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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掉的布可以用熨斗烫平,皱掉的纸可不行。布可以染,素描簿之类的纸就不可能。
真在自己房间里。那张画摆在书桌上,自己的手肘也靠在书桌上,托着下巴,数一数已经吁了三口大气了。
这阵子一连好几天都很干燥,那个臭着脸填表单的男子在正要走进银行大厅前,大概是在哪里踩到水洼了。宛如盖印章般清晰的脚印,不光是脏而已,还有点湿湿的,这让情况更加糟糕。
真实在没有能力让这张画恢复原状,很抱歉。
到底是谁画的?为什么会「展示」在那种地方?作者是不是偷偷把画贴在展示板上,时不时去看看状况?如果是的话,看到画不见了想必会大吃一惊,可是总好过发现自己的作品上盖了一个完整脚印吧。
──这张画,该怎么办?
虽然临时决定把画带走,却又不会修复,却也不敢丢。擅自带走又任意丢掉,真做不出来这种失礼的事。
那又为什么要带走?
──因为情势所逼。
也只能这么说了。
是因为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也只能这么回答了。因为束手无策,又吁了一口大气。
真并没有特别喜欢画画,不如说,还满怕的。因为他很不会画画,从小学到现在,画画从来没拿过好分数。
就连这次推甄入学定生死的备审数据,他最担心的也是美术和音乐的成绩。不过他擅长作文,所以这两科都是以高材生式的欣赏心得来交差的。不过就是从市立图书馆里找到的各种「教你如何看懂听懂〇〇」之类的书上大抄特抄,拼凑出来的文章。
这种偏门的方法之所以行得通,是因为花田市的教育委员会实行的就是这种方针。他们认为,像美术和音乐这类一定程度上受到天赋左右的科目,仅以术科来评量有失公允。评量时也应充分考虑术科以外的欣赏能力和学生本人的努力。顺带一提,只有体育无法以欣赏心得来争取分数,但就算运动神经不佳,只要得到「上课专注投入,在团体竞赛中发挥团队精神。」这样的评语,而且这个学生其他的主要科目也有好成绩的话,备审数据就不会被扣分。
先不管这些,总之真不是个艺术爱好者。因为自己差劲,所以也不感兴趣,可是今天怎么会受到这张城堡素描的吸引呢?
是因为它格格不入吗?是因为它本身的存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吗?
事实上,这的确是张不可思议的画。这座城堡实际存在吗?这张画的作者搞不好是领了丰厚的退休金,生活悠游自得的团块世代老伯伯,最近才刚参加过欧洲古堡之旅之类的旅行。
──古堡,对喔。
这张画的城堡也有股古色古香的气氛。会这么想,不单单是出自城堡一定都是几百年历史文物的既定想法,而是建筑本身令人感到岁月的痕迹。这张素描的作者功力就是有这份功力。
真的有,虽然一个连美术欣赏心得都是抄袭捏造的人这么说实在很不自量力。
如果实际在存的话,是在哪个国家呢?名称呢?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如果让很了解建筑的人来看,也许从建筑物的构造和尖塔的设计等等,就能推测出一个大概,但光靠真自己实在无能为力。现在污损得这么严重,他也不敢给别人看。
也许是因为四周森林围绕的关系,不像是位于热闹都市的城堡。感觉是盖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要花点力气才到得了,不过这纯粹是印象罢了。
寂寥。
感觉这张素描里好像吹着寂寥的风。
荒凉──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空旷到能这样形容,只是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如果把空虚画出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是哪个国家、什么样的地方的城堡?真拿起素描,又一次看得出神。
这时候,一个词在脑海中闪过。
──Kingdom gone。
这好像可以译为「逝去的王国」。
这不是真凭空创造出来的词。东西应该在书桌抽屉的某处。前天英文课的时候,导师前岛老师发了一张单子给班上三个包含真在内的post考生。
「你们一定闲着没事做,那就看看小说吧。」
老师要他们看原文的英文文学作品,这可不是平常会指定给公立国中三年级的功课。
「从里面选一篇翻译成日文,这个月底之前交。英译日其实很考验日文作文能力,所以对提升国语文能力也有帮助,一箭双鵰。」
然后,老师就发了推荐的短篇小说单。那是一张书名和作者名的一览表,一共有十篇作品。作者当中有爱伦‧坡、欧‧亨利等大名鼎鼎的名字,也有从来没听过的。
「这些作品都有日文译本,所以你们可以到书店或图书馆找来参考。只不过至少要先从原书名找出日文译名是什么,不然想参考也参考不了。」
那张书单里,有一篇叫作〈The Princess of Kingdom Gone〉。毕竟是十五岁的青春男孩,眼睛立刻就被公主一词吸引。
作者是「Alfred Edgar Coppard」,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同样是Edgar,但不是爱伦‧坡。
「老师,这是有名的作品吗?」
看到真举手发问,前岛老师显得很高兴。
「科珀德,你知道他?」
「完全不知道。」
真一说「可是书名很棒。」老师就更加高兴地笑了。
「可不是吗?我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位作家,一直为很少有作品翻译成日文感到遗憾。」
前岛老师五十多岁了。
「最近,有出版社推出了好的新译本,而且是价钱亲民的文库版,不然我也不敢冒然推荐给国中生。」
所以老师是以有参考书为前提。
「科珀德是英国作家,简单地说,就是个写幻想小说的人。和推理小说不一样,没有明确的起承转合,偏怪谭的作品也很多,很有意思,看了保证不会后悔。」
「这个篇名是什么意思呢?」
「你先自己译译看。」
「……走掉的王国的公主。」
老师大笑。安静的教室里,正忙着对付考古题的水深火热的考生,露出被吵到的表情。
老师压低声音,「当然不会是『走掉的』。在这个情况下,『gone』译成『逝去的』比较妥当。」
「逝去的王国,是吗?」
「在英语文化圈里,或说基督教文化圈,有『kingdom to come』,也就是『天国降临』的概念。这个篇名,应该是隐含了相反的意思吧。」
「神离开的国度吗?」
没有神的国家,神已经不在了的国家吗?
「你读读看就知道了。」
真并没有「好啊,听起来很有趣。」的感觉。没有明确的起承转合,也就是故事不怎么有趣,这种小说很难搞,他才不要。最后,他从书单里选了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短篇,跟老师拿了原文的复印件。前岛老师好像也早就料到这三个post考生会朝这个方向选择,并没有说「你们几个真没意思」之类的话来劝他们多考虑。
之后拿到的东西就全部塞进书桌的抽屉里了。虽然有月底这个期限,但这又不会影响成绩,老师出功课也是为了给post考生打发时间。前岛老师本来就有这种兴趣,或说是把上课拿来玩的毛病,一些家长对他颇有微词。
因为这样,别有深意的书名片段留在真的脑海一角。「kingdom gone」,而此刻,骤然浮现。
他觉得这是个很适合这张古堡素描的词。逝去的王国。神、繁荣,或是那个国家本身的存在,已然不再。
逝去王国之城。被留下的、遭到遗忘的城堡,所以才会如此寂寥、空虚,不是吗?
或者,这是对惨遭践踏的这张素描的同情?
结果,城堡的素描和前岛老师出的功课一样,进了书桌的抽屉。
◆
真的朋友很少。
其实也许可以说没有能称为朋友的朋友。在学校里就不用说了,国三之后开始上的补习班也一样。
无论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来说,他都不起眼。
引人注目的事,不做。既不是万人迷,也没有鲜明个性使他因而遭人欺负。无论做什么都普普通通,也没有足以自豪的本事。外表也一样,不差,也不特别好。虽然个子比平均略矮,不过也不是特别娇小。
在国三的五月之前,一直隶属于软式网球社。虽然练习认真,也参加过几场比赛,但没有留下出色的成绩。社团的学长姊都叫他「墙壁」。因为和真对打,感觉和对着墙打一样。
说到绰号,小学六年级的导师(男老师)曾叫过他「担担面」。
「尾垣无论什么时候都『淡淡』的。」
虽然不是什么有趣的双关语,但听的人是小学生,所以这个哏至少维持了一天。第二天大家都忘了,连取这个绰号的老师自己都忘了。
直到如今,真从来没有真正的绰号。由于尾垣(おがき,发音为ogaki)这个姓字面和发音都很罕见,偶尔会有认识的人叫他「米果(オカキ,发音为okaki)」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叫。出于恶意而非亲昵地叫「喂,米果」而大笑的同学,都不是和真一起笑,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一起。
真倒是向来都不以为意。尽管认为会为这种事笑的人真是孩子气,却也从没说出口,因为说了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本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确是淡淡的,并且认为这是遗传自父母。因为双亲就是这样的个性。
做的明明是服务业,却连对常客都不会亲热招呼,不废话,不和客人走得太近。夫妇之间也是如此,所以真没看过他们夫妇吵架。不是他们不吵架,觉得「气氛不太妙啊」的局面是家常便饭,但总是只闻烟硝不见火起,之后便不了了之。
就连面临父亲办理优退提早离开公司这等大事,夫妇之间好像也没有深谈过。母亲正子没有反对的样子,也看不出富夫心怀悲壮地离开公司。更不见「看我放手一搏!打出一片江山!」之类的豪情气概、万丈雄心。厨师执照在决定优退之前就考到了,不过当时应考并非出自强烈志愿,而是刚好公司工作清闲,有时间,就只是基于这个理由而已。
真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应该算是十分匹配,他们频率很合。富夫除了料理之外,还喜欢做模型;而爱干净的正子则是每天将丈夫做好摆饰出来的战斗机、军舰模型打扫得一尘不染。光凭这一点,真就认为他们是一对好搭挡。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结婚的(他没问过),不过婚前正子是在某家信用金库上班,和当时还是上班族的富夫应该是在那里认识的。
若分析尾垣一家三口的基因,应该会找到共通的「TANTAN」(注)因子吧。反正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小学的时候忙着当小学生,国中的时候忙着当国中生,真就快应付不过来了。本人明明觉得快应付不过来,不过既然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淡淡的,那就是天生的特质了。而且也不是会吃亏的特质──至少到目前为止,过得都算平顺。这样不是很好吗?
注:此为日文「淡淡」的发音。
偶尔,他也会想,如果不是「淡淡」的,而是「悠悠」的,也许人缘会更好一点,隐藏版万人迷。然而,他不知道要如何将淡淡变成悠悠,毕竟ㄊ和ㄧ中间还隔了好几个注音符号。
而且,从上周起,虽然只是一点点,真有种至今未曾有过的感觉。早一步通过志愿学校的推甄入学,成为post考生之后,真觉得同学的视线稍微有点变冷了。
──竟然先解脱了。
不是羡慕,大家对真没那么关心。也不是「挺厉害的嘛」的佩服、另眼相看,真考上的高中水平没那么高。
──尾垣这个人,果然是很无趣。
大家大概是这么想吧。
导师和升学辅导老师,对于真报名「水平不是特别高」的高中推甄,既没有阻止也没有鼓励。只是如果真没有搞错的话,虽然只是一点点,他们是感谢他的。
──要是每个学生都像你这么省事就好了。
──像你这么省事的学生,从头到尾没给老师添麻烦,完全依照计划。谢谢你。
他有这种感觉。
是吗,如果老师这么想,我也很高兴。
于是现状是,真有点泄了气。
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出现了一个缝隙,因为他成为post考生,不再忙着当国中生了。
这个缝隙,让真今天「多事」了。竟然被那种来路不明、非正式展示品的画作吸引,最后还偷带回家,平常的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对,全都要怪那个缝隙。
──明天就丢了吧。
睡前,真打开抽屉,再次看着那张古堡素描。
今天捡来今天就丢,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过了一晚,就不会那么内疚了吧。一晚还不行的话,后天再丢也可以。这与富夫和正子在冰箱里发现过期两、三天的食材时,会直接搁在那里,等过了一周或十天再丢的心理类似,果然是一家人。
真洗好澡,身上穿着洗到褪色的全套运动服,肩上挂着浴巾。不知从何时起,尾垣家睡觉都不穿睡衣了,大家都穿旧运动服上床。母亲正子的说辞是,早上必须去倒垃圾的时候,用不着匆匆忙忙换衣服,很方便。
真轻轻拿起古堡素描。像这样凑在面前看,比较不会在意遭到无礼践踏的脚印。因为是近距离以心眼来看──这么说就有点太夸大了。
有味道。
鼻尖感觉微风轻抚。
真抬起视线,窗帘是拉上的。窗户应该也是关上的,否则这个季节会冷得受不了。
视线再度落在素描上。
还是有味道。
不是臭味,很像青草味,也像水的味道。
──是公园的味道。
更像是森林的味道,绿意的味道。
真不禁伸出一只手捏住鼻子,手上隐约还残留着一丝沐浴乳的味道。
半干的头发轻轻晃动。
有风。
真放下画,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窗帘,确定窗户是否关好。关得好好的。
这房子是屋龄十五年左右的独栋建筑。五年前,富夫开设「菠萝」时,连装潢器具一并买下的店铺型住宅,前任屋主在这里经营居酒屋。当时的吧台,如今仍留下来作为「菠萝」的吧台。
店铺改装时,住家内部也整修了几个地方,窗框全部换成铝窗。不过毕竟是木造的独栋建筑,还是会有风从缝隙钻进来。
不过从外面进来的风不可能会有森林的味道。「菠萝」的隔壁是美发院,再隔壁是洗衣店。这一带的道路是有公交车行驶的大马路,店铺虽然不如商店街密集,但住商交错。平常,真在家里会闻到各式各样的味道,不过从来不觉得有森林的味道。离家最近的公园也在两个街区之外,附近的人家又没有大庭院。
森林的味道,现在说到最近的森林的话──
真还抓着窗帘,就回头去看书桌上的那张画。
然后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画里的森林正微微在动,树木正随风摇曳。
真眨了眨眼,是他眼花了,铅笔画的素描怎么可能会动?
可是又有味道,不仅闻到味道,这回好像连风声都听到了。
真蹑手蹑脚回到书桌前。因为觉得要是画发现真察觉它在动,会觉得「啊,糟了。」而停止动作──会这样想真是可笑。
森林靠外的树木较矮、素描的笔触也不同的地方,大概是树木的种类不同,仅以铅笔线条浓淡粗细的不同便清楚表现出这种感觉的地方,又轻轻晃了一下。
真伸出手,好像要亲自确认树木的动态般,把手指头放在素描上。
一放上去,就发生了。
以前他在电视播的西洋电影院节目中,看过以希腊神话为题材的好莱坞电影。在电影里,身穿闪亮盔甲或奢华罩袍的奥林帕斯诸神,为了察看他们所操控的地上的人类,会看一个大水盘。水盘装满了清澈的水,映出正在艰险海路上挣扎求生的人们。神就是这样俯瞰人间的──
现在就和电影一模一样,真看着素描所绘的古堡景色。一直到前一刻,他看的都只是一张画,然而现在不同。他看到的是真正的景色。森林在动,树木在摇,风在吹。多云的天气,云正在流动。
可以感受得到,也闻得到。这一点,和电影里的奥林帕斯诸神不同。真并不是只看着景色,脸孔埋进了那片景色所在的世界里。
小时候,因为真不敢在泳池里睁开眼睛,一直学不会游泳。倒不是因为消毒用的氯会刺激眼睛,即使戴着泳镜他也不敢。他总觉得害怕,眼睛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
于是富夫拿了洗澡用的大塑料脸盆,在里面蓄了水。
──把脸放进这里面。
那个脸盆底部,有郁金香图案。
──睁开眼睛看看郁金香。
经过反复练习,终于看到粉红色和黄色的郁金香时,真好高兴。
现在就和那时候的感觉很像,只是要把脸埋进这张画里不需要闭气。只要手摸着画,往里看就好。只要这样,就能看得到栩栩如生的古堡风景,比脸盆底的郁金香还清晰。
真忽然心头一惊,手指离开了古堡素描,于是连系就中断了。古堡与森林不再是景色,变回了单纯的素描。
摸了,就进得去吗?
真仔细观察自己的手心和手指,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造成刚才的现象的,不是真,是画发生了变化。
可是白天什么都没有。真摸到好几次画,也徒手拿起来过,都没有发生这种现象。不说别的,如果这张画会把摸到的人都拉进去的话,践踏这张画的大叔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很奇怪吗?
白天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因为是晚上?
的确,真所在的这边是晚上,可是画里的景色是白天。
真大笑,搞什么啊,还没睡就睡昏头了。
然后笑容僵住了。
有声音,好像是口哨。那声音又高又清脆,非常响亮。
是画里传来的,从这张被践踏过的素描里传来的。
真再次──这次是摊平双手手心──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放在画上,将脸凑到双手之间。
城堡、森林、天空都看得很清楚,感觉得到空气。对,空气。因为有空气,才感觉得到味道和风。
又听到了,那不是一般的口哨,而是把手指放进嘴里吹的那种口哨。树木摇曳,森林沙沙作响。真将身子往前探,更往前,能不能更深入画中的世界呢?
不能,没办法更进去。转动头,转动眼睛,能看到的范围就这么多。
这时他发现了。
森林里有一条小路,一定是通往那座城堡的路。
他抬起头,放开手,这次真的有「离开」的感觉。
心脏狂跳。
怎么办?
──呃,我要做什么?
到底是想做什么,让真这么紧张、兴奋?
这种画,还是撕了丢掉比较好吧?搞不好浸过迷幻药。踩过这个的大叔,会不会是因为穿着鞋才没事?
喂喂喂,等一下。迷幻药?有谁没事会这么做啊!而且哪有这么厉害的药,可以让无关的第三者产生和画一模一样的幻觉?
真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身子微微后仰离画远一点,心想:
这张画里有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