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古堡森林很昏暗。
太阳西斜,空气也很冷,寒意令人不禁缩起脖子。
「──发生变化了。」
大口先生仰望染成橘红色的天空。
「这就代表,伊音小姐采用了大口先生精心制作的分身吧。」
大概是因为紧张,城田的声音有些沙哑。
「伊音小姐用来维持这个世界的意念,把能量用在驱动分身上,所以无法让森林保持明亮,是这样吧?」
「还不知道。」
大口先生回头看三人穿过来的门,手握门把,用力开关了几次,发出咔嚓声。
「目前,这扇门没问题。」
他让门打开约三十公分,再轻轻放开门把。
「我们赶快进行吧,接下来就是和时间赛跑了。」
无论现实世界发生什么事,都和真他们的分身无关。穿着三个人一起和乐融融地探险时的那身衣服,开始走在森林里。黄色帐篷基地也没有变化。从来没用过的发电机也是老样子。
只是这次,城田带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有一半从上衣口袋里露出来,所以真看得很清楚,是一支粗粗的黑色油性笔。
这东西本身一点也不奇怪,但是,真看不出城田拜托大口先生在分身上补上这个,特地带进探索(及会面)的场合用意何在,所以觉得奇怪。
是想在这座森林的树上做记号吗?如果是之前,真会很干脆地笑着这么问,但现在不行。无论真怎么问,一定会一开口就充满猜忌。你们又瞒着我,在打什么主意了?一定会说出这种讨人厌的问句。
真与他们两人的关系,现在脆弱得像是一踩便会啪一声折断的枯枝。
心里明明还在生大口先生和城田的气,同一颗心却也因为悲伤而寒透了。虽然在这座森林里也曾遭遇可怕的事物,但是探险好开心。紧张本身就令人雀跃不已,那些时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三人各自心急。尤其是大口先生,虽然时不时就绊倒地踉跄几步,然而现在几乎已经变成在小跑步,这都是因为出发前设下了可笑的安全装置的关系。如果不是在这种状况之下,那种作法真的会令人捧腹,而且能不能真的在必要的时机作用也是未知数。这样岂不是只会更压缩时间而已吗?
「大口先生,你那样跑很危险。」
即使城田出声劝阻,他还是不放慢脚步。
「抱歉啊,阿珠,可是我对自己的腹肌和背肌完全没有自信。」
「那不要装那种安全装置就好了啊。」
「好像相当远,我们没有走错路吧?」
跟在城田身后的真,以带着满满的刺的语气插嘴:
「大口先生,你该不会不记得伊音小姐的分身放在哪里吧?」
看吧,果然一开口就这样。
城田回头,告诫般地看着真,真则是气鼓鼓地瞪回去。大口先生没有回答,匆匆向前。
来到地面缓缓起伏的地方,下了长有青苔的斜坡,就有小河。真有印象的地方。
但是状况变了。小河干枯了,不再有潺潺水声。
城田停下来,「大口先生,没有水。」
「是啊,没有呢。」
大口先生轻轻喘着气。城田遥望后方,伸手在额头上挡光。
「来的路好像没有变化。」
「要走的路比来的路重要吧。没迷路吧?为什么非跑这么远不可?」
大口先生对尖酸刻薄的真指着前方,森林的影子变深了。
「这条小河再过去,我做了一棵苹果树。上面结了很多红色的苹果,一下就可以认出来。」
「就是因为你放这种多余的东西,才造成伊音的负担吧?」
这种坏心的发问,自己听都觉得刺耳。大口先生大概也不愿和这样的真起冲突,只见他对城田说:
「我在苹果树下放了椅子,让伊音小姐的分身坐在上面,就在前面了。之前也给妳看过了吧?」
「对,我看过。我也记得地方。不会有问题的,冷静点。」
大口先生匆匆地深呼吸一口气。但他只是猛喘气,一点都没有深呼吸到。城田则是慢慢大口吸气,再把那口气细细吐出来。
「接下来,我们边走边喊伊音小姐吧。还有,我要再确认一次,即使发生万一,请尽可能等我等到无法再等为止。」
「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自顾自地在那边叽叽咕咕地商量着。哼。真踢了踢脚下的地面,小块青苔被运动鞋鞋尖铲起来向上弹。
那块青苔消失了,没有掉下来,就消失不见了。
已经发生变化了,因为维持森林的能量减弱了。
这是一场危险的赌注。如果做了什么事让古堡世界失去平衡,很可能整个世界都会崩溃。到时候,我们可能也无法回到现实,大口先生曾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原来我们三个人都可能会像这块青苔一样消失。
「等等!阿真!」
真超过两人,向前直奔。苹果树,结了很多苹果的苹果树。快、快、快,要快点见到伊音小姐才行。
我不会妨碍妳的,就把这座森林和古堡原封不动地留下来吧,我会帮妳的。我很了解妳想解救九岁的妳的心情。我很明白妳不想让年幼的伊音回到那个「公寓Minami」去,我们就保持原样吧,所以请不要连我的世界也一起改变。
真的要这样吗?尾垣真。
你现在的人生就这么有价值吗?
城田失去了母亲,孤独地活着。大口先生对过去的怀侮,使他原地踏步。他们两人之所以会希望改变现状──之所以会连只要有机会能够带来一丁点变化也要尝试,难道不是情有可原吗?你也知道吧?你也能够体谅吧?为了朋友稍微让一小步,你都做不到吗?
不只是这样。真本身的人生一样也有可能朝好的方向改变。将伊音从塔里带出来让她回去,在按下新开关的那个世界里,真也许是全学年第一的资优生而且是少女杀手。别老是负面思考,就不能朝这个方向想吗?尾垣真就没有冒险犯难的精神吗?
不对、不对、不对。真咬紧牙根,呑下泉涌而出的迷惘。我讨厌掷骰子,又不知道会掷出多少点,谁不是这样?
尾垣真是有常识的人。被对手说成和对着墙壁打一样,无可动摇的人,也许很没趣,但至少是个懂事的青少年。我对古怪离奇的事敬谢不敏,幻想不是真守备范围内的问题,「墙壁」尾垣真不是那种角色。
有了!真停下脚步,还差点煞不住往前扑倒。
那是一张简朴的木椅,椅背是半圆形的,没有任何装饰。因为是大口先生临时赶出来的3D模型。
那张椅子倒在地上。倒在结实累累、比真的身高再高一点的苹果树下。
「──伊音小姐?」
真小声喊。
树木林立,地面上杂草覆盖,枯叶掉落在上面。
大口先生和城田的脚步声从后面逼近,大口先生喘个不停。
咚。
一颗苹果掉落在地面上,真心想,树枝好像在发抖。
「为什么?」
有人说话。
不是大口先生的声音,不是城田的声音,也不是真的声音。
是女生的声音。
「为什么?」
看到红鞋的鞋尖了,和苹果一样的色调,素色的平底鞋。
及膝的红色连身洋装。圆领无袖,这也同样是大口先生临时紧急赶出来的3D模型,所以很阳春。
长度及肩的黑发,纤瘦的身体。
大口先生和城田的讨论没有白费,他们两个的假设猜中了。秋吉伊音连结到这个分身来了,这里是她的精神世界。宾果,答对了,正确答案。
她从苹果树后出现。明明是人的身体,明明是立体的,看起来却像鬼一样。因为皮肤太平滑太白了,因为是人造的。
可是既然她这样,那在这里的真他们也是如此,因为都是分身。可是为什么只有她如此明明白白地……
──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十九岁的秋吉伊音。
她以玻璃珠般的黑眼珠望着真。明明面对面,视线相对,却感觉不到对方的眼神。
因为她的视线没有活力。
真往后退,差点撞上疾奔而来的城田。
「伊音小姐。」
城田大喊。因为跑过来,声音不稳。
「啊啊,太好了。」
终于见到妳了──
大口先生追上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蹒跚,抢到真前面。
「妳是、秋吉、伊音、小姐吗?」
乳臭未干、问孩子般的语气。
「妳认得我们吧?我们有时候会来这座森林。」
大口先生想露出笑容,因为还没喘过气来,没有顺利露出笑容。
「妳的样子是我做的。」
大口先生又向前半步,一副要拥抱眼前的女孩般地张开双手,像要求婚似地单膝下跪。
「妳还喜欢吗?但愿跟真正的妳很像。」
没有反应。没有回答,十九岁的秋吉伊音像根棒子似地杵在那里。
「啊,呃,我……」
大口先生突然害羞起来,连忙恢复原来的姿势,用力擦脸。
「不行啊,我、我太高兴,乐昏头了,应该要先自我介绍……」
「等等,大口先生。」
城田制止他,「先不要出声。」
她同时用力抓住真的上臂,用力到让真觉得好痛。城田要真不要再往后退,因为他一直往后缩。
大口先生制造的──对,这才是最名符其实的人造人。那双黑眼珠,不会眨,脸的其他部分也完全不动。
只有嘴唇动了,形成说话的形状。
「为、什、么?」
的确是女生的声音,却和奇怪的回音混在一起,好像在洞窟里说话似的。
「请问是什么意思?」
城田耳语般地问。她抓着真的手臂,双眼笔直地注视着秋吉伊音。
「请告诉我们妳的『为什么』的意思,妳要问我们什么?」
秋吉伊音不是转动脖子,而是改变全身的方向,陆续看了大口先生、城田,以及真,死盯着他们看。
死者的眼睛注视着大口先生、城田和真,他们体会着这种不可能的经验。
「为、什么?」
秋吉伊音以夹着回音的声音,又这么说:
「为什么?」
反复回放,一次又一次。
「妳想对我们说什么?」大口先生问,「说说看,我们会仔细听的。我们是为了想和妳谈谈,才采取了这种作法。」
秋吉伊音转身面向大口先生,后者朝她友善地点点头。我了解妳,我懂妳的心情。
「伊音小姐,妳把小时候的妳,藏在那座城堡的塔里,对不对?妳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怎么办到的,我们都知道。不对,呃,应该说,我们大致猜测了一下。」
大口先生说话的嘴角不停颤抖。如果不是分身而是真人,恐怕正冷汗直冒。
「可是伊音小姐,把九岁的伊音一直关在那个地方,是正确的吗?对伊音而言,这样真的幸福吗?」
「对妳自己而言,幸福吗?」
城田决定豁出去一般,对她喊。她一点也不怕,只是很拚命。
「我实在没办法相信,这样太悲伤了。妳为了这么做,不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连未来都放弃了。」
城田刻意选择了另一种说法,避开了直接的用词。
──妳为了这么做,死掉了,不是吗?
一股冰水般的感情流进了真的心中。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意念,开始入侵真的分身了。
这里是死亡的世界,眼前站着的是死人。
渐渐注满自己内心的寒意,让真开始发抖。
城田说,人的身体不是一下子就死透了,那么心会不会也一样?不会一下子死透消失。是一点一点慢慢消失,一点一点溶化在虚无之中。
无论多坚强的心志,多深刻的遗憾,多深沉的执着,都会消失。因此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死者秋吉伊音的意念,也会像微微放电的电池一般,持续消耗,慢慢变淡。
现在她的声音之所以夹杂着空虚的回音,就是因为她的灵魂已经不足以填满分身这个器皿了。因此她才会和真他们如此不同,看起来就是个人造的物体。
真他们这些外来人士的能置,虽然能为这个世界提供微薄补给,却无法成为秋吉伊音的灵魂补给。冷静想想,这是当然的,因为每个人,都是拥有个别人格的独立个体。
在这里的秋吉伊音,只不过是过去秋吉伊音的生命残渣罢了,就像在错综复杂的深谷之间回响的回音。有些回音奇迹似地绵长,但早就没有音源了。
能够对谈吗?真他们使劲全力,不也只能触碰到她最强烈的情感最后残存的余烬而已吗?
她的、强烈的情感是?
「为什么,」
秋吉伊音以特别清晰的声音问真他们:
「要妨碍我?」
明明是分身不可能发生的事,真却觉得后颈的汗毛全部倒竖。
「明明、不肯、救我。」
彷佛风吹过洞窟般,声音中的回音乱了,杂音变多了。
「那时候、明明、不肯、救我。」
为什么要妨碍我?
秋吉伊音留在这个世上的,是愤怒。对要她自生自灭的环境的愤怒,对不合理的命运安排的愤怒。
对无法选择、只能被迫接受的日子的愤怒,对她周遭不愿施舍理解、同理心、救济的现实的愤怒。
所以我才会想一直住在城堡里,而你们却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妨碍我。
她的头忽然滚落,同时身体也歪了。膝盖折断,脚踝、小腿和大腿解体,身躯也从腰部一分为二。手臂从肩膀松脱、掉落的同时,手腕也掉了。
城田推开真抢上前大叫,「伊音小姐,不要走!」
太迟了,她已经离开分身了。滚落在地上的,是准备开店的精品服饰店的假人。红色洋装包裹着断成两半的躯体,松垮垮的。店员先生小姐,麻烦赶快把假人拼好,不然很恶心。
一阵风突然横扫而来。森林的树木沙沙作响,绿叶一一被吹落,漫天飞舞,城田红色的毛线帽也飞了。
好冷,这是一阵会令人冻僵的暴风。吹过去之后,又折回来。真躬着身,以手臂遮脸。
「阿珠,趴下。」
大口先生大喊。来不及了,去捡毛线帽的城田,被风吹个正着,跌倒了。
地面开始震动,森林也震动了。树木摇晃着,杂草从边缘开始枯萎凋零。四周越来越暗,夕阳要下山了。以快得不可能的速度,及陡得不可能的角度往下掉。
「啊啊,糟了──」
大口先生双膝跪地,缩起身子。
「果然不妙。」
这个世界失去平衡了。因为真他们不再当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主人的访客,而试图想接近城主。因为他们要城主放弃她最希望的事,因为他们打乱了死者的意念。
「大口先生,天空开始消失了!」
城田朝三人走来的森林小径尽头看,是回去的门和黄色帐篷所在的方向。
真睁大双眼。不光天空,森林也开始消失了。半空中出现白色的波浪曲线,掀起浪涛,上下剧烈摇晃着,古堡世界就在这当中被渐渐删去。
那是空白的界线,一条致命的线,告诉人们越线之后就是什么都没有的虚无。
被暴风吹断的树枝从惊愕呆立的三人头顶上擦过。
「跑到城堡!」
大口先生拉住城田的手,想向前跑。却像撞墙般,被逆风推回来。从古堡吹下来的冷风,表达出城主要把真他们推向虚无的意思。
伊音小姐生气了,生我们的气。
──以后就一直住在城堡吧!
她气扰乱了这个宁静约定的人。我要把你们呑下肚,把你们吃掉!
「阿真,别认输。我们已经回不了门了,只能到城堡去!」
我知道,可是风太强了。又冰,又冻,手脚不听使唤。
低着头,躬着身,迎着暴风拚命前进。风呼啸着,破坏深深的森林。无数被扯下的树叶被吸进风的旋涡中,在空中形成图案,又被吹走散落。
那图案时而是人的脸,时而是非人的异形的脸。生了勾子一般的爪子要抓人的手,露出尖锐獠牙的大嘴,全都在生气,在哭喊。
像沙画般,转瞬、转瞬地,在空中出现又消失,是伊音小姐在挣扎着要重建失衡崩溃的世界的同时所描绘的作品。
尽管为时已晚,但真领悟了。
那条蛇与大猩猩怪物。威胁真和城田、反应了现实体验的怪物,并不是无意识的混沌变成的幻觉,更不是善意的警告。
对秋吉伊音而言,那是代表世界、代表现实的象征。
围绕着她的现实世界,充满了那种东西。无法预期的恶意与暴力,鄙视与冷漠,那一切,对小伊音和大伊音而言都是怪物。
至今仍深深烙在真眼底的「刮人神经」的江元栞奈大蛇的脸上不怀好意的净笑。在秋吉伊音眼里,身边的大人的笑容,看起来就像那样,就连母亲的笑容也是。现在心情虽然好,但下一秒钟很可能就会咬妳一口。长着尾佐的脸的大猩猩无意义地大闹,也是因为对秋吉伊音而言,那是很正常的。大人就是会那样,男人就是那样,所谓的暴力就是那样。
怕也没有用,哭也没有用,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世界上到处都是怪物,对秋吉伊音而言,这就是事实。她只知道这样的世界。她只是把她从真和城田心中吸取的情感,如实呈现出来而已。要表达从真他们心里感觉到的情绪,就只能变成怪物。
静谧又毫无人烟的古堡世界,是独一无二的「伊音的家」,才不会让那种东西靠近。然而此刻,这个世界正在毁灭。森林的寂静解体了,分解为伊音的恐惧和绝望。
──对不起。
为了逃过不断逼近的空白界线,三人拚命逃。大口先生和城田时而哀嚎,时而莫名其妙大叫。
真也夹在其中,大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实在太可怜、太悲哀、太令人不舍了。
城田被风吹倒,红色毛线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阿珠,抓住我──」
大口先生朝城田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却消失了。勉力起身要抓住那只手的城田,遭到强风横扫。
「安全装置启动了!」真怒吼,「这么会挑时间!」
大口先生脱离战线了。
「大口先生!」
城田抓住真站起来,在狂风中扯开喉咙朝头顶大叫。
「请把尾垣同学拉出去!」
怎么可能听得到,但城田尽全力大声喊了好几次,推开真又要向前走。
「别走了!」
真抓住城田的手。
「待在这里,大口先生就会拉我们出去的。」
只要待在计算机前的两个人,手指离开屏幕就行了。
「不,我要走。」
城田推开真,不顾一切向前进,空白的界线从背后直逼而来。自上下左右随机激起波浪,缓缓确实地毁灭这个世界。
「我一定要见到伊音。」
「不可能的。」
「不会不可能,你看!」
在简直把整个世界连根拔起的狂风中,城田的声音欢欣鼓舞,双眼闪闪发光。
「有路了。」
密度变小的森林尽头,古堡的城墙近得令人吃惊。就连真张大了嘴呆看时,视野也不断打开,古堡的景观渐渐露出全貌。
「现在应该到得了,我要过去。」
我要走过城门,走进城堡里,爬到那座塔的顶端去。城田果断弯着身,迈出脚步。
「妳为什么要……这么拚命?」
真已经精疲力尽了,脚动不了,连抬着头都很吃力。
城田望着真,对他笑着说:
「──对不起。」
她接着推开真,紧紧抓住插在口袋里的油性笔,开始前进。
「城田!」
那我也一起去,正要这么喊的时候,真的视野变暗了。
被拉走,飞出去──
◆
飞出来了。
跌倒了,眼里看到的是脏脏的天花板,是大口先生的房间,他回来了。
还来不及翻身,还来不及吸一口气,真的胃就翻转了。来不及爬起来,就直接吐了。呕吐物逆流卡住喉咙,无法呼吸。
大口先生粗鲁地拉起真,以好大的力气猛打了真的背部一下、两下,终于可以呼吸了。真喘息着吸气,如铅般重的身体向前倒。
「呜哇、呜哇、呜哇!阿真!」
大口先生的脸也是死白的。他大概也吐了,黄色T恤胸前脏了,手和嘴也抖个不停。
「头、靠着、这个。」
大口先生不知拉了什么过来,靠在真的背上。
「靠着,再侧躺。这样一来就算吐了,也不会塞住喉咙。」
背上那个软软的东西,是大口先生可笑的安全装置。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也不是新发明的机器,就是大口先生家里那个没什么气的平衡球。那是一种号称光是坐在上面就可以塑身的树脂制大软球,是大口先生喜欢的鲜艳的向日葵色。
他说是前年生日,其他助手送的生日礼物。大口先生运动不足,每天要在这个平衡球上坐至少十分钟。所以球上才会有好多人的马克笔字迹。「每天努力一点点」、「持续就是力量」、「这真的很有效哦。」
可是「塑身」和「平衡」这种字眼,老早就从大口先生的生活字典里被删除了。收到的前三天试坐的结果,大口先生最久也只能在这颗平衡球上坐三分二十五秒,从此这颗球就被晾在一边。
──所以这是最好的安全装置。
在出发前往古堡世界前,大口先生这么说着,挪开计算机桌前的专用椅,让位给这颗平衡球。然后把屁股放上去,看起来就很不稳。
──要是我从这东西上面滚下来,就不得不紧急离开古堡世界。要是没有那个必要却滚下来,我会再进去找你们。
真觉得实在可笑。城田说,搞不好真的有效。
真的有效,如果大口先生是热爱健身的中年男子,这个办法就完全不管用了。
嘿嘿──真的嘴巴发出松弛的笑声。我发誓,真的只有「嘿嘿」两声而已。因为下一秒钟理性就回来了。
「城田!」
得赶快让她出来。一看,城田还端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右手食指点着屏幕。睁着眼,嘴巴也半张着。原来进入分身到那个世界时,我们都是这副德性啊?灵魂出窍,变成一具空壳。
「城田同学!」
真挣扎着爬起来,胃又一阵翻腾。但,一看到屏幕,真连这都忘了。
屏幕上,古堡写生开始消失了。大口先生的3D模型消失了快一半以上。门和帐篷就不用说了,真他们的分身也已经被空白呑没。
而且,现在还不断陆续消失,包围着古堡的森林,已所剩无几。
「城田,起来、起来啊!」
明明情况紧急,自己却只能发出这种虚弱的声音。身体使不出力气。真拚命举起手,挥动想要抓住什么扔她。手忙脚乱中,真背后的平衡球滚走了,就在这时候,大口先生以全身体重撞过来,真完全变成他的肉垫。
「干什么啊!」
「还不行。」
大口先生低声咆哮般说,他的气息很湿,带着汗臭味。
「我答应阿珠,要等她到最后关头。」
森林里的「再确认一次」,指的原来是这个吗?
真为了把大口先生弹开,做了一番无谓的努力。这个人太重了!
「最后关头是什么时候?」
「到城堡的塔消失为止。」
「太乱来了。」
「不会。」
大口先生唔地一声呻吟,「阿真,要是我昏过去,阿珠就拜托你了。」
「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真用手在大口先生背上乱拍一气。
古堡的地基部分开始消失了,空白爬上了墙面,圆顶的下半部消失了。
「阿珠,加油!」
大口先生呓语般说,眼睛已经闭上一半了。
「大口先生,起来起来!」
圆顶全部消失了,右边的塔也开始消失了。穿着白衣服的伊音所在位置,是左边的塔。
「大口先生,不要昏过去!」
他瘫了,变得更重了。屏幕上,左侧的塔也从下面开始消失了。被「虚无」侵蚀,呑噬。
「城田,回来!」
真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大口先生的身体。厚厚的身躯在真上方倾斜,向旁边滚去。真抬起他穿着松垮运动裤的腿,就像扫堂腿般,朝城田所坐的凳子脚撞过去。
凳子倒了。城田依旧睁着双眼,也向后倒下。离开屏幕的手往计算机桌旁的书架扫过去,书和文件夹纷纷掉落。
真试图想接住城田,但碰不到。被大口先生的身体挡住了。
城田从凳子上滚落。她的背,就掉在刚才从真背后滚出来的平衡球上,只见她身体往上轻轻反弹了一下。
这一弹,她开始剧烈咳嗽,就像个溺水后恢复呼吸的人,喘息着渴求氧气。
她活着,她好好回来了。
头好晕。真定住不动,等晕眩过去。呕吐的感觉爬上来,又退下去。
真觉得城田咳得好痛苦,以为她开始呻吟了,结果不是。
她是在笑,而且在说话。
「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好像哪里坏掉了似的,一直重复这句简短的话。
真撑住身体,先趴在地上,再爬起来。
「城田同学,妳还好吗?」
城田仰卧着闭上眼睛,瘫着两条腿,正在深呼吸。她的眼角是湿的。
「还好。」
她像喝醉了似地舌头不灵光。只见她想举起右手,却迟迟举不起来。她一边不断尝试,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见到、伊音、了。」
她,回家了。
是吗?太好了啊,城田。
真发现,城田的指腹和掌缘,都沾了黑黑的东西。
「妳的手沾到什么?」
城田终于将手举到面前,眨了好几次眼,仔细看。
「脏了,啊。」她问。
「呃,嗯。」
「这是,油性笔。」
城田很高兴地说:
「尾垣同学也看得见?」
「所以才会问妳啊。」
城田的右手啪地一声垂落在脸上,盖住了眼睛,然后又笑着说,「成功了。」
妳到底做了什么?城田珠美。
大口先生的计算机屏幕上,古堡和森林的3D模型消失了。亮着白光的画面,显示着如今已空无一物的档案。
接着连这也消失了,转变为省电模式。真又开始头晕,地板朝眼前逼近。累透了,没有抵抗重力的力气。
春天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车辆来去的声音隐约可闻。
这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改变?变成什么样子了?在这个不曾发生过九岁的秋吉伊音失踪案的世界。
大口先生开始打鼾,城田好像也睡着了。
刚才城田弄倒的书架上,有几本书和文件夹追加似地掉下来。大口先生,你计算机桌放太多东西了。
因为这一掉,有什么东西从桌上滑落,轻轻碰到真的肩,再飘然落在他腿上。
是透明文件夹,城田用隐形胶带封好的那个透明文件夹。
是空的,里面的东西消失,不见了。
如果不是体力消耗得这么严重,真一定会哭出来吧,一定会放声嚎淘大哭。
──对不起。
一切都结束了。
啊啊,我也不行了。为了报刚才的一压之仇,真也拿大口先生有弹性有厚度的身体当垫子,趴下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