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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搏动,」护士说。
凯瑟琳瞪着躺在创伤诊疗台上的那名男子,惊骇得嘴里发干。一根一呎长的铁棒从他胸部直直伸出来。一个医学院学生已经被一幕吓得昏倒了,三个护士张着嘴巴站在旁边。那根铁棒深深嵌入男子的胸部,随着他的心跳节奏而上下搏动着。
「血压是多少?」凯瑟琳问。
她的声音似乎把每个人震得动起来。有人把血压计袖带套上病人的手臂,开始量起血压。
「七十/四十。脉搏高达一百五十!」
「两个静脉注射都开到最大!」
「打开一个胸廓术手术包──」
「找个人马上去请法寇医师过来。我需要帮手。」凯瑟琳‧柯岱儿穿上无菌手术袍,戴上手套。她的手掌已经被汗水沁得湿滑。从铁棒搏动的事实,她知道棒子尖端的穿透处很接近心脏,或更糟糕,根本就穿过心脏。她所能做出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拔出铁棒。那说不定会打开一个洞,几分钟内血就会流光。
赶到现场的救护车人员做了正确的决定:他们装上了静脉注射,帮被害人插管,然后没动铁棒,赶紧把人送到急诊室来。其他的部分,就要看她了。
她伸手要拿解剖刀时,门打开了。她抬头看到彼得‧法寇走进来,不禁松了口气。他停下脚步,看着病人的胸部,那根铁棒突出来,像一根穿透吸血鬼心脏的木椿。
「这种事可不是天天能看到的,」他说。
「血压掉到最低点了!」一个护士喊道。
「没时间做绕道手术了。我要直接开胸,」凯瑟琳说。
「我马上就来帮忙。」彼得转身说,以一副几乎是轻松的口吻说。「麻烦帮我穿上手术袍,好吗?」
凯瑟琳迅速开了一个前侧方切口,这样可以最清楚看到胸腔的重要器官。现在彼得来了,她觉得自己比较冷静了。不光是多了一双熟练的手,也是因为彼得这个人。他走进手术室,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评估出形势。他在手术室从来不大声,从来不会露出一丝恐慌。他在创伤外科第一线的经验比她多了五年,而碰到眼前这种可怕的病例,正足以彰显他的历练。
他隔着诊疗台在凯瑟琳对面占好了位置,蓝色的眼珠看着那道切口。「好吧,玩得开心吗?」
「开心得很呢。」
他立刻开始着手办正事,他的双手和凯瑟琳的协调一致,两人带着几乎是残酷的暴力进攻胸腔。他和凯瑟琳已经合作开刀过太多次,不必开口就晓得对方需要什么,而且可以早早预料到对方的行动。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问。血喷了出来,他冷静地用止血钳夹住出血口。
「建筑工人。在工地害自己插进铁棒里。」
「这种事会毁掉你一整天。麻烦给我柏佛德牵开器。」
「来了。」
「输血状况呢?」
「正在等阴性O型血。」一个护士回答。
「村田医师在院里吗?」
「他的绕道手术团队正要赶来。」
「所以我们只要多争取一点时间就好了。心律怎么样?」
「窦性心搏过速,一百五。有一点心室早期收缩──」
「收缩压降到五十了!」
凯瑟琳目光锐利地看了彼得一眼。「我们楼不到做绕道手术了,」她说。
「那就想办法看能做什么吧。」
他凝视着切口里时,全场忽然安静下来。
「啊老天,」凯瑟琳说。「插进心房里了。」
铁棒的尖端刺穿了心壁,随着每次心跳,穿刺处的周围就喷出血来。胸腔里已经累积了深深的一滩血。
「如果把铁棒拉出来,就会制造出一个货真价实的自喷油井了,」彼得说。
「不必拉出来,他就已经血流不止了。」
护士说:「收缩压快要量不到了。」
「好吧,」彼得说。声音还是毫不恐慌,没有丝毫惧怕。他对一个护士说:「麻烦帮我找一根十六号佛利导管,外加一个三十西西的气球好吗?」
「呃,法寇医师?你说要佛利导管?」
「没错。就是导尿管。」
「另外还要一根注射器,里头装十西西的食盐水,」凯瑟琳说。「准备好可以注射。」她和彼得不必跟对方解释一个字,两个人都晓得计划是什么。
佛利导管是一根用来插入膀胱以抽取尿液的管子,此时护士递给了彼得。他们即将利用这根导管,去做原来用途之外的事情。
他看着凯瑟琳。「准备好了吗?」
「动手吧。」
她看着彼得抓住铁棒,不禁心跳加快。他轻轻将铁棒往外拉出心壁。一拉出来,鲜血立刻从穿刺处喷出。凯瑟琳赶紧把导尿管尖端插入洞中。
「把气球充满!」彼得说。
那个护士立刻推下注射器,将十西西的食盐水注入导管顶端的气球中。
彼得把导管往回拉,让气球塞满心房壁的内部。血流停止了。只剩小小一道在慢慢渗出。
「生命征象?」凯瑟琳喊道。
「收缩压还是五十。阴性O型血来了,我们马上开始输血。」
凯瑟琳还是心跳得好厉害,她望向彼得,看到他在护目镜里面朝她挤了挤眼睛。
「很好玩对吧?」他说,伸手去拿心脏持针钳。「接下来你要接手吗?」
「那当然。」
他把持针钳递给她,她将会把穿透伤的边缘先缝合起来,再拉出导尿管,然后完全缝合整个洞。随着她缝下的每一针,她可以感觉到彼得赞许的目光,也感觉自己的脸因为成功而发红。她内心深处已经感觉到:这个病人会活下去。
「这样开始一天,真是太棒了,对吧?」他说。「来个开膛手术。」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生日。」
「我今天晚上的提议还是有效。你意下如何?」
「我要待命。」
「我会找艾姆斯帮你代班。去嘛,晚餐加跳舞。」
「我还以为你的提议是要搭你的飞机。」
「你想怎样都行。老天,我们就做花生酱三明治吧。我负责带花生酱。」
「哈!我就知道你是大冤大头。」
「凯瑟琳,我是认真的。」
听到他口气变了,她抬眼,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忽然间,她发现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其他每个人都在听,等着要看高不可攀的柯岱儿医师会不会终于屈服在法寇医师的魅力之下。
她又缝了一针,同时想着自己有多么喜欢彼得这个同事,两人有多么尊敬彼此。她不希改变这个状况。她不希望因为走向亲密的那一步踏错了,而危及这份珍贵的友谊。
但天哪,她好怀念可以出门开心玩一夜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她会盼望夜晚的来到,而不是担心。
房间里依然安静,大家都在等。
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八点来接我吧。」
〆
凯瑟琳倒了一杯梅洛红葡萄酒,站在窗边啜饮着,一边凝望着窗外的夜色。她听得到笑声,看得到人群走过下头的联邦大道。时髦的纽伯瑞街就在一个街区外,在星期五夏夜的后湾区这一带,吸引了来自各地的游客。凯瑟琳选择住在后湾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知道身边有许多人围绕会让她安心,即使是陌生人。音乐声和笑声表示她并不孤单,并不孤立无援。
但她却站在紧锁的窗子后头,喝着葡萄酒,试图说服自己相信:她已经准备好要加入外头的世界了。
安德鲁‧卡普拉从我手里偷走的世界。
她一手压在窗上,弓起手指按着,好像想打破玻璃,冲出这个没有生气的牢笼。
她不顾一切喝光酒,把玻璃杯放在窗台上。我不会继续当个被害人,她心想。我不会让他赢。
她走进卧室,检视衣柜里的衣服,然后拉出一件绿色的丝洋装,穿上身,拉好拉链。她有多没穿过这件洋装?想不起来了。
另一个房间传来一个欢欣的声音:「你有新的来信!」是她的计算机。她没理会,走进浴室里化妆。战士油彩,她心想,一边刷了睫毛膏、涂了口红。这是一副勇气的面具,帮助她面对这个世界。随着化妆刷涂抹的每一笔,她就增添一分自信。她几乎不认得镜中的女人了,那是久违两年的自己。
「欢迎回来,」她喃喃道,露出微笑。
她关掉浴室的灯,走到客厅,双脚再度温习高跟鞋折磨人的滋味。彼得迟到了,现在已经八点十五分。她想起刚刚在卧室听到「你有新的来信」,于是走到书房里的计算机前,点了信箱的图标。
有一封寄自「精明医师」的来信,主旨是:「检验报告」。她打开信。
◇
柯岱儿医师,
附件是你会感兴趣的病理学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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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末没有署名。
她把光标移到「下载文件」的图标上,然后犹豫起来,手指悬在鼠标上。她不认识这个寄件人「精明医师」,通常她不会下载陌生人寄来的档案。但这封信显然跟她的工作有关,抬头还写了她的姓。
她点了「下载」。
一张彩色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她倒抽一口气,像是被烫到似的跳离座位,椅子往后翻倒。她踉跄后退,一手掩着嘴巴。
然后她奔向电话。
〆
汤玛士‧摩尔站在她门口,紧紧盯着她的脸。「照片还在屏幕上吗?」
「我没动过。」
她站开来,他进门,一副警察公事公办的姿态。他的注意力马上就转到站在计算机旁的那名男子。
「这位是彼得‧法寇医师,」凯瑟琳说。「我医院的同事。」
「法寇医师,」摩尔说,两人握了手。
「凯瑟琳和我本来打算要一起出去吃晚餐,」彼得说。「但是我在医院耽搁了,刚刚才赶到这里,结果……」他暂停一下看着凯瑟琳。「我想晚餐是取消了?」
她虚弱地点了个头。
摩尔坐在计算机前。屏幕保护程序已经启动,鲜艳的热带鱼游过屏幕。他轻推一下鼠标。
下载的照片出现了。
凯瑟琳立刻别过头,走到窗边,站在那儿抱住自己,试图挡掉她刚刚屏幕看到的那个影像。她听到摩尔在她身后敲着键盘,然后打了个电话说:「我刚刚把档案转寄过去了。收到了没?」她窗下的黑暗陷入一片奇异的沉寂。已经这么晚了吗,她心想。望着底下空荡的街道,她简直不敢相信,才一个小时前,她已经准备好要跨出去,进入那片黑夜,重新回到外头的世界。
现在她只想锁上门躲起来。
彼得说:「什么人会寄这种东西给你?太病态了。」
「我不想谈这个。」她说。
「你以前收到过这种东西吗?」
「没有。」
「那为什么警方会介入?」
「拜托别问了,彼得。我不想谈!」
彼得暂停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跟我谈。」
「现在不要,今天晚上我没法谈。」
「可是你会跟警方谈?」
「法寇医师,」摩尔说。「麻烦你离开吧,这样会比较好。」
「凯瑟琳?你怎么说?」
她听到他声音里的受伤,但她没回头看他。「我希望你离开,拜托。」
他没回答。直到门关上,她才晓得彼得离开了。
接下来沉默了好久。
「你没跟他说过萨瓦纳的事?」摩尔问。
「对。我就是提不起勇气告诉他。」强暴是个太私密、太丢脸而无法启齿的话题。即使是对一个关心你的人,也说不出口。
她问:「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本来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呢。」
她摇摇头。「我也不晓得是谁寄来的。」
他站起来,椅子发出咿呀声。她感觉他一手放在自己的肩上,他的温暖穿透了绿色丝洋装。她没换衣服,还是一身要赴约的光鲜盛装。走出门到城里玩的这个念头,现在想来太可悲了。她在想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回到从前,就跟其他人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回复完整吗?
「凯瑟琳,」摩尔说。「你得跟我谈谈这张照片的事情。」
他放在她肩头的手指握紧了些,她忽然意识到他喊自己的名。他站得很近,她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吹在自己的头发上,但她却不感觉到威胁。任何其他男人的碰触,都似乎像是一种侵犯,但摩尔的碰触,却是真诚又抚慰。
她点点头。「我会尽力的。」
他拉了另一张椅子过来,两个人一起坐在计算机前。她逼自己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有一头卷发,像螺旋锥般披散在枕头上。她的双唇被一条银色的防水胶带封住了,但双眼睁开且有意识,视网膜在相机的闪光灯下映出血红色。照片拍摄到她腰部以上的画面。她被绑在床上,赤裸着身子。
「你认得她吗?」摩尔问。
「不认得。」
「这张照片有什么让你觉得熟悉的吗?这个房间,或是家具?」
「没有。可是……」
「什么?」
「他也对我这样过,」她轻声说。「安德鲁‧卡普拉也拍过我的照片。把我绑在床上……」她呑咽着,整个人被羞辱淹没,彷佛是她自己的身体暴露在摩尔的目光下。她不自觉地双臂交抱在胸前,要护住自己的胸部,免得遭受进一步侵犯。
「这个档案是下午七点五十五分送出的。寄件人的名字,精明医师,你认得吗?」
「不认得。」她再度看着照片中的女人,那两颗血红的瞳孔瞪着镜头。「她醒了。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他就在等这个。他希望你醒着,感觉到痛苦。你非得醒着不可,否则他就无法享受……」尽管她是在谈安德鲁‧卡普拉,却不自觉地用起了现在式,彷佛卡普拉还活着。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电子邮件网址?」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把这张照片寄给你,凯瑟琳。他知道你在萨瓦纳所发生的事。你想得出谁可能会寄这照片给你吗?」
只有一个人,她心想。但他已经死了。安德鲁‧卡普拉已经死了。
摩尔的手机响了。她差点从椅子上惊跳起来。「耶稣啊,」她说,心脏狂跳,然后又坐回去。
他打开手机。「是的,我现在跟她在一起……」他听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看着凯瑟琳。他的目光让她警觉起来。
「怎么回事?」凯瑟琳问。
「是瑞卓利警探。她说她追踪到这封电子邮件的来源了。」
「是谁寄来的?」
「你寄的。」
那句话就像迎面给她的一记耳光。她只能摇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精明医师』这个名字是今天晚上才新设定的,利用你在『美国在线』的账号。」他说。
「可是我有两个不同的账号。一个是我自己私人使用──」
「另一个呢?」
「是给同事的,我是在……」她暂停一下,「办公室才使用的。他用了我办公室的计算机。」
摩尔把手机贴回耳朵上。「你听到没,瑞卓利?」暂停一下,然后:「我们在那边会合。」
〆
瑞卓利警探就在凯瑟琳的办公区外头等着他们。走廊里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马──一个大楼警卫、两个警察,还有几个穿便服的男子,凯瑟琳心想应该是警探。
「我们已经搜索过办公室了,」瑞卓利说。「他早就走了。」
「所以确定他来过这里?」摩尔问。
「两台计算机都开着。精明医师的名字,还在美国在线的登入画面。」
「他是怎么进去的?」
「门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有个外包的清洁公司负责打扫这些办公室,所以他们有几把钥匙。再加上这个办公区的几名员工。」
「我们有一个会计,一个接待员,还有两个诊间助理。」
「还有你和法寇医师。」
「是的。」
「所以又多了六把钥匙,可能搞丢或被借走,」瑞卓利直率地说。凯瑟琳不喜欢这个女人,同时猜想对方也不喜欢她。
瑞卓利朝办公区比了个手势。「好吧,我们带你巡一趟里头各个房间,柯岱儿医师,看有没有搞丢什么东西。反正什么都别碰,好吗?不要碰门,不要碰计算机。我们晚一点要采指纹。」
凯瑟琳看着摩尔,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以示保证。他们走进了办公区。
她只匆匆看了病患等候室一眼,就走进行政人员工作的接待区。记账计算机开着。A槽是空的;闯入者没有留下任何磁盘片。
摩尔拿着笔碰了一下计算机鼠标,好让屏幕保护程序解除,于是「美国在线」的登入画面出现。「选择代号」的空格上还填着「精明医师」。
「这房间有什么看起来不一样吗?」瑞卓利问。
凯瑟琳摇头。
「好吧。我们去你的办公室。」
凯瑟琳沿着走廊往前,心脏跳得更快了。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目光立刻投向天花板,然后倒抽一口气,往后急退,差点撞到摩尔。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扶稳。
「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瑞卓利说,指着从天花板灯垂下来的听诊器。「就挂在那儿。我想原先你不是放在那儿的。」
凯瑟琳摇着头。她开口了,声音因为震惊而压低了:「他以前就来过这里。」
瑞卓利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什么时候?」
「过去几天。我一直发现东西不见了,或者换了地方。」
「什么东西?」
「听诊器,还有我的医师袍。」
「你看一下这房间,」摩尔轻声哄着她往前。「有什么改变吗?」
她审视着书架、办公桌、档案柜。这是她的私人空间,每一吋都是她亲手整理过的。她知道东西该放在哪里,也知道哪些东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计算机开着,」她说。「我下班前一向会关上的。」
瑞卓利碰了一下鼠标,「美国在线」的画面出现了,上头有凯瑟琳的屏幕代号,登入栏填了「柯黛」。
「她就是因此晓得你的电子邮件网址的,」瑞卓利说。「只要打开你的计算机就行。」
凯瑟琳瞪着键盘。你在这些键上头打过字,还曾坐在我的椅子上。
摩尔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有什么不见了吗?」他问。「可能是些小东西,私人性质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这是他的模式。」
所以这种事情也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过,凯瑟琳心想。还有其他被害人。
「有可能是你穿戴的东西,」摩尔说。「只有你会用的。比方首饰、梳子,或是钥匙圈。」
「啊老天。」她立刻伸手去拉开办公桌最上方的抽屉。
「嘿!」瑞卓利说。「我说过什么都不要碰的。」
但凯瑟琳已经把手伸进抽屉,在一堆铅笔和原子笔间搜寻。「不在这儿了。」
「什么东西。」
「我这里放了一套备份钥匙。」
「上头有什么钥匙。」
「我的车钥匙,医院储物柜的钥匙……」她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喉头发干。「如果他白天去开过我的储物柜,我的皮包就放在里头。」她抬头看着摩尔。「那他就拿得到我家的钥匙了。」
〆
摩尔回到凯瑟琳的办公区时,鉴识人员已经采好指纹了。
「你哄她去睡觉了?」瑞卓利问。
「她会睡在急诊室的待命室。在确定她家安全之前,我不希望她回去。」
「你要亲自换掉她家的每一道锁?」
他皱眉,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不太高兴。「你有意见吗?」
「她长得很漂亮。」
我知道接下来会说到哪里去,摩尔心想,疲倦地叹了口气。
「有点受伤。有点无助,」瑞卓利说。「老天,这让男人想赶紧冲过去保护她。」
「这不就是我们的职责吗?」
「职责所在,如此而已?」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他说,然后走出办公区。
瑞卓利跟着他进了走廊,像只斗牛犬似地在他脚后头猛叫。「她是这个案子的核心,摩尔。我们不晓得她是不是跟我们说了实话。拜托可别告诉我,说你跟她有暧昧。」
「我没有。」
「我又不是瞎子。」
「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我看到她看你的眼神。我看到一个警察失去了他的客观。」她顿了一下才说。「这样下去,你会受到伤害的。」
要是她拉高嗓门,要是她讲话带着敌意,他可能也会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但她讲得很冷静,弄得他没了火气,也就没办法凶回去。
「这种话我不是随便跟什么人都说的,」瑞卓利说。「但我认为你是好人。如果换了克罗,或者其他混蛋,我会说请便,让你去伤透心吧,我才不鸟呢。但我不希望看到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他们彼此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摩尔感觉到一丝羞愧,无法忽视瑞卓利的坦白。无论他多么激赏她的机智、她对成功毫不停歇的追求,他的目光总是只注意到她平庸的脸和毫无曲线的长裤套装。就某些层面来说,他也并不比达伦‧克罗高明,并不比那些把卫生棉条塞进她水瓶里的那些混蛋高明。他不配得到她的欣赏。
他们听到有人清了清喉咙,于是转头,看到一名犯罪现场鉴识人员站在门口。
「没有指纹,」他说。「两部计算机都刷过粉了。键盘、鼠标、磁盘槽。全都擦得干干净净。」
瑞卓利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时喃喃说:「你还希望怎样?这家伙又不是智障。」
「那门呢?」摩尔问。
「有几枚局部指纹,」那鉴识人员说。「不过这里进出的人太多了──病人、工作人员──我们恐怕是查不出任何身分。」
「嘿,摩尔,」瑞卓利说,关上了她的手机。「走吧。」
「去哪儿?」
「总部。布若迪说他要让我们看看画素的奇迹。」
〆
「我把那个图像文件放进Photoshop程序里,」尚恩‧布若迪说。「那个档案有三MB ,这表示里头有很多细节。这位老兄给的照片可一点都不模糊。他寄来一张品质很高,连被害人的睫毛都一清二楚。」
布若迪是波士顿警察局的鬼才技师,只有二十三岁,一张面团状的脸,这会儿驼背坐在计算机屏幕前,一只手简直是黏在鼠标上了。摩尔、瑞卓利、佛斯特、克罗站在他身后,全都盯着屏幕看。布若迪的笑声很讨人厌,像胡狼的叫声,他处理屏幕上的影像时,不时会得意笑个两声。
「这是整张照片,」布若迪说。「被害人纸在床上。醒着,眼睛睁开,闪光灯造成的红眼现象很严重。看起来嘴巴贴了防水胶带。现在看好了,在照片左下角,照到了床头桌的边缘,你们看得到两本书上头放了个闹钟。拉近看,看到时间没?」
「两点二十,」瑞卓利说。
「没错。现在的问题是,上午还下午?我们再往上到照片的顶端,这里可以看到窗子一角。窗帘拉上了,但可以看得到这里有一道小小的缝隙,两边的窗帘布没有完全密合。这道缝隙没有阳光透进来。如果闹钟上的时间正确,这张照片就是在凌晨两点二十分拍摄的。」
「是啊,问题是哪一天?」瑞卓利说。「这可能是昨天晚上,也可能是去年拍的。要命,我们甚至不晓得这张照片是不是外科医生拍的。」
布若迪气恼地看了她一眼。「我还没说完呢。」
「好吧,还有什么?」
「照片再往下移一点。看看这个女人的右手腕。上头贴了防水胶带,变得有点模糊。不溻到那里有个暗色的小污点吗?你想那是什么?」他指着点了一下,细节部分放大了。
「还是看不出来是什么啊,」克罗说。
「好吧,那我们再放大。」他又点了一下。那块黑色的隆起处看起来成形了。
「耶稣啊,」瑞卓利说。「看起来像一只小马。那是伊莲娜‧欧提兹的手炼!」
布若迪笑着回头看她一眼。「我很厉害吧?」
「是他没错,」瑞卓利说。「是外科医生。」
摩尔说:「回去看床头桌吧。」
布若迪把画面回复到整张照片,然后把箭头指向左下角。「你想看什么?」
「闹钟告诉我们是两点二十分。另外闹钟底下还有两本书。看看书背。看到上面那本书的书衣反光吗?」
「看到了。」
「那是保护书的透明塑料套。」
「好吧……」布若迪说,显然不明白这个话题要走到哪里去。
「把上面那本书的书背放大,」摩尔说。「看能不能看清书名。」
布若迪移动鼠标点了一下。
「看起来是两个字,」瑞卓利说。「我看到the这个字。」
布若迪又点了一下鼠标,放得更大。
「第二个字是S开头,」摩尔说。「另外看看这里。」他碰了屏幕一下。「看到书背下端这个白色小方块吗?」
「我晓得你的用意了!」瑞卓利说,声音忽然变得很兴奋。「书名。拜托,我们得查出书名!」
布若迪又点了最后一下。
摩尔瞪着屏幕,看到书背的第二个字。他忽然转身去拿电话。
「你们在讲什么啊?」克罗问。
「书名是《麻雀》(The Sparrow),」摩尔说,在手机上按完了键。「书背上的那个白色小方块──我敢说是索书号。」
「那本书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瑞卓利说。
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查号台。」
「我是波士顿警局的汤玛士‧摩尔警探。我要查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紧急联络电话。」
〆
「太空中的耶稣会人士,」坐在后座的佛斯特说。「那本书写的是这个。」
他们正快速驶向中央街,摩尔开车,一路闪着警示灯。两辆巡逻车在前面开路。
「我老婆参加了一个读书会,」佛斯特说。「我记得她谈过《麻雀》这本书。」
「所以是本科幻小说了?」
「不是,比较像是深入的宗教书。探讨上帝的本质是什么?诸如此类的。」
「那我就不必读了。」瑞卓利说。「所有的答案我都知道。我是天主教徒。」
摩尔看了十字路口一眼说:「快到了。」
他们要找的地方位于牙买加平原,是位于西波士顿的一个地带,夹在富兰克林公园和邻接的布鲁克莱之间。那个女人名叫妮娜‧裴顿。一星期前,她在波士顿公立图书馆的牙买加平原分馆借了一本《麻雀》。在大波士顿地区所有借走这本书的读者中,妮娜‧裴顿是唯一在凌晨两点没接电话的人。
「就是这里了,」摩尔说,看着他们前面那辆巡逻车右转上了艾留特街。他紧随着行驶了一个街区,然后跟着停下来。
当摩尔、瑞卓利、佛斯特进了院子外头的栅门,走向屋子时,巡逻车的车顶警示灯在黑夜中发出不真实的蓝色闪光。在屋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灯亮着。
摩尔朝佛斯特看了一眼,佛斯特点点头,绕到屋子后面。
瑞卓利敲了敲前门喊道:「警察!」
他们等了几秒钟。
瑞卓利又敲门,更用力了。「裴顿小姐,我们是警察!请开门!」
接着停了三拍,佛斯特的声音忽然从他们的对讲机里传来;「后头有一面纱窗被撬开了!」
摩尔和瑞卓利互看一眼,半个字都不必讲,就一致下了决定。
摩尔用手电筒的尾端敲破前门旁那扇窗子的玻璃,然后伸手进去拉开门闩。
瑞卓利领头进了屋子,举枪半蹲着扫了个弧。摩尔紧跟在后,看着一连串画面,肾上腺大量分泌。木头地板。开放式橱柜。正前方是厨房,右边是客厅。一张靠墙的小几上亮着一盏孤灯。
「卧室,」瑞卓利说。
「上。」
他们进入走廊,瑞卓利领头,头转向左边和右边,经过了浴室、客房,两间都是空的。走廊尽头那扇门微开;里头的卧室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
摩尔握着枪的双手汗湿,心脏狂跳,逐渐走进那扇门。他用脚轻轻推门。
血的气味涌出来,温热而腥浊。他找到开关,开了灯。在灯亮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那种骇人的程度,还是令他猝不及防。
那女人的腹部被割开了。一圈圈小肠涌出来,像怪诞的彩带垂挂在床侧。鲜血从割开的颈部伤口流出,在地板上形成愈来愈大的一片。
摩尔好半天难以消化自己所看到的。等他完全看清种种细节后,才明白其中的重要性。那些血还很新鲜,还在往下滴流。墙上没有动脉喷出的血溅痕。地上那滩愈来愈扩大的血颜色很深,几乎是黑色的。
他立刻冲到尸体旁,鞋子踩过血。
「嘿!」瑞卓利喊道。「你污染了现场!」
他手指按着被害人颈部没割到的那一侧。
尸体睁开了双眼。
上帝啊,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