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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 12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究竞是为了帮助维达尔——我正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还是仅仅换来一个借口,让自己可以陪在克里斯蒂娜身旁。几乎每天下午,我们都要在塔楼中会面。克里斯蒂娜把维达尔前一天写好的手稿带过来。稿纸上全是涂改的痕迹,有的地方被整段划去,页面上布满了标记,这意味着手稿的主人曾经尝试了一千零一次,试图挽救那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我和克里斯蒂娜登上书房,坐在地板上。她先将手稿大声朗读一遍,然后我们长久地讨论。从我恩人的计划可以看出,他想创作一部史诗般的小说,其间容纳了巴塞罗那一个大家族中三代人的故事,这与他自己的家世有不少相似之处。情节从工业革命之前的那几年展开,一对孤儿兄弟来到这座城市,他们的遭遇后来发展成某种《圣经》式的寓言故事,颇似该隐与亚伯。一个成了那个时代最富有、最具权势的商业巨子,另一个则献身教会,帮助穷人,最终在一次事件中悲剧性地死去,这明显借用了教士诗人哈辛特•维达克尔[1]的不幸遭遇。终其一生,兄弟俩都在争斗。主线之外还穿插着数不清的人物,交织出情感炽烈的闹剧、丑闻、谋杀与悲剧,此种文体常见的各类要素无不囊括其中。所有故事都置于宏大的时代背景下,起于现代大都会、工业体系与金融界初创成型之时。小说的叙述者是两兄弟的一个孙辈,他重塑了家族往事。与此同时,他目睹了贝德拉尔维斯一座宫殿式的别墅燃起熊熊烈焰,接着火灾席卷了全城,这正是一九〇九年“悲惨的一周”[2]里那些骚动而混乱的日子。
我感到错愕不已:第一,这个故事的情节是几年前我为他草拟的,当时我想为他带来一些灵感,帮助他起步,创作一部对他至关重要的作品——他说自己迟早都要写出一部有深度的小说;第二,他从没向我提起已选定这个题材,并为之花了几年的心血,而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告诉我;第三,这部小说正像它的表象,是一部完全而彻底的失败之作。每一个零件都不能正常运转,首先是人物和谋篇布局,接着是氛围和情节演进,最后是文字和语言风格,每一处都充分显露出这是出自一位业余爱好者的手笔,他胸中满是自负与骄矜,就像他手上有的是闲散时光。
“你怎么看这部小说?”克里斯蒂娜问道,“还有救吗?”
最好不要告诉她,维达尔的素材是从我这里借去的,她巳经非常担心,我不希望她更加惶恐。因此,我微笑着点头,表示肯定。
“需要再下点功夫,没别的问题。”
天色将晚之时,克里斯蒂娜会坐到打字机旁,我们一起合作,重新创作维达尔的小说,改写每一个词语、每一行文字、每一个场景。
维达尔连缀起来的故事线索过于模糊,索然无味,所以我决定恢复我向他提出的那种讲述故事的方式。经过我们改写,人物慢慢活起来,我们重新发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从头到脚改造了人物的形象。没有哪一幕场景、哪一个片断、哪行文字或者哪个词语能逃脱我们的审视。但是,随着我们的工作向前推进,我渐渐觉得,我们正在公正地评判维达尔装在心里的那部小说——他决定将它写出来,但一直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
 
克里斯蒂娜告诉我,有两三回,维达尔突然记起几个月前写过某个场景,便找来最终敲定的打字稿,重读一遍。他惊讶于自己细腻的写作技巧与饱满的文学天赋,而之前他已不抱信心了。她担心维达尔会觉察到我们正在做什么,劝我改写的时候要尽量忠实于原稿。
“可别低估了一个作家的虚荣心,尤其是一个平庸的作家。”我反驳道。
“我不喜欢听到你这样评价佩德罗。”
“我很抱歉。我自己也不喜欢。”
“你最好把节奏放缓一些。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现在不怎么担心佩德罗了,倒是你挺让人担心的。”
“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得有个像样的交代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经习惯于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时光。然而,我自己的工作很快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我挤出个把小时来写作《诅咒之城》,虽然我根本没什么时间,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左右。我必须把自己逼到极限,才能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完成工作。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一本书也不读,不管是自己还是竞争对手出版的,但是“毒药女土”会读这些小说,她很快就开始怀疑,我身上正在经历某种奇怪的变化。
“这可不像你。”她经常这么说。
那当然不是我,亲爱的爱米尼娅,那是伊格内修斯•B•参孙。”
我明白自己正冒着什么样的风唫,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每天醒来时脸上是否盖着一层冷汗,不在乎心脏是否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愿意付出代价,再高也无所谓,只要能维持那种漫长而隐秘的接触—一它已不知不觉地将我们俩变成了同谋。我知道,每一次见面,克里斯蒂娜都能从我眼中读到这一切,而且我也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她也不会有回应。我们都很清楚,这段旅程没有未来,没有期盼,亦没有出路。
有时,我们觉得再没有力气去拯救这艘四处漏水的船了,就把维达尔的手稿扔在一边,试着聊点别的,但不是亲昵的话题。有些事情,我们藏匿得如此之深,那些隐秘的想法甚至已在我们的意念中燃烧。有几次,我鼓起足够的勇气,抓住她的手。她任由我去,但是我知道这种举动让她不舒服,她认为这并不对。对维达尔的感激成了我们共同的债务,它将我们联结在一起,又将我们割裂开来。一天晚上,她正要离去,我上前捧起她的脸,想吻她。她没动。我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影子,一个字都不敢说。她起身离去,没留下什么话。此后两个星期,我没能见到她。她回来的时候,要我保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大卫,我希望你明白,等我们修改完佩德罗的书,就不会这样天天见面了。”
“为什么不会?”
“你知道为什么。”
我的种种努力,克里斯蒂娜不会欣赏;我写的小说,她也不会看重。我开始怀疑维达尔说得其实没错,他曾告诉我,我为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写的一系列小说让克里斯蒂娜感到厌恶,即使她对此不置一词。不用费什么力气,我便想象得出,在她心目中,我那点手艺不过是唯利是图、毫无灵魂的行当。我正在出卖灵魂,仅仅是为了换回一点施舍,就帮那两只阴沟里的耗子塞满腰包,而这一切,正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凭自己的心、用自己的真名、随着自己的真实情感来写作。有一点让我最受伤害: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她说得没错。我幻想着可以撤销合同,然后写一本书,只为她而写,好赢回她的尊重。倘若这件我唯一能做好的事,在克里斯蒂娜看来都一无是处,我也许就该重新返回报社,继续灰暗而悲惨的生活,永远依赖维达尔的施舍和善意过日子。
 
漫长的一夜工作之后,我无心入睡,只得出门散步。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双脚将我引向城市中的高地,一直来到神圣家族教堂的建筑工地脚下。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带我来过这里几次,指给我看这座由雕刻与柱廊搭建成的巴别塔。这座教堂似乎永远都不会拔地而起,就像受到了诅咒。我喜欢不断回去参观这个地方,像是要证实它永远都不会发生变化。虽然四周的城市在无尽地增长,神圣家族教堂[3]从第一天起,就始终像一座废墟。
我走到教堂脚下的时候,正是天光破晓,耶稣诞生门上方的四座尖塔巍然矗立,背倚着青色天空,红色曙光为它刻出黑色剪影。一阵风从东方吹来,卷起土路上的尘埃,带来圣马蒂区边缘几座工厂散发的刺鼻气味。穿过马约卡大街时,我瞥见车灯的光束。一辆电车穿越清晨的雾霭疾速驶来。我听到金属车轮滑过铁路,铿锵作响,司机振响铃铛,警告行人,电车已在暗影中迫近。我想拔腿跑开,可是办不到。我像是被钉在哪儿,立在铁轨之间的地上一动不动,瞧着电车的光芒向我猛冲过来。我听见司机在大声叫喊,看到他猛烈地拉闸,车轮下溅起一道道火花。即便在这个时刻,距离死亡只有几米远,我全身的肌肉依然僵住,动弹不得。一道白光在我眼中爆裂,混杂着电流的气味,电车前灯变得模糊不清。我像个木偶般瘫倒在地上。头脑中的意识闪动了几秒钟,我看到电车冒着烟的车轮停在面前几厘米之外。然后,一切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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