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公寓Minami」变成「南公寓」了。
建筑物的外观、看似专门租给单身人士的公寓都没变,只有名字的一部分变成汉字而已。
古堡世界消失后,已经过了几天。当真他们沉迷于远离现实的世界时,不知不觉间,其他同学也都顺利考完试,各自发榜了。明天就是毕业典礼。
今天上午举行了毕业典礼的预演。结束后,真拒绝了参加社团活动的邀约──尾垣,再来对墙打啊──独自前来看这栋公寓。
「Minami」变成了「南」。
这就是没有发生九岁的秋吉伊音失踪案的世界,也是这几天内真发现的头一个变化。
气象预报说今天白天的最高气温将高达二十度,首都圈的樱花开始同时绽放。真穿着冬季制服站在太阳底下,不一会儿就冒汗了。
──大口先生没来啊。
头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简直像约好似地在这里巧遇。
那天,穿着芥茉黄羽绒衣的大口先生躲过的儿童公园的碗形溜滑梯,现在四周有四、五个幼童正欢声大作地玩耍。长椅上,年轻母亲守候着孩子,悠闲地聊天。
开朗,明亮,平静。
真的生活空间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菠萝」还是「菠萝」,生意还是不错。父母都很健康,虽然互动不是多热情,但感情很好这一点也没变。
真本身也没有变化。并没有变成少女杀手,通过推甄的高中也还是同一所。
那么有什么变了?
因为想亲自确认,所以回到现实分头回家后,他便没有再和大口先生与城田联络。他们也没有和他联络。城田应该会上学吧,但在校内没有见到她。从连影子都没有看到这点来判断,她应该是刻意躲着真。
真也有同样的心情。
──发生了什么变化?发生他们期待的变化了吗?
真不敢这么问。
就算古堡世界消失了,真与城田曾为此对立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而这个记忆也不会变。
真转身走向车站。
市立绿里图书馆的阅览室几乎客满。倒不是因为当地居民在春天兴起了阅读热。是因为图书馆建筑后方有好几棵壮观的老樱花树,虽然上次来的时候真没有注意到。
樱花接近满开,阅览室的人看的都不是书,而是窗外。
真朝那一区的书架走去。还走不到一半,就看到一件向日葵色的运动服,便停下脚步。
大口先生就站在书架前。
四周没有其他读者。今天的大口先生运动服底下的运动裤的线条也是黄色,运动鞋也是黄蓝相间,存在感特别强烈。
真还没有出声叫他,他便回过头。
「嗨,你来了啊。」
然后盈盈一笑,
「没有哦。」他说。
没有《给伊音的信》文集。
「我搜寻过也没搜到,不存在了。」
「当然的吧。」真表示同意,「不过还是很想确认一下。」
「我也是。」
等真确实认真看过书架上每一本书的书背,大口先生才说:
「我们出去吧,去看看樱花。从那边,可以穿出去。」
整排樱花树下热闹非凡。花瓣一片又一片轻飘飘地散落在头上、肩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表情都很温柔。
「──无三不成礼。」
大口先生说,很不好意思似地搔搔眉间。
「今天就是第三天,终于遇到阿真了。」
原来他也在等真来吗?
「头两天,我也去那里了,公寓那边。」
真抬头看大口先生,「名字变了呢。」
「嗯,变成汉字了。」
大口先生将手插进运动服的口袋,耸了耸肩。
「阿真有没有什么改变?」
真摇摇头,「我个人什么都没变。」
「是吗?我也是。」
眼睛微微瞇起来。
「发生变化的,好像仅限于和伊音有直接关系的事情。至少,现阶段我查到的是这样。」
走在两人前面的年轻情侣,不知在开心什么,又笑又闹的。
「我现在也是留职停薪中的资深助手,什么都没变。」
虽然作了一个顺心如意的梦,但梦毕竟是梦。
「最后还是梦。」他说,「竟然想靠那样来改变自己的人生,是我太投机了。」
大口先生的侧脸很沉着,语气也很平静。
前去见秋吉伊音最初也是最后一面的时候,彼此的情绪都很激动,尤其又很紧急,所以没有心思慢慢思考。但是事后这几天,一个人无所事事地东想西想,真也才冷静下来,能够公平地思考了。
所以他说,「大口先生那时候满脑子就是想把伊音从那里救出来嘛。」
「不不,阿真……」
真打断大口先生,「而且就抓住改变世界、改变人生的机会这一点来说,大口先生是把城田同学摆在自己前面。」
大口先生的圆眼,定定地望着真,一片樱花花瓣停在他额头上。
「你把我说得真好。」
花瓣自额上滑落,擦过大口先生的鼻头飘然坠地。
「──可是阿珠的人生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句话犹如隆冬的寒气般传遍真的全身,让他寸寸发冷后才离开。
「阿真和阿珠谈过了?」
「没有。」
「是吗?我倒是跟她谈过了。阿珠很好。说实话,刚才我那句话,就是套用她的。」
──竟然以为那样就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是我太投机了。
「她在学校情况如何?」
「没见到,所以不知道,搞不好今天请假没来。今天毕业典礼预演,城田同学不在隔壁班的队伍里。」
真这才想起一件事。
「你记得那个叫江元栞奈的女生吗?」
大口先生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欺负阿珠的女王?」
「可是她表面上人见人爱,在老师面前也很吃得开,所以本来是要由她代表毕业生致辞的。」
在二月初那时候,学校里盛传已经决定由江元致答辞了。
「可是今天预演的时候不是她了,致辞的是学生会长。」
没有江元栞奈的份。
「这算──变化吗?」
大口先生想了想,摇摇头。
「这个嘛,应该只代表你们学校的老师里头,也有几个稍微有脑的而已吧。我想就算在以前的世界,一定也是这样。」
「是吗……」
「是啊。这种程度就当作变化,标准也未免太宽了。」
两人走到了樱花树的终点,大口先生要继续再走向图书馆的正门。
「我的背包寄放在寄物柜里。我去拿,再陪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大口先生的背包是个老旧的背包。
「好,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他们在附近的家庭餐厅找了位子,大口先生速速点了飮料喝到饱,就从那个背包里拉出一台最新型的平板计算机。
「这个是全新的。」
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我这就来准备,阿真能不能帮忙倒个飮料?我要冰咖啡。」
等真端了两杯冰咖啡回到座位,大口先生的视线从平板上抬起来,把平板转了一百八十度拿给真。
「你看看这个。」
画面显示着某个网站,「欢迎光临小樱之家」。
上面刊登了一位女性的大头照,年纪大约与真的奶奶相当。「小樱之家负责人青木惠美子」。
旁边以较大的文字列出「历史沿革」、「活动内容」、「给支持者的话」。密密麻麻都是文字。
「可以直接在画面上滑动页面。」
真怯怯地试着滑动,然后问,「这是什么?」
「NPO法人。」
「这里也有写。」
「他们是辅导援助像伊音这样的孩子,或是处在秋吉尚美那种状况下的母亲。」
真的视线又一次落在画面上。
「妈妈们,请不要独自苦恼」。
大口先生咕嘟咕嘟喝了什么都没加的冰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
「大概在伊音失踪案的一年前,东京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叫作水埜樱的三岁小女孩被饿死了。」
二十一岁的母亲是单亲妈妈,除了小樱还有一个才两个月大的男婴。
「妈妈无依无靠,晚上在酒店上班养育两个孩子,可是生活太苦,又要面对太多事情。有一天,她就不再照顾小樱了……」
是没有心力再照顾?还是疲于照顾了?
「结果小樱就被饿死了。」
母亲以扶养义务人遗弃致死遭到逮捕并判刑。
「这位负责人青木女士。」
大口先生将手指放在女性的大头照旁。
「本来是幼儿园园长。小樱一家人,就住在她的幼儿园旁边的公寓。」
在自己身旁,就有一个疲于生活与育儿的年轻母亲饿死了自己年幼的女儿。这个命案令青木女士受到强烈的震撼。
「所以,她为了帮助小樱和小樱的母亲这样的女性,寻找支持者、募款、招募工作人员,成立了这个NPO。」
真点一次头,又点了一次,「我明白了。可是,这……」
「是阿珠找到的。」大口先生继续说,「我们唯一见到伊音的分身之前,她不是很积极地在网络上搜集数据吗?」
她是在搜集伊音失踪案的相关资料。
「那时候,她碰巧发现了这个网站。」
真还是不知道这有什么相关,「然后呢?」
「奇怪了,阿真应该是一点就通的人啊。」
「不好意思。」
大口先生轻轻敲敲平板计算机的边缘。
「这『小樱之家』在伊音失踪的十年前的八月,就已经展开活动了,网站也在。」
因为一直持续活动,所以城田发现了这个机构,他说。
「这是上一个世界的事吧?」
「对,所以才有意义。」
这时候,真的理解力终于跟上了,他不禁睁大了眼。
「懂了?」
大口先生满脸满意的笑容。
「网站这里有电话号码吧?」
大口先生伸手指了出来。上面写着「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随时有专人接听。」
「阿珠想去古堡的塔里找伊音,告诉她有『小樱之家』,所以才会去那里。」
──我一定要见到伊音。
「可是就算告诉她,她也才是个九岁的小孩啊?记不记得电话号码都是个问题了,就算给她纸条也没用。」
只要画在3D模型里,就可以把东西带进古堡世界,但无法把东西带出来。
「所以阿珠才会带油性笔去。」
为了直接把电话写在伊音小小的手心上。
真愣住了。他记得,城田握紧了口袋里突出来的油性笔。
──有路了,我要过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能在场。」大口先生喃喃说。
真试着想象,轻而易举就办到了。爬到那座塔的塔顶,隔着窗格子握住伊音的手,打开油性笔笔盖的城田。
──要记住喔。等妳回到家,要打电话到这里喔。
──这里,有人会帮伊音喔。
然后,在九岁小女孩柔软的掌心里写下电话号码。
「不知道伊音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城田应该没有时间好好向伊音解释。
「有没有跟她讲清楚该怎么做呢?」
大口先生又露出满面笑容,「不用担心,伊音不是有两个懂事又聪明的好学生朋友吗?」
三村小姐和冈野小姐。
「叫一个九岁的孩子打电话给儿福中心或相关机构,小孩子不敢的。难度太高了,而且也要很久才会受理。可是这类民间团体,尤其是专门为了援助伊音这种孩子的地方,只要联络过一次,对方就主动出击的可能性很高。」
城田珠美就是赌这一点。
回来的时候,她说「成功了。」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
好一会儿,真都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太过分了。」
好不容易,这个念头化成言语说出来了。
「你们这样不是太过分了吗?既然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让我参与?为什么不好好把事情告诉我?」
这样一来,真也不会反对,会和城田一起,握着油性笔朝那座塔勇往直前。
「阿真。」
大口先生沉着地说:
「就算这样,只要救出伊音,就会有改变世界的风险,这个可能性并没有改变。」
「可是!」
「如果我们向你解释,只要这样这样救出伊音,就可以帮她脱离『公寓Minami』的现状,我想你的确不会反对。因为你不是那种冷血的人,不会明知可以救伊音还反对。」
但是这种作法太不公平了──大口先生说:
「因为一开始就剥夺了你的选择权。你跟我和阿珠不同,你在现在的现实里过得很幸福,那么做等于是变相逼你,要你冒险改变这个现实,否则你就是对一个九岁小女孩见死不救的冷血之人。」
既然这样,不如就怪大口先生和城田吧。就说,只要把伊音从塔里救出来,也许就能改变我们不如意的现实所以才要去救她。
这么一来,真反对也是理所当然的正当反应。就照伊音希望的,维持古堡世界的现状不是很好吗?把伊音藏在塔里保护起来不是很好吗?你们不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在那里自说自话。真会生气,也不必对自己生气而感到内疚。
「阿珠说的。」
──因为尾垣同学很善良。
「就算只是一点点,也不希望别人认为你是个自私冷酷的人。」
──因为他是会这么想的人。
真想起来了。城田说过。
──对不起。
那时候,她对真笑着这么说。
回来之后,像螺丝松掉了似地瘫软地笑着。成功了,成功了。尾垣同学也看得见?这是油性笔画到的啊。
成功了。
大口先生以拳头轻轻敲了低着头的真的额头。
「叩叩叩。我还有事要找你呢,请出来。」
真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大口先生。
「还好,在现在这个没有发生秋吉伊音失踪案的世界,『小樱之家』也存在,还在活动。」
大口先生点了平板计算机的画面,移动滚动条。
「然后和之前的世界的不同,就出现在这里,你看。」
是「工作人员简介」的单元。
好几张大头照排成一列,旁边是每个人的话,大多是女性。有一张脸,在其中显得特别年轻。
脸蛋比大口先生做的分身圆润。染成明亮的栗子色头发,是活泼的短发。
「保育辅佐员秋吉伊音」。
她的脸上是满满的笑容。
「高中毕业后,今年四月起以实习生的身分开始服务。我是曾经受过小樱之家照顾的小朋友之一。以后,希望能换我来帮助妈妈和小朋友。我会努力的。」
「名字没变。」大口先生说,「不知道是不是和妈妈住在一起?还是跟外婆阿姨舅舅一起呢?无论如何,她看起来很好。」
真虽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但也觉得无所谓了。
秋吉伊音的世界改变了。不仅仅是平安而已,不仅仅是活着而已。
她走出了自己的人生,这么容光焕发。
「啊啊,肚子饿了!」大口先生开朗地大声说,「阿真,吃点东西吧!吃点东西才有精神。」
真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大口先生叫来了女服务生点了好几样东西。不久,东西送来了,摆满了一整桌。
「开动!」
双手合十向料理行了一礼后,大口先生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看着真。
「对了,阿真,你有没有怀疑过?」
「怀疑什么?」
「知道伊音失踪案的我,遇见了伊音留下的写生,光是这样就已经巧得不能再巧了。本来住在吉祥寺的我,为什么会偏偏在那个时候又跑到银行?」
听大口先生这么一说,还真的是。
「──说的也是。」
「我也是到现在像这样平静下来之前,都没有好好想过。顶多是觉得大概是帮忙画人像画,才被伊音叫去的吧。」
可是现在不这么想了。
「其实在那前一天,我梦到我妈。」
她就在站大口先生枕边。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脸好落寞,所以我一直挂在心上。一睡醒就立刻准备,去给我妈扫墓。」
「扫完墓心情平静多了,好久没回去,就到处晃晃散散步。走着走着,忽然就想起那家银行一直都没用的账户。」
「所以才……」
会去那家银行,然后看到了「我的家」的展示──
「我在想,把我叫去的,会不会是我妈呢?」
来把这个寂寞孤单地待在塔里的小女孩带出去吧,这小女孩也算跟你有缘吶。
「我妈啊,有时候是有点爱管闲事啦。」
说到妈妈,大口先生满面笑容。虽然是窘笑,眼眸深处是明亮的。
「来,吃吧吃吧,趁热吃。」
像要掩饰他的害羞般,大口先生大声拍了两下手,拿起叉子。
「多吃点,我等会儿要去老师的工作室露个脸。」
真眨了眨眼睛。
黄色羽绒衣变成黄色运动服,并不是只有变薄而已。大口先生脱掉了裹住他的一层东西,变轻盈了。
世界虽然没变,但大口先生变了。
◆
毕业典礼顺利结束。
上台领毕业证书的时候,城田珠美看起来非常紧张,背挺得笔直。
被叫到名字,城田喊「有」的时候,毕业生行列的一角,响起了奚落的笑声,是江元和尾佐他们。
城田完全没看他们,侧脸冷若冰霜。
距离软式网球社的谢师宴还有一小时左右的时间。真把装了毕业证书的纸筒交给父母,在校门前和他们告别。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地方。」
他前往城址公园。
这座凄清的公园也有春天,蒲公英和油菜花正值花季,也有人来散步。
不见城田的身影,会不会还是见不到她呢──
「尾垣同学。」
一回头,只见城田站在那里,把毕业证书宝贝般抱在胸前。
「你果然来了。」
真喉咙抽了筋似的,硬要吸气就呛到了。
「因、因为我猜城田同学会来。」
城田瞇着眼,环视百花齐开的公园。
「在这个时节,这里不是我爱来的地方。」
不荒凉,就不是城田珠美爱去的地方。
「那妳怎么会来?」
「因为我猜你会来。」
「是喔。」
真点点头,喉咙又塞住了。
两人默默站着。与享受春天的行人有一段距离,像两根棒子似地杵在那里。彷佛那里是世界的尽头,钉了这两根桩子作为记号。
「──我听大口先生说了。」
终于,真这么说:
「他跟我说了『小樱之家』的事,还有这个世界的伊音的事。」
「稍微圆润了一点吧?」
「嗯。」
「很漂亮,人正真好。」
城田同学要是化了妆也很正啊,但真的嘴巴没有这么巧,个性也没这么轻浮。
谈话停顿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散步的人们边聊天边经过。
「我那么做,是为了自己。」
城田淡淡地说:
「虽然什么都没变,但我是为了自己。」
「好好好。」真回答。我知道,这种事我听听就算了。
「我想,我一定会重来一次。」
这就不能不问了,「重来一次什么?」
城田不看真。她环顾公园,环顾春天,秋吉伊音成为十九岁的幸福女孩的这个春天。
「将来我死的时候,」
在濒死状态时光倒流,如走马灯般看着自己的人生的时候。
「我要回到六岁的五月十日,对出门买东西的妈妈说,今天不可以过三丁目那个十字路口,因为可恶的卡车司机会超速闯红灯。」
城田的母亲就是死于那场车祸的吗?
「这样,也许我妈妈就能捡回一命了。」
真什么都不想说,便保持沉默。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城田的视线转向真。她没有哭,也不是逞强,也没有生气。她看起来很悲伤,是因为真很悲伤吧。
「不要说什么要死的时候的事。」
真忿忿地说,城田便笑了笑。拿着毕业证书的纸筒砰砰轻敲自己的肩,转身面向旁边。
「自从我妈妈死了以后,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
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哭过。
「在大口先生家里哭还是第一次。」
丢脸死了,她说:
「我呀,不能原谅自己这么软弱。」
城田轻快活泼得气人。
「因为如果我很软弱,我会没办法过我现在的生活,所以我不能承认自己软弱。」
不容反驳的裁决。
「所以我不能和看过我软弱一面的人保持来往。」
她是来告别的。
「尾垣同学,这段时间谢谢你,再见。」
城田珠美才不是会很世故地要求握手的那种人。
「城田同学都没变吧?」
没头没脑这样一问,城田有点吃惊,「什么?」
「在这个世界也喜欢画画,也画得很好吧?」
「嗯……应该吧。」
「那就好。」
真将视线从城田身上移开,顺便转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妳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喔。」
「咦?」
「妳不是要跟妳爸爸到我家的店吗?」
城田没有回答。真不去看她,朝着万花嬉春的春风说:
「不用马上去也没关系。什么时候去都可以。『菠萝』生意很好,不会这么轻易就倒的。」
「那我等尾垣同学搬出去以后再去。」
「妳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正确地说,是不想被你见到。」
妳日文怪怪的。
「那,我就继承我家的店。」
这次城田是真的大吃一惊,「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你之前想过吗?」
从来没有,是当场突然想到的,不过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很不错。
「我是妳的朋友啊,我会一直等到妳实现诺言的。」
「直呼我的名字就算了,可不可以不要叫「おまえ」?」
「妳对小地方好啰嗦。」
城田轻声笑了,所以真也这么做。
继承「菠萝」。和爸爸站在一起煮咖哩,和妈妈并肩洗碗。这样的人生,也不错。既然能有这么愉快的想象,一定不错,真这么想。
「我要回去了。」
城田一个转身,然后说:
「阿真,先上高中再说吧。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因为人生很长。
「这话好像老太太在说教。」
「这是宝贵的教训。像我,要是不想着人生很长,半天都过不下去。」
这句话重击了真的心。是一阵冰冷的现实之风,吹散了一度光明的想象。城田不经意说出口的,最沉重的一句话。
城田背负着这样的人生,而且说她不需要帮助。我自己的重担我自己扛,你不要管,但是也不要看我因为扛着重担而扭曲的脸。
真说,「好吧。妳就半天、半天好好地过。」
我呢,我会在「菠萝」帮忙父母的忙,洗碗搅拌咖哩锅。
「保重啊,阿珠。」
本来已经开始走的城田,一脸忿忿地停下来。
「那比直呼名字还更不能原谅。」
「再见。」
挥挥手,真朝公园的另一侧迈出脚步。
他没有回头,强自忍耐,没有回头。这是城田希望的路,所以他没有回头。
因为真是城田珠美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