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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急诊室里来回踱步,一脸苍白而紧绷,浓密的红铜色乱发长度及肩。摩尔走进等候区时,她盯着他看。
「我猜对了吗?」
他点点头。「波西五号是她的网络代号。我们查过她的计算机了。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看了喧闹繁忙的急诊室一圈,然后说:「我们找个待命室谈吧。」
她带他进去的那间是个小小的黑暗洞窟,没有窗子,里头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外加一张书桌。对于一个筋疲力尽、只想睡觉的医师来说,这个房间完全足够。但当门关上,摩尔强烈意识到这个空间有多小,那种不得已的亲密感搞得他很不舒服,也很好奇她是否也有同感。他们两个人都四下张望,想找地方坐。最后她坐在床边,他则坐在椅子上。
「我其实没见过伊莲娜。」凯瑟琳说。「我甚至不晓得她叫这个名字。我们都参加同一个网络聊天室。你知道聊天室是什么吧?」
「就是在计算机上实时会话的一种方式。」
「没错。一群人如果同时上线,就可以在因特网上交流。这是个私人聊天室,女性专属的。你必须知道所有的关键词才进得去。而且你在计算机上只看得到代号。没有真实姓名或脸孔,所以我们全都可以保持匿名。这让我们觉得够安全,可以分享我们的秘密。」她暂停一下。「你从来没试过?」
「跟一堆没有脸孔的陌生人讲话,对我来说恐怕没什么吸引力。」
「有时候,」她轻声说,「你唯一有办法交谈的对象,就是没有脸孔的陌生人。」
他听得出这句话里深深的痛苦,想不出能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眼睛没看他,而是看着自己交迭在膝上的双手。「我们每星期聚会一次,星期日晚上九点。我会先连上网,点了聊天室的图像,然后先打PTSD,再打:女性援助,就进去了。我会透过因特网,打字发讯息跟其他人沟通。这些讯息会出现在屏幕上,大家都可以看到。」
「PTSD?我想这是代表──」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这个委婉的临床用语,适用于那个聊天室里头成员的遭遇。」
「你指的是什么样的创伤?」
她抬起头,直直看着他。「强暴。」
这个字眼好像在他们两人之间悬了一下,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一个残忍的音节,产生的力道就像一记重拳。
「你去那儿,是因为安德鲁‧卡普拉,」他柔声说。「因为他对你做过的事。」
她的目光畏缩了,低下眼睛。「是的,」她轻声说,再度看着自己的双手。摩尔观察着他,很气凯瑟琳的遭遇,很气卡普拉从她灵魂所夺走的一切。他很好奇那次以前的她是什么样。比较温暖?比较友善?或者她向来跟其他人保持距离,就像被霜冻结的花朵?
她挺直身子,又继续说:「所以我就是在那里碰到伊莲娜‧欧提兹的。当然,我不晓得她的真实姓名,只看过她的屏幕代号,波西五号。」
「这个聊天室有多少人?」
「每个星期都不一样。有些人会离开,少数几个新名字又会加入。人数从三个到一打都有能。」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聊天室的?」
「从一本给强暴受害人的小册子。在全市各个女性诊所和医院都有发放。」
「所以在聊天室里的这些女人,全都住在波士顿地区?」
「没错。」
「而波西五号,她都固定会出现吗?」
「过去两个月,断断续续。她不多话,但我会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知道她在。」
「她谈过她被强暴的事吗?」
「没有。她只是旁观。我们会打字跟她打招呼,她会回应我们的问候。但她不谈自己。好像她很怕谈,或者只是羞愧得什么都不敢讲。」
「所以你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强暴过。」
「我知道她有。」
「怎么知道的?」
「因为伊莲娜‧欧提兹在这个急诊室治疗过。」
他瞪着她。「你找到她的纪录了?」
她点点头。「我忽然想到,她被攻击后可能需要治疗。这是离她住址最接近的医院。我查了我们医院的计算机。这个急诊室里面治疗过的每个病人都会留下纪录。结果查到了她的名字。」她站起来。「我拿给你看。」
他跟着她走出待命室,回到急诊室。这是星期五晚上,病患纷纷涌入。一大堆迎接周末的狂欢者,因为喝多了酒而动作笨拙,手抓冰袋敷在打肿的脸上。或是没耐性的青少年,因为抢黄灯而出车祸。星期五夜里瘀青流血的大军,从夜色里踉跄走进来。朝圣者医学中心是波士顿最忙碌的急诊室之一,摩尔觉得自己好像走过混乱的中心,闪躲着护士和轮床,还跨过一滩刚溅出来的鲜血。
凯瑟琳带着他进入急诊室的档案室,那是一个大如橱柜的小房间,里头整墙的架子,放着三孔式文件夹。
「诊断评估表都暂时存放在这里,」凯瑟琳说。她拿下一个文件夹,上面标示着:五月七日—五月十四日。「急诊室每诊治一名病患,都会有一张评估表。通常只有一页,里头有医师的注记和治疗说明。」
「没有病历表吗?」
「如果他们只是来急诊室一次,没有回诊,那么就不会有病历表。唯一的纪录就是诊断评估表。这些表格最后会搬到医院的医疗纪录室,扫描后储存在磁盘里。」她打开「五月七日—五月十四日」的文件夹。「就在这里了。」
摩尔站在她后方,隔着她的肩膀往前看。她头发的气味一时令他失神,不得不强迫自己专心在那些数据上。看诊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上午一点整。病患姓名、地址、账单信息都打字列在最上方;表格的其他部分都是手写的。医疗速记法,他心想,努力想搞懂那些字,但只能看懂第一段,是护士写的:
◇
二十二岁,西班牙语裔女性,两个小时前遭受性攻击。无药物过敏,未服药。血压一〇五/七〇。脉搏一〇〇。体温三七‧二。
❖
其他部分他猜不出来了。
「你得帮我翻译才行。」他说。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的脸忽然靠得好近,他不禁憋住了气。
「你看不懂?」她问。
「我看得懂轮胎印和血迹喷溅痕。但这个我看不懂。」
「这是肯恩‧金博的笔迹。我认得他的签名。」
「我还看不出这是英文呢。」
「另一个医师来看,就能完全看得懂了。只是要搞懂专有代码而已。」
「你们在医学院就学这个?」
「还学了秘密握手方式和译码戒指的操作方法。」
拿这么严肃的事情开玩笑,感觉好奇怪,更奇怪的是那些打趣话是出自柯岱儿医师的嘴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外壳底下的样子──安德鲁‧卡普拉毁掉她之前的模样。
「第一段是身体检查,」她解释。「他用了医疗素写法。HEENT表示头、耳、眼、鼻、喉。她左颊有一块瘀血。肺部很干净,心脏没有杂音或奔马性节律。」
「意思是?」
「正常。」
「医生不能直接写:『心脏正常』吗?」
「那你们警察为什么要说『运输工具』,不干脆直接说『汽车』呢?」
他点点头。「有道理。」
「腹部平坦、柔软,没有器官肿大。换句话说──」
「正常。」
「你学得很快。接下来他描述的是……骨盆检查。这里的状况就不正常了。」她暂停一下。等到再度开口,她的声音更柔和,毫无幽默感。她吸了口气,好像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阴道口有血。两边大腿都有擦伤和挫伤。阴道四点钟的位置有一道撕裂伤,表示这不是双方同意的性交。这个时候,金博医师说他停止了检验。」
摩尔看着最后一段。里头没有医疗速记,他可以看懂。
◇
病患开始激动。拒绝采集强暴证物袋。拒绝任何进一步的介入。在做过基本的艾滋病筛检和梅毒检验的抽血后,她不等我们报警,就穿上衣服离去。
❖
「所以这件强暴从来没有报案过,」他说。「没有阴道抹片样本,也没有收集DNA。」
凯瑟琳沉默了。她低头站在那儿,双手抓着文件夹。
「柯岱儿医师?」摩尔说,碰碰她的肩膀。她惊跳一下,好像被烫到似的,他赶紧缩回手。她抬头,他看到她眼中有愤怒。那一刻,她散发出来的凶悍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
「五月被强暴,七月被杀害,」她说。「对女人来说,这个世界真是美好啊,不是吗?」
「我们跟她的每个家人都谈过。没人提到过强暴的事情。」
「那就是她没告诉家人了。」
有多少女人保持沉默?他很好奇。多少女人有这样痛苦的秘密,无法告诉她们所爱的人?他看着凯瑟琳,想到她也曾向一群陌生人寻求慰藉的事实。
她把那张诊断评估表从文件夹里拿下来,让他去影印。他接过来时,目光落在上头的医师名字,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能不能谈谈金博医师?」他说。「就是检查伊莲娜‧欧提兹的那位?」
「他是很优秀的内科医师。」
「他通常都值夜班吗?」
「是的。」
「上星期四夜里他有没有值班,你知道吗?」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了解这个问题的含意。他看得出来,她被这个问题隐含的暗示弄得很不安。「你不会真以为──」
「这只是个例行性的问题。我们会检查被害人之前见过的所有人。」
但这并不是例行性问题,她也明白。
「安德鲁‧卡普拉是医师,」她轻声说。「你不会认为另一个医师──」
「我们想过这个可能性。」
她别开脸,颤抖着吸了口气。「在萨瓦纳,其他女人被谋杀的时候,我只是假设我不认识凶手。我假设如果我真见到他,我会知道,我会感觉得到。安德鲁‧卡普拉让我明白,我这个想法有多么大错特错。」
「平庸之恶。」
「我就是学到了这一点。恶魔可以这么平凡。他可能是我每天见到、每天打招呼的人,还会朝我微笑。」她轻声补充了一句:「但同时,他心里却在想着各式各样杀害我的方法。」
〆
摩尔走回车上时,已经是傍晚了,但柏油路面依然散发着白昼的热气。这会是另一个热得难受的夜晚。在全市各地,女人们会开着窗子睡觉,以迎接任何一丝可能的微风,也可能招来夜间的恶魔。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医院。他可以看到亮红色的「急诊室」灯号,像个灯塔似的发出光亮。希望与治疗的象征。
那就是你的猎场吗?就在女人寻求治疗的地点?
一辆救护车开进院区,闪着警示灯。他想到一天之内有多少人可能经过急诊室。急救人员,医师,护理员,工友。
还有警察。他一直不想考虑这个可能性,但也不能排除。对于那些想猎杀其他人类的人,执法人员这一行有莫名的吸引力。枪枝、警徽,都是令人兴奋的主宰象征。而一个人所能行使的最大控制权,莫过于凌虐、杀人。对于这样的猎人来说,世界就是个充满猎物的大平原。
〆
到处都是小宝宝。瑞卓利站在充满了臭酸牛奶和爽身粉气味的厨房里,等着安娜‧贾西亚擦掉地板上的苹果汁。一个学步的幼儿抓着安娜的一条腿;另一个幼儿从厨房柜子里抓出两个锅盖来,像拿着铙钹似的对敲。还有一个婴儿坐在一张高椅子上,满脸沾着奶油菠菜微笑着。而在地板上,一个头部乳痂严重的婴儿爬来爬去,寻找任何危险的东西好放进他贪婪的小嘴里。瑞卓利不喜欢小孩,身边这么多小孩搞得她很紧张。她觉得自己像是电影《法柜奇兵》的主角印第安纳琼斯掉进了蛇窟里。
「有的不是我的小孩,」安娜赶紧解释,同时一拐一拐走到水槽边,那个学步的幼儿挂在她腿上,像个拴了铁球的脚链。她拧干了脏海绵,冲洗自己的双手。「只有这个是我的。」她指着腿上的宝宝。「那个拿着锅盖的,还有坐在高椅子上的,是我妹妹露佩的。地上爬的那个是我表妹的。我是想,反正我要在家顾小孩,所以还不如再多带几个。」
是啊,瑞卓利心想,反正一个小孩搞得你头痛,何妨再多痛一点?但有趣的是,安娜看起来似乎并不难受。事实上,她好像没怎么感觉到脚上的那个人形枷锁,或是锅盖敲着地板的铿锵声。处于这种会让瑞卓利精神崩溃的状况下,安娜却一脸平静,怡然自得。瑞卓利很好奇,伊莲娜‧欧提兹如果还活着,有一天是不是也会变成像这样。一个妈妈在厨房里,开心地擦着果汁和口水。
「有这些小家伙在身边,连要做件最小的事情都没空。」安娜说。她抱起腿上的那个小孩,熟练地撑在一边臀部。「好吧,我想一下。你来是为了那条项链。我去拿首饰盒。」她走出厨房,瑞卓利发现只剩自己和三个小孩,一时间忽然觉得恐慌。一只黏答答的手放在她的脚踝上,她低头看到那个爬行的小孩正在咬她的裤脚。她把他甩开,赶紧离那张没牙嘴巴远一点。
「就在这里,」安娜说,拿着首饰盒回来,放在厨房的餐桌上。「我们不想把这个留在她公寓里,因为里头有那些陌生人进进出出在清理。所以我的哥哥们认为我应该先保管这个盒子,再看大家要怎么处理。」她打开盒盖,一阵音乐开始叮咚响起。是〈情归何处〉。那个音乐似乎让她愣了一下。她坐着一动也不动,双眼盈满泪水。
「贾西亚太太?」
安娜呑吓着。「对不起。一定是我先生上了发条。我没想到会听见……」
那旋律慢呑呑地响了最后几个甜美的音符,然后停下。在寂静中,安娜往下瞪着首饰盒,头哀悼地低垂着。她伤心又不情愿地打开其中一个铺着天鹅绒的隔层,拿出项链。
瑞卓利从安娜手里接过来那条项链,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加快。项链跟她记忆中在停尸间里所看过伊莲娜脖子上的一样,细细的金链子上垂挂着一个小小的锁和钥匙。她把锁转过来,看到背后有十八K金的标记。
「这项链,你妹妹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拥有多久了吗?」
「一定是新的。在那一天之前,我从来没见过……」
「哪一天?」
安娜呑咽着。然后轻声说:「在停尸间拿到的那天。连同她其他的首饰领回来的。」
「她还戴了耳钉和戒指。你都见过吗?」
「对,那些她都拥有很久了。」
「不过这条项链不是。」
「你为什么一直在问项链的事?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安娜暂停下来,眼中现出惊骇。「老天。你认为是他帮她戴上的?」
坐在高椅子上那个小孩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忽然大哭起来。安娜把自己的儿子放在地板上,冲过去抱起那个大哭的婴儿。她搂紧了小孩,转身背对着那条项链,彷佛要保护他别看到那个恶魔的符咒。「我不要那东西在我屋里。」
瑞卓利把项链放进一个夹链袋。「我会写张收据给你。」
「不用了,你拿走就是了!不用还给我也没关系。」
瑞卓利还是写了张收据,放在厨房桌上那一小盘奶油菠菜旁。「我得再问一个问题。」她柔声说。
安娜不断在厨房里踱步,不安地轻摇着那个婴儿。
「麻烦你检查一下你妹妹的首饰盒,」瑞卓利说。「看是不是有什么不见了。」
「你上星期就问过我。没有东西不见了。」
「要看出少了什么并不容易。相反地,我们通常会注意那些原来不该在的东西。我要拜托你再仔细检查一次这个盒子,拜托。」
安娜艰难地呑咽。然后不情愿地坐下,把婴儿放在膝上,瞪着首饰盒里头。她一件接一件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放在桌上。那是各式各样廉价的小饰品。水钻和水晶珠和仿珍珠。伊莲娜的品味是偏向亮丽俗艳那一型的。
安娜拿出最后一件,是个绿松石的友谊戒指,放在桌上。然后她静坐了一会儿,眉头缓缓皱起。
「那个手环,」她说。
「什么手环?」
「应该有一个手环的,上头有几个装饰的马形小坠子。她高中时每天都戴。当时伊莲娜很迷马……」安娜抬起眼睛,一脸震惊。「那根本不值钱!只是锡做的。他为什么要拿走?」
瑞卓利看着夹链袋里的那条项链──现在她确定原本是属于黛安娜‧史特林的。同时她心想,我知道我们将会在哪里找到伊莲娜的手环:就在下一个被害人的手腕上。
〆
瑞卓利站在摩尔家的前廊,胜利地挥动着夹链袋,里面装着那条项链。
「这条项链是黛安娜‧史特林的。我刚刚跟她父母亲谈过,他们原先还没发现不见了。」
他接过袋子,没打开,只是拿在手里,看着塑料袋里面那条盘绕的金链子。
「这是两件案子的实际连结,」她说。「他从一个被害人身上取走纪念品,然后留在下一个被害人身上。」
「我不敢相信我们漏掉了这个细节。」
「嘿,我们没漏掉啊。」
「你的意思是你没漏掉。」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高了十呎。摩尔不是那种会拍拍你的背或大声说出赞美话的人。事实上,她不记得曾听他大声说过话,不论兴奋或生气都没有。但当他那样看着她,一边眉毛赞许地扬起,弯起嘴巴露出半个微笑,那就是她唯一需要的赞美了。
她因为开心而脸红,弯腰提起她带来的那袋外卖食物。「要吃晚餐吗?我刚刚在前面街上的中华餐馆买了点东西。」
「你不必这么破费的。」
「啊,应该的。我想我该跟你道歉。」
「为什么?」
「为了今天下午。那个卫生棉条的蠢事。你只是替我打抱不平,想当好人而已。我的反应太差劲了。」
接下来是一段尴尬的沉默。他们站在那儿,不晓得该说什么,两个彼此不熟悉的人正在努力,想度过友谊初期的障碍。
然后摩尔露出微笑,那张平常严肃的脸变得更年轻些。「我饿死了,」他说。「把吃的拿进来吧。」
她大笑,走进屋里。这是她第一次来,她暂停下来四处张望,把种种女性化的风格看在眼里。印花棉布窗帘,墙上的花卉水彩画。她没想到是这样。要命,这里比她的公寓还更女性化。
「我们去厨房吧,」他说。「我的资料都放在那儿。」
他带着她穿过客厅,她看到那架小型钢琴。
「哇,你弹钢琴啊?」她问。
「不,那是玛丽的。我是音盲。」
他用的是现在式。然后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栋房子感觉上那么女性化,那是因为玛丽还是现在式,这房子一直没有改变,还在等着女主人归来。钢琴上放着一张玛丽的照片,晒红的脸笑得很灿烂,头发被风吹乱了。玛丽,她的印花棉布窗帘还挂在这栋她永远不会回来的屋子里。
到了厨房,瑞卓利把装着食物的袋子放在桌上,里面是一迭档案。摩尔翻了翻档案夹,找到了他要找的。
「伊莲娜‧欧提兹的急诊室报告。」他说,递给了她。
「这是柯岱儿找到的?」
他露出讽刺的微笑。「我周围好像全都是比我能干的女人。」
她打开档案夹,看到一张医师鬼画符字迹的影印本。「你有这玩意儿的译本吗?」
「差不多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讲过的。强暴,没报案。没有证物搜集袋,没有DNA。就连伊莲娜的家人都不晓得情。」
她阖上档案夹,放在其他数据上。「老天,摩尔。这里跟我的餐桌一样乱。都没地方吃饭了。」
「这案子也占据你的生活了,对吧?」他说,把档案拿走,清出地方吃晚餐。
「什么生活?这个案子是我唯一的生活。睡觉,吃饭,工作。碰到运气好的时候,上床前还可以看一下夜间脱口秀节目。」
「没男朋友?」
「男朋友?」她嗤之以鼻,一边把装着食物的纸盒拿出来,又在桌上放了餐巾纸和筷子。「是喔,我还是万人迷呢。」讲完她才发现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自怜──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她赶忙补充:「我可不是在抱怨。如果我周末得工作,也不会有个男人在那边哀哀叫。我应付不了那种爱诉苦的人。」
「不意外,因为你自己就最不爱诉苦,你今天已经清楚跟我表明了这点。」
「哎哟,我刚刚已经道歉过了嘛。」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然后坐在她对面。她从没看过他这样,衬衫袖子卷起来,看起来这么轻松。她喜欢他这副模样。不是严峻的圣人汤玛士,而是一个她可以聊天、可以一起大笑的伙伴。而且如果他肯施展魅力,就可以迷倒女人。
「你知道,你没必要老是比谁都凶悍的。」他说。
「不,有必要。」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认为我凶悍。」
「谁啊?」
「男人啊,比方克罗。或是马凯特副队长。」
他耸耸肩。「总是会有少数人是这样的。」
「那我怎么老是碰到这种同事?」她开了啤酒,喝了一大口。「所以项链的事我才会第一个告诉你。你不会抢我的功劳。」
「要讲到功劳是谁的,那就伤感情了。」
她拿起筷子,开始去夹那盒宫保鸡丁。吃了一口,辣得嘴里发烫,正就是她喜欢的滋味。讲到吃辣,瑞卓利可是一点也不软弱。
她说:「我在毒品和风化组碰到的第一个真正大案子,组里有五个男人,我是唯一的女人。破案时召开了一个记者会,来了一堆电视台的摄影机。结果猜猜怎么着?他们提到队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不提我。该死,其他每个人的名字都提到了。」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我要确保以后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你们男人啊,大可以把注意力全放在案子和证据上。但我光是为了让自己被注意到,就要浪费大把的力气。」
「我注意到你了,瑞卓利,」
「这个改变真不错。」
「那佛斯特呢?你跟他相处有问题吗?」
「佛斯特没问题。」她皱了皱脸。「他老婆的家教很好。」
两人都大笑起来。任何人只要不小心听过巴瑞‧佛斯特跟他老婆讲电话,满口温顺的是,亲爱的;不,亲爱的,都绝对不会怀疑谁才是他们家的老大。
「所以他的前途有限,」她说。「肚子里没有一把火。顾家好男人。」
「当个顾家好男人没有错。我真希望自己以前能更顾家。」
她本来正挖着蒙古牛肉那一盒,这会儿抬起头来看,看到他没看她,而是看着那条项链。他声音里有一丝痛苦,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于是觉得最好什么都别说。
等到他把话题转到案子的调查上头,她松了口气。在他们的世界里,谋杀向来就是个安全的话题。
「这里有点不对劲,」他说。「这个首饰的东西,我觉得说不通。」
「他拿走纪念品。这种事情不算少见啊。」
「可是如果又要把这纪念品送走,那拿了要干什么?」
「有的加害者会拿被害人的首饰,给他们自己的老婆或女朋友。看到它戴在女朋友的脖子上,而且自己是唯一知道项链真正来源的人,就暗自觉得很刺激。」
「但我们这位老兄的行为却不太一样。他把纪念品留在下一个犯罪现场。他没法持续看见也无法一再因此回想起自己杀人而感到兴奋。我看不出他能得到什么快感。」
「拥有权的象征?就像一只狗,到处撒尿标示自己的领土。只不过他用的是一件首饰,来标示他的下一个被害人。」
「不,不是这么回事。」摩尔拿起那个塑料夹链袋,放在手掌上,好像在推测它的目的。
「重要的是,我们了解这个模式了,」瑞卓利说。「我们很清楚下一个犯罪现场会出现什么。」
摩尔看着她。「你刚刚回答了问题。」
「什么?」
「他不是在标示被害人。而是在标示犯罪现场。」
瑞卓利暂停。剎那间,她搞懂其中区别了。「耶稣啊。标示了犯罪现场……」
「这不是纪念品。也不是要标示所有权。」他放下那条曾碰触过两个死亡女人肌肤的金项链。
一阵寒意窜遍瑞卓利全身。「这是名片,」她轻声说。
摩尔点点头。「外科医生是在对我们说话。」
◆
一个风势强大、潮水危险的地方。
伊笛丝‧汉弥尔顿在其著作《神话》中如此描述希腊港口奥里斯。这里有狩猎女神阿蒂蜜丝的古代神庙遗迹。当年,就在奥里斯,一千艘希腊黑色大船聚集,要前去攻打特洛伊。但北风不断吹袭,船只无法航行。一天接一天,狂风不曾停歇,阿加曼农国王所统率的希腊军队也意来愈愤怒又焦躁。一个预言者揭露了恶风的原因:阿蒂蜜丝生气了,因为阿加曼农杀掉了地心爱的野兔。所以她不会让希腊人出航,除非阿加曼农献上一件可怕的祭品:他的女儿伊菲格妮亚。
于是他派人去接伊菲格妮亚,宣称他为女儿安排了一门大好亲事,要将她嫁给阿基利斯。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要去送死。
你我走在奥里斯附近的沙滩上那天,没有猛烈的北风。那天很平静,海水碧绿透明,脚下的沙子热烫得有如白色灰烬。啊,我们多么羡慕那些赤脚在烈日沙滩上奔跑的希腊男孩!值管沙子烫得我们观光客的苍白皮肤很不舒服,但我们依然陶醉其中,因为我们想要像那些男孩,脚掌有如强韧的皮革。只有透过疼痛,才能形成坚硬的老茧。
到了晚上,白昼的燠热褪去,我们去了阿蒂蜜丝神庙。
我们在拉长的阴影中行走,来到伊菲格妮亚献祭的祭坛。当年尽管她哀声恳求,哭喊着:「父亲,饶了我!」那些战士仍把这姑娘带到祭坛上。她躺在岩石上,在刀刃下露出白色的颈项。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描述阿楚斯的士兵们与军队全员,人人都瞪着地上,不愿意目睹她的处女之血流出。不愿意见证这恐怖的画面。
啊,但换了我就会看!换了你也一样。而且跟我一样渴望。
我想象那沉默的军队在昏暗中聚集。我想象鼓声响起,不是庆祝婚礼的昂扬节奏,而是走向死亡的阴沉进行曲。我看到曲折的队伍走进树林。那个姑娘,雪白如天鹅,两侧围绕着士兵和祭司。鼓声停下。
他们抓着尖叫的她,来到祭坛。
在我想象的画面中,持刀的是阿加曼农本人,因为如果你不是执刀引出鲜血的人,那算什么献祭呢?我看到他走向祭坛,来到他躲着的女儿身边,她柔软的肌肤袒露在所有的目光之下。她恳求父亲饶自己一命,但是没有用。
祭司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拉,露出她的喉咙。她的动脉在白色的肌肤下搏动,标示了下刀的位置。阿加曼农站在女儿旁边,往下看着他心爱的那张脸。她的血管中流着自己的血,在她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割断她的喉咙,就等于割自己的肉。
他举起刀。士兵们沉默地站着,像是那个神圣树林里的一尊尊雕像。那姑娘颈项的脉搏颤动着。
阿蒂蜜丝要求献祭,所以阿加曼农非得动手不可。
他把刀子挥向女儿的颈部,深深割下去。
血流喷出来,像热雨般溅上他的脸。
伊菲格妮亚还活着,双眼恐惧得往后翻,同时血流从脖子涌出。人类身体内有五公升的血,要从一处割开的动脉流光,得花上一点时间。只要心脏还继续跳动,血就会不停流出来。至少几秒钟,或许甚至一分钟以上,脑部还继续在运作,四肢抽动着。
伊菲格妮亚的心跳停止时,她看着天空变暗,感觉到自己温热的血喷到脸上。
古人说,当时北风几乎立刻就停止吹袭。阿蒂蜜丝满意了。希腊的军船终于出海航行了,然后军队交战,然后特洛伊城陷落。在更大的流血背景之下,杀掉一个年轻的处女根本不足为道。
但我想到特洛伊战争时,我心里浮现的,不是木马或刀剑铿锵或一千艘黑船扬帆航行。不,我心中的画面是一个姑娘的尸体,鲜血流光而全身泛白,她父亲站在她旁边,手拿着血淋淋的刀。
高贵的阿加曼农,双眼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