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13
我睁开双眼。坚厚的石柱如巨树一般从阴影中升起,直通裸露的拱顶。几束阳光斜斜地射入室内,空气中的尘埃纤毫毕露,一张张破旧不堪的病床排列在大厅里,一眼望不到头。一滴滴小水珠从高处坠下,仿佛是黑色的眼泪,落地时激出阵阵回响。黑暗中能闻到潮湿发霉的气味。
“欢迎来到涤罪所。”
我坐起身,转向说话的人。那人一身破衣烂衫,正就着一盏提灯读旧报纸。他咧嘴笑了笑,嘴里的牙有一半巳经掉了。他手中那张报纸的头版消息是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已经接管国家政权,将建立起温和的独裁统治,将国家从迫在眉睫的大灾难中挽救回来。那至少是六年前的报纸。
“我在哪儿？”
那个男人从报纸上方望过来,好奇地盯着我。
“这儿是利茨旅馆。难道你闻不出来？”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您体力衰竭。今天早晨他们用担架把您抬来的,您一直在睡,像个死人。”
我摸了摸外套,上衣口袋里所有的钱都不翼而飞了。
“这世道真是乱啊！”那个男人叫道,他正在读手里的报纸,“大家知道,我们国家的愚侏儒病已经发展到高级阶段了,所以就要用过多的意识形态来弥补思想的不足啦。”
“我怎么才能离开这儿？”
“如果您急着要走的话……有两条路供您选择：一条是永恒之路,另一条是暂时之路。想走永恒之路的话,您爬上屋顶优雅地一跳,便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污秽的世界。那条暂时之路就在那边大厅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白痴,他总是朝空中挥舞拳头,他的裤子老是往下掉。他向每个过路人行军礼,好像他是个革命者。但是呢,如果选择了这条路,您迟早都得回这儿来。”
拿着报纸的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眼中闪动着某种只有在疯子身上才能见到的光芒。
“是您偷了我的钱吗？”
“这种怀疑真叫人生气。他们把您扛来的时候,您身上就干干净净的了,像个圣餐碟子似的。再说,我只接受那种可以在交易所兑换成现金的债券。”
我不再理会那个疯子,让他坐在自己的破床上,抱着过期的报纸独自絮叨吧。我脑袋里依旧天旋地转,几乎不能沿着直线走上四步,但还是费力地走到了拱顶大厅的另一侧,那里有一扇门通向楼梯间。仿佛有暗淡的光从拱顶渗进来。我向上爬了四五层,感觉一股清新的空气从顶部的大门涌进来。我走出去,终于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片湖水铺展在眼前,湖面漂浮在城堡公园的树梢之上。太阳将光辉洒向巴塞罗那,湖水泛着涟漪,水面上浮藻荡漾,像是溢出杯面的葡萄酒。蓄水池在外观上像一座粗粝的堡垒或者说一所监狱。当初修筑这座蓄水池是为了给世界博览会的各大展厅供水,然而此时这里变成了收容所,它宽阔的内部空间简直是一座世俗的大教堂,专门接收在寒夜或严冬无处可去的垂死者与穷苦人。这个悬在屋顶平台上的巨大蓄水池已经成了一座泥泞而浑浊的湖泊,正沿着建筑上的纵横缝隙缓缓流逝、耗尽。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平台的角落里。我的目光轻轻触碰到他,他仿佛警觉起来,猛然转身看着我。我仍旧有点恍惚,视线模糊不清，但是似乎看到那个人向我这边靠近。他走得太快了,似乎行走时双脚并没有沾地。他的身体轻飘晃动,快得让眼睛都来不及捕捉。由于逆光,我几平看不清他的脸,但依稀可以辨出他有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那对他的面孔来说实在大得出奇。他离我越来越近,在我的脑海中,他的轮廓在不断拉长,身量也越来越高。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没有觉察到自己退到了水池边缘。我一脚踩空,接着身子往后仰,栽向深色的池水。在我落水前的一刹那,陌生人出人意料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轻轻地将我拉上来,扶我在平地上站定。我在水池边的一把长椅上坐下来,大口地喘气。然后,我抬起头,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他双眼的比例看上去很正常,身量和我差不多,步态和手势看起来也和其他男士没两样。他表情温和,让人安心。
“多谢了。”我说。
“您还好吧？”
“还好,就是有点头晕。”
陌生人在我身旁坐下来。他身着黑色的三件套西装,款式裁剪精心。他的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领针,一个展开羽翼的天使,它让我感到古怪而熟悉。我突然觉得,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出现在这个屋顶上,实在是太不正常了。那位陌生人看着我笑了,好像他可以读出我的想法。
“我希望没吓着您。”他倒是直言不讳,“我猜,您并没打算在这儿碰见什么人。”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黑色的瞳孔里映出了我的脸,那对瞳孔在微微扩大,像在纸上晕开的墨水。
“恕我冒昧,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和您一样,为了远大前程而来。”
“安德烈阿斯•柯莱利。”我低声说道。
他即刻神采飞扬。
“我终于见到您了,我的朋友,这真叫人高兴啊！”
他讲话的时候稍稍带一点口音,可我又听不出那是什么地方的。直觉告诉我,在这个陌生人再说什么之前,我得站起来,尽快离开,但是在他的嗓音和眼神里又有另一样东西,似乎正在向人传达沉着与信任。我想不明白,我自己还不知道身在何方,他怎么可能找到我？但决定先不琢磨这个问题。他的语气与目光都让我感到慰藉。他伸出手,我顺势握了握。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是一种担保：你将重新找到失去的天堂。
“我应该感谢您多年来的好意,柯莱利先生。我觉得真是欠您的情。”
“没有的事。是我欠您的情,我的朋友。我应该道歉,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接近您,地点、时间都这么不合适。可我得坦诚相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挺想和您聊一聊,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那您不妨直言。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问道。
“我希望您为我工作。”
“对不起,您是说……”
“我希望您为我写作。”
“当然了。我忘记了您是一位出版人。”
陌生人笑了。他笑得很甜,像个永远不会惹人生气的孩子。
“所有出版人之中最优秀的一个。是您期盼一生的那个出版人,一个可以让您不朽的出版人。”
陌生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和我手中已有的那张一模一样。那一夜我梦见了珂洛伊,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手里就握着那张名片。
安德烈阿斯•柯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圣日耳曼大道69号
“真是受宠若惊,柯莱利先生,但我恐怕不大可能接受您的邀请。我签过一份合同,与两位出版商……”
“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我知道那两个败类。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无论如何,您不该和他们打交道。”
“这个看法,别人也提过。”
“萨格涅尔小姐,她也这么想？”
“您认识她？”
“听说过。她好像是那类女子——值得一个人付出所有,去赢得她的尊敬和钦佩,您不觉得吗？她是不是也鼓励您抛弃那两只寄生虫,做真实的自己呢？”
“没那么简单。我签了一份独家合约,和他们绑在一块儿了,还有六年才到期。”
“我明白,可您用不着担心。我的律师正在研究这个情况。我可以向您保证,倘若您接受我的提议,有很多途径能解除这些法律上的约束。”
“那您的提议又是什么呢？”
柯莱利狡黠地冲我微笑,一副恶作剧的神情,就像一个男学生正要泄露什么机密。
“我将聘用您一年,请您专门为我工作。我要委托您写一本书,这本书的主题,签约之后我再跟您详谈。为此,我会预付您一笔款,总共十万法郎。”
我诧异地望着他。
“如果这个数字不太令人满意,您可以说出一个更适当的,我都好商量。我开诚布公地告诉您,马丁先生,我不会为了钱的事情跟您争吵,而且相信您也不会为了这件事和我争执,因为以后我会解释希望您写一本什么样的书。到那个时候,您就会知道,这个价钱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我长吁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我看出来了,您不相信我的话。”
“柯莱利先生,我只是一个写廉价小说的作家,书的封面上甚至都不会署我的真名。看来您认识我的出版商,他们是一对二流骗子,人品还不如他们制造出来的肥料有分量。而我的读者呢,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借这个行当谋生好多年了,但从来没写出过一页能让自己满意的小说。我爱的女人认为我是在浪费生命,她说得对。她还认为我没有权利去渴望她,因为我们两个的灵魂都毫无价值,我们生存的唯一理由是都对另一个男人感恩戴德。他把我们两个从贫困当中拯救出来,我们欠他的情。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也是对的。不过无所谓。过不了多久我就满三十岁了。我会发现,日复一日,我越来越不像我十五岁时想成为的那个人……如果我能活到三十岁的话。因为近来我的身体状况和创作状况越来越一致了。现在,我要是能在一个小时内写出一两个像样的句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作家,这样一个人,并没那种能耐接待从巴黎来的出版商,应重金之邀创作一本书,然后就改变了人生轨迹,所有梦想都成了真。”
柯莱利注视着我,表情严肃,仔细掂量我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觉得你这样评判自己过于严酷了。只要才华出众,一个有价值的人总会脱颖而出。相信我的话吧,在职业生涯中,我曾经和很多人打过交道,有些人,你都不屑于正眼去瞧,而他们却自视甚高。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就算你不信我的话,你是什么样的作家、什么样的人,我也太清楚不过了。我关注你好多年了,你自己也觉察到了。你创作的小说,我都读过,从你为《工业之声》撰写的第一个故事起,后来是系列连载《巴塞罗那的秘密》,现今是伊格内修斯•B•参孙系列的每一卷。我敢说,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所以我知道你最终会接受我的聘约。”
“您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们在某些事上或者说许多事上非常相像。我知道你失去了父亲,我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形。当你需要父亲的时候却失去了他,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原先的境遇十分悲惨,你的父亲被人从你身边夺走,而我的父亲呢,出于不相干的缘故抛弃了我,把我逐出家门。也许我可以说,这种遭遇更加痛苦。我知道你感到孤单,相信我,当我向你讲述孤独的时候,我同样有过痛切的体验。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伟大的期盼,但是一件都没能达成。虽然你自己还浑然不觉,但我知道,随着光阴流逝,这种挫败感会将你消磨殆尽。”
他说完以后,我们沉默良久。
“您知道许多事情,柯莱利先生。”
“希望这足以让你相信我的诚意,我愿进一步了解你,成为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可能不多吧？我也是这样。我不信任那些自称朋友遍天下的人,这只能证明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别人。”
“可您不是在寻找朋友,是在寻找雇员。”
“我是在寻找一位临时合伙人。我找到了你。”
“您看起来非常有把握。”我说道。
“这是我天生的毛病。”柯莱利站了起来,“我还有洞悉世事的天赋。凭我的观察,也许你觉得还为时过早,你从我的口中听到了真理,却并不相信。你需要亲眼见识,亲身体会。信我的话吧,这个真理你会感受到的。”
他伸出手,不肯收回,一直等到我握住。
“至少我可以放心,你会仔细考虑我的话,而且我们会再次见面的是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柯莱利先生。”
“现在什么也不必说。我可以打保票,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会把事情看得更加透彻。”
说完,他向我报以友善的微笑,转身朝楼梯走去。
“会有下一次见面吗？”我问。
柯莱利停住脚步,转过身。
“总会有机会。”
“在哪儿呢？”
最后几缕阳光洒向城市,而他的双眼像炭火一样发亮。
我看着他走进那扇通向楼梯的门,消失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从头到尾,我没看到他眨眼,一次也没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欢迎来到涤罪所。”
我坐起身,转向说话的人。那人一身破衣烂衫,正就着一盏提灯读旧报纸。他咧嘴笑了笑,嘴里的牙有一半巳经掉了。他手中那张报纸的头版消息是普里莫•德•里维拉将军已经接管国家政权,将建立起温和的独裁统治,将国家从迫在眉睫的大灾难中挽救回来。那至少是六年前的报纸。
“我在哪儿？”
那个男人从报纸上方望过来,好奇地盯着我。
“这儿是利茨旅馆。难道你闻不出来？”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您体力衰竭。今天早晨他们用担架把您抬来的,您一直在睡,像个死人。”
我摸了摸外套,上衣口袋里所有的钱都不翼而飞了。
“这世道真是乱啊！”那个男人叫道,他正在读手里的报纸,“大家知道,我们国家的愚侏儒病已经发展到高级阶段了,所以就要用过多的意识形态来弥补思想的不足啦。”
“我怎么才能离开这儿？”
“如果您急着要走的话……有两条路供您选择：一条是永恒之路,另一条是暂时之路。想走永恒之路的话,您爬上屋顶优雅地一跳,便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污秽的世界。那条暂时之路就在那边大厅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白痴,他总是朝空中挥舞拳头,他的裤子老是往下掉。他向每个过路人行军礼,好像他是个革命者。但是呢,如果选择了这条路,您迟早都得回这儿来。”
拿着报纸的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眼中闪动着某种只有在疯子身上才能见到的光芒。
“是您偷了我的钱吗？”
“这种怀疑真叫人生气。他们把您扛来的时候,您身上就干干净净的了,像个圣餐碟子似的。再说,我只接受那种可以在交易所兑换成现金的债券。”
我不再理会那个疯子,让他坐在自己的破床上,抱着过期的报纸独自絮叨吧。我脑袋里依旧天旋地转,几乎不能沿着直线走上四步,但还是费力地走到了拱顶大厅的另一侧,那里有一扇门通向楼梯间。仿佛有暗淡的光从拱顶渗进来。我向上爬了四五层,感觉一股清新的空气从顶部的大门涌进来。我走出去,终于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片湖水铺展在眼前,湖面漂浮在城堡公园的树梢之上。太阳将光辉洒向巴塞罗那,湖水泛着涟漪,水面上浮藻荡漾,像是溢出杯面的葡萄酒。蓄水池在外观上像一座粗粝的堡垒或者说一所监狱。当初修筑这座蓄水池是为了给世界博览会的各大展厅供水,然而此时这里变成了收容所,它宽阔的内部空间简直是一座世俗的大教堂,专门接收在寒夜或严冬无处可去的垂死者与穷苦人。这个悬在屋顶平台上的巨大蓄水池已经成了一座泥泞而浑浊的湖泊,正沿着建筑上的纵横缝隙缓缓流逝、耗尽。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平台的角落里。我的目光轻轻触碰到他,他仿佛警觉起来,猛然转身看着我。我仍旧有点恍惚,视线模糊不清，但是似乎看到那个人向我这边靠近。他走得太快了,似乎行走时双脚并没有沾地。他的身体轻飘晃动,快得让眼睛都来不及捕捉。由于逆光,我几平看不清他的脸,但依稀可以辨出他有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那对他的面孔来说实在大得出奇。他离我越来越近,在我的脑海中,他的轮廓在不断拉长,身量也越来越高。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没有觉察到自己退到了水池边缘。我一脚踩空,接着身子往后仰,栽向深色的池水。在我落水前的一刹那,陌生人出人意料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轻轻地将我拉上来,扶我在平地上站定。我在水池边的一把长椅上坐下来,大口地喘气。然后,我抬起头,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他双眼的比例看上去很正常,身量和我差不多,步态和手势看起来也和其他男士没两样。他表情温和,让人安心。
“多谢了。”我说。
“您还好吧？”
“还好,就是有点头晕。”
陌生人在我身旁坐下来。他身着黑色的三件套西装,款式裁剪精心。他的西装翻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领针,一个展开羽翼的天使,它让我感到古怪而熟悉。我突然觉得,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出现在这个屋顶上,实在是太不正常了。那位陌生人看着我笑了,好像他可以读出我的想法。
“我希望没吓着您。”他倒是直言不讳,“我猜,您并没打算在这儿碰见什么人。”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黑色的瞳孔里映出了我的脸,那对瞳孔在微微扩大,像在纸上晕开的墨水。
“恕我冒昧,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和您一样,为了远大前程而来。”
“安德烈阿斯•柯莱利。”我低声说道。
他即刻神采飞扬。
“我终于见到您了,我的朋友,这真叫人高兴啊！”
他讲话的时候稍稍带一点口音,可我又听不出那是什么地方的。直觉告诉我,在这个陌生人再说什么之前,我得站起来,尽快离开,但是在他的嗓音和眼神里又有另一样东西,似乎正在向人传达沉着与信任。我想不明白,我自己还不知道身在何方,他怎么可能找到我？但决定先不琢磨这个问题。他的语气与目光都让我感到慰藉。他伸出手,我顺势握了握。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是一种担保：你将重新找到失去的天堂。
“我应该感谢您多年来的好意,柯莱利先生。我觉得真是欠您的情。”
“没有的事。是我欠您的情,我的朋友。我应该道歉,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接近您,地点、时间都这么不合适。可我得坦诚相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挺想和您聊一聊,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那您不妨直言。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问道。
“我希望您为我工作。”
“对不起,您是说……”
“我希望您为我写作。”
“当然了。我忘记了您是一位出版人。”
陌生人笑了。他笑得很甜,像个永远不会惹人生气的孩子。
“所有出版人之中最优秀的一个。是您期盼一生的那个出版人,一个可以让您不朽的出版人。”
陌生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和我手中已有的那张一模一样。那一夜我梦见了珂洛伊,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手里就握着那张名片。
安德烈阿斯•柯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圣日耳曼大道69号
“真是受宠若惊,柯莱利先生,但我恐怕不大可能接受您的邀请。我签过一份合同,与两位出版商……”
“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我知道那两个败类。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无论如何,您不该和他们打交道。”
“这个看法,别人也提过。”
“萨格涅尔小姐,她也这么想？”
“您认识她？”
“听说过。她好像是那类女子——值得一个人付出所有,去赢得她的尊敬和钦佩,您不觉得吗？她是不是也鼓励您抛弃那两只寄生虫,做真实的自己呢？”
“没那么简单。我签了一份独家合约,和他们绑在一块儿了,还有六年才到期。”
“我明白,可您用不着担心。我的律师正在研究这个情况。我可以向您保证,倘若您接受我的提议,有很多途径能解除这些法律上的约束。”
“那您的提议又是什么呢？”
柯莱利狡黠地冲我微笑,一副恶作剧的神情,就像一个男学生正要泄露什么机密。
“我将聘用您一年,请您专门为我工作。我要委托您写一本书,这本书的主题,签约之后我再跟您详谈。为此,我会预付您一笔款,总共十万法郎。”
我诧异地望着他。
“如果这个数字不太令人满意,您可以说出一个更适当的,我都好商量。我开诚布公地告诉您,马丁先生,我不会为了钱的事情跟您争吵,而且相信您也不会为了这件事和我争执,因为以后我会解释希望您写一本什么样的书。到那个时候,您就会知道,这个价钱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我长吁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我看出来了,您不相信我的话。”
“柯莱利先生,我只是一个写廉价小说的作家,书的封面上甚至都不会署我的真名。看来您认识我的出版商,他们是一对二流骗子,人品还不如他们制造出来的肥料有分量。而我的读者呢,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借这个行当谋生好多年了,但从来没写出过一页能让自己满意的小说。我爱的女人认为我是在浪费生命,她说得对。她还认为我没有权利去渴望她,因为我们两个的灵魂都毫无价值,我们生存的唯一理由是都对另一个男人感恩戴德。他把我们两个从贫困当中拯救出来,我们欠他的情。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也是对的。不过无所谓。过不了多久我就满三十岁了。我会发现,日复一日,我越来越不像我十五岁时想成为的那个人……如果我能活到三十岁的话。因为近来我的身体状况和创作状况越来越一致了。现在,我要是能在一个小时内写出一两个像样的句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作家,这样一个人,并没那种能耐接待从巴黎来的出版商,应重金之邀创作一本书,然后就改变了人生轨迹,所有梦想都成了真。”
柯莱利注视着我,表情严肃,仔细掂量我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觉得你这样评判自己过于严酷了。只要才华出众,一个有价值的人总会脱颖而出。相信我的话吧,在职业生涯中,我曾经和很多人打过交道,有些人,你都不屑于正眼去瞧,而他们却自视甚高。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就算你不信我的话,你是什么样的作家、什么样的人,我也太清楚不过了。我关注你好多年了,你自己也觉察到了。你创作的小说,我都读过,从你为《工业之声》撰写的第一个故事起,后来是系列连载《巴塞罗那的秘密》,现今是伊格内修斯•B•参孙系列的每一卷。我敢说,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所以我知道你最终会接受我的聘约。”
“您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们在某些事上或者说许多事上非常相像。我知道你失去了父亲,我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形。当你需要父亲的时候却失去了他,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原先的境遇十分悲惨,你的父亲被人从你身边夺走,而我的父亲呢,出于不相干的缘故抛弃了我,把我逐出家门。也许我可以说,这种遭遇更加痛苦。我知道你感到孤单,相信我,当我向你讲述孤独的时候,我同样有过痛切的体验。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伟大的期盼,但是一件都没能达成。虽然你自己还浑然不觉,但我知道,随着光阴流逝,这种挫败感会将你消磨殆尽。”
他说完以后,我们沉默良久。
“您知道许多事情,柯莱利先生。”
“希望这足以让你相信我的诚意,我愿进一步了解你,成为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可能不多吧？我也是这样。我不信任那些自称朋友遍天下的人,这只能证明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别人。”
“可您不是在寻找朋友,是在寻找雇员。”
“我是在寻找一位临时合伙人。我找到了你。”
“您看起来非常有把握。”我说道。
“这是我天生的毛病。”柯莱利站了起来,“我还有洞悉世事的天赋。凭我的观察,也许你觉得还为时过早,你从我的口中听到了真理,却并不相信。你需要亲眼见识,亲身体会。信我的话吧,这个真理你会感受到的。”
他伸出手,不肯收回,一直等到我握住。
“至少我可以放心,你会仔细考虑我的话,而且我们会再次见面的是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柯莱利先生。”
“现在什么也不必说。我可以打保票,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会把事情看得更加透彻。”
说完,他向我报以友善的微笑,转身朝楼梯走去。
“会有下一次见面吗？”我问。
柯莱利停住脚步,转过身。
“总会有机会。”
“在哪儿呢？”
最后几缕阳光洒向城市,而他的双眼像炭火一样发亮。
我看着他走进那扇通向楼梯的门,消失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从头到尾,我没看到他眨眼,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