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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尔和瑞卓利满身大汗坐在汽车里,冷气通风口呼呼送出暖热的气流。他们已经塞在车阵里十分钟了,车子里头一点也没有变凉。

  「纳税人缴那么点税,就只能买到这种货色,」瑞卓利说。「这辆车根本是一块废铁。」

  摩尔关掉冷气,摇下他旁边的车窗。发热柏油路的臭味和汽车的废气吹进车里。他已经满身是汗了,不明白瑞卓利怎么还受得了穿着那件外套;之前他一走出朝圣者医学中心,笼罩在那种沉重湿热中,就立刻脱掉外套了。他知道她一定也觉得热,因为他看到晶亮的汗珠出现在她唇上──那张嘴唇大概很少涂口红。瑞卓利长得不差,但其他女人可能会化妆或戴耳环,瑞卓利却似乎决心降低自己的吸引力。她穿着严肃的深色套装,完全无法修饰她的小骨架身材;而且一头没有打理的蓬乱卷曲黑发。她就是这个样子,你要就接受,否则就去死吧。他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老是一副「管你去死」的态度;身为女警,大概就得要这样才能幸存。而瑞卓利绝对是个善于在逆境中求生的幸存者。

  就像凯瑟琳‧柯岱儿也是个善于求生的幸存者。但柯岱儿医师则发展出另一种策略:退缩,疏远。在访谈时,他感觉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着她,她似乎好冷淡。

  也就是这种冷淡,让瑞卓利很不高兴。「她有点不对劲,」她说。「在感情的部分,她缺了一些什么。」

  「她是个创伤外科医师。本来就被训练要保持冷静的。」

  「那是冷静,跟冰冷可不一样。两年前她被绑住、强暴,还差点被切除器官。可是她现在谈起来却那么镇定,这让我很好奇。」

  摩尔在红灯前停下,看着壅塞的十字路口。汗水流下他的后腰。暑热害他整个人都不灵光,感觉自己懒散又愚蠢。他渴望着夏天结束,渴望着冬季第一场雪的纯净……

  「嘿,」瑞卓利说。「你没在听吗?」

  「她整个人绷得很紧,」他承认。但她并不冰冷,他心想,想起了凯瑟琳‧柯岱儿把那两个女人的照片还给他时,那只手在颤抖。

  回到办公室,他喝着微温的可乐,重新阅读几个星期前登在《波士顿环球报》上的那篇文章:〈握刀的女人〉。里头报导了波士顿的三位女性外科医师──她们的成功与难处,在专业中所碰到的种种特殊问题。在三张照片中,柯岱儿那张是最显眼的。不光是她的外貌很有吸引力,也是因为她的眼神,好得意又直接,像是在对镜头提出挑战。那张照片就像文章,让人更相信这个女人完全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摩尔把文章放在一边,思索着第一印象可以错得多么离谱。一个微笑、一个昂起的下巴,就好轻易可以掩饰痛苦。

  然后他打开另一个档案夹。深深吸了口气,重新阅读萨瓦纳警方有关安德鲁‧卡普拉医师的报告。

  据报告指出,卡普拉第一次杀人,是在亚特兰大艾墨瑞大学医学院快毕业那年。被害人是多拉‧契科内,二十二岁的艾墨瑞大学研究生,她的尸体被发现绑在她校外公寓的床上。验尸时发现她体内有残留的约会强奸药罗眠乐。她的公寓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

  被害人是邀请凶手进入她家的。

  多拉‧契科内被下药迷昏后,凶手就用尼龙绳把她绑在床上,又用防水胶带封住她的嘴。首先凶手强暴她,接着就开始动刀。

  开刀时,她还活着。

  凶手切除完成,取走他的纪念品之后,就执行最后的致命一击:深深一刀划过喉咙,从左到右。尽管警方从凶手的精液中取得了DNA,但还是没有头绪。此外,多拉‧契科内是知名的派对女郎,喜欢到当地酒吧混,还常常把刚认识的男人带回家,这点也让调查更形复杂。

  她遇害的那一夜,带回家的男人是一个名叫安德鲁‧卡普拉的医学院学生。但直到三个女子在两百哩外的萨瓦纳被杀害,警方

  最后,在一个六月的闷热夜晚,他的杀戮终止了。

  三十一岁的凯瑟琳‧柯岱儿是萨瓦纳河原医院的外科总住院医师,那天晚上有人敲她家的门。她开了门,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廊上的是她在医院里带的外科实习医师安德鲁‧卡普拉。那天稍早在医院里,因为卡普拉犯了错,曾被她训斥过,现在他急着想弥补,问能不能进去跟她谈谈?

  于是他们进入屋里,一边喝啤酒,一边讨论卡普拉在实习期间的表现。他犯过的各种错误、他轻忽所可能伤害到的病患。她没有美化事实:卡普拉的表现不及格,她不能让他继续在外科实习。谈到一半,凯瑟琳离开客厅去上洗手间,然后回来继续谈话,喝完了她的啤酒。

  等到她再度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被脱光衣服,用尼龙绳绑在床上。

  警方的报告中描述了接下来所发生的梦魇,有种种骇人的细节。

  后来她在医院被拍下照片,里头的她双眼忧虑,一边脸颊有瘀血且肿得好厉害。从这些照片中,摩尔可以用一个字眼总结:被害人。

  但今天他所见到那个异常镇定的女人,却并不适用于这个字眼。

  此时,重新阅读柯岱儿医师的陈述,他脑中浮现出她的声音。那些话语再也不属于一个无名的被害人,而是一个他认识的女人。

  ◇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挣脱了那只手。我的手腕现在都是擦伤,所以我一定是用力扯离了尼龙绳。很抱歉,但是我脑袋还迷迷糊糊的。我只记得自己伸手去拿解剖刀。知道我非把解剖盘上的刀子拿过来不可。知道我得趁安德鲁回来之前,割断尼龙绳……

  我还记得朝床边翻滚,半掉到地上,撞到头。然后我设法想找到枪。那是我爸的枪,萨瓦纳有第三个女人遇害后,我爸就坚持要我收着这把枪。

  我还记得伸手到床下。抓住枪。我还记得脚步声,走进房里。然后──我不太确定。接下来我一定是朝他开枪了。没错,我想是这样。他们跟我说我朝他开了两枪。我想一定是这样没错。

  ❖

  摩尔暂停下来,仔细思索这份陈述。弹道比对已经确认,两颗子弹都是出自那把登记在凯瑟琳父亲名下的枪,而警察赶到现场时,枪就放在床边的地上。医院帮凯瑟琳做的血液测试,显示她体内有罗眠乐,会造成记忆丧失,所以她的记忆中很可能会有一些空白。柯岱儿被送到急诊室时,那些医师形容她很困惑,不是因为药物就是因为可能有脑震荡。从她脸上的瘀血和肿胀来看,一定是头部遭受过一记重击。但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被打了那一记。

  接下来摩尔检视犯罪现场的照片。在卧室地上,死去的安德鲁‧卡普拉躺在那儿,背部朝下。他被射中两枪,一枪在腹部,另一枪在眼睛,两发都是近距离射击。

  他研究那些照片好久,留意卡普拉尸体的位置,还有血迹的型态。

  然后他找出验尸报告。从头到尾阅读了两次。

  接着又回去看那张犯罪现场照片。

  这里出了错,他心想。柯岱儿的陈述说不通。

  忽然一份报告扔在他桌上。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了瑞卓利。

  「你看过这个了吗?」她问。

  「这什么?」

  「伊莲娜‧欧提兹伤口边缘所发现的那根头发,这是检验报告。」

  摩尔匆匆看完一遍,然后说:「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〆

  一九九七年,波士顿警察总局的各部门搬到同一个屋檐下,这栋崭新的复合式建筑物位于波士顿市内危险而混乱的罗斯伯里区,地址是许若德街一号。警察们把这个新总部称之为「大理石宫殿」,因为大厅里面充斥着磨光的花岗岩。内部流传的笑话是:「给我们两三年把这地方搞臭,感觉上就会像个家了。」新总部一点也不像电视警察影集里那些破破烂烂的警察局。这是一栋豪华而现代化的建筑物,大大的窗子和天窗让整个室内更加明亮。而铺着地毯、陈设着计算机工作站的凶杀组,则像个企业办公室。不过警察们最喜欢的一点,就是波士顿警局的各个部门,现在全都集中在这个新总部里。

  对凶杀组警探来说,如果要到犯罪实验室,就只要沿着走廊,走到南翼的大楼就行了。

  在「毛发与纤维组」里,摩尔和瑞卓利看着鉴识科学家艾琳‧沃屈科翻找着那些证物袋。「我唯一能检验的,就是一根毛发而已,」艾琳说。「不过一根毛发能透露的东西,还真是多得吓人一跳。好吧,在这里。」她找出那个写着伊莲娜‧欧提兹案件号码的证物袋,从里头取出一个显微镜载玻片。「我就直接给你们看这根毛发在显微镜底下的样子。数字部分在报告里都有了。」

  「数字?」瑞卓利问,低头看着报告上那一长串数字代码。

  「没错。每个代码都代表了一种毛发特征,从颜色到卷度到显微镜底下的特色。这根头发是A0l,表示深金色。卷度是B0l,表示卷度直径不到八十。几乎是直发,但是不完全是。发干长度是四公分。很不幸,这根头发是处于休止期,所以没有上皮组织附着在上头。」

  「意思就是没有DNA。」

  「答对了。休止期是发根生长的最终阶段。这根头发是自然脱落的。换句话说,不是被拔下来的。如果发根有上皮组织,我们就可以用上头的细胞核做DNA分析。但这根头发没有这些细胞。」

  瑞卓利和摩尔失望地互看一眼。

  「不过呢,」艾琳又说,「这根头发倒是有个很棒的东西。不像DNA那么棒,不过只要你们逮到了嫌犯,上了法庭应该可以成立。真可惜史特林案没有采到任何毛发,不然就可以进行比对了。」她调整了显微镜的焦距,然后让到一旁。「你们自己看吧。」

  那个显微镜有一个教学接目镜,所以瑞卓利和摩尔可以同时检视那个载玻片。而摩尔所看到的,就是一根头发,上头有很多的瘤。

  「那些小突起是什么?」瑞卓利问。「那不正常。」

  「何止不正常,还很稀少。」艾琳说。「这个状况叫套迭脆发症(Trichorrhexis invaginata),一般也通称为竹节发。你们看得出来这个别名是怎么来的。那些小瘤看起来就像一节一节的竹子,不是吗?」

  「那些小瘤是怎么回事?」摩尔问。

  「那是头发纤维上的一种缺陷。这些特别脆弱的点,会让发干表层往后卷,形成一种球状和凹槽。这些小突起就是脆弱的点,发干会在这里套迭,形成一种突起。」

  「为什么会得到这种病症?」

  「少数是因为头发烫染得太厉害。不过因为这个不明嫌犯很可能是男的,而又由于这个头发上没有人工脱色的痕迹,所以我想,这个症状并不是因为烫染的关系,而是某种基因上的异常。」

  「比方什么?」

  「内赛顿症候群。那是一种常染色体的隐形症状,会影响角蛋白的生长。角蛋白是毛发和指甲里一种坚硬、纤维状的蛋白质,也是我们皮肤表层的构成物质。」

  「如果有这种基因缺陷,让角蛋白无法正常生长,头发就会变得脆弱?」

  艾琳点点头。「而且不只会影响头发。有内赛顿症候群的人,可能也会有皮肤疾病。会起疹子或产生碎屑。」

  「所以我们要找的这家伙,他的头皮屑很多?」瑞卓利问。

  「有可能更明显。某些病患会很严重,我们称之为鱼鳞癣。他们的皮肤非常干,看起来就像鳄鱼皮似的。」

  瑞卓利大笑。「所以我们要找个爬虫人!这样应该可以缩小范围了。」

  「也不见得。现在是夏天啊。」

  「这跟夏天有什么关系?」

  「天气这么热又这么湿,会改善皮肤的干燥状况。到了夏天,他的外表有可能完全正常。」

  瑞卓利和摩尔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想着同样的事情。

  两个被害人都是在夏天遇害。

  「只要天气还是这么热,」艾琳说,「他的外表大概就会跟其他人没两样。」

  「现在才七月,」瑞卓利说。

  摩尔点点头。「他的打猎季才刚开始。」

  〆

  无名氏现在有名字了。急诊室护士在他的钥匙圈上发现了一个名牌。他叫贺曼‧桂多斯基,现年六十九岁。

  凯瑟琳站在桂多斯基先生的外科加护病房隔间里,逐一观察病床周围的监测仪器和设备。心脏监视仪上头的心电图频率正常。动脉血压是一一〇/七〇,中心静脉压的显示线则有如风吹海面的起伏。从数字来看,桂多斯基先生的手术很成功。

  可是他没醒,凯瑟琳心想,拿着小手电筒照向左瞳孔,然后是右瞳孔。动完手术到现在快八个小时了,他还是处于重度昏迷状态。

  她直起身子,看着他的胸部随着呼吸器的循环而起伏。她已经让他不至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她真正救回了什么?一具有心跳的身体,脑子却没有运转。

  她听到有人轻敲玻璃窗。转头一看,外科同事彼得‧法寇医师正在朝她挥手,平常开心的脸上露出了忧虑的表情。

  有的外科医师是出了名地会在手术室发脾气。有的进入开刀房时姿态傲慢,穿上手术袍就像是在穿皇袍。有的是冷静又有效率的技师,对他们来说,病患只不过是一具需要修理的机械零件而已。

  还有彼得这一型。搞笑、活泼的彼得,在手术室里老是五音不全地大声唱着猫王的歌,在办公室里会折纸飞机射着玩,还会跪下来跟他的儿童病人玩乐高积木。凯瑟琳已经很习惯在彼得脸上看到笑容,这会儿看到他在窗外皱起眉头,便立刻走出病人的隔间。

  「一切都还好吧?」他问。

  「才刚巡房完毕。」

  彼得看着桂多斯基先生病床周围的管线和仪器。「我听说你救他救得很漂亮。他失血十二个单位呢。」

  「我不晓得那算不算救。」凯瑟琳的目光回到病人身上。「他全身所有器官都可以运作了,只有脑子除外。」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看着桂多斯基的胸膛起伏。

  「海伦跟我说,今天有两个警察来找你。」彼得说。「是怎么回事?」

  「不重要。」

  「忘了缴交通罚单吗?」

  她硬挤出笑容。「是啊,我还指望你把我保释出来呢。」

  他们离开外科加护病房,进入走廊,高瘦的彼得跨着轻松的大步走在她旁边。两人进入电梯后,他说:「你还好吧,凯瑟琳?」

  「怎么了?难道我看起来不好?」

  「要听实话吗?」他审视她的脸,那对蓝色的眼珠坦率得让她难以招架。「你看起来像是需要一杯葡萄酒,外加出去好好吃一顿晚餐。要不要跟我一道?」

  「好诱人的邀请。」

  「可是?」

  「可是我想我还是要留在家里。」

  彼得一手抓住胸口,好像那里受了重伤。「又拒绝!告诉我,有什么台词对你是有用的吗?」

  她微笑。「那得靠你摸索了。」

  「那接下来这个怎么样?听说星期六是你生日。你来搭我的飞机吧。」

  「没办法。那天我待命。」

  「你可以跟艾姆斯调班,我来跟他说。」

  「啊,彼得。你知道我不喜欢搭飞机的。」

  「你该不是有飞行恐惧症吧?」

  「我只是不习惯交出控制权。」

  他严肃地点点头。「典型的外科医师人格。」

  「你讲得真好听,其实就是我太紧绷了。」

  「所以飞行约会是行不通了?你有可能改变心意吗?」

  「我看是不可能。」

  他叹气。「好吧,我已经江郎才尽。能讲的台词全都讲光了。」

  「我知道,你都开始讲重复的了。」

  「海伦也是这么说。」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海伦还帮你出主意,教你怎么约我出去?」

  「她说她受不了看到一个大男人这种可怜相,老是用头去撞一堵攻不破的墙。」

  两人都大笑起来,同时走出电梯,转向他们的办公区。那是个两个同事间安心的大笑,心里都明白这个游戏不能当真、只是说说而已。维持这样的默契,就表示不伤感情,不会损及两人的情谊。只是安全的小小调情,不会真的纠缠不清。他会开玩笑说要找她约会;就像她会开玩笑地拒绝掉,而且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是在开玩笑。

  现在五点半了,他们的员工都已经下班。彼得回到他的办公室,她也回到自己那间,好把医师袍挂回原处,同时拿她的皮包。她把白袍挂在门后的钩子上时,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穿过门厅,把头探进彼得的办公室。他正在检查病历,阅读的眼镜架在鼻子上。不同于她整齐的办公室,彼得这间看起来像是混乱的中心。垃圾桶里塞满了纸飞机。书籍和外科医学期刊堆在椅子上。一面墙几乎被失控的蔓绿绒淹没。彼得的学位证书埋在那片杂乱的绿叶中:麻省理工学院主修航空工程学的大学学位,然后是哈佛医学院的医学博士。

  「彼得?我有个很笨的问题……」

  他抬起眼睛。「那你就找对人了。」

  「你去过我办公室吗?」

  「我回答之前,应该先打电话给我的律师吗?」

  「别闹了,我是认真的。」

  他直起身子,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没有,我没去过。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转身要离去,听到他从椅子上起身的咿呀声。他跟在她后面,进了她的办公室。

  「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他问。

  「我强迫症发作了,如此而已。东西如果不在应该的位置,我就会受不了。」

  「比方有什么东西?」

  「我的医师袍。我向来挂在门后,但结果反正是出现在档案柜上或是搭在椅子上。我知道不是海伦或其他秘书动过。我问过她们了。」

  「大概是打扫的那位女士动过了。」

  「另外我找不到我的听诊器,都快被逼疯了。」

  「到现在还是没找到吗?」

  「害我今天还得跟护士长借。」

  彼得皱着眉头,看了办公室里一圈。「唔,找到了,就在书架上。」他走过去,她的听诊器盘绕成圈,放在一个书挡旁边。

  她沉默接过来后,拿在手里瞪着看,好像很陌生。那听诊器像一条黑蛇,从她手里垂下。

  「嘿,你怎么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想我只是累了。」她把听诊器放在医师袍的左边口袋里──向来的老位置。

  「你确定只是太累?没有别的事情吗?」

  「我得回家了。」她走出办公室,他跟在她后面进了走廊。

  「是不是跟那两个来找你的警察有关?听我说,如果你有什么麻烦──只要我能帮得上忙──」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谢谢。」她说出口,才发现听起来好冷酷,立刻就后悔了。她不该这样对彼得的。

  「你知道,如果你偶尔找我帮个忙,我并不介意的。」他低声说。「毕竟我们是同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你不觉得吗?」

  她没回答。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那就明天早上见吧。」

  「彼得?」

  「嗯?」

  「关于那两位警察。还有他们来找我的原

  「你不必告诉我。」

  「不,我该告诉你的。不然你只会一直很好奇。他们是来跟我问起一桩凶杀案。有个女人星期四夜里被谋杀了。他们以为我可能会认识她。」

  「结果呢?」

  「我不认识。他们搞错了,如此而已。」她叹了口气。「只是搞错而已。」

  〆

  凯瑟琳转动了门上的嵌锁,感觉锁闩啪地确定锁住,然后她把炼条拴上。这是另一道防御线,阻挡那些潜伏在墙外的无名恐怖。等到她觉得躲在自己的公寓里很安全了,这才脱掉鞋子,把皮包和车钥匙放在樱桃木小几上,只穿袜子走过铺着白色厚地毯的客厅。多亏神奇的中央空调系统,公寓里面凉爽而舒适。此时外头是摄氏三十度的高温,但在她的公寓里,夏天顶多二十二度,冬天从不会低于二十度。人生中少有什么是可以预先调整、预先确定的,但是在各种可能的范围内,她都竭力保持整齐。她会选择这户位于联邦大道的公寓,是因为整栋大楼是全新的,而且有封闭式的地下停车场。尽管这里不像后湾区那些古老的红砖住宅那么迷人,但也不必去担心老建筑里老旧配管系统和电力管线不确定性。凯瑟琳很难容忍不确定性。她的公寓保持得一尘不染,而且除了少数几抹色彩,大部分的装潢家具都是白的。白沙发、白地毯、白瓷砖。纯净的颜色。未经沾染,贞洁无瑕。

  到了卧室,她脱掉衣服,挂好裙子,把开襟衬衫收好准备送去干洗。她换上宽松裤和一件无袖的丝质衬衫。等到她赤脚走进厨房时,感觉自己很冷静,可以控制局面了。

  今天稍早时,她没有这样的感觉。那两位警探的来访让她心烦,一整个下午她都不断疏忽犯错。拿错检验单,在病历表上写错日期。只是些小错,但那就像是水面上的微微涟漪,水底下却是深受波动。过去两年来,她都设法不去想萨瓦纳的那件事。偶尔,毫无预警地,可能会想起一个画面,鲜明得有如刀割,但她会巧妙她躲开,把思绪转向其他事情。但今天,她却躲不开那些回忆。今天,她不能假装萨瓦纳那件事从没发生过了。

  厨房地板的瓷砖在赤脚底下感觉冰凉,她给自己调了一杯螺丝起子鸡尾酒,里头的伏特加少放些,然后边喝边磨帕玛森奶酪,又切了西红柿和洋葱和几种香草植物。她早餐后就一直没吃东西,酒精直接流入她的血管。伏特加的酒意令人愉快又麻木,菜刀持续轻敲砧板的声音、新鲜九层塔和大蒜的香味,都抚慰了她的心。做菜就是她的疗愈方式。

  在厨房窗子外,整个波士顿就像个过热的大锅,里面炖着壅塞的汽车和高涨的怒气;但在这里,紧闭在窗子内,她用橄榄油炒了西红柿,倒了一杯意大利奇扬地葡萄酒,然后煮了一锅热水,下了新鲜天使发细面。凉凉的空气从冷气孔流出。

  做好晚餐,她坐在餐桌前,享用意大利面和色拉及葡萄酒,CD唱机里播送着德布西的旋律。尽管她很饿,菜也做得很用心,但每样东西似乎都食不知味。她逼自己吃下去,却觉得喉咙很满,彷佛咽下的是什么浓稠的东西。就连喝了第二杯葡萄酒,也去除不了喉咙的那种肿胀感觉。她放下叉子,瞪着吃了一半的晚餐。音乐声变大,像一波波潮水涌向她。

  她头埋进双手里。一开始没有声音。彷佛她的悲伤已经掩埋太久,密封处已经永远封死了。然后一声高频率的恸哭逸出喉咙,发出极细微一声。她吸了口气,接着哭了起来,两年来的痛苦也随之一口气倾泻,激动的程度把她自己都吓到了。因为她收不住,不晓得自己的痛苦有多深,也不知道是否有极限。她一直哭,哭到喉咙发痛,哭到肺部像在一阵阵抽搐,而她的啜泣声,就困在这户密封的公寓里。

  最后,泪流干了,她筋疲力尽躺在沙发上,立刻陷入沉睡。

  猛然惊醒时,她发现四周一片黑暗。她的心怦怦跳,身上的衬衫被汗水湿透了。刚刚有什么声音吗?玻璃的破裂声,还是有脚步声?就是那声音让她从沉睡中惊醒的吗?她一动都不敢动,深怕自己会漏掉了入侵者的丝毫动静。

  移动的灯光掠过窗子,是外头一辆汽车驶过的大灯。她的客厅短暂亮起,然后又回复到黑暗状态。她倾听着冷风流出通气口的撕嘶声,还有厨房里冰箱的轰鸣。没有什么陌生的声音,她这种压倒性的恐惧感,根本就没有道理。

  她坐直身子,鼓起勇气开了灯。原先想象中的种种恐怖,在温暖的灯光下立刻消失无踪。她从沙发上起身,慢呑呑走过一个接一个房间,打开灯,检查里头的橱柜。理性上,她知道没有人入侵,知道自己家里装设了的防盗系统,门上有不止一个嵌锁,窗子也都紧紧拴好,已经保护得再周延不过。但她还是继续检查下去,看过每个黑暗的角落。等到她确定所有防护都没有被破坏,才终于松了口气。

  现在十点半。今天星期三。我得找个人谈谈。今天晚上我没法独自面对这个状况。

  她坐在书桌前,打开计算机,看着屏幕亮起。这是她的救生索,她的心理治疗师,这个电子电路和电线及塑料组合,是她唯一可以安心倾诉痛苦的地方。

  她打了自己的代号「柯黛」,登入因特网,然后用鼠标点了几下,外加打了几个键,进入了一个名为「女性救助」的聊天室。

  里头已经有六个熟悉的代号了。没有脸、没有名字的女人,都来到网络上这个安全而匿名的避风港。她静坐了一会儿,看着屏幕上出现的那些讯息。在心中倾听着那些女人受伤的声音,除了在这个虚空间之外,他们从未见过。

  ◇

  萝莉四五:那你怎么办?

  感恩:我跟他说我还没恢复过来。我还是会回想起那些画面。我说如果他关心我,他就会等。

  心碎人:做得好。

  眨眼九八:不要太急,只为了配合他。

  萝莉四五:那他的反应是什么?

  感恩:他说我应该想开一点。好像我很软弱似的。

  眨眼九八:男人真该尝尝被强暴的滋味!!!

  心碎人:我花了两年才恢复过来的。

  萝莉四五:我一年多。

  眨眼九八:这些男人脑子里只有他们的老二。一切都是以他们为中心。他们只希望他们的那话儿得到满足。

  萝莉四五:哎哟,你今天晚上火气真大呀,眨眼。

  眨眼九八:或许吧。有时我觉得真该割掉那种烂男人的命根子。

  心碎人:眨眼拿出她的切肉刀了!

  感恩:我不认为他愿意等。我想他放弃我了。

  眨眼九八:你值得等待。你值得!

  ❖

  过了几秒钟,空白的讯息栏出现一行字:

  ◇

  罗莉四五:哈啰,柯黛。很高兴看到你回来。

  ❖

  凯瑟琳也开始打字。

  ◇

  柯黛:我看到大家又在聊男人了。

  萝莉四五:是啊。我们怎么老离不开这个老话题呢?

  感恩:因为伤害我们的就是男人。

  ❖

  大家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凯瑟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了字。

  ◇

  柯黛:我今天过得很不好。

  萝莉四五:告诉我们吧,小柯。发生了什么事?

  ❖

  凯瑟琳几乎听得到那种女性的轻柔低语从网络上传来,温柔、抚慰的轻声说着。

  ◇

  柯黛:我今天晚上恐慌症发作了。我关在屋子里,没有人碰得到我,但我还是好恐慌。

  眨眼九八:别让他赢了。别让他害你成为囚犯。

  柯黛:太迟了。我已经是个囚犯了。因为今天晚上我明白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眨眼九八:什么事?

  柯黛:恶魔没有死掉。永远不会。他们只是换了一张新面孔,一个新名字。只因为我们沾上过一次,并不表示从此就免疫而不会再受伤。我们有可能被闪电劈中两次。

  ❖

  再也没有人打字了,没有人响应。

  无论我们多么小心,恶魔都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她心想。他知道怎么找到我们。

  而且我现在就感觉到了,他正在逼近我。

  ◆

  妮娜‧裴顿哪里都不去,什么人都不见。她好几个星期没去上班了。今天我打电话到她位于布鲁克莱的办公室,她在那里当业务代表,她同事说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回来上班。她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躲在自己的洞穴里,吓得半死,不敢踏入外头的黑夜一步。她知道黑夜里有什么等着她,因为她已经被黑夜的恶魔碰触过,即使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它像蒸汽般渗透过墙壁,进入她家。她的窗帘紧闭着,但布料很薄,我看得到她在里面走动。她的剪影弓着身,双臂紧贴胸前,彷佛身体折迭了起来。她走来走去,动作不平稳而呆板。

  她检查了门上的锁、窗子上的窗闩。试图要把黑夜关在外面。

  关在那栋小房子里,她一定闷得快窒息了。夜里热得像蒸笼,她的窗子上头也都没装冷气。她一整晚都待在屋里,窗户紧闭。我想象她满身大汗,熬过了漫长的炎热白天,进入夜晚,渴望开窗迎接新鲜的空气,但又怕会有其他东西也伺机进入。

  她又走过那扇窗前。停下来逗留片刻,框在那片长方形的光亮中。忽然间,窗帘拨开了,她伸手打开窗闩,滑开窗子。她站在窗前,渴望地大口吸着新鲜空气。她终于向暑热投降了。

  对一名猎人来说,再也没有比受伤猎物的气味更令人兴奋的了。我几乎可以闻到那流血野兽、那脏污血肉的气味飘出来。正当她呼吸着夜晚空气之时,我也呼吸着她的气味。她的恐惧。

  我的心跳加快,伸手到随身的袋子里,抚摸着那些工具。就连那些钢制工具,摸起来也是温暖的。

  她砰地一声关上窗。深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已经是她能容许的极限了。现在,她又退回她那栋闷热小屋的悲惨中。

  过了一会儿,我只好接受这个失望的结果,离开那儿,留下她在那个烤箱般的卧室里面,满身大汗度过这个夜晚。

  明天,据说还会更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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