但是没多久,他左脚雪地鞋下面的积雪突然凹陷下去,他一下子跌到下面的岩石上,痛得大叫起来。另外三个人立刻冲上前,把隆从雪洞里拉出来。埃尔加把手伸到洞里拿靴子。她把靴子朝左右扭了扭,然后慢慢将它从靴子形状的洞口拎出来。这一跤让坏腿又扭了一次,巨大的痛苦像热浪一般直冲到隆的五脏六腑。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接着把脸埋到雪堆里,低声呻吟。

  “该死,”索恩用手臂搂着隆的肩膀,“站在这里别动,孩子。把你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让那条腿悬一会。就这样,就这样,让它悬在那里。好,现在——动一下你的雪地鞋。一点点就可以,你能做到吗?”

  隆战战兢兢地试了一下。左脚还能动,不过在动的时候扭到的部位似乎被扯了一下。“我能动。”

  “那你就能走。”

  隆又试了一下,他必须把重心全放在拐杖上。

  索恩忍不住嘘了一声,他转向克里克,对着隆打着手势:“克里克,你能背他吗?”

  他又做了一个背的动作。克里克听懂了,他扬了扬浓密的眉毛,额头上立刻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在月光下,他那鹰钩鼻、大额头、皱巴巴的前额和刚硬的下巴像极了西方部落刻画的木质面具,总是在表达某种情感。此时的表情是惊讶。他对着隆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估算他的重量。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扛起一些大东西,比如鹿、孩子、猛犸的脑袋、受伤的朋友、烧火的木头,所以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可能持续太久,而且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他们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

  过了一会,克里克换了一个表情,就好像换了一块木头面具一般,这次的表情是:坚定。不太像人类的神情,倒有点像进行灵魂之游的索恩。“可以。”他回答。

  他拖着脚走到隆旁边,埃尔加和索恩小心翼翼地把隆脚上的雪地鞋脱下来,埃尔加把靴子系到隆的背包上。脱掉鞋子的隆伸出手臂搂住克里克的脖子,手腕紧紧扣在原人结实的胸膛上。克里克双手向后托住隆的膝盖,另外两个人帮着把隆抬到克里克的背上。走了一步之后,克里克停了下来。他来来回回地调整隆的位置,然后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

  “如普。”最后他说。

  索恩带着大家朝山谷下面走去。下面的地很平坦,真是太好了。由于夜晚温度降低,脚下的雪再次冻得硬邦邦的,还很滑,隆能感觉得到。他的前胸很暖和,后背很冷。他希望自己至少能给克里克当一件温暖的斗篷。他紧紧地抓着克里克,尽量保持轻松,向上呼吸,紧贴在他身上,好让他轻松一些,就像背负沉重的背包一般,除了重,其他都不用考虑。克里克的背包现在由索恩背着,他正大步在树影下穿梭,看起来很像洞穴里的那个野牛人,一个大脑袋下面长着两条人的腿。

  克里克的牙齿缝间响着哨音,每走一步就会发出三次短短的嘶嘶声,应该是呼出的粗气通过牙齿时发出的。接着深吸一口气,三声嘶嘶声,正好和他缓慢的步伐协调一致,那节奏很像是围在火堆旁跳的舞。他似乎没有出现喘不上气的情况,也没有过于弯腰,走得也不比索恩慢。他看起来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隆很想让自己长出翅膀,变成小鸟在空中飞,同时把克里克也拉着飞起来。

  * * * * * *

  他们穿行在森林里。此时,脚下不再是白色的积雪,而是黑色的土壤和流水冲刷过来的沙子,还有大片大片平坦的岩石。索恩总是带着他们走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隆时不时地打个盹,然后在快要掉下来时惊醒过来,立刻抓紧克里克。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没有松手,也没有摔下去。睡着的时候他还做了梦,在他的梦里,克里克发出的那三声嘶嘶声变成了小鸟的叫声,或者是笛子声。他的后背越来越冷。他快速地扭了扭左脚,看它情况如何,并尽量把痛点控制在脚踝那里。把它困在那里,让血液经过它流向其他地方,让它休息一下以获得继续前行的力量。

  月亮已经到了西面,不过依然高高地挂在地平线之上。当刺骨的寒风穿过他的后面时,他沙哑着说:“我觉得我可以走了。把我放下来吧,克里克,我来试一下。”

  “谢谢,”克里克说,“如普,如普。”

  隆慢慢滑下来,用右腿撑着地,接过埃尔加递来的拐杖,双手撑在上面。埃尔加一直帮他拿着那两根拐杖。他小心翼翼地落下左脚,轻轻踩在地上,然后慢慢把重量移过去一些。一阵刺痛。不过当那阵刺痛向上蔓延到双腿时,他反而可以承受住了。他可以控制那条腿,不管它有多疼。可以走。

  “好孩子。”索恩鼓励他。接着他们继续出发。

  隆一瘸一拐地跟在索恩后面,克里克走在最后。几块乌云遮住了月亮,向东的路越发昏暗。不过云层不算太厚,依旧会露出一些月光,正好洒落在他们身上。索恩经常停下来短暂地休息片刻,这时埃尔加就走到隆旁边,扶着他的手臂。她还是很强壮,不过步幅却小了不少,两条腿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了,走起路来就像沼泽地里的苍鹭。她的腿肯定也很疼。他们都放慢了脚步。离月亮落山还有一段时间,今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隆不知道他们能否熬到天亮,但他很高兴能自己走路了。只是每一次迈步时都会有些痛,但他可以用手臂和拐杖让左脚悬着,所以他可以走路。还有,走路可以让他暖和一点,虽然不会全身都暖和。当暖意到来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和手指开始灼烧。

  风越来越大。即便在谷底他们也能感觉得到。山坡上的树木在风中咆哮。头顶上的乌云从西面倾泻铺开,布满整个天空,然后越来越厚,变成一团一团。在云朵之间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颗颗闪烁不定的星星,星星似乎越来越少,而且都在向西飞行。假如多看几眼就会发现那些星星其实纹丝未动,是乌云在快速向东飘动。一场暴风雪正从大盐海席卷而来。隆甚至可以闻到风中的咸味。索恩举起长矛,唱起了迎接暴风雪的歌。他显然很高兴。没错,新雪会把他们走过的足迹全部掩盖掉。所以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好事。但天气肯定会变得更冷。

  好吧,他已经习惯了。他已经在寒冷中度过了许多个月,所以完全没问题。这里是寒冷的世界。你适当地呼吸、颤抖或跳舞就能够忍受下去,只要有食物就行。当然再有一堆火就更好了。在暴风雪中,没有人能看到火堆冒出的烟。当然,如何生火也是一个考验。隆又想起自己漫游第一夜没有点着火的失败经历,不过索恩和其他老通灵师一样,在生火方面非常厉害。而且他总会随身带着生火工具,比如点火棒、木块、燧石和一袋袋装在海雀皮里的木屑。他能做到,他也会这样做。如果有必要,他们会找个避身之地,生一堆火,等暴风雪过去之后再出发。如果可以,他们也会顶着暴风雪前进。也许两者都有点可能。索恩会做决定的,计划由他制订,不需要隆费心。这样最好,因为他已经疲惫到连思考都没力气了。现在他脑子里只剩下每走一步就会如针刺般疼痛的脚踝。

  东方的天空没有变亮。不过,当他无意抬起头来时才发现,整个世界变成了灰色,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没有了之前的黑与白。低矮的云层掠过环绕山谷的山脊,长满灰色森林的山坡被灰色的积雪覆盖着。这就是即将到来的一天。

  风太大了,他们不得不待在树林里。摇曳的松针发出阵阵低吼。风中的世界变得无比巨大。他们就像蚂蚁一般在草茎下爬行,感激着它们的庇护。即便如此,从林间穿过的大风不时地拍打在他们身上,把他们衣服里仅存的热量洗劫一空。即使是建达人也要躲避这样的狂风。

  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很难相信那些追击者就在不远处,跟着他们来到这个特别的山谷里。连他们自己都迷失了方向。

  索恩还在一步步向前走着,隆只能低着头跟在后面。除了刺痛的脚踝外,第三道风似乎已经在他身体里若隐若现,帮助他迎接暴风雪。你必须勇敢面对纳苏克。在索恩让他停下来之前他会一直走下去。这就够了。这是他可以坚持的念头。一直走,直到索恩喊停。

  狂风在怒吼。天空像黑夜一般,雪花穿过树梢向他们袭来。最开始是厚厚的雪花,接着是一粒粒从侧面砸来的冰沙。

  索恩在峡谷溪流旁一处平地上停了下来,溪流在哗哗地流淌着,这里的风似乎小了一些。

  “我们躲一下吧。”

  “哦,好的。”隆说。

  其他三个人捡柴火的时候索恩开始生火。他们在迎风的一面就着树丛用树枝搭了一堵挡风墙。隆拄着棍子跳来跳去,捡拾地上的木头,把树上的枯枝折下来。他不得不把重心从坏腿上移开,不过这很容易做到,能这样蹦跳着做些有用的事情,脚也不会疼,真是不错。

  索恩蹲在扁平的炉灶石的迎风一侧,他把大大小小的树枝堆在石头旁边,滴了几滴油脂在上面,接着又把生火棒和旋转木块拿出来,然后把袋子里的木屑顺着旋转孔周围和切口一直放到那堆滴了油脂的树枝前。他用力转动生火棒,两只手飞速地从底部转到顶端,速度快到隆看得眼都快花了。来回转动棍子的时候,他那两只通红的眼睛从黑蛇般的脸上凸出来,牙齿龇着,看起来可怕极了。他用两只手不停地向下搓,搓到下面之后立刻拿起来,再继续向下搓。

  火棒底端已经变黑,离旋转孔最近的木屑里冒出了几缕烟。索恩边使劲旋转,边歪着头对着木块轻轻吹气。为了引出火焰,他的身体都快扭成一团了。当木屑边缘变黄,烟雾变多之后,他停下手中的生火棒,趴得更低,脸颊紧贴在火焰旁边,一只手捧着火苗,另一只手轻轻地拨弄着。此时火苗比未燃尽的余烬大一点,不过当它旁边的小树枝被点着时,奇迹将再次出现。他开始用力吹,就像用长笛吹奏出一曲欢快的旋律一样。隆帮着把石头垒到迎风一侧,然后又围着火堆堆了一圈。等他围好时,索恩也点着了树枝,他小心翼翼地把更小的树枝摆上去。克里克不时地抱着一堆木头跑过来。埃尔加把迎风一侧的两棵树的树枝编起来,这样一来,除了背风一侧还有空隙外,其他地方都被围起来了。她在栅栏里塞了很多树枝,于是就变成一堵由木头、松针和树叶组成的墙。

  当他们围坐在火堆旁时,这个小小的火苗已经不会再被吹灭了。他们裹着兽皮,像四块高高的石头一般,围成一圈坐在迎风一侧。隆坐在最左边,那条坏腿直直地伸在地上。温暖的火焰让他的疼痛减轻了不少。索恩站起来走到暴风雪中,不一会儿提着水袋回来了,那是他刚从溪流里装的水。每个人都畅快地喝着,直到喝饱。他举着水袋尽可能地靠近火堆,但又不会烧到自己。

  眼前的火焰比平时更漂亮。甚至隆在漫游时生着的第一个火堆也不如它温暖。有时候,突如其来的阵风会带走不少热气,但它很快就会重新散发全部光芒。隆的脸颊和手指都烫得发痒,最后他抬起头用眼神回应埃尔加焦虑的目光:他很好。他可以在火堆旁休息,取暖,喝水,吃着所剩不多的食物。确实,他们的食物很快就会吃光。不过一旦暴风雪过去,建达人就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他们就可以边赶路边寻找食物。如果索恩不知道现在的位置,他们可以想办法找出来。隆肯定是不知道。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吗?”隆问道。

  索恩用锐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我们在这里。”

  “那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差不多。”索恩回答他。他正在背包的袋子里翻寻着,隆猜测他是在检查剩下的食物。结果,他拿出几件衣服,放在火堆旁烤干:几块兽皮,毛皮,还有手套……过了一会他转过身,背对着火堆,让火烘烤他的屁股。他的衣服很快就冒出蒸汽。其余三个人也学着他的样子站起来烘烤衣服。克里克嘴巴里还在重复着那三声哨音,仿佛在做梦,梦到自己还在走路。

  等衣服完全干透了之后,他们浑身都暖和起来。索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掏出里面的针线包。埃尔加到现在为止还是只穿着熊皮斗篷和绑腿。现在索恩要帮她把那件袍子改成合适的上衣和外套,还有裤子。

  她立刻同意了。在索恩改长袍的时候,她只穿着绑腿弓着腰站在火堆旁,很像那些建达女人。隆看着她,有些哽咽。

  索恩用锋利的刀片把长袍割开,剪裁时他不时地把兽皮对着埃尔加身体比画几下。裁好之后,他用嘴巴咬着鹿角锥在边缘打洞,接着又从背包里抽出一根皮绳,绕在短棍上把这些碎片缝在一起。

  这个时候,克里克两眼盯着火堆,索恩则不停地抬头仔细看着火光下的埃尔加。隆发现埃尔加的乳房只有上次见到时的一半大。虽然她的大腿依然比他们几个的更粗,更长,但她确实瘦了很多。不过他们都瘦了不少,包括克里克。隆觉得自己的肚脐离脊椎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身上的肉所剩无几。索恩也是皮包骨头,虽然他一直都是那样,但现在看起来更可怕。

  不过他们已经在这里了,围坐在暴风雪中的温暖火堆旁。在雪地、火光和周围摇曳的树影映衬下,埃尔加的身体闪烁出黑色的光芒。索恩继续忙活着,不时地举着衣服在她身上比画比画。等她穿上衣服,已经到了晚上。“给你,”做好之后索恩说,他又加了一句,“你看起来很好看,尤其是穿上我做的衣服之后。”

  埃尔加笑了,她环抱着自己说:“真是太暖和了,谢谢你,索恩。”

  那天晚上,他们围着火堆躺着,就像围在石头圈之外的肉圈一般。他们时不时地朝火堆里添几根树枝。风还在猛烈地吹着,雪花钻过树丛,落在他们身上,但很快会在他们的头发和兽皮上融化,然后化为乌有。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几个月以来过得最舒服的一夜,除了火苗的温暖,还有他们内心的激动。

  隆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等他醒来时发现后背很冷,他又朝火里加了几根树枝,其他三个人还在沉睡中。

  灰蒙蒙的天空表明还在下雪,不过风比昨天小了不少。大片大片的雪花直直地落下来。他们必须决定是继续走还是留下来。索恩朝树林外走去,他要感受一下天气到底如何。回来之后他低沉地说:“可以走,我们可能该走了。”

  其他三个人都没说话。火苗嘶嘶作响,在灰烬上噼啪个不停,似乎在邀请他们留下来。从目前来看,那帮北方人应该不会冒着暴风雪来追赶他们,更别说大雪遮住了所有的足迹。雪花还在密密麻麻地向下飘落。山脊上肯定还有风。一堆又一堆软软的雪花,随时有发生雪崩或坍塌的危险。所以那些北方人肯定也躲在某个地方的火堆旁边。

  但如果那些人确实停下来了,他们现在出发就可以把北方人甩得越来越远。如果那些人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追击,现在出发也能保持足够的距离。所以,无论怎样他们都该继续走。他们能强烈感觉到索恩的态度。只是要离开温暖的火堆,冲进暴风雪中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雪整整下了一天。新落下的雪给大地盖上了一层又软又厚的毯子。白雪覆盖下的森林像是一块块黑白交织的斑点。夏天的暴风雪就是这样。

  还好他们有雪地鞋,否则每走一步都可能陷入及腰深的雪坑里。事实上,负责开道的人都要陷到深及膝盖的地方,然后再高高抬起腿迈出下一步。那一天大部分时候都是克里克领头,由于他比其他人重得多,所以踩着他的脚印前行也容易很多。

  索恩走在第二,负责给克里克指路。隆在后面偶尔能听到他们在说话。“不,左边,左边!左边是你的左边,右边是你的右边!一直向前就是一直向前!你怎么会不懂呢?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它们,我会用你的话来说!我受够了你老是犯错!”

  “如普。”克里克指着左边说。“如普,如普。”克里克指着右边说。

  “所以你知道怎么称呼它们,”索恩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说左右呢?”

  克里克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的大地母亲啊,”索恩说,“你是想气死我。”

  之后,他紧挨着克里克向前走,然后用长矛拍打原人的左右肩膀来指明方向:“嗨,嗨,那边。”他边说边用长矛指着方向。“那边,那才是左。如普,如普,左边。”他会像鹰一般吹出刺耳上扬的哨音,然后再用长矛轻拍克里克的右肩:“向右,右边,如普,右边。”然后是一声降音。那一天,隆一直听着索恩喋喋不休地给克里克指路。“一直向前就是一直向前!不要向左,不要向右,就是直直向前走。那里!”

  隆很想说,他比你更认识路!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只能把靴子踩到脚印上,避免左脚受到重压。不管索恩怎么唠叨,克里克走的路可能就是最好的。

  傍晚时分,他们沿着山谷向下走,前方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大到在雪中看不到它的边际。索恩看着白茫茫的天地想了好一会,最后指了一个方向,他们要穿过柔软的新雪。过了一会,他们来到一条平坦的河边,很像是北方的那条大河。这条河看起来很快就会解封,但是在新雪的覆盖下,很难判断何时或哪里解冻。一块块不规则的冰块从雪地上冒出来。在遥远的河岸线上,隐约可见一条条黑色水流。一阵阵低沉潮湿的吼叫声从看不到的下游传过来。

  接着,就在他们眼前,河面上的雪花开始颤抖,一连串低沉的爆裂声驾驭着冰下强有力的黑色洪流向下游冲去。在他们能看到的最远的拐弯处,那些劈啪作响的冰块相互堆叠,拥堵在一起,紧接着又裂成更小的冰块,向着下游而去。

  他们所站的地方的上游的冰还很结实:黑色的河水从冰下流出,就像白色山坡上喷涌而出的泉水。场面十分震撼!

  “快!”索恩向其他三人喊道,他们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立刻指着上游飞速向前奔跑,他们立刻跟在他后面向岸边跑去。但由于太累,他们根本跑不快,即便是索恩也没多少力气了。克里克很快走到了前面,为他们踩下一个个脚印,索恩跟在后面和他说着什么。埃尔加离他们不远,隆尽自己所能跟在埃尔加后面,不停地祈祷索恩带的路不要离那些碎冰和水流太近。他知道只有自己走得越快,他们才能越早过去,这样平安渡过河面的机会才越大。如果隆跟得很近,索恩就会对他们的速度更有信心,会再向上游走一点。于是隆低下头,踩着他们的足迹一步步向前,不理会疼到发烫的脚踝,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希望跟上埃尔加的脚步。埃尔加走得很快,穿上新衣服的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更高更瘦了。他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埃尔加就在前面。摆脱了那些北方人,和他一起奔走,逃离囚禁,和他一起奔向回家的路。他心里一阵激动,对着受伤的脚踝咧嘴一笑,奋力向前走去,同时注意不要让雪地鞋前面撞到两个脚印之间的雪堆。他昂首挺胸,气喘吁吁,内心诅咒着疼痛。一阵阵冷风吹到他的头上,他变得像狩猎时那般警觉,或者说害怕。他现在只注意着脚下的雪,旁边的河面依旧纹丝不动。飘落的雪花变得更近、更清晰,它们随着他的脉搏一起跳动,虽然周围一片昏暗,但它们依旧明亮耀眼。一切都由内而外被照亮,现在的他,眼睛像鹰一般锐利。

  索恩轻拍了克里克一下,两个人转身朝河面走去。隆害怕到不停地用牙齿吸着凉气。他弯下腰,加快了速度,他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和大家在一起,即使那是错的,即使会给冰面增加过多的重量而让他们都掉下去。索恩回过头看着他,仿佛知道他的恐惧,那目光几乎要刺穿他。

  就在这个时候,我飞进他的身体里,像他抓着拐杖一般紧紧抓着他。慢一点,记住那些北方人在那冰冻的大盐海上教你的东西。

  隆看着索恩和克里克走到岸边,戳了戳白雪覆盖的河面。也许他比他们更了解冰。下游奔腾的河水在树林间回响,那震颤一直冲到他们脚边。

  隆看到一个大冰块紧挨在岸边,似乎覆盖了河面的大部分。他立刻走上前,好像两条腿已经没问题了。“让我来带路,”他经过索恩和克里克身旁,从白雪皑皑的岸边踏上冰封的河面,“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做这事。”

  他慢慢走着,拐杖在前面轻轻敲打着冰面,手杖好像变成了短的乌纳克斯。他走得不快,但很稳,他在慢慢感受着脚下冰面的弯曲。他的手臂像被蜜蜂蜇了一般不停地来回敲打。雪变小了不少,片片雪花在空中飞舞,一阵风吹来,它们不停地颠簸旋转。

  站在河面中央,他们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下游的水流声。脚下的冰面微微起伏,周围的冰块嘎吱作响,连上游也是如此。它们明显感受到破冰正在向上游移动,于是开始慢慢弯曲,发出吼叫。隆不知道它们是害怕还是期盼。不过他依然从容不迫地蹒跚前行,另外三个人紧紧跟在他后面,他们之间的距离比那些北方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距离稍近一些。

  下游一条巨大的冰缝和堆叠起来的冰块,宣告又一个破冰的到来。浮冰越堆越高,黑色的河水更加显眼,一阵阵低吼声如同雷鸣一般。

  隆拖着脚步尽可能地快步向前走,他完全忘记了那条坏腿,整个身体都处于兴奋之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冰面,他们离对岸越来越近了:如果跑着过河,你就会觉得河面不是很宽。河弯外侧是冰面最薄的地方,此时,那里已经变成了融化的河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隆转到左边,向上游走去,同时不停地用拐杖敲击前方的冰面以确保牢固。听起来是坚实的砰砰声,这代表冰面可以承受得了他们。他迅速拖着步子走到河边,用力踩着上面的雪地,好让另外三个人落脚。他们三个排列整齐地跟在后面,就像在表演过去经常跳的大踏步舞。

  当索恩走上岸时,他把头歪向厚厚的云层,大声号叫起来,其他人也和他一起像狼一般号叫。在破冰的轰鸣声和怒吼的狂风声中,他们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而我也在号叫,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穿过河面的隆全身上下都在抽动,他这才意识到那条坏腿已经愤怒至极。整个左腿都在发烫。他走到一棵倒下的树干旁,拂去刚落下的雪花,坐在上面。他把背包放到雪地鞋前,胳膊支在背包上,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眼前壮观的场面,河水咆哮,冰面破裂,低吼着顺流而下。

  埃尔加走到他身旁坐下。克里克蹲在一块石头上。索恩把背包放在雪地上,就地开始跳舞,再次唱起破冰之歌。

  “闭上嘴巴,否则冰会待着不动的。”隆朝索恩喊道。

  索恩没理会他,当然也可能是没听到。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一直坐在这里,直到这一段的冰面全部裂开。这算是他设计的又一个“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圈套。于是隆闭上嘴巴,看着索恩一边号叫一边跳舞。过了一会,隆在背包里翻找了一番,他惊奇地发现装食物的袋子已经变得很小。他总以为里面还会有满满一袋,可并非如此。

  “我们以后吃什么呢?”他问道。

  就在这时,河面上的冰块向上高高隆起,并且迅速裂开,不一会儿就向河湾漂去,白色的浮冰相互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此时,他们脚下变成了黑色的河水,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呼啸奔腾。

  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声音,只是没有人说话。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冰面裂开,一块接一块从他们身旁漂过。黑色的河水从上游一条锯齿状的白线下奔涌而出,这条白线越走越远。轰鸣声在整个山谷回荡。

  在不远的上游拐弯处,一道浅滩显露出来,上面布满了一块块露出水面的岩石和白色碎冰,泛出一道道黑色的光芒。湍急的河水再次回到他们身边,那哗啦啦的水声是他们一个冬天不曾听到过的。大块大块的冰块从水面漂过。又过了一会,河面全部变成了黑色,从上游弯道直至下游弯道。

  索恩停止吟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人能过得了这条河,”他说,“我们来生火吧!”

  他们离开河岸朝上游走了一段,然后在一个灌木松和桦树林中间找到一块平地。由于到处都被积雪覆盖着,他们只能用雪地鞋踩出一块空地,然后从附近的石堆里搬些较大的石头过来,一块做炉灶石,剩下几块垫在地上坐着。不过睡觉时他们只能直接睡在雪地上,还好他们有火,有驯鹿皮,应该不会太冷。

  剩下的时间就是搭营地。等他们忙完了的时候,隆变成了一条腿走路的人。索恩把昨晚火堆的余烬装在腰包里,有了它,再加上木屑、浸着油脂的树枝,还有几口巧妙的吹气,火很快就着了起来,索恩对自己非常满意。阴沉沉的黄昏,他们围坐在火堆旁,旁边的树被埃尔加编成了一道挡风墙,每个人旁边都放着一大堆柴火。

  这本应是个美好的时刻。没有人能渡过河来追赶他们,至少两周之内都不可能,说不定要等到夏末才行。所以他们躲开了那些北方人。除非命运发生转折,他们通过另一条路来到这里。这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无须担心。他们摆脱了那些意志坚强的猎人的追击,他们成功了。这本应该很自豪,而且眼前还有明亮的火堆。

  但问题是,他们几乎没有东西可吃。雪依旧在下。

  他们清点了一下剩下的食物。索恩还有满满一袋坚果。他数了一些分给大家,又把水袋递过去。他们一边烘烤身上的衣服一边慢慢吃着。由于浑身湿透,所以烘干需要一段时间。还没等到衣服干透隆就睡着了,他直接躺在火圈外面的雪地上,蜷着身子把兽皮裹得紧紧的。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到埃尔加也躺在他旁边睡下了。

  整个晚上他都睡得很沉,只有冷风从兽皮缝中吹进来的时候才醒过来一会。他会换个姿势,把兽皮拉得更紧,顺便看看火堆,需要的话就朝里面添几根树枝。然后把下巴缩到胸前,又沉沉睡去。雪下了整整一夜,所以还没有变得太冷。

  天刚亮他们就醒了过来。雪还在下,风又变大了。即使四周昏暗,隆依旧能看出同伴们都憔悴不堪,他自己肯定也一样。他能感觉到饥饿正折磨着他,让他变得更加虚弱,头脑昏沉。

  他们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向火里添了些柴火,然后盯着放在火堆旁一块干净的石头旁边的食物,坚果、干肉、蜂蜜油饼,没有多少了。索恩忍不住叹了口气,拿出最锋利的刀片,从屁股下面的兽皮碎片上割下来细细一条,长度和给埃尔加缝衣服用的那根差不多。兽皮,不是什么可口的肉。但他还是切成小段分给大家,然后把自己那根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一个坚果,一口干肉,再配一小片兽皮。想把兽皮咬烂并不容易,必须在咽下去之前咀嚼很久。

  雪继续下着,飘落在火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又一轮大风把周围山坡上的树林吹得哗哗作响。今天不是出行的好日子。在这样的大雪中觅食,最可能的是挖一些植物的根茎。他们已经有了很多柴火,所以看样子可以停下来再等一天。索恩走到外面看看情况,隆有些不安地望着他。就在索恩走出去的瞬间,头顶的山脊上传来三声巨大的轰鸣声,仿佛云层之上的某条河也在经历着破冰。

  回来时,索恩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微笑:“我觉得今天就待在这里吧。咱们再去多捡些树枝,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

  这是饥饿的春天过后的第六个月,也是一年中最难觅食的时候之一,整片大地被饥饿和融雪淹没。好吧,也许他们能找到一些小动物的尸体。这样的觅食比再走一天要容易得多。

  这一天,他们迎着暴风雪四处走动,用棍子在雪地里翻找食物,带回更多的木柴。火堆一直烧得很旺。到了下午,饿到双腿发软的隆扑通一声倒在火堆旁边,好一阵子才从头晕目眩中恢复过来,隆又一次问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知道。”索恩有些不耐烦。

  但隆看得出来他并不知道。隆并不怀疑索恩在很多方面都比自己有见识得多,在这里可能也一样。也许他的意思是,只要有机会,他就能发现他们到底在哪里。看着他的表情,隆没有再追问下去。这一天他们哪里也不能去,第二天也不确定;新落下的雪被吹成一个个雪堆,这样一来,行走在平地上会更加困难,斜坡上也更危险。这时,隆发现自己几乎走不了路。那条坏腿连一点点重量都无法承担,每次他做尝试时都会疼到浑身无力。在外面岩石堆旁的索恩看到了这个场景,他挥了挥手,示意隆回到火堆边。现在,隆只能嚼着兽皮无所事事地等待着,等再次出发时再去寻找回家的路。

  那一夜漫长极了。你越饿就会变得越冷:这句古老的谚语再次得到印证。正如老话所说,他们只能吃火,那是他们唯一拥有的东西。只有火能帮他们熬过漫长的夜晚。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了。他们不可能冒着雪走。

  晚些时候,天色更加暗淡。埃尔加在外面的雪地下发现了一小片草地,然后用木棍挖了一背包的草甸洋葱带回来。随后,他们跟过去挖了更多回来。

  洋葱放在火上烤一烤之后味道会更好。虽然不多,但总算给兽皮增加了点新鲜配菜。他们把茎球上面的绿色秆子也吃掉了。就在咀嚼这些烤熟的秆子时,索恩突然看着埃尔加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真的经历天鹅妻子故事里的生活,但现在我正在其中,而且只是那个老帮手。

  埃尔加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飞走的。”她说。

  索恩大笑了一声,就像哼了一下似的,那声音在树林间回响。他又递给埃尔加一棵洋葱。

  “多吃点天鹅的食物,说不定你就能飞了。”

  又一个漫长的夜晚。隆突然惊醒过来,他梦到父亲正在警告自己不要穿过结冰的河面,他不停地对父亲说没事,他们已经过去了。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应该走另一条路。他焦急地告诉父亲,等冰融化就会很难了。

  火快灭了,只剩下余烬中的几点亮光,粉红色的微光中夹杂着灰色,眼看着就要变黑,雪花落在上面嘶嘶作响。他又放了三根树枝在上面,在它们还未点着前又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索恩把他们叫醒,他正跪在隆和埃尔加身后的雪地上,双唇紧闭,看起来就像只大蜥蜴。“克里克死了。”

  “什么?”隆大叫一声,“怎么会?为什么?”

  他并不是真的想问为什么,只是那个词悬在空中,就像一只等待起飞的蜂鸟。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有些尴尬,不过索恩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最后他回答说,“他可能被什么东西噎到了,或者比我们想象中饿得多。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

  隆和埃尔加都坐了起来。雪还在下着。埃尔加用拳头捂住嘴巴,隔着火堆望着裹在兽皮里的克里克。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隆也看到了:那确实是一具尸体。他就这样走了。

  索恩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吸气,呼气。“我要把他从火堆旁挪走。”

  他绕着火堆,摇摇晃晃地朝克里克走去,然后蹲下来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已偏向另一边,似乎是克里克不希望隆和埃尔加看到自己死掉的模样。索恩伸出手,把他身上的熊皮向上拉,盖住了脸。现在,他整个人都盖在熊皮下面,变成一团。索恩抓住裹在他脚上的熊皮,沿着他们进出小窝时踩出的小路向前拖着。大雪纷飞而下,山坡上的松树在狂风中歌唱。

  没多久索恩就走出了他们的视线,来到树林另一侧。埃尔加和隆听到了他的吟唱,那是帮助死去的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歌曲。

  现在你即将升到天上,

  你放心长眠,我们将永远记住你。

  然后是一阵沉默,只有偶尔几句咕噜声和砰砰声。回来时索恩手里拿着克里克的外套,已经卷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到炉火石旁边的石头上,从包里拿出一把刀片,一声不吭地把那件外套割成一根根长长的皮条。

  又过了很久,他让隆和埃尔加出去捡拾柴火。埃尔加站起来离开火堆,避开通向克里克的那条路。隆在四周蹦来蹦去,他的左腿完全不能动,左边身体、胸甚至肩膀都疼得厉害。从疼痛的位置可以看出,他之前很用力地在用拐杖支撑着走路。他走到最近的树旁边,四处打转着寻找埋在雪里的枯树枝。

  那天晚上风很大。他们把火堆烧得很旺,沉沉睡去。

  第二天暴风雪依然没有停止。他们裹着兽皮躺着,凝视着火堆。他们中不时会有一个人站起来,走到外面大小便,或者捡拾些柴火。现在,他们堆积了厚厚的余烬,可以把潮湿或绿色的树枝烘干,所以柴火不成问题。只是现在雪越来越深,很难四处走动。还有越来越深的饥饿感让他们无法思考,似乎要从身体里面将他们吞噬。很难相信现在已经是六月了,不过大家都知道六月的暴风雪是最可怕的。

  晚上的风依然很大。他们把火堆烧得旺旺的,饿着肚子睡去。饿就代表着冷。

  * * * * * *

  灰蒙蒙的晨光中,索恩把火烧得异常旺盛。接着,他面向东方站着,伸出双臂,吟唱了一首隆听不懂的歌曲,里面的歌词非常奇特,似乎只是一些声音而已。

  结束之后,他转过身,双手搭在屁股上,面向隆和埃尔加。他们躺在兽皮上抬头看着他。

  “我们必须吃东西,”他说,“等暴风雪过去,地上的雪结冻之后我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有东西吃,否则就回不去了。”

  说完,他紧盯着他们俩。

  埃尔加说:“所以我们只能吃克里克。”

  索恩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用一种隆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埃尔加。

  “是的,”他说,“没错。克里克已经死了两天。他的尸体肯定冻僵了。所以我打算过去切几块肉下来,我们可以烤着吃。肉可能会比较老,但我们只有这个。这样做我也很难过,但克里克会理解的。我刚和他说完这件事,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飞到星空上。他说他很高兴还能为我们效劳。他说谢谢,就像以前那样。”

  隆瞥了埃尔加一眼。他能感觉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她回望着他,咽了咽口水。隆赶紧闭上嘴巴,把口水吞了下去。他现在要去尿尿,但嘴巴还是被即将到来的肉馋得口水直流。“我要去尿尿。”他说。

  “去那边,”索恩指着远离克里克的方向,“然后不要过来烦我。”说完,他拿着刀子,脚步沉重地朝克里克的藏身之地走去。

  隆站起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小便。天气非常冷,他已经饿得浑身无力。但最糟糕的不是肌肉无力,而是头脑昏沉。周围的一切都被大雪淹没,深不可测。山坡上的树木在风中摇曳,但他不能看,他必须转过身,否则就失去了平衡。他已经不能对距离做出判断,也完全失去了力气,这是饥饿带来的真正危险。

  回到火堆旁,他看到埃尔加已经坐了起来,身上裹着兽皮,不时地朝火里添着树枝。刚放进去的树枝很快燃烧起来。她抬起头,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他读懂了她的想法:无路可走。他们会在未来的日子相互支持,讲述同样的故事。而现在无路可走,唯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身子有些发软。他们把兽皮裹在肩膀和头上,紧拥在一起,就像离开母亲的小狐狸一般。

  索恩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团用碎皮包裹的东西。他坐到火堆旁,拿着一根细长的老树枝,剥掉树皮,折去端头,然后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拳头大小的一块肉,看起来像是臀部,冻得硬邦邦的。他用刀片在上面戳一个洞,好让树枝插进去。牢牢插住之后,他把肉放到了火上。最先放在火焰中间,外面一层烤焦之后又拿到火焰旁边,以让它慢慢融解。最后再放到火焰上方,把它烤熟。脂肪和血液滴到火里,发出嘶嘶声,这时,索恩把它拿出来在空气中蒸腾一会。风不时地把树上的雪吹到他们身上。他先是舔了舔尝尝味道,然后龇着牙咬一块下来,在嘴巴里咀嚼起来,然后又仔细看了看自己咬下去的地方:粉红色。熟了。他嚼了嚼,最后咽了下去。“啊,”他说,“谢谢你。”

  他把烤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埃尔加,她道了声谢谢,张嘴咬了一口。这时,隆的嘴里全是口水。当埃尔加把穿着肉的棍子递给他时,他高兴极了。肉很硬,味道和熊肉差不多,非常硬。就好像克里克整个身体都是由心肌构成的一样。不一会儿隆的脸颊就抽筋起来,他忍不住叫了几声。索恩和埃尔加都没有理会他。

  索恩开始烤第二块。在他们吃的时候,他又拿出第三块肉,比之前的小一点,应该是大腿的前面或后面。他们接过去,一声不吭地吃着。吃完之后,索恩把水袋递给他们。他盯着天空看了好一阵子,云层很低,正在快速向东移动。不过它们似乎也在慢慢散开,被犹如花丝的亮白色线条隔成一块块深灰色云团。“吃饱了就好好躺着吧,让它在你肚子里慢慢消化,”索恩说,“你们知道会怎么样。等过一会胃空了,又会忘记一切吃下去的。今天我们哪里也不能去,雪太软了。过一会我们再吃一点,等到明天我们就出发。”

  他的话一点也没错。不久之后,隆就觉得很不舒服,整个肚子都变得硬邦邦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躺在那里看着火堆,紧紧拉着埃尔加的手臂。又过了一会,他觉得好多了:更暖和,更有力气,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清晰起来。晚些时候,他不得不出去大便,等回到火堆旁,他觉得比之前好多了。

  三个人就这样躺了整整一天,熊熊燃烧的火堆,还有克里克的肉给了他们温暖和力量。他们不时地走到灰蒙蒙的风雪中放松一下,或者跺跺脚,让双脚也放松放松。隆发现自己的左脚已经失去了知觉,这让他很担心。虽然看起来没有冻伤,却麻木到没有一点儿感觉。虽然比疼痛好受,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走路了。

  第二天清晨,天气晴朗而寒冷。在火堆旁吃完克里克的小腿肉之后,他们站起来收拾东西,整理背包。不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

  索恩喊住了他们俩。“我们要带着克里克,”他说,“我们还需要他。”

  他把用克里克外衣割成的皮条一根根系起来,变成一条长绳,它比隆想象中的要长,看起来非常结实。索恩走到克里克的藏身之处,把那具裹在熊皮里的尸体拉了回来。然后把两端用绳子扎好,看起来就像雪地上拉着的雪橇。绳子很长,足够在索恩腰上绕两圈,然后再系回到克里克的双脚那端。他把克里克从树林里拖出来放到雪地上,然后回来拿他的雪地鞋和背包。他穿上雪地鞋,又把绳子套在身上。

  他们开始前行。雪还没有完全冻起来,不过由于天气太冷,所以可以踩上去。雪地鞋再次帮了大忙,一脚踩下去只到脚踝,没有雪地鞋的话肯定会陷得很深。

  但走在第一条下山的路上时,隆朝左摔了一跤,再也没办法站起来。他左边的脚踝和膝盖都不能弯曲,他也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他大叫一声,挣扎着跪在雪地里,整了整雪地鞋,然后用胳膊和拐杖支撑着站起来,但当他迈出第二步时又向左摔去。他无助地看着另外两个人。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我们需要克里克,”索恩冷冷地说,“隆,快爬过来坐到‘雪橇’上,侧躺在上面。这不会对克里克造成什么影响。我们还得赶路。”

  “我来拉,”埃尔加说,“你负责探路,”她跟索恩说,“我来拖他们。”

  “好的,”索恩说,“很好。”当他们把绳子套在埃尔加的胸前时,索恩对隆说:“我喜欢你妻子。”

  三个人都笑了。

  * * * * * *

  躺在克里克身上的感觉就像躺在一根木头上一样。以前在森林里犯困打盹的时候,他们会就地找块平坦的地方躺下来。克里克被熊皮包裹得很严实,头和脚两端扎得非常紧。尸体也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埃尔加穿着雪地鞋,拄着两根拐杖,拖着“雪橇”一步步向前,看起来还能撑很久。一段时间之后,脚下的雪渐渐融化,这时的行路变得更加艰难。好在软雪下面的陈雪足够坚硬,这样一来隆和克里克就不会陷得太深。未来一两天这些新雪也会变硬。还有,埃尔加也够强壮。

  下山的时候,埃尔加会把雪橇放在自己前面,小心翼翼地拉着,防止在陡峭的地方滑下去。这时,隆也可以帮忙,他把右腿和拐杖插进雪里来减慢速度,这样就不会把埃尔加拉下去。下山时他躺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埃尔加的脸。每到陡峭的山坡上,埃尔加都会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形成一个深深的V字。一双眼睛凹陷在脸上,上肋骨凸起,眼睛下面和肋骨周围的脂肪都不见了。

  有几次,在前面带路的索恩横着向山下走,埃尔加也想这样,但雪橇总是会直直地滑下来,她只好不停地跺脚,等身体平衡之后再迈出下一步,假如前方的雪堆塌陷,她会迅速把身体向后靠。隆被她流畅的动作和平衡感震住了,他觉得即便左腿没问题,他也做不到这样。突然间,他意识到埃尔加其实是北方人,在冰天雪地中长大。他的妻子来自于一个不同的世界,就像索恩曾经讲过的天鹅妻子的故事一样。每遇到困难的时刻,埃尔加会累得气喘吁吁,脸颊涨得通红,眼睛眯成一条缝,但动作依然敏捷麻利,脚步一刻也不会停。

  看到了她的艰难,索恩总会向前多走几步,从斜坡上滑下去,看看周围的石头,然后示意她跟上,或者摇摇头,艰难地掉头回来,寻找其他路线。

  他们所在的这个山谷向南延伸,很明显索恩是想向东走。中午时分,他停下来休息了一会,隆和埃尔加坐在雪橇旁的木头上。他把一根木棍插在比较平坦的雪地里,然后又折了几根树枝来丈量木棍影子的长度。现在是六月中旬,不过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由于暴风雪,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月亮了。但索恩知道。他一边把树枝折成不同的长度,一边跟他们解释仲夏时分在他们营地那里影子的长度和木棍高度之间的关系。通过把这里的影子长度和营地里影子长度进行对比,可以推算出这里是在营地南面还是北面。在营地里,影子长度只有木棍的六分之一。

  这里也差不多。因为影子的长度差不多,他又仔细看了一番,嘴巴不停地喃喃自语,最后决定继续向东,这样就能到家。他很确信他们在营地西面。

  “大家应该很庆幸我知道这一点,”索恩又说,“因为我们没办法确定我们在某个地方的东边还是西边,我们只知道南北。这个办法是老皮卡教给我的,他说是大乌鸦教他的。他还说他是第一个懂得这个知识的人类。他总是这样说,不过我确实没听其他通灵师说过这个技巧,不论是在八八节还是其他地方。”

  “假如我们在营地东面的话,那就应该在大山里。”埃尔加补充道。

  “没错。”

  于是他们继续向东前行。但这里的山谷全是南北走向的,所以行路颇为困难。

  最后,他们爬到一个狭窄的山谷,也是南北走向,底部非常平坦,但最后拐向东方。索恩带着他们向上走,离河床有些距离,那是他找到的最硬实的雪。他们整整走了一个下午。太阳斜照在他们身上,细长的影子一直伸到山谷深处。索恩在一片小树丛前停下了脚步,那是被雪覆盖的支流和山谷小溪的交汇处,里面有一小股细流在汩汩地流淌。这应该是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之外唯一的声音了。

  风终于停了。南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云层。晚上一定会很冷。索恩踩出一块地方来生火。他留了一把灰烬放在铺着松针的树瘤里,然后塞进腰包。他慢慢地用木屑把灰烬点着,非常好!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扬扬得意。他把克里克拖到远离火堆的地方以保持其冰冻状态。隆拄着拐杖跳来跳去地捡树枝。每到这个时候他们就特别想念克里克,因为他每次带回来的树枝都是最多的。等他们收集到足够的柴火时,天已经快黑了。

  索恩再次拿着刀片,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地离开了。西方的天空蔚蓝蔚蓝的,只是被黑黝黝的山峦隔成了几块。最浅的那部分天空正好和黑色的山峰相对,在隆的眼睛里幻化成跳动的红色。如果张开嘴巴,他就能听到喉咙后面的心跳声。他又饿了。

  和昨天一样,索恩回来时手里托着碎皮包裹,不过他把包裹拿得离自己很远。然后,他先烤焦外皮,之后再把里面的肉烤熟。虽然那一天没怎么走路,但隆依然馋得口水直流。埃尔加也瞪大眼睛紧盯着那块肉,连周围的眼白都露了出来。

  默默地吃完之后,他们裹着兽皮坐在火堆旁。他们不停地添加树枝以烧出更多的余烬。那一夜,满天星斗。最后一次解完小便之后,索恩把克里克移到离火堆较近的地方,这样食腐动物就不敢靠近。只要离火堆稍远一点就会感到寒气逼人。晚上一定会很冷,说不定是他们艰难跋涉以来最冷的一夜。暴风雪结束的时候总是最冷的时候。

  他们紧紧地裹在兽皮里,尽可能地紧挨着火堆躺着,空气中不时地弥漫着皮毛烧焦的味道。到了半夜,温度降得更低,他们十分默契地相互靠在一起,就像暴风雨中的马群一般。最开始是埃尔加挤在他们俩中间,但随着气温的降低,离火堆最远的人会移到最里面,然后再紧紧拥在一起。就这样最冷的人挤到最暖和的地方,中间的人挤到最外面,像小奶狗一般挤来挤去,一轮接一轮。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最后月亮也落下了。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看到天空中云层的翻滚。离天亮不远了。

  当东方的天空露出第一缕灰色时,隆发现自己睡在余烬旁,背后就是索恩。这时,对面一阵响动让他不由抬起了头,是克里克。他正跪在那里,因为他的腿被索恩割下来吃掉了。克里克的脸上挂着一副隆看不懂的表情,既有骄傲和渴望,也有失望和悲伤。隆用唇语说了一句“如普”,他没有发出声是因为担心吵醒埃尔加和索恩。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在睡觉,这是他的梦。于是他在梦里说出了那个词:“谢谢你。”然后又低下头闭上了眼睛。他想,克里克的灵魂会一直守护着他们,直到天亮。因为这样寒冷的夜晚只有灵魂才会四下游荡。

  接下来的三天对他们来说十分艰难。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他们的“雪橇”变得更短。隆尽可能地站起来自己走,不过每次都会在自己愿意之前被赶回“雪橇”上。埃尔加和索恩轮流拖着他。埃尔加越来越瘦:她的胸几乎都要平了,眼睛深陷在脸上,上面的肋骨直直地突出来。你都能看到她颅骨的形状。索恩依旧是皮包骨头,一张脸瘦得和黑蛇一样,没有耳朵,没有嘴唇,没有肉。他很少说话,尤其是和隆。他总是冲到最前面,迫不及待地爬上山脊,朝着东方眺望。他们跟在后面,抬头一看,他已经跑到了山脊上,两只手遮在额头上焦虑地看着东方,寻找熟悉的迹象。没有人提到迷路的事。每天下午他们都会停下来,用头一天晚上的余烬生出一堆火,然后在暮色中吃着烤熟的肉,包括肾脏、肝、心脏,心脏上的肉比第一天吃的那块还要硬。到了晚上挤在一起睡觉。其中有一夜和暴风雪最后那夜一样冷。第二天一早,索恩走到外面,回来的时候两只手里抓了不少掠鸟,他紧紧拎着鸟爪子。它们是在黑云杉丛中被发现的,估计是昨晚冻僵之后从窝里摔下来的。索恩把它们放在火上烤着吃,味道真是不错。

  他们还在路过的草地上找到了不少草甸洋葱,虽然吃下去之后会有些浮肿和胀气,但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雪一天天融化,每到下午,一片片黑水冲向越来越多的黑色土地。夏天终于来了。他们不得不寻找雪地以便能容易地拖动“雪橇”。当最后的雪堆融化时,被太阳晒融的雪地越来越大,几乎和平地一样难拉。隆用拐杖替代左腿,走的路越来越长。不过索恩总是很不耐烦,不停地命令隆回到雪橇上。不管隆在不在上面,埃尔加总是抿着嘴一点点向前拉。索恩也会轮换着拉。不过他太轻了,下山时根本控制不住雪橇。所以每到下山时他不得不把雪橇交回给埃尔加。

  那天下午,埃尔加摔倒在地上,许久之后才重新站起来。隆吓坏了,赶紧从又短又鼓的雪橇上下来,一蹦一跳地跳到埃尔加身旁。他突然发现她瘦得不成样子,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栽倒在地上。

  当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拉起绳子时,隆大喊一声:“不要!轮到我了!”

  他从埃尔加身上解下绳子套在自己腰上,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四条腿的怪物,体形和鬣狗相似,高高的肩膀,一脸丑相。但他还可以跳着向前走,保护着那条坏腿,同时在需要时让它帮忙。埃尔加踩在他拖过的痕迹上,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到了现在,他们的腿脚都不太利索,但依然以同样的速度向前走。行进时他们一声不吭,每天很早停下来扎营,出去寻找球茎植物和柴火,晚上围着温暖的火堆睡在干燥的地面或石板上。

  终于有一天他们都起不来了。那一天是靠坏腿撑下去的,只有它还残存着可以利用的肌肉。现在,隆主要靠它的力量向前走,虽然每一步都疼痛无比。隆拖着雪橇,有时候只有雪橇,有时候索恩坐在上面,埃尔加偶尔也会在上面,由于不得不躺下来,她总会沮丧地流泪不已。但是隆一直在坚持。和他们相比,坏腿总算有点肉,而且隆很快学会如何把疼痛控制在最能承受的范围内,把它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一样不予理会,当成一次又一次想偷偷摸摸地溜进来的入侵者,就像鬣狗或梭子鱼。一步又一步之后,这种方法似乎奏效了。他的第三道风,或者第三道风之外的风已经来到他身边。他咬紧牙关,感受着力量,靠着坏腿不疼的那部分前行,现在连好腿也不如坏腿强壮了。

  我是第三道风。

  我来找你了,

  当你一无所有时,

  当你无路可走却又不得不前行时,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我会来到你身边。

  那天下午,他们爬上一面覆盖着森林的雪坡,接着是一道光秃秃的山脊,从西南向东北延伸。每走三四步他们就要休息一下。索恩用手遮着眼睛,向东张望。

  突然间,他大喊一声:“那里,你们看那是什么?”

  他指着:“看到地平线上的那座山峰了吗,就在树那边?那是南冰冠山,普伊米尔山。”

  “你确定?”隆忍不住问道。

  索恩继续盯着看了一会。然后笑着看向埃尔加和隆。那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一条蛇,既意外又讨厌,但总是个笑容。

  “我确定。”

  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之后,他们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不过面临的问题也很多。因为南冰冠山在距离营地很远的西面。现在所有的河流甚至小溪都已经解冻,水位上涨了不少。不用再在冰面上穿行,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但目前他们太虚弱了,无法从高于脚踝的浅滩上过河。还有,营地在东面,但这里的山谷都是从东北到西南的,所以他们不得不穿过大片土地,在一条接一条的小溪间寻找回家的路。通常情况下,穿过这些溪流的最佳办法是找一棵倒在上面的大树。只是隆不相信坏腿的平衡力,对他来说,这些木头和浅滩一样可怕。每次渡河前,他都会坐下来,把自己从树干上快速撑过去,或者爬过去,即便是那些结实到可以倒立着走过去的木头也是如此。这个时候,埃尔加和索恩的力气恢复了一些,他们抓着克里克身体的两端,就像抬着一根裹着兽皮的木头,跨过或穿行在树干之间。这个时候隆完全帮不上忙。

  现在天气也暖和起来,中午到日落的温度都在冰点之上。每到下午时分,可怜的克里克就会消融一点,到了晚上又重新冻起来。他的肉也在慢慢变质。一天晚上,在吃了几根肋骨之后,索恩和他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之后索恩拿着三袋肉回来,塞到雪堆里。

  “你现在可以一直走吗?”他问隆。

  “可以。”虽然这样说,但隆也希望这是真的。

  “那就好。明天我们将离开他。等以后再回来把他的尸体安葬起来。”

  他从包里拿出克里克的裹腿放进火堆里,然后向克里克的灵魂唱着告别之歌。

  现在你离开了,我们爱你。

  现在你离开了,我们感谢你。

  你可以在天空之上好好休息,

  我们将永远记住你。

  经过了又一个火堆旁的寒冷夜晚,那一夜克里克没有再来。第二天一早他们被寒风吹醒了。真是不妙,风是长途跋涉路上最大的敌人。哪怕是雪或者雨都要好一些。也许是因为他们对克里克的做法,好运似乎完全离开了他们。总之很糟糕。

  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地走到克里克的尸体旁,把他拖到一块向南的岩石上,摆出来给鸟儿来吃。大风中,黑色的秃鹰在头顶盘旋,它们已经跟在后面好几天了。索恩吟唱着安葬歌,并向他承诺以后一定会回来收集他的骨头,等时机合适进行安葬。

  接着,三个人出发了。

  现在,隆尽可能地用拐杖走路,当然坏腿也没有闲着,因为已经没有其他可指望的了。每到下午踩在残雪上时,雪地鞋都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当然,还有坏腿。只要能跨过那痛苦的咯咯一下就可以了,你甚至可以听到它的声音。实际上,每天早上,四周一片寂静,隆的身子无比僵硬,当剧痛来袭时,他切切实实听到了那个声音,非常像克里克发出的声音,仿佛是他替代了坏腿和克劳奇,驻扎在它们的位置上。可能是为了抗议自己死后遭受到的恶劣对待,所以特意进入他的身体里,也可能是为了帮助他继续走下去。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克里克不停地发出咯咯声。

  索恩还在缓慢而平稳地向前走着,不过每当走到一处可以俯瞰东面的山脊时,他就会加快脚步,那一瞬间,隆觉得这个老人还是有点力气的。埃尔加的速度慢了不少,隆看出来她确实累坏了,她全身的脂肪已经被耗尽,已经瘦到极致。不过她很顽强,这一点隆很清楚,而且从她坚挺的肩膀、眉宇间深深的V字和坚定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既然离家那么近了,她是不会停下来的。

  所以基于这一点,隆是反对把克里克留下来的。一次又一次的刺痛之后便会习惯这种痛苦。他们艰难地走过潮湿的地面、岩石,还有被太阳晒融的残雪,不论是冰冻的早晨还是融雪的下午,他们都走得十分痛苦。他们翻过山谷和山口,有时会循着动物的踪迹,有时候还会看到人的足迹。保持向东不变。他们会站在高处,面露渴望地望着东方,索恩不时地指出一些他认识的地方,然后继续前行,走到下一条小溪边,下一个山脊,下一个山口。

  那天晚上,他们在火堆边吃着最后一块肉,索恩把火烧得比平时还要旺,他把双手放在上面烤了烤,还跳了一会舞。“明天我们就会到了。”他说。

  “真的?”埃尔加和隆异口同声地问道。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不敢相信。

  “明天,如果明天速度慢的话就后天。不过没关系。我们肯定能赶到。谢谢你,克里克,谢谢你,克里克,谢谢,谢谢,谢谢。”

  第二天,他们醒来喝了些水,坐在火堆边取暖,然后又出去洗了洗。埃尔加出去寻找苔藓,这让隆很惊讶,他以为她已经瘦到流不出血了。不过不管子宫里发生了什么,她走路的时候比之前好多了。当一天快要过去时,他们来到索恩说的那条北溪以西的支流边。埃尔加套上雪地鞋,在前面带着大家向下走到一个积雪融化的山谷,踩出一条可以让隆和索恩跟在后面的小路。这时,天马上就要黑了,索恩的速度慢了下来,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不再有什么第二道风或第三道风。什么风都没有了。他只能慢慢地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用尽全身力气。这时的他和隆差不多了。隆不知道索恩是受伤了还是只是没有风了。不过当隆问他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迈出下一步。

  “记住!”隆模仿索恩的口气说,“无论旅程有多久,你都可以走完最后一步。”

  索恩只是摇着头,他已经无力反驳了。索恩总是说给点小小的刺激是让人振奋精神的好办法。所以隆继续说了下去,这次是他听过无数次的话。“哦,没错,”依旧是模仿索恩的口气,“在长达很多很多很多年的旅行中,你依旧可以坚持到最后一步!所以不要放弃!”听到这句话,索恩自己差点忍不住笑了。

  隆自己发现的第一个熟悉的地方是北溪以西中间的巨石,横跨在大半个河面上。他紧盯着它,内心震惊不已,接着是慢慢蔓延的宽慰。过去,只要到这个山谷里,他就会和霍克、莫斯到这块巨石旁。他用炭棒画的那只洞穴熊还在那里,就在直插到水里的白色石壁上。那个时候,他不得不从另一边爬到巨石上,然后从上面垂下来,倒挂着画。霍克和莫斯还在一旁傻乎乎地笑着。岩壁上的熊额头微微前倾,脚步蹒跚地向前走,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在看有没有敌人会攻击自己。由于需要倒挂着描画,所以这个作品算是相当不错了。看到它时,隆几乎要哭出来,不是因为这幅画,不是因为要到家了,而是他再也不需要用坏腿走路了。现在真的没有多少路了,不到半天就可以赶到家里。

  虽然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不过,天没有完全暗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大地被斜照的夕阳染成了黄色,天空越来越暗。随着夜幕的降临,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大。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西隘口,低着头看着下面的陡壁草原——空空的。就在他们绕过一棵树时遇到了希瑟。

  希瑟立刻怔住了,然后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过头,说:“孩子,你爸爸妈妈回来了,连那个坏老头也回来了。”

  她一屁股坐在了木头上,看着他们向自己走来。“我以为你们都死了。”她大声喊着,然后把脸埋在手中。

  孩子像只小鹿一般朝埃尔加奔去,埃尔加立刻扔掉手里的棍子,把他抱着举起来,隆也走了过来,两个大人把孩子围在中间。隆哭到不能自已。

  希瑟坐在木头上看着他们,又抹了抹眼泪。“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她对着那个小男孩说。

  她站起来抱了抱埃尔加,隆,最后是索恩。

  “克里克呢?”她问道。

  索恩摇了摇头,苦着脸说:“他死了,我以后再和你细说。”

  希瑟紧盯着他,最后说:“我觉得你比以前更丑了。”

  “很久之前你就把我的美貌偷走了。”索恩说,然后转过身,“这里,帮我们拿背包。还有隆的,他的腿伤得更厉害了。”

  “那要好好感谢那次漫游。”

  “你这个女人!”索恩说,“快闭嘴,现在就闭嘴。把我们带到营地去。我们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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