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主 1
第二天，星期二上午七点。
「今天只上到中午，而且又都是自习。去学校也没有意思，我想干脆请假，可以吗?」
真的母亲尾垣正子意外地干脆答应。
「你自己打电话跟学校说，因为你不是生病。」
「好。」
「要整理房间喔。」
「好啦好啦。」
「真是的，只会应得好听。」
妈妈的话听起来有点不高兴，脸上却带着笑容。
昨天晚上，真超过九点十五分才回到家，母亲也没有骂人。对于「我去我朋友城田家念书。」这个借口，也丝毫没有疑心。有没有给朋友家里添麻烦?晚饭是在人家家里吃的吗?有没有好好道谢?下次要请「城田同学」来我们家喔。就这样。至于父亲富夫，因为有点感冒的症状，在真回到家之前就已经上床休息了。
父母很信任真。正因如此，在真正必要之前，不要撒太过精巧复杂的谦。想到这里，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道你觉得往后会发生什么必须向父母说「精巧复杂的谎」的情况吗?
可能性不是没有，因为昨天大口先生告诉他们的，完全就是需要惊动警方的社会问题。
──我认得那个小女孩。
那个在古堡塔里的小公主。
她的名字叫「秋吉伊音」。十年前的八月二十日下午两点左右，忽然从与父母同住的两房公寓消失，从此行踪不明。当时她九岁，小学三年级。
她就读的学校──市立绿里小学，位于隔壁町，也是大口先生的母校。大口先生之所以会很清楚伊音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是因为母校的关系。
昨天，大口先生向真与城田说明了事情的始末，也顺便把手边的数据打印、影印给她们，分量不少。
──细节方面，看了这些就知道了。你们可以亲眼看到这件事绝对不是我的幻想，是事实。
于是，真今天偷懒没去学校，正在看大口先生的资料。他还是好困，昨天真的累毙了。城田今天可能也没去上学。等等打她的手机问问看好了。她为了和爸爸联络办的手机。
──先把手机号码告诉你，以便万一有什么状况，可以随时联络。
城田的心态已经调整过了，现在她认为古堡写生画相关的事情并非不可思议的奇幻故事。
伊音失踪当时，当地警方进行了长达一周的大规模搜索。大口先生的资料上，有当时绘制的伊音的人像画，还有模拟她身上穿的衣物的假人照片。这些数据不但发给了邻近居民，也上了全国性的新闻，报纸也加以报导。
但是并没有找到伊音。
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她身边的人也好，更加广大的「社会」也好，都持这种看法。
因为一定是她父母干的。
这个「干」字，可以解读为各种不同的意义，但真正的意思只有一个──伊音已经不在世上了，被解决掉了。
实际上，警方不但派出两百名以上的调查员进行大规模搜索，也连日侦讯伊音的父母。这方面即使在搜索范围缩小、人员缩减之后仍持续着。所以警方也倾向于一般社会大众的看法。透过大口先生所搜集的周刊报导，可以知道当时的详细情形。
伊音的母亲秋吉尚美当时二十六岁。她的同居人洼田俊，当时是个二十三岁的工人。尚美十七岁时生下伊音，但生父不是洼田俊。伊音是尚美的拖油瓶，大约在事发半年前，尚美才开始在后来成为案件舞台的公寓与洼田俊同居。
可悲的是，这年头这类事情并不稀奇，所以真也不难看出伊音所处的生长环境，多半与理想相差很远。
秋吉尚美就读当地女子高中时便怀孕，高中没有念完。至于伊音的生父，既没有人出面承认，尚美本人似乎也不知道是谁。换句话说，她当时过的就是那样的生活。别说一个高中女生，即使以一般女性而言，她的生活既不幸福，也不健康。
尚美是单亲家庭的长女。父亲很早就病故，尚美的母亲独力养育尚美等三个子女。对于算起来是伊音外婆的这位女士，即使是一开始便明显以有色眼光来报导失踪案的新闻报导，也都将她描写为含辛茹苦的母亲。
当时，在某次采访中，母亲为尚美说话：
「尚美虽然没把高中念完，可是她不是个不良少女。那孩子不敢做坏事的。」
又说：
「她在班上被欺负，老师也讨厌她，上学很痛苦。她是有些不太会想，也有定不下来，男人一对她好，她就相信人家。所以才会变成那样。」
变成那样指的是怀孕，但母亲和本人似乎一直等到肚子变大了才发觉。结果等到足月，伊音诞生后，秋吉家本来就已十分拮据的生活变得更加贫苦。
伊音出生后过了半年，尚美把孩子丢给当时国二和小六的妹妹和弟弟带，自己出去工作。一开始做的是白天的打工，但满十八岁后就改做夜晚的工作。小酒店、制服店等等，换了好几家，一再和好几个「男友」分分合合。后来遇到洼田俊，他很快就向她求婚，于是尚美便带着伊音搬到他的住处，开始同居。
在这之前，不到九岁的伊音的生活是由外婆照应，照顾她的则是尚美的妹妹和弟弟。尚美和洼田俊的「爱巢」与秋吉家的距离可以骑脚踏车来回，因此妹妹和弟弟经常去看伊音。这两个阿姨和舅舅向来没有把伊音当成外甥女，而是当成妹妹疼爱地亲密照顾，他们很担心姊姊能不能照顾好伊音。妹妹当时没有响应任何媒体，但弟弟向地方报纸的记者说的话则留了下来。
「大姊很疼伊音，我不能想象大姊会伤害伊音。只是她可能不是很了解伊音，所以我会担心。而且那个男人自己也像个孩子，一点也不可靠。」
他的观察非常敏锐。即使加上仅限于报导中所见的这条但书，伊音失踪时洼田俊的言行仍然很幼稚，显然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也不了解别人加诸自己身上的怀疑眼光有什么意义。反而因全国大报的记者和电视节目的采访者争相访问、受到注目，而显得十分开心。
那幢公寓叫作「Minami」。有着廉价的合板外墙，是一幢专供出租的两层楼建筑，附有户外梯。上下两层各可住两户，洼田俊租用的是一楼的二号室。虽然有两个房间，附厨房与一体成型的卫浴，但空间很小，剩下的三户住的都是单身人士。租约上也载明了「仅限单身者」，所以尚美和伊音一搬进来，洼田俊就遭到房东抗议，要他退租。
至于想摆脱伊音的理由，夫妇两人都有。具体的目击证词和状况证据，多得把在附近查访的调查员的记事本填得密密麻麻。九岁的伊音已经有某种程度的自我，被迫离开了原本熟悉的生活习惯和环境，正处于混乱之中，而尚美(正如弟弟所担心的)不知如何与她沟通。她经常高声尖叫，抓住伊音的双肩用力摇晃着斥骂她。也有人看到伊音被赶出门外，在公寓的前庭哭，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每次，伊音都是赤着脚。
另一方面，洼田俊则是对伊音和他一点也不亲近感到非常不满。他在当地的修车厂工作，在工厂里也经常抱怨。死小孩吵死了、一点也不可爱、完全没有新婚气氛烦都烦死了。
在市立绿里小学里，学年主任和伊音的导师注意到之前(虽然偶尔营养午餐费会迟交)健康状况大致良好、衣着也很整洁，在教室里和朋友开开心心玩在一起的伊音，自从与母亲同住后，便神情黯淡，越来越瘦，有时身上穿着脏衣服，本人的头发和身体也脏兮兮的，因而遭到班上同学嘲笑，他们严正对待这个问题。事实上，导师在六个月之内便进行了四次家庭访问。其中两次母女都不在，两次只见到尚美。后面那两次，尚美都是以「去外婆家」来解释年幼的女儿不在的原因。而她本人显然是刚起床，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这也难怪，因为尚美仍持续夜晚的工作。本来光靠洼田俊的收入就无法生活，他又喜欢打小钢珠，经常把微薄的收入花在这个嗜好上。可能因为如此，两人同居后不久便开始剧烈争吵，洼田俊也曾对尚美动手。
真的是这年头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常见典型。实在不像十年前发生的事。不，也许这些案例从以前就一直存在，只是直到这十年到十五年才成为「案件」浮上社会表层而已。
母亲也好，她的男人也好，想摆脱伊音的动机要多少有多少。那么，他们有「机会」吗?
洼田俊八月二十日当天，无故旷职。他经常这样，修车厂老板非常不高兴，决定这次一定要开除他。
至于他翘班去做什么，他说他到池袋站前的闹区到处逛，后来又到涩谷，去打了小钢珠。警方查证他这番供述，在几架监视摄影机里找到他留下的身影。上午十一点左右在池袋，下午三点左右在涩谷，而晚间八点多，他走出离家最近的车站回公寓。
不在场证明成立了?事情当然没有这么顺利。因为，伊音在「下午两点左右」不见，完全是秋吉尚美的说词，没有事实可以左证。而且，这对没有登记的夫妇是在日期已经变成二十一日的午夜十二点左右才到附近的派出所说「小孩不见了」。
对于这段经过，尚美的说明大致如下：
「伊音上午到学校去学游泳，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吃了午饭。然后我去洗衣服，大概两点的时候，应该在厨房餐桌旁边的伊音就不见了。我以为她不是去朋友家，就是去外婆家玩了。我五点要上班，所以四点半离开公寓的时候，打电话到外婆家，是我弟弟接的。他说伊音没去，我想那就是去朋友家了，便说如果伊音去了就让她吃饭，接着我就去上班了。回来的时候十一点多，俊在睡觉，我把他叫起来，我们就吵架了。因为我在上班的时候接到一个修车厂前辈的电话，说俊又翘班，老板气得要命，这次一定要开除他。俊扯了好多借口，我们大吵一架，我觉得再也没办法跟这种人在一起，准备到我妈家去，收拾东西之后打电话过去，我妈好生气，说伊音没来，问我伊音在哪里，要我通知警察先生帮忙找，所以我就照做了。」
Minami公寓的洗衣机是放在外面走廊上的，所以「我在洗衣服，回到屋里伊音就不在了。」并不奇怪。但是经过警方调查，洼田俊为了与尚美「成家」买的那台崭新的洗衣机里，堆了满满的脏衣服，洗脸台的洗衣篮里，也有成堆的毛巾、浴巾和工作服。
警方针对这点加以逼问，尚美才勉强承认，其实那个时间她在午睡。
「我跟伊音吃完午饭就马上去睡了，醒来的时候是两点多，后来又再睡了一下。睡不到一个钟头，大概三十分钟。」
因为是暑假，伊音除了返校日都在家。附近居民和房东证实，这使得尚美和洼田俊更加烦躁。尚美歇斯底里的责骂，伊音的哭声，洼田俊的怒吼声，都频繁传入他们耳里。然而也有「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出门的时候，这时候尚美会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会给伊音做「不太适合孩子」的打扮。
这对没有登记的夫妻也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假话，其中事实又有多少?这些除了推测别无办法。
上午在游泳班遇见伊音的朋友，说伊音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大家一起用浮板学打水。可是穿着泳衣的伊音明显比去年夏天瘦，及肩的头发也很脏，都打结了，很臭。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早已经成为过去。即使如此，真还是感到心痛。难怪大口先生给他们这些资料的时候，一脸过意不去地说，这不是什么看了会很开心的东西。
真想喝点清爽的饮料，就下楼来到「菠萝」店里，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瓶装的姜汁汽水。父母正忙着准备中午的食材。
「我等会要去一下图书馆。」
县立图书馆，真说。市立图书馆搭公交车或骑脚踏车就行了，但县立的要搭电车，在三站之外。
「中饭呢?」
「吃麦当劳。」
说着，真伸出一只手。母亲正子打开收款机取出一张千圆钞，先在真伸出来的手心拍了一下，才给他。
父亲富夫则神情专注地，搅拌着装有咖哩酱的大深锅。
「听说十年前的夏天。」真开口说，「隔壁町的绿里小学有一个三年级的女生失踪了。爸妈记得吗?」
富夫全心都在咖哩上，正子眨了眨眼。
「不知道呢。」
「当时很轰动耶，好像连电视都来采访。妈不记得?」
「你呢?」
「我那时候才五岁。」
「也是，妈妈也为了带五岁小孩，还要照顾家里焦头烂额，根本没空看电视。」
所以没有心思理会别人的不幸吗?
「是喔。」
真当场把姜汁汽水喝完，先回自己的房间。
──假如我不是五岁男童而是女童的话，母亲的记忆会不会再鲜明一点?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听大口先生说伊音的事时，城田表情凝重的程度完全不是真可以相比的。真也大为震撼，足以用「心痛」这个词来形容，可是城田的反应比这更强烈。真觉得，果然女生还是比较挺女生，也许可以说，感同身受。
城田这时候搞不好正在家里的计算机前。
大口先生给他们的资料，是去年的这个时候，绿里小学的现任校长托他画伊音的人像画时给他的，再加上他自己上网找到的一些数据。事发当时，大口先生一个人住东京，助手工作非常繁忙，和一个带着五岁小孩又要为家计苦恼的主妇一样，没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不幸，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若更深入上网搜寻，也许还能找到当初大口先生漏掉的资料。这方面由我负责，城田同学这么说。
事发以来十年──去年的这时候是九年，为什么会找大口先生画伊音的人像画?
「因为如果伊音活着，就十八岁了。那个企划活动是想象出她十八岁的长相，画出来，制作新的传单。」
绿里小学的现任校长从伊音在学时数来，是第三任，案发当时并未经历这一切。或许正因如此，才会想到无论就地区而言，还是就学校的历史而言，都应该为被定位为不幸失踪便不了了之的伊音带来一束新的希望之光。
现在的绿里小学已经没有认识伊音的老师了，不过伊音的同学还在当地。校长呼吁他们寻找「十八岁的伊音」，立刻有十名以上的同学响应。
当然，也有人对这个活动冷眼以对。即使没有明白说出口，但「都多少年了，别去吵醒已经沉睡的孩子」，还有更缺德的说法「不要去算死掉的孩子的年纪」的气氛，沉重地包围了绿里小学。
现任校长最感到棘手的是，找不到肯帮忙画最关键的人像画的人。由于地方教育委员会对这个活动没有好脸色，地方公立学校的美术老师纷纷拒绝。虽然他们未必不赞成这个活动，但自己不愿意有所牵扯，也就是所谓大人的苦衷。县内虽然住着好几位有名的画家和插画家，但总不好素不相识就突然上门拜托这样的工作，而且又是无酬的。
这时候，活动成员之一想起了大口先生。他是大口先生的「老师」的忠实读者，经常为母校的大前辈担任超人气漫画家的助手感到与有荣焉。
这个活动成员透过毕业纪念册寻找大口先生的联络方式。大口先生以前的同学也有几个人还留在当地。而大口先生虽忙碌，好歹过年也会和他们互寄贺年片。透过这样的管道，去年过完年，大口先生收到了绿里小学现任校长一封恳切的信。
大口先生并不是一收到信，便「好啊，交给我。」地答应了这个工作。这个工作，必须仅凭一个九岁女孩的照片，便画出现在十八岁年轻女性的容貌。而自己本来就不是人像画的专家。
老实说，他认为自己办不到。干脆拜托警方吧?他们应该有这方面的专家才对──正当大口先生拖拖拉拉想拒绝的时候，说服他的，是他所尊敬的老师。
──大口先生一定办得到的，因为你一直在做类似的事啊。
漫画家迫于故事情节发展的必要，有时候必须让角色变老，有时候又必须画出角色的童年时代。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工作，大口先生一直以来不知协助过多少次了。
大口先生回信给校长答应了这份工作，紧接着便与活动成员见面，搜集必要的资料，尽可能将能查得到的关于当时情况的事实放进脑海里，开始着手进行。由于是在繁忙的工作中抽空进行，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完成，但大口先生本身很满意完成的人像画，也得到伊音同学的肯定。
唯一的遗憾是，无法让伊音的双亲、外婆、阿姨和舅舅看这幅人像画。因为目前不知他们身在何处，联络不上。
秋吉尚美与洼田俊在伊音失踪后半年，便形同连夜潜逃般从「公寓Minami」搬走。据说积欠了三个月的房租。当时虽然还维持夫妇关系，但事后如何不得而知。眼睁睁地让嫌疑极大的两人逃出搜索范围，辖区警察也许心有不甘，但既然完全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也无可奈何。
伊音的外婆与尚美的弟妹，一直住在隔壁町等着伊音平安归来。但失踪案发六年后，外婆病逝，于是尚美的妹妹和弟弟也先后离开，前往东京。两人早就已经出社会工作了。就算他们是认为放下的时候到了──或者，就算只是没有力气再等下去了，也不能怪他们。
关于这件事，大口先生自己也做了笔记，他是听跟伊音很要好的女同学说的。
「伊音的外婆，在尚美阿姨逃走的时候，好像非常失望。附近邻居都这么说。」
──如果尚美真的什么都没做，她不可能会离开。明知道伊音可能会回来，却搬了家不知所踪，这种事她做不出来。因为她是个母亲。
据说，从此之后，伊音的外婆就一天比一天虚弱，虚弱到像个游魂。六年后病逝，到处都找不到病名的数据，也许她是哀伤至死也不一定。
由大口先生协助完成的征求「十八岁的伊音」消息的传单，由成员到处派发。不仅在当地，也到涩谷和新宿车站前派发。同时还在计算机上架设网站，上面有大口先生所绘的人像画特写，网站目前仍在营运。
然而，活动并没有得到相对的成果。原本怀着一丝期待，也许会有秋吉尚美本人的消息，然而不但没有，也没有来自她弟妹的联络。
校长、同学和大口先生都没有放弃。大家说好，下次要在伊音三十岁的时候重新画人像画，制作传单。
──当然，前提是如果在那之前还是没有伊音的消息的话。
但是现在有了。
可能有了，真陷入深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以什么样的方法办到的，可是就数据看来，那是伊音没错。十年前失踪的九岁小女孩，以当时的模样，待在那座古堡里──
昨天真也这么想，为古堡世界与现实有所连结而雀跃不已。
经过一个晚上，他恢复了冷静。
──那会不会仍旧是幻觉?
昨天，真自己才断然向大口先生否定了这个说法，在见到大口先生之前，还不认识大口先生的时候，我就看到那个小女孩了，所以那个小女孩不是幻觉。
然而这样认定会不会太武断了?
真变成山雀飞过天空，看到塔里的小女孩时，也许穿着黄色连身工作服的大口先生就在底下的森林里散步。就算那个时候不在场，但大口先生已经造访过那个世界好几次。古堡世界吸取了大口先生的能量。会不会也从中读取了大口先生留在心中的记忆，读取了怀着或悲伤或温柔或希望或祈祷的伊音的模样?
然后再加以重新建构，以幻觉的方式让她出现在塔里，于是真看到了。这个假设不也说得通吗?
为何要让古堡的访客看到幻觉，用意不明，然而这个世界的主人却让真和城田看到江元和尾佐怪物。让他们看到他们害怕的、讨厌的东西，换句话说，是戳中他们的弱点。
所以这个世界的主人会不会也对大口先生做了同样的事?大家一起同心协力做了传单，依然没有伊音的下落。大口先生很失望。伊音成为大口先生充实愉快的人生中唯一一个(微小却难以抹灭的)黑点。古堡将那个黑点放在塔里。
无论那座古堡的主人是谁，对来访者都不怀好意。从身体吸取能量，造成伤害，探查记忆，然后重现在来访者面前。
要城田和大口先生接受真的假设，必须要有证明。设计让古堡世界产生一个完全来自真一个人的记忆、另外两人不认识的某个人的幻觉，让所有人目睹这个幻觉。这样就能一举证明。看吧?跟我看到塔里的小女孩那时候一样!
然而，真不知道具体上该怎么做才好。在学校找别人的碴，被打得半死吗?但就算以这种状态进入古堡世界，也不能保证一定会出现凶暴怪兽的幻觉。
满桌子杂乱的数据之中，有一张放大的照片复印件，以及一张人像画，是九岁的伊音，以及大口先生所画的十八岁的伊音。
九岁的伊音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照片据说是那年四月远足时拍的，她穿着T恤短裤，脚上是系着五彩鞋带的运动鞋。头发全部梳成一个丸子，小小一个扎在头顶。就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女生来说，这发型也许太老气，但多亏这个发型，才能连耳朵的形状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脸很小肤色白皙，据说是单眼皮，不过眼睛又大又圆，身材纤细。和一起拍照的朋友相比，感觉不仅瘦小，而是发育不良。不过她在笑，和要好的朋友在一起就很开心。
十八岁的伊音成长为美丽的年轻女子。鼻梁细细的，长长眼尾的特征比圆眼珠更加显著。为了让人看见耳朵的形状，画成和九岁时一样的发型，但大口先生说他后来又画了两个版本，一个是长发垂肩的，另一个是短发的。
据说小孩的脸比大人圆，下巴和颧骨也没有那么突出，五官的比例也和大人不同。由于五官很小，会显得额头和脸颊的面积很大。五官之间的间隔也很小，都挤在一起。大口先生画「伊音小姐」时，把这些都考虑在内。听说也有用来做这类加工的计算机软件，但大口先生牢记老师的鼓励，选择自己亲手画。怀抱着希望，边祈祷边画，但愿笔下的伊音，在某处过得很好。
──而不是在某个时光停留的世界里，永远是个九岁的小女孩。
真收拾好数据，放进背包，决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