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3
到了家,我看见维克多•格兰德斯调查员坐在门前台阶上,平静地抽着烟。见我来了,他便对我微笑,带着点男演员的派头。看他打招呼的架势,仿佛他是个来拜访我的老朋友。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打开香烟盒递到我眼前。我注意到那是吉卜赛女郎牌香烟,便从中抽了一根。
“怎么没见到汉赛尔和格莱特[1]？”
“马科斯和卡斯德洛不能来了。我们得到一条消息,他们俩跑到布埃布罗-塞科找一位老熟人了。这个老家伙得要人劝一劝,才能想起些事来。”
“可怜的家伙。”
“我要是说来拜访您,他们肯定会来。他们俩对您的印象非常好。”
“绝对是一见钟情,我早就发现了。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调查员先生？请您上楼喝杯咖啡可以吗？”
“我可不敢侵犯您的私人生活,马丁先生。其实我只想通知您一个消息,在您通过其他渠道得知此事之前,我想亲自来告诉您。”
“什么消息？”
“今天下午早些时候,艾斯克维亚斯死在诊疗医院里了。”
“天啊。我还不知道呢。”我说道。
格兰德斯耸了耸肩,继续默默地抽烟。
“我看这事迟早都会发生,我们也是无能为力。”
“关于火灾的起因,您发现什么线索了吗？”我问道。
警官看了我好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
“所有迹象都表明,是有人朝巴利多先生身上泼了汽油,再用火把他点着的。他惊恐万状,想逃出办公室。这个时候火势蔓延开了。他的合伙人和另一个职员跑过来想帮他,都被大火困住了。”
我咽下一口唾液。格兰德斯宽慰人心似的笑了笑。
“出版社的律师今天下午告诉我,考虑到您和两位出版商签订的合同带有个人协议的性质,随着两个人相继过世,它也失去了法律效力,虽说他们的继承人还要保留先前出版的著作的相关权利。律师大概会写信通知您的,但我认为您更希望早些知悉,这样您就可以决定是否接受您提过的那位出版商的聘约了。”
“多谢。”
“不必客气。”
格兰德斯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他对我亲切地笑了笑,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径直走向公主街。
“调查员？”我叫住他。格兰德斯停住了,回过头。
“您不会以为……”
调查员对我报以倦怠的微笑。
“保重,马丁。”
我早早地上床睡觉,却猛然惊醒,还以为已经到了次日凌晨,但发现此时刚过午夜十二点。
在梦中,我见到了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他们被大火困在办公室里烈焰顺着他们的衣裳向上爬,直到覆盖在每一寸肌体上。衣服烧焦后,他们的皮肤一缕一缕地剥落下来,惊恐的双眼在灼烧中爆裂。在痛苦而恐怖的痉孪中,他们的身躯瑟瑟颤抖,最终瘫倒在瓦砾堆上。他们的肌肉从骨骼上剥离,像是熔化的蜡油,在我脚边汇成一摊冒着浓烟的水。我在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我脸上满是笑容,吹熄了捏在指尖的火柴。
我站起身,想喝杯水。我大概已经错过了睡眠的列车,索性进入书房,拉开书桌抽屉,拿出那本我从遗忘书之墓里取回的书。我捻亮台灯,把灯颈弯过来,让光亮投在书上。我掀开第一页,开始阅读。
Lux Aeterna
D.M.
乍看之下,这本书很像经文与祷告词的汇编,瞧不出什么名堂。它当属原稿,是份打字稿,装订得很粗糙,只是在表面包了一层皮革。我继续翻看。一连串的事件、歌咏、冥想点缀在行文间。片刻之后,我似乎凭直觉悟出了一点条理。书中语言自有它的抑扬顿挫,开始只觉得全无章法与文风,渐渐却化成催眠的咏叹调,缓缓浸润到读者心里,使人沉入半梦半醒、物我两忘的境界。此书的内容也是如此,主题开始并不曾显现,直到深入第一章或说第一歌之后,才明朗起来。这部作品似乎是按照上古诗歌的形式来架构的,那时,时空自发地向前演进。此刻,我才意识到这部《永恒之光》很难评判,或许可以称为亡灵之书。
翻阅了头三四十页迂回萦绕、扑朔迷离的文字,我自觉渐渐陷入一幅精妙而繁复的拼图游戏,这幅拼图由祈祷和哀歌构成。读着这样的文字,我变得愈发躁动。书中多次提到死亡,有几处,作者用格律蹩脚的诗将死亡描绘成一位白色天使,它却长着爬行动物的眼睛；在另外几处,死亡又成了金光闪耀的男童。死亡被呈现为独一无二却无所不在的神性,逐一显现在自然界、人类的欲望与脆弱的人性之中。
不管这位D.M.究竟是何许人,有一点毫无异议:死亡在他的诗中徘徊,构成了一种吞噬一切的永恒力量。作者引述各式各样的神话典故,上穷天堂,下至地狱,以拜占庭式纠缠混杂。根据D.M.的表述,太初与终结本是同一时刻,造物主与毁灭者本是同一人,他总是换上千差万别的名字来迷惑世人,利用人的弱点百般诱惑人类。这位唯一之神的面孔分为两半,半甜美而仁慈,另一半暴虐而凶恶。
读到此处,我还可以略加推断。但除去这几条大的脉络,作者看来是遗失了叙事线索,我几乎不能破译那些引文与意象,它们以预言的形式穿插在文章各处。血与火的风暴席卷城市与村庄。身穿军服的僵尸大军扫荡了无尽的平原,所经之处再也见不到生命迹象。城堞上悬挂着死婴与破碎的旗帜。黑色的海上,成百上千受折磨的魂灵永世沉浮在剧毒的冰海下。灰烬汇成云雾,枯骨与血肉聚成海洋,腐肉堆里寄生着无数的蛆虫与毒蛇。这些画面连篇累牍,不知餍足,使读者几欲作呕,如坠地狱。
我读着一页页手稿,觉得像在一步步穿越一个大脑中的地图,而这个大脑早已支离破碎,病态横生。一行接着一行,作者将思绪悉数记录下来,殊不知自己正坠向疯狂的深渊。我以为,此书的后三分之一流露出垂死挣扎的迹象,作者在疯狂的牢狱中发出绝望的呼号,想逃离头脑中曲折的迷宫。在一个哀求语句的中途,全书戛然而止,作者没有再给出任何解说。
这时候,我的眼皮渐渐睁不开了。一阵微风从海边吹来,扫去屋瓦上的氤氲雾气。我正准备合上书,却突然注意到有什么堵塞在头脑的过滤器中,是某种与书页上的排版相关的问题。我折回首页,再次浏览书中章节。在第五行,我发现了第一个标记。此后,那个标记每两三行便出现一次是一个大写的S,它看起来总是稍稍向右倾斜。我从抽屉里取出一页空白稿纸,插入安德伍德打字机的辊筒之中,信手敲下一句话:
Suenan las campanas de Santa Maria del Mar
(海洋圣母教堂钟声敲响。)
我将那页稿纸抽出来,放在灯下,仔细察看.
Sunan…de Santa Maria
我吁出一口气。《永恒之光》也是在这部打字机上写出来的。我猜,它很可能也是在这张书桌上写出来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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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见到汉赛尔和格莱特[1]？”
“马科斯和卡斯德洛不能来了。我们得到一条消息,他们俩跑到布埃布罗-塞科找一位老熟人了。这个老家伙得要人劝一劝,才能想起些事来。”
“可怜的家伙。”
“我要是说来拜访您,他们肯定会来。他们俩对您的印象非常好。”
“绝对是一见钟情,我早就发现了。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调查员先生？请您上楼喝杯咖啡可以吗？”
“我可不敢侵犯您的私人生活,马丁先生。其实我只想通知您一个消息,在您通过其他渠道得知此事之前,我想亲自来告诉您。”
“什么消息？”
“今天下午早些时候,艾斯克维亚斯死在诊疗医院里了。”
“天啊。我还不知道呢。”我说道。
格兰德斯耸了耸肩,继续默默地抽烟。
“我看这事迟早都会发生,我们也是无能为力。”
“关于火灾的起因,您发现什么线索了吗？”我问道。
警官看了我好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
“所有迹象都表明,是有人朝巴利多先生身上泼了汽油,再用火把他点着的。他惊恐万状,想逃出办公室。这个时候火势蔓延开了。他的合伙人和另一个职员跑过来想帮他,都被大火困住了。”
我咽下一口唾液。格兰德斯宽慰人心似的笑了笑。
“出版社的律师今天下午告诉我,考虑到您和两位出版商签订的合同带有个人协议的性质,随着两个人相继过世,它也失去了法律效力,虽说他们的继承人还要保留先前出版的著作的相关权利。律师大概会写信通知您的,但我认为您更希望早些知悉,这样您就可以决定是否接受您提过的那位出版商的聘约了。”
“多谢。”
“不必客气。”
格兰德斯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他对我亲切地笑了笑,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径直走向公主街。
“调查员？”我叫住他。格兰德斯停住了,回过头。
“您不会以为……”
调查员对我报以倦怠的微笑。
“保重,马丁。”
我早早地上床睡觉,却猛然惊醒,还以为已经到了次日凌晨,但发现此时刚过午夜十二点。
在梦中,我见到了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他们被大火困在办公室里烈焰顺着他们的衣裳向上爬,直到覆盖在每一寸肌体上。衣服烧焦后,他们的皮肤一缕一缕地剥落下来,惊恐的双眼在灼烧中爆裂。在痛苦而恐怖的痉孪中,他们的身躯瑟瑟颤抖,最终瘫倒在瓦砾堆上。他们的肌肉从骨骼上剥离,像是熔化的蜡油,在我脚边汇成一摊冒着浓烟的水。我在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我脸上满是笑容,吹熄了捏在指尖的火柴。
我站起身,想喝杯水。我大概已经错过了睡眠的列车,索性进入书房,拉开书桌抽屉,拿出那本我从遗忘书之墓里取回的书。我捻亮台灯,把灯颈弯过来,让光亮投在书上。我掀开第一页,开始阅读。
Lux Aeterna
D.M.
乍看之下,这本书很像经文与祷告词的汇编,瞧不出什么名堂。它当属原稿,是份打字稿,装订得很粗糙,只是在表面包了一层皮革。我继续翻看。一连串的事件、歌咏、冥想点缀在行文间。片刻之后,我似乎凭直觉悟出了一点条理。书中语言自有它的抑扬顿挫,开始只觉得全无章法与文风,渐渐却化成催眠的咏叹调,缓缓浸润到读者心里,使人沉入半梦半醒、物我两忘的境界。此书的内容也是如此,主题开始并不曾显现,直到深入第一章或说第一歌之后,才明朗起来。这部作品似乎是按照上古诗歌的形式来架构的,那时,时空自发地向前演进。此刻,我才意识到这部《永恒之光》很难评判,或许可以称为亡灵之书。
翻阅了头三四十页迂回萦绕、扑朔迷离的文字,我自觉渐渐陷入一幅精妙而繁复的拼图游戏,这幅拼图由祈祷和哀歌构成。读着这样的文字,我变得愈发躁动。书中多次提到死亡,有几处,作者用格律蹩脚的诗将死亡描绘成一位白色天使,它却长着爬行动物的眼睛；在另外几处,死亡又成了金光闪耀的男童。死亡被呈现为独一无二却无所不在的神性,逐一显现在自然界、人类的欲望与脆弱的人性之中。
不管这位D.M.究竟是何许人,有一点毫无异议:死亡在他的诗中徘徊,构成了一种吞噬一切的永恒力量。作者引述各式各样的神话典故,上穷天堂,下至地狱,以拜占庭式纠缠混杂。根据D.M.的表述,太初与终结本是同一时刻,造物主与毁灭者本是同一人,他总是换上千差万别的名字来迷惑世人,利用人的弱点百般诱惑人类。这位唯一之神的面孔分为两半,半甜美而仁慈,另一半暴虐而凶恶。
读到此处,我还可以略加推断。但除去这几条大的脉络,作者看来是遗失了叙事线索,我几乎不能破译那些引文与意象,它们以预言的形式穿插在文章各处。血与火的风暴席卷城市与村庄。身穿军服的僵尸大军扫荡了无尽的平原,所经之处再也见不到生命迹象。城堞上悬挂着死婴与破碎的旗帜。黑色的海上,成百上千受折磨的魂灵永世沉浮在剧毒的冰海下。灰烬汇成云雾,枯骨与血肉聚成海洋,腐肉堆里寄生着无数的蛆虫与毒蛇。这些画面连篇累牍,不知餍足,使读者几欲作呕,如坠地狱。
我读着一页页手稿,觉得像在一步步穿越一个大脑中的地图,而这个大脑早已支离破碎,病态横生。一行接着一行,作者将思绪悉数记录下来,殊不知自己正坠向疯狂的深渊。我以为,此书的后三分之一流露出垂死挣扎的迹象,作者在疯狂的牢狱中发出绝望的呼号,想逃离头脑中曲折的迷宫。在一个哀求语句的中途,全书戛然而止,作者没有再给出任何解说。
这时候,我的眼皮渐渐睁不开了。一阵微风从海边吹来,扫去屋瓦上的氤氲雾气。我正准备合上书,却突然注意到有什么堵塞在头脑的过滤器中,是某种与书页上的排版相关的问题。我折回首页,再次浏览书中章节。在第五行,我发现了第一个标记。此后,那个标记每两三行便出现一次是一个大写的S,它看起来总是稍稍向右倾斜。我从抽屉里取出一页空白稿纸,插入安德伍德打字机的辊筒之中,信手敲下一句话:
Suenan las campanas de Santa Maria del Mar
(海洋圣母教堂钟声敲响。)
我将那页稿纸抽出来,放在灯下,仔细察看.
Sunan…de Santa Maria
我吁出一口气。《永恒之光》也是在这部打字机上写出来的。我猜,它很可能也是在这张书桌上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