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塔里的公主 1
第六节的社会,果然不出所料,改成自习。
「要好好用功喔!」
老师丢下这句话一走出教室,真也抓了书包就走。他悄悄经过走廊,节奏轻快地下了楼梯,在大厅换好鞋子。校园里,一年级的正在上体育课打排球。真目不转睛地走在校园边缘,越走越快,一出校门就跑起来,一路跑下去。遇到红灯,也不耐烦地原地踏步。
城田在昨天那个地方。在城址公园的山丘上,坐在广场的长椅,打开素描簿,正在画画。
「城田同学。」
真远远叫她,城田停下手往他看,真边喘气边走向长椅。
「我们、第五节、要上课。」
因为是跑来的,真气喘吁吁,呼出来的气是白的,今天也很冷。
昨天,他们约好一到下午就来这里会合,因为他们赌两个班级下午都会自习。可是真他们班的第五节,教国文的境老师今天却偏偏莫名有干劲,说要来个考前最后验收。
「来晚了。」
所以让城田等了快一个小时,她再怎么不怕也很冷吧。
「我知道。」
城田阖上素描簿,简短地说:
「境。」
「啊,对。」
原来她是会直呼老师姓名的那种学生,还是这也单纯是因为冷漠而已?再加上她的话很少,跟她讲话真的很像和单字本交谈。
「我去过银行了。」
真大概花了两秒,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银行?哪里的?」
城田不答,下巴朝真的书包扬了扬。真不禁按住书包,那张城堡的画今天也在里面。
「妳干么去?」
真一直站在长椅旁?城田就坐在长椅的正中央。完全没有要让地方给他坐的样子。真也不希望她这么做。
毕竟才昨天的事,就算是刚告白而在一起的post考生小情侣,互动当然也会生硬不自然。更何况真和城田又不是什么小情侣,他们与情侣的距离,比银河系的两端还远。
那么他们是什么样的组合?真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不敢说「抱歉我来晚了。」或是「不好意思让妳久等了。」或是「妳冷不冷?」这类的话,并肩而坐更是想都不用想。
城田说,「我去问了画的事。」
真一阵儍眼,「突然跑去问,人家怎么会说?」
「我有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业务。」
昨天主要是真对状况做了种种说明和提出假设,所以城田话不多也没有妨碍,但现在可就麻烦了。
「意思是,城田同学家和那家银行有固定往来的业务员?」
城田点点头。
「妳把画的事跟那位业务说了?」
城田摇摇头。
「真的吗?」
城田不耐烦地瞇起眼睛,看着真说:
「那张城堡的画不是小朋友的画。佐野先生说,在办那类展示活动的时候,为了怕遗失或弄错作品,都会事先拍照存盘,那里面没有城堡的画。」
什么嘛,明明就会讲完整的句子,不是吗?虽然我还是得补充不可。
「佐野先生就是负责城田同学家的业务?」
「对。」
「所以城田同学去向那位佐野先生问过『我的家』的展览了。」
「展到这周。」
那个展览这周就要结束了,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
「那……所以这个,」
真拍了一下书包说:
「果然是有人贴上去的,作者不明。」
这证明了古堡画的出处和真所推测的一致。
「我觉得很危险。」
真陷入沉思,城田的声音冷淡又平板,所以没听清楚。
「嗯?」
城田轻轻呼了一口气,双手互相搓了搓说,「昨天的计划很危险。」
昨天在这里,真积极地说明、说服,说到天完全黑了,山丘上漆黑一片。真想进入这张古堡画,为此需要有城田的协助。真无法画出能够在画里具有充分感官知觉、能走路能触摸,必要时还能逃跑的人物,但是城田可以。只要有她那种程度的功力就可以,所以真使出浑身解数拜托城田,希望她能帮忙。
──我考虑一下。
城田照例简短回答,两人约好今天碰面。
可是现在是怎样?危险是哪里危险?
「怎么说?」
「目的不明。」
城田皱起眉头,那是两道很男孩子气的粗眉。班上的女生虽然没有画眉毛,不过大多都修得很漂亮。城田的则是纯天然,野生的,像这个就是她被排挤的原因。不,或者该说是让她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城田像要一句话堵住真的嘴似地说:
「太奇怪了。」
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忍不住笑了。
「对啊,很奇怪,本来要走进画里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平常根本不可能,可是现在却办得到,所以才是超自然,对这种超自然的事情,想再多都没有用。」
城田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真不再注视城田,而是瞪着她说:
「那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可是妳要是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可不会──」
话到一半,城田就打断真。
「不可以说这种话。」
城田的眼神如刀刃尖锐,被她瞪回来好可怕。城田的眼神就是所谓锐利的眼神。
真顿时坐立难安,在冻死人的北风里冒了冷汗。
「我又还没说完。」
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无力辩解,被北风掠劫而去。「尾垣同学,你打电动吗?」
真正全力尴尬中,城田却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口气平板地这么问。
「打一点,不是很精。」
城田又搓了搓手指。
「我也不是很精。」
说完,她朝真背在肩上的书包看。
「可是我觉得那张画和电动很像。」
虚拟现实──城田说:
「电动的目的是娱乐玩家。无论是打倒怪物还是达成任务,或者只是在那个世界里顺心如意地生活、交朋友,目的都是娱乐。」
「这我当然知道。」
城田的视线又变得尖锐,「那么这张画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它为什么要把人叫进去吗?」
真噘起嘴,「我哪知道,我又还没有进去。」
「要是进去出事了怎么办?要是遇到危险呢?要是回不来呢?这些你都想过了吗?」
连珠炮般的质问之后,城田紧紧闭上嘴,然后又加上一句:
「要是这是什么陷阱呢?」
陷阱,这个词实在离日常生活太远了。真觉得好笑,城田却非常严肃。
「我认为认定这是超自然,于是这样接受,太危险了。」
可能是迷幻药──城田说。
「这个我也想过了,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可是哪有那么神奇的药。」
「也许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说完,城田又慎重地重复一遍:
「也许只是国中生不知道而已。」
这回真真的笑了,虽然那笑容很刻意,但他想一笑置之。
「原来妳是阴谋论者吗?认为艾滋病毒是生物武器,政府暗地里对国民进行思想控制之类的。」
城田瞇起眼睛,看起来应该不是因为北风太刺眼。
「你才是吧,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
被将了一军。
「你说的没错,要进入这张画,大概就只能做一个符合这张画的分身。」
分身,在虚拟世界中的分身。在网络世界里,可以用这个来打电动、居住在网络的城市里。在网络的人物简介中,分身就是自己的「代表」。
「那太危险了。坦白说,我很害怕。」
从城田的表情和语气,实在看不出她很害怕,反而是她现在的表情才让真觉得害怕。
「不用想得这么严重吧,只是稍微试一下而已。」
城田微微摇头说:
「画会反应出作者的灵魂。」
应该是下意识的动作,城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摸了放在腿上的素描簿。未完成的那张素描,这个广场荒凉凄寒的景色。那张画也反应了城田的灵魂吗?
如果是的话,真实在不想正面面对。他宁愿面对自己的城堡画,这边看起来舒适多了。
「进入画里,就等于进入作者的灵魂。」
这完全是国中美术社的学生会说的话。
「拜托,这也太夸张了。」
「明明不知道城堡画的作者要的是什么,只是因为好奇就大剌剌闯进去,你不觉得太危险了吗?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灵魂主掌了那个地方。」
真忽然灵光一闪,反守为攻。
「那城田同学不会想进入维梅尔的画里吗?」
真对美术所知有限。他也几乎不认识维梅尔,只是刚巧去年的这个时候,父母去看了维梅尔展,当时买回来的月历就挂在「菠萝」里,他才想到的。
本以为自己是在跟猫玩,仔细一看却发现是猴子──城田就露出了这种表情,不过这样形容多少带有几分真的偏见。
「如果是维梅尔的盗,我会想进去。因为我对维梅尔是什么样的画家有一定的了解。那尾垣同学呢?」
这番话酸得够狠。是是是,对不起,真逃避地别过视线,城田却不放过他。
「可是我才不要进这张画,我也不愿意帮尾垣同学进去。」
话说得很硬。真一看,发现城田的脚用力蹬在地上。
「──那不然要怎么样?报警吗?警察会受理吗?如果是FBI倒是可以试试,他们有『X档案』部门。」
「什么『X档案』?」
真伸手在面前挥了挥,「算了,当我没说。」
天气这么冷,却有老人家牵着柴犬,从另一侧的步道爬上广场。老人家穿着厚厚的大衣,围着围巾,戴着帽子,整个人包得像粽子。狗狗则用力拉着牵绳。
「没错,我也觉得危险。」
城田说的对,真是太冒进了。
「可是要查清楚这张画的事,除了进入画里没有别的办法,没其他线索了。不然还是要再麻烦银行的佐野先生,请他帮忙调监视器的影像?因为可能会拍到把画贴在那里的作者,不过也会拍到我捡了这张画就跑的样子就是了。」
即使如此──就算那个姓佐野的银行职员一下就理解这些爽快答应了,也只是看得到监视器拍到的人,查得出作者是谁的可能性极低。万一是个奇装异服的人,只会又多一条让城田不愿帮忙的理由罢了。
「不管是老师、警察还是银行职员,跟大人说都不是好主意。既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也不会有任何进展,下场就是画被没收。搞不好还会说我和城田同学都因为考试压力太大精神失常。」
他们两个都是post考生,说考试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也太奇怪,真说完就后悔了。
「也许会怀疑我们嗑了什么药,搞不好连高中都去不成。」
城田默不作声。等真也静下来,沉默就降临了。柴犬汪汪叫,老人绕了广场半圈就走了。在这么冷又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散步,狗狗为什么还那么开心?
「我是觉得最好不要扯上关系。」城田说,「要是我的话,我会烧了那张画,把它忘掉。」
开什么玩笑。
「算了。」
真的语气带着怒气,尖锐得超乎自己的想象。
「不用妳帮忙了。」
真按着书包,正准备转身的时候,只见城田叹着气,腿上的素描簿翻过来。掀开硬质封面,翻出最后一页,遮住页面般将地素描簿抱在胸前。
「我不要画尾垣同学。因为万一要是出事了,你看起来不像擅长逃跑。」
说得还真是不客气,妳自己一样也不是体育课的大明星。
「可是这个就可以。说可以,其实也只是好一点。这个又小又不起眼,还会飞。」
城田的手动了,将素描簿转了半圈,朝真递过来。白色的页面上,有好几个小小的素描。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画出一种小生物的各种动态。
是小鸟。尾巴长长的,翅膀和头顶是黑色的。喙也很小巧,是只可爱的小鸟。
真看着城田珠美。
「这是山雀。」城田说,「如果你愿意用这个来尝试,我可以帮忙画。」
用这一对小小的翅膀鼓着风,在森林上方盘旋,飞向古堡的尖塔──
在古堡世界里,真会变成一只小鸟。
「真的吗?」
城田依旧用她可怕的表情点点头。
「我也一样不想让大人知道,因为我已经被卷进来了。」
直到现在,脑袋里都没想过的一句话,首次从真嘴里脱口而出,「抱歉。」
如果觉得城田锐利的眼神看起来好像稍微柔和了一点点,会不会太过乐观?
「先试一次看看,要是还是觉得太危险,我就退出。」
「嗯,好。」
真一伸出手,城田立刻把手缩回去,把素描簿拿得远远的。
「现在?马上?」
「不行。」
简洁有力又毫不通融的拒绝,于是真也想起来了。
「对,要等到晚上才行。」
城田以毫不掩饰的轻蔑白了他一眼。
「你忘了?昨天天还没黑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和画连结了。」
没错,真要等到晚上才能看见古堡画里的世界,城田却白天也行。虽然很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人而异,这话自己昨天才在这里说过。
「我昨晚一直在想。」
城田又蹙起她两道野生眉说:
「要和城堡画连结的条件,不是晚上或白天这种时间上的问题,也不是个人差异。」
对了,城田昨天就一直用这个说法「和城堡画连结」。
「因为尾垣同学和我有另一个共同点。」
「是什么?」
真完全想不到。
「安静。」
城田说,是寂静。
真眼睛越睁越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城田真聪明。真那时候是如此,昨天城田的时候也是一样,四周都很安静。严格来说,是四周没有街上的喧闹或生活噪音。
「──对喔。」
置身于宁静中,倾听围绕着古城的森林树木的轻响,否则无法连结画里的世界。
原来这才是关键。
「那么现在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很可能又会有人来,而且我也会紧张,我想要在工具准备齐全的状况下,最好是把那张画放在画架上,再来画山雀。」
这样的话,岂不是只能到家里去了吗。这不方便啊,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彷佛看穿了真的想法般,城田又露出了「轻蔑」的眼神。
「不能只有尾垣同学和我两个人。」
「我、我又没有这样想……」
「别想歪,我不是那个意思。万一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的意思是,只靠留在这边的我一个人应付不了的事。」
真不想具体想象。
「身边一定要有能帮忙的人才行。因为是紧急状态,到时候虽然不得已,也还是只能靠大人帮忙。」
城田说,借口事后要怎么编都可以。没想到她这么大胆,或者应该说,一旦决定要做,就全力以赴,而且考虑细密周延。
「那还是到我家。」
城田珠美从正面注视指着自己鼻子的真。
「尾垣同学,像我这种人出入你家被别人看到你也不介意?」
好直率的问题。
「要是被哪个同学随便瞄到一眼,不到十秒就会传出八卦。这比城堡画被你爸妈知道更糟吧?事到如今,我是无所谓。可是你也不想被排挤吧?」
问得太过直率,反而是真觉得难过,可是城田却直视真的眼睛。真觉得好像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不禁吐出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城田同学为什么会被排挤?」
我是怎么了?
「和你无关。」
城田像撢去灰尘般说得非常干脆,视线没有丝毫动摇。
真用力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才说出「对不起。」就连自己也觉得,一旦话出口,对不起这三个字立刻就变得很廉价。
「可、可、可是、可是,」
嘴巴抖个不停,真拿拳头擦了擦嘴唇。
「有那么方便的地方吗?要够安静,可是旁边又有大人,方便城田同学画画,又不会被同学看见的地方。」
「有啊。」
城田回答,她的眼睛头一次露出微笑。
「我知道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