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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欧维京人献祭的不是处女,而是娼妓。
公元九二二年,阿拉伯外交官伊本‧法德兰就在他称之为「罗斯人」的包围之下,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献祭。他描述罗斯人是一群高大而体格完美的金发男子,从瑞典迁徙而来,顺着俄罗斯的河流而下,来到可萨汗国和阿拉伯帝国的南方市集,用琥珀和毛皮交换拜占庭的丝绸和白银。就在这条贸易路线上,位于窝瓦河弯曲处一个叫保加尔的地方,一名死去的维京大人物即将展开他前往英灵天堂的最后旅程。
伊本‧法德兰见证了这场葬礼。
死者的船被拖上岸,放在桦木柱上。甲板上搭起一座大凉亭,里头有一张长榻,上头铺着希腊织锦缎垫褥。然后将已经埋葬十天的尸体掘出。
让伊本‧法德兰惊讶的是,发黑的尸身并不臭。
刚挖出来的尸体被穿上精致的衣物:裤子、长统袜、靴子、古罗马式短袖束腰外衣,加上一件织锦缎质料、有金扣子的阿拉伯式长袖束腰长袍。他们把他放在凉亭内的垫褥上,用靠垫撑起呈坐姿,又在他周围放了面包、肉和洋葱,以及酒和芳香植物。他们杀了一只狗、两只马、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然后都摆在凉亭里,以供他在英灵天堂之需。
最后,他们把一名年轻女奴带过来。
之前死者被埋在土里的十天,这名女奴就被送去四处性交。喝了酒而昏茫的她被带到一个个帐篷,以服务营地里的每个男人。她双脚张开,躺在一个接一个流汗、闷哼的男人身子底下,饱受蹂躏的身躯成了部落里所有男人播种的容器。于是她就这样被玷污,她的肉体变得不洁,也就准备好要献祭了。
到了第十天,她被带到船上,达同一名被称为「死亡天使」的老妇。年轻女奴脱下手炼和戒指,喝了很多酒把自己灌醉。然后被带到死者坐着的凉亭内。
于是,就在罩着织锦缎的垫褥上,她再度被玷污。六次,六个男人,她的身体就像一块共食的肉在他们之间传递。事毕之后,那些男人满足了,女奴就躺在死去主人的旁边。两个男人抓住她的双脚,另外两个抓住她的双手,接着死亡天使在女奴的颈上套一个绳圈。当那些男人把绳子拉紧时,死亡天使便举起她的宽刃短刀,插入女奴的胸膛。
刀子一次又一次落下,鲜血涌出有如闷哼的男人播种般,那短刀重演了之前的强暴过程,尖锐的金属刺入柔软的肌肤。
随着最后一次插入,残忍的交配带来死亡的狂喜。
〆
「她需要大量输血,还有新鲜冷冻血浆。」凯瑟琳说。「她的血压稳定了,不过还是处于昏迷状态,而且还连接着呼吸器。你也只能耐心点了,警探。希望她会醒来。」
凯瑟琳和达伦‧克罗警探站在妮娜‧裴顿的外科加护病房外,看着心脏监视器上划过的三条线。之前病患推出开刀房时,克罗就等在门外,一路守在她床边,先是送到恢复室,接着又转入加护病房。他的角色不光是保护而已;也是因为急着要取得病人的说法。过去几个小时,他守在加护病房的隔间外,动辄问起病人的进展,已经搞得自己变成一个讨厌鬼了。
这会儿,他再次重复他问了一早上的老问题:「她能活下去吗?」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她的生命征象很稳定。」
「我什么时候可以跟她谈?」
凯瑟琳疲倦地叹气。「你好像不明白她的状况有多么危险。她还没送到前,失血量就超过三分之一了,有可能造成她的大脑循环不良。要是她真能恢复意识,也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克罗看着玻璃隔板。「那么她对我们来说,就没有用处了。」
凯瑟琳愈加厌恶地瞪着他。从头到尾,他都没表达过对妮娜‧裴顿的关心,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证人。一整个上午,他都没提到过她的名字。只称呼她是被害人或目击证人。他看着病房隔间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只是一个要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她什么时候会移出加护病房?」他问。
「现在谈这个还太早。」
「可以把她转到私人病房吗?如果我们把门关上,限制人员进出,那么她没法讲话这件事,就不会传出去了。」
凯瑟琳立刻晓得他的用意。「我不会让我的病人去当诱饵。她必须留在这里,二十四小时观察。你看到监视器上的那些线路吗?那是心电图、中央静脉压,以及动脉压。我必须随时掌握她的各种状况变化,只有在这个病房才能办得到。」
「如果不赶快阻止他的话,我们能救几个人?你有没有想过这点?柯岱儿医师,这些女人受过什么罪,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她气得全身僵硬。他一拳命中她最脆弱的要害。安德鲁‧卡普拉对她做过的事情太个人、太私密了,因而她连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法谈。但克罗警探却把那个伤口狠狠撕开。
「她可能是我们逮到他的唯一方法了。」克罗说。
「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这个?利用一个昏迷的女人当诱饵?邀请一个杀人狂来医院,也不管会危害到其他病人?」
「你怎么晓得?他说不定已经在这里了。」克罗说,然后转身离开。
已经在这里了。凯瑟琳忍不住看了加护病房一圈。她看到护士们在病人间奔忙。一群外科住院医师聚集在一排监视器前面。一名抽血的护理师拿着一盘装了血的试管和皮下注射器。每天有多少人进出这家医院?其中她真正了解的有多少人?一个都没有。安德鲁‧卡普拉教会了她这一点:一个人心中潜藏着什么,她永远无法真正知道。
加护病房的职员说:「柯岱儿医师,电话。」
凯瑟琳走到护士站,拿起电话。
是摩尔打来的。「我听说你把她救回来了。」
「是,她还活着。」凯瑟琳直率地说。「但也不是,她还没法讲话。」
暂停一下。「我想现在打过去的时机不对。」
她坐进一张椅子。「对不起。我刚刚才跟克罗警探谈过,心情不太好。」
「他好像对女人都会造成这种效果。」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疲倦的笑声化解了两人之间的所有敌意。
「你还撑得下去吧,凯瑟琳?」
「中间有点棘手,不过我想我让她稳定下来了。」
「不,我问的是你。你还好吧?」
那不光是礼貌的问候而已,他的口气是真的关心,搞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知道有人关心感觉很好。他的话让她脸红了。
「你不会回家,对吧?」他说。「要先等到你家的锁都换了。」
「这搞得我好生气。他抢走了我感觉最安全的地方。」
「我们会再让你家变得安全的。我会找个锁匠过去。」
「星期六你找得到?你真会变出奇迹。」
「不,我只是有个很棒的通讯簿。」
她往后靠坐,肩头的紧绷感消退了。在她周围,外科加护病房一片忙碌的嗡嗡声,但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电话中这个抚慰她、让她安心的男人。
「那你怎么样?」她问。
「恐怕我的一天才刚开始。」他暂停一下,去回答某个人的问题,是有关装袋证物的。背景里有其他人讲话的声音。她想象他在妮娜‧裴顿的卧室里,周围都是那些可怕的证物。但他的声音却平静而镇定。
「等她一醒来,你就会打电话给我吧?」摩尔问。
「克罗警探已经像只秃鹰似的守在这里。我很确定他会比我更早知道。」
「你想她会醒来吗?」
「要讲实话吗?」凯瑟琳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这么告诉克罗警探,但他不接受。」
「柯岱儿医师?」妮娜‧裴顿的护士从病房里喊她。她的口气立刻引起凯瑟琳的警觉。
「什么事?」
「请你过来看一下。」
「有什么不对劲吗?」摩尔在电话里问。
「等一下,我去看看。」她放下听筒,走进病房隔间。
「我刚刚用毛巾在帮她清理污垢,」那个护士说。「她从开刀房出来以后,全身都还结着血块。我把她翻到侧面才看到的。就在她的左大腿。」
「让我看吧。」
那护士抓住病人的肩膀和臀部,把她翻为侧躺。「在那里,」她轻声说。
凯瑟琳当场被恐惧攫住。她瞪着妮娜‧裴顿皮肤上那行黑色麦克笔写的字:
◆
生日快乐。你喜欢我的礼物吗?
〆
摩尔在医院的自助餐厅里找到她。她坐在一张角落的桌旁,背对着墙壁,那位置就是一个知道自己遭受威胁的人,希望能看到任何即将来临的攻击。她还穿着外科医师的刷手服,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露出她棱角分明的五官,朴素的脸,晶亮的双眼。她大概跟他一样累坏了,但恐惧让她提高了警觉性,于是她就像野猫一样,观察着他走近的一举一动。她面前放着一杯半满的咖啡。续杯多少次了?他心想,看到她颤抖着手去拿杯子。那不是外科医师平稳的手,而是一个恐惧女人的手。
他坐在她对面。「我们会派一辆巡逻车,在你家外头守一整夜。你拿到新钥匙了吗?」
她点点头。「锁匠送来了。他说他装了最好的嵌锁。」
「你不会有事的,凯瑟琳。」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杯咖啡。「那个讯息是要给我看的。」
「这个很难讲。」
「昨天是我生日。他知道了。而且他知道我排定要在急诊室待命。」
「那不见得是他写的。」
「别哄我了。你知道明明是他。」
摩尔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们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此时下午已经过半,大部分桌子都是空的。在柜台后面,自助餐厅的工作人员收拾起装菜的盘子,一缕缕蒸汽升起。一个收银员打开一袋硬币,装进收银台抽屉里。
「我的办公室呢?」她问。
「他没留下指纹。」
「所以你们没查到他的任何数据。」
「对。」他承认。
「他像空气一样,进出我的生活。没有人看到他。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我可以在我所有的窗子上装铁窗,可是照样会吓得睡不着觉。」
「你不必回家,我可以送你去住旅馆。」
「我躲在哪里根本没差别,他会知道我在哪里的。出于某种原因,他选中了我。他已经告诉我,我是下一个了。」
「我不认为是这样。他要是警告他的下一个被害人,那就太蠢了。外科医生可不是笨蛋。」
「那他为什么要跟我联络?为什么要写那些字在……」她呑咽着。
「那可能是要对我们提出挑战。是嘲笑警方的一种方式。」
「那他就该写给你们啊!」她的声音好大,一个正在倒咖啡的护士转过头来看她。
凯瑟琳脸红了,她站起来。这样发威害她觉得好丢脸,她沉默地跟摩尔一起走出医院。他想握住她的手,但猜想她只会甩开,还会以为他是同情她而已。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让她以为自己是同情。在他毕生认识的所有女人中,她是最能赢得他尊重的。
坐在他的汽车里,她静静地说:「我在里头失控了。对不起。」
「处在你的状况下,任何人都会失控的。」
「你就不会。」
他讽刺地笑了。「当然了,因为我从来没失控过。」
「是啊,我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纳闷着,开车往后湾区驶去。她以为一般人心中的那些情绪风暴,他都不会有吗?为什么头脑清晰有逻辑,就意味着缺乏感情呢?他知道自己凶杀组的同事背后都说他是「平静的圣人汤玛士」。当状况变得火爆、需要冷静的声音时,大家就会来找他。他们不知道另一个汤玛士‧摩尔,夜里会站在亡妻的衣柜前,吸着她衣服逐渐淡去的香味。他们只看到他的面具。
她愤慨地说:「你要平静当然很容易。他纠缠的人又不是你。」
「我们试着理性点看待这件事情吧──」
「看待我自己的死亡?我当然可以很理性了。」
「外科医生已经建立起一个他感觉自在的模式。他在夜间攻击,不会在白天。他内心里其实很懦弱,无法在平等的状态下面对女人。他希望他的猎物脆弱无助,在床上睡觉,无法反击。」
「所以我就该永远不睡觉?这个解决方式还真简单啊。」
「我的意思是,他会避免在白天攻击,因为这时被害人可以捍卫自己。天黑之后,一切就改变了。」
他停在她家前面。尽管这栋大楼缺乏联邦大道上那些古老红砖住宅的魅力,但优点是地下停车场外头有一道门把关,里头照明充足。要进入这栋大楼得有两把钥匙,还要输入保全密码。
他们进入大厅,四周装设了镜子,大理石地板擦得亮晶晶。很优雅,但是乏味,冷漠。安静得令人不安的电梯把他们送到二楼。
到了她那户公寓的门口,她犹豫着,手里拿着新钥匙。
「我可以先进去看看,这样你或许会觉得安心些。」摩尔说。
她似乎把他的建议当成一种对她的侮辱。于是她把钥匙插入锁孔,开了门走进去。就好像她得向自己证明外科医生没有赢。证明她仍然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要不要我们一起检查每个房间,」他说。「确定一下东西都没被动过。」
她点点头。
他们一起走过客厅,厨房。最后来到卧室。她知道外科医生曾从别的女人那里取走纪念品,于是仔细检查了首饰盒、梳妆台抽屉,寻找任何有人动过的迹象。摩尔站在门口,看着她逐一翻查过衬衫和毛衣及内衣。忽然间,另一个女人衣服的不安记忆袭来,没那么精致的衣服,折迭在一个行李箱里。他想起一件灰毛衣,还有一件褪色的粉红色开襟衬衫。一件棉睡袍上有蓝色的矢车菊。没有全新的,没有昂贵的。为什么他从没帮玛丽买过什么奢华的东西?他们这么节省是要做什么?当初怎么也没想到,后来钱都花在医师和疗养院的账单及物理治疗师上头了。
他离开卧室门口,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向晚的太阳照进窗里,那光芒好刺眼。他揉揉眼睛,头埋进双手里,因为一整天都没想到玛丽而满心罪恶感。他觉得很羞愧,更羞愧的是,当他抬起头看到凯瑟琳时,所有关于玛丽的思绪迅即消失。他心想: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人。
「没东西搞丢,」她说。「至少我看不出来。」
「你确定你要待在这里?我很乐意带你去找家旅馆住。」
她走到窗前往外看,夕阳的金光照亮了她的轮廓。「我过去两年都在害怕,把整个世界锁在外头。我老是检查门后面和橱柜里。我受够了。」她回头来看着他。「我要抢回我的人生。这回我不会让他赢。」
这回,她这么说,好像这是漫长战争中的一次战役。好像外科医生和安德鲁‧卡普拉已经融为一体,两年前她曾短暂征服,但从没真正击败过。卡普拉。外科医生。同一个恶魔的两个头。
「你之前说过,今天晚上外头会有一辆巡逻车。」她说。
「没错。」
「你保证?」
「那当然。」
她深吸一口气,勇敢地朝他微笑。「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是吗?」她说。
〆
那天晚上,罪恶感促使他开车到牛顿市,而不是直接回家。他对柯岱儿的感觉让自己心烦意乱,也很困扰自己竟然满脑子都是她。玛丽过世这一年半以来,他一直过得像个隐修士,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所有的热情都被悲痛浇熄了。他不晓得如何应付眼前这种新升起的欲望。他只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那是很不适当的。而且那也是一种征兆,表示他不忠于自己曾深爱过的玛丽。
于是他开车到牛顿市去修正。去安抚自己的良心。
他拿着一把雏菊,走进前院,回头拴上铁栅门。带花来其实是多此一举,他心想,看着还没全黑的花园。每回他来访,这个小小的空间似乎总是挤满了更多花。牵牛花藤和蔓性玫瑰已经爬满了屋子侧边,整个花园似乎也跟着往天空扩张。这么$一把雏菊,让他觉得简直是丢脸。但雏菊是玛丽最爱的,到现在他几乎已经习惯挑雏菊买。她爱雏菊的活泼与单纯,白色花瓣环绕着柠檬黄的花蕊。她爱雏菊的花香──不像其他花那样甜美得发腻,而是刺鼻的气味,很坚定。她爱雏菊总是在荒地和路边盛开,让我们明白:真正的美是自然生长且无法压抑的。
就像玛丽自己。
他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朝他微笑的那张脸好像玛丽,他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痛苦。罗丝‧康纳利有她女儿的蓝眼珠和圆脸颊,尽管头发几乎已经全白,岁月也在她脸上镌刻下深深的皱纹,但那种相似处,仍可确定是玛丽的母亲无疑。
「看到你真高兴,汤玛士,」她说。「你好一阵子没来了。」
「真抱歉,罗丝。最近一直抽不出时间。我常常连今天星期几都不晓得。」
「我一直在注意电视上那个案子。真是太可怕了。」
他走进屋里,把雏菊递给她。「其实你已经有很多花了。」他苦笑着说。
「花永远不嫌多的。而且你知道我有多喜欢雏菊。要不要喝冰红茶?」
「好,谢谢。」
他们坐在客厅,啜飮着冰红茶。茶的滋味甜美而阳光,是罗丝出生的南卡罗莱纳州风格。一点也不像摩尔从小在新英格兰这一带喝的那种阴郁的冲泡法。这个房间也很甜美,就波士顿的标准而言,是老派得无可救药。太多印花棉布,太多小装饰品。但老天,这一切都让他想起玛丽!她无处不在。她的照片挂在墙上。她的游泳奖杯展示在书架上。她童年的钢琴放在客厅里。那弹琴小孩的鬼魂还在,在她长大的这栋房子里。罗丝也在这里,她守护着火焰,看起来好像她女儿,因而摩尔有时会觉得,玛丽是透过罗丝的蓝眼珠在看自己。
「你看起来好疲倦,」她说。
「是吗?」
「你都没去度假,是吧?」
「被打电话叫回来了。我都已经上了车,往北要上缅因高速公路了。我带了钓鱼竿,又买了新的钓鱼组。」他叹了口气。「我想念那个湖,已经盼了一整年。」
玛丽也总是盼望去那个湖。他瞥了书架上的那些游泳奖杯一眼。玛丽一直是个坚决的小美人鱼,要是生来有鱼鳃,她真会一辈子开开心心活在水中。他还记得有一回她利落又充满力量地游泳横渡那个湖,又想起同样的那对手臂在疗养院中消蚀得多么细瘦。
「等到破案以后,」罗丝说,「你还是可以去那个湖的。」
「不晓得案子能不能破。」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你。这么沮丧。」
「这个案子不太一样,罗丝。犯罪的人我一点也摸不着头绪。」
「你总是有办法搞清楚的。」
「总是?」他摇摇头微笑。「你太抬举我了。」
「玛丽以前都这么说的。她喜欢吹嘘你的事情,你知道。他总是能逮到真凶。」
但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心想,笑容消隐了。他想起在犯罪现场消磨的那些夜晚,错过的那些晚餐,还有那些满心只想着工作的周末。还有玛丽,耐心等待他的注意。如果能挑一天重新来过,每一分钟我都会守着你。在床上拥着你,盖着温暖的床单,在你耳边细诉秘密。
但老天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她好以你为荣。」罗丝说。
「我也以她为荣。」
「你们一起度过了二十年好时光。比大部分人都强了。」
「我很贪心,罗丝。我还想要更多。」
「所以你很生气自己得不到。」
「没错,我想是吧。我很气她得了动脉瘤。很气医师们救不了她。而且很气──」他停下来,深深吐了口气。「对不起,那真的很难熬。最近一切都变得好难熬。」
「我也有同感,」她柔声说。
他们沉默地注视彼此。是啊,对守寡的罗丝来说,当然更难熬,因为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他很好奇如果自己再婚,她是否能够谅解。或者她会觉得那是一种背叛?形同把她女儿的回忆,送进一个更深的坟墓?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无法承受她的目光,于是带着罪恶感别开眼睛。那天下午稍早,他看着凯瑟琳‧柯岱儿,感觉到自己清楚无误的欲望骚动时,也曾有这样的罪恶感。
他放下空杯子,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又要回去忙工作了?」
「在逮到他之前,都没办法松懈的。」
她送他到门口,站在那儿看着他走过小小的花园到前栅门。他回头说:「把门锁好,罗丝。」
「啊,你老是这么说。」
「而且我都是认真的。」他挥挥手离开了,心想:尤其是今晚。
〆
我们所知道的,决定了我们的去向;而我们的去向,决定了我们知道些什么。
珍‧瑞卓利坐在她的公寓里,瞪着墙面大软木塞板上的那张波士顿地图时,这首诗像一首烦人的儿歌不断在她脑袋里重复。伊莲娜‧欧提兹的尸体发现后,她就把地图钉上去。随着调查的进行,她在地图上钉了愈来愈多彩色图钉。有三种不同的颜色,代表三个不同的女人。白色代表伊莲娜‧欧提兹。蓝色代表黛安娜‧史特林。绿色代表妮娜‧裴顿。每个图钉都标示着这个女人活动范围中的一个已知地点。她的住处,她上班的地方,亲密朋友或家人的家,去的医疗机构。简单说,就是猎物的栖息地。在每个女人日常活动的世界里,都跟外科医生的世界有一个交会点。
我们所知道的,决定了我们的去向;而我们的去向,决定了我们知道些什么。
那外科医生去向哪里?她很想知道。他的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
她正在吃她冷掉的晚餐,一个鲔鱼三明治和片,配上啤酒,边嚼边研究着那张地图。地图就挂在她餐桌旁边的墙上,每天早上喝咖啡、晚上吃晚餐──如果她能到家吃晚餐──之时,她的目光就不自觉转到那些彩色图钉上。其他女人可能会在墙上挂花卉图片或漂亮的风景或电影海报,但她则是瞪着一张死亡地图,上头追溯着死者的移动痕迹。
她的生活已经变成这样了:吃、睡,还有工作。到现在她已经在这户公寓住了三年,但墙上还是没什么装饰。没有植物(谁有时间浇水啊?),没有愚蠢的小摆设,连窗帘都没有。窗户上只有百叶帘。就像她的生活,她的家也为了配合工作而设计得简单有效率。她爱自己的工作,也为这份工作而活。自从十二岁那年,一个女警探在「职业介绍日」来他们学校那天起,她就晓得自己想当警察。那天,全班先听了一个护士和一个律师介绍,然后是一个面包师和一个工程师。学生们愈来愈吵。橡皮筋射来射去,小纸团也满天乱飞。然后那个女警站起来,腰间皮套里插着手枪,全班忽然安静下来。
那一幕瑞卓利永远忘不了。她永远记得,当时就连班上的男生,都敬畏地看着一个女人。
现在她也成为那样的女警了,而尽管她可以赢得十二岁小男生的敬畏,却还是得不到成年男子的尊重。
成为最优秀的是她的策略。工作上胜过他们,比他们更出色。于是她就变成现在这样,连吃晚餐时都还在工作。凶杀案配鲔鱼三明治。她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往后靠坐,瞪着地图。看着这张人类的死亡地图,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死者以往在这些地方生活,那些地点对她们很重要。昨天开会时,犯罪心理学家札克医师讲了一些罪犯侧写的专有名词。定位点。活动节点。目标背景。唔,她不需要札克那些花俏名词和计算机程序,也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晓得如何解译。看着地图,她所想象的是一片充满猎物的无树大草原。彩色图钉界定了三只不幸瞪羚的个人领域。黛安娜‧史特林的领域在北边的后湾区和烽火台丘。伊莲娜‧欧提兹的领域在南城区。妮娜‧裴顿则是在西南边的郊区牙买加平原。三个分离的栖息地,没有重迭。
那你的栖息地在哪里?
她试图透过凶手的眼睛看这个城市。看着摩天大楼以及都市街道。绿色的公园就像一片片牧草地。街道上一群群愚蠢的猎物移动着,不晓得有个猎人正在观察他们。一只漂泊的掠食动物穿越距离和时光,下手杀戮。
电话铃响,她惊跳起来,碰翻了啤酒。狗屎。她抓起一卷纸巾,擦拭流出来的啤酒,一面接起了电话。
「我是瑞卓利。」
「哈啰,小珍?」
「喔。嘿,妈。」
「你从来不回我电话。」
「啊?」
「我前两天打给你。你说你会再打给我,结果根本没有。」
「我忘了。我工作忙昏了。」
「法兰克下星期要回家。是不是太棒了?」
「是啊。」瑞卓利叹了口气。「太棒了。」
「你一年才见到你哥哥一次,就不能表现得高兴一点吗?」
「妈,我累了。日夜在忙着办这个外科医生的案子。」
「警察抓到他了没?」
「我就是警察啊。」
「你知道我的意思啦。」
是啊,她的确知道。她母亲大概想象小珍负责接电话、端咖啡给那些重要的男性警探。
「你会回来吃晚饭,对吧?」她母亲说,话题马上又撇开珍的工作。「下个星期五。」
「我不确定。要看案子办得怎么样。」
「啊,你可以为你哥哥回来一趟的。」
「如果到时候真的忙,我可能就得改天了。」
「我们不能改天。麦克已经答应星期五要开车南下了。」
是啊当然。我们就配合麦克老弟吧。
「小珍?」
「好啦,妈。就星期五。」
她挂掉电话,闷了一肚子气,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老天,她的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拿起啤酒,喝掉里面剩下的几滴,然后又抬头看着地图。那一刻,对她而言,逮到外科医生的重要性更是前所未有。多年来身为被忽视的妹妹,身为不重要的女孩,让她把怒气对准他。
你是谁?你在哪里?
她僵立不动好一会儿,瞪着眼睛思索。然后她拿起那包图钉,挑了个新颜色。红的。她把一个钉在联邦大道上,另一个钉在南城区的朝圣者医院上。
红色图钉标示出凯瑟琳‧柯岱儿的栖息地。和黛安娜‧史特林与伊莲娜‧欧提兹的栖息地交会。柯岱儿就是她们的共同元素。她移动的轨迹,经过了两个被害人的世界。
而第三个被害人妮娜‧裴顿的性命,现在就掌握在她手中。